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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一明回憶,香野地的春天

2024-10-02 06:08:31 作者: 徐則臣

  我是夜貓子,他們三個都睡了我還精神抖擻,這和我的生活有關係。他們都有事做,或者工作,或者上課,散漫的像邊紅旗,也得到馬路邊上去鬼鬼祟祟地推銷假證。我沒有工作,只是待在家裡寫東西,寫累了就看看書,看累了就出門轉一圈。夜裡是看書和寫作的好時光,所以養成了晚睡晚起的習慣。我醒著,兩眼盯著電腦或書本,很多時候也會發呆。其實更多時候都是在發呆,想寫作的事,想寫作為什麼毫無起色的事。那天晚上喝多了,反而更清醒,但看不進書去,也靜不下心來寫東西。就打開電腦上的視頻電視,午夜新聞,看到了沙袖描述的北京站廣場。數不清的人擠在廣場上,身邊是孩子、臃腫的行李、冰冷的石頭地面和整個冬天。我想起沙袖說的那句話:「他們都擠到北京來幹什麼?」

  是啊,他們都擠到北京來幹什麼?看到那麼多人都待在廣場上,不要說在現場了,就是看電視感覺也很不好。不知道沙袖是不是想過,她若是擠到他們中間坐下來,其實和他們沒有任何區別。我也是,邊紅旗也是,我們會輕易地淹沒到他們中間,就像水溶入水裡。不知道一明是不是,他是我們四個中唯一有北京戶口的人。但是我們還是和他們一樣,不過是比他們早幾天從廣場上站起來,住到一間建築在北京地面上的屋子裡。如此而已。如果說還有點兒區別,那就是我們打算像一棵樹一樣在這裡紮下根來。我不明白沙袖怎麼想,她在元中元吃飯時,不時地嘟囔著抱怨北京:「幹嗎那麼大呢?真是。」抱怨歸抱怨,她也許比我們更迫切地希望,能在北京紮下根來。因為一明在這裡,而且他並不打算離開這個拼了好大的力氣才擠進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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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年前,一明的母親去世,他在故鄉唯一的親人也沒了。母親的葬禮辦過之後,他對沙袖說,他徹底不打算回來了,他念完博士,然後留在北京。他讓她辭掉工作,到北京來生活。沙袖當時還在他們的故鄉,香野地,一個名字無比美好的鎮子。她在鎮上的中心幼兒園當老師。沙袖聽到一明的決定,沒有任何猶豫就答應了,她辭掉了在鎮子上的人看來十分不錯的鐵飯碗。在沙袖看來,一明是她的男朋友,將來的丈夫,當然要和他生活在一起;到北京來倒是次要的,儘管很多人聽到能到北京生活都要止不住地流口水。她就來了,在上一個春天的末梢來到了北京。

  沙袖來北京,在她家人和周圍人的眼裡,完全是理所當然的事。也是一明母親的遺囑,老人家咽氣前,花了五分鐘說了最後一句話,就是要一明好好待沙袖,讓她過上好日子。他們倆的關係,很多年前就已經公開了。大家都知道,他們倆從十六七歲就是一對了。

  十六七歲就開始好,是早了點兒,沒辦法,這種事就是莫名其妙,來了擋都擋不住。這也是一明這麼多年一直引以為豪的一件事。

  我們是同學,住一個宿舍,上下鋪的兄弟。剛進大學,軍訓的時候,一天下來累得骨頭髮硬,躺下了就不想起來。我偶爾從上鋪伸頭往下看,經常會看到他拿著一張照片不知疲倦地看。問他要看,死活不給,男的女的都捨不得說。軍訓過後就逐漸熟了,慢慢地也都覺得心裡的一點兒小秘密沒有遮掩的必要,一明就把照片拿出來了。就是沙袖,挺好看的一個女孩兒,鼻子和眼長得都很好。我們問他是不是他女朋友,他很害羞,不好意思說「女朋友」三個字,就說,就算是吧。我們說就算是什麼?一明憨憨地說,你們說算什麼就是什麼。再後來,女朋友、老婆之類的詞完全成了小兒科,一明才理直氣壯地指著照片上的女孩兒說:「你看,我女朋友。」

  然後跟我們講他們倆是怎麼好上的。沙袖一家是在一明念初二那年回到老家香野地的,之前在東北,靠近大興安嶺的一個林場裡。沙袖的父親年輕時下東北,在那邊找了老婆生了孩子。現在又想回來了。除了老沙,沙袖一家都是一口地道的東北腔,在香野地很稀奇,他們喜歡梗著脖子說話,把聲音拉得直直的。老沙買下了他堂兄的院子,一家人住下來。和一明家隔壁。沙家剛來的時候,一明很喜歡聽沙袖和沙袖的姐姐說話,經常躲在兩家的圍牆底下聽她們姐妹倆在自家的院子裡說話。聽了半個假期,一明開學了,發現前排坐著沙袖。他們同學了。既是同學,又是鄰居,自然就熟悉起來,經常一起上學放學。

  那時候他們都在遠離香野地的小縣城念中學,回家一趟很麻煩。對一明尤其麻煩。他家日子很一般,除了田裡的糧食,主要的收入就靠他父親給人家建房子。老孟是個不錯的泥瓦匠。為了省錢,一明一學期也難得回去幾次,都是沙袖和她姐姐回去。沙袖姐姐也在那學校念書,初三,姐妹倆交替在周末坐車回家。一明的父母就委託沙袖姐妹倆,給他帶吃的,煎餅和鹹菜,自家做的,學校伙食太貴。他們的熟悉程度可想而知。

  念初中的一明很羞澀,模模糊糊覺得沙袖很好,但是不敢多想,儘管成績很好,還是止不住地自卑,自卑什麼自己也搞不清楚。高年級的同學都在風傳誰和誰談戀愛了,聽得一明心裡一跳一跳的。他不知道是不是也想談戀愛。有一天他到女生宿舍找沙袖,發現沙袖的鹹菜和煎餅和他的一模一樣,有點兒納悶兒,嘴裡不好說,就憋著。寒假回家問母親,母親說,他們家沒那樣的鹹菜和煎餅啊。一明就明白了,是沙袖給他的。再一問,發現在學校里吃的很多東西都不是自己家的,沙袖把自己的東西分給了他。一明一下子覺得里里外外都暖洋洋的。後來一明說,要說早戀,大概就是在那天開始的。

  但是這傢伙膽小,不敢說,而且那時候也怯於想這些事。一明就拼命念書,想讓自己更優秀,以便有朝一日能配上沙袖。他的想法其實很簡陋,根本不知道將來是什麼樣子。果然,中考之後他就傻眼了,他考上了縣裡的一中,繼續讀高中,沙袖卻考上了市裡的一所中師,以後出來當小學和幼兒園老師。他一直想,兩個人都考上縣中,一起念書,將來一起考上同一所大學,然後,生活就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這事搞得他很難過,他聽人說,中師里的學生基本上都談戀愛,尤其是漂亮女生,最後一個都剩不下來。所以,高一第一學期他過得很萎靡,整天想著美好的煎餅卷鹹菜,現在沒人送了。

  下學期天就熱了,一明偶爾要趴在課桌上瞌睡一會兒。正是午覺的時間,一個同學把他推醒了,曖昧地告訴他,有兩個漂亮的女孩子在教室外邊找他。他覺得莫名其妙,出了教室才清醒過來,身上立馬出了一層汗。是沙袖和她的姐姐。他站在太陽底下不會說話了。

  還是沙袖姐姐說:「一明,你怎麼不說話?」

  一明撓撓頭說:「袖袖。」

  沙袖一下子臉紅了。一明臉更紅,他不知道該怎麼辦。這地方不是香野地,在家門口他和沙袖說話臉不紅。

  沙袖的姐姐說:「袖袖回了一趟家,順便過來看看你。」

  一明又撓撓頭。沙袖穿著學校發的運動服,紅的,袖子和褲腿上鑲兩道白邊,沙袖的臉也白了,粉撲撲的,一明看得見她臉上的小茸毛。好看,真好看。當時一明都哆嗦了。他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愛情,這個詞突然讓他羞愧。他們在校園裡到處走,整個過程中他幾乎開不了口,一直低頭看自己的腳尖。他突然覺得像做了一場夢,覺得所有的美好的想像到此全完了,沙袖離他一下子變遠了,讓他絕望,都想哭了。

  一個星期以後,他收到了沙袖的信,夾了兩張照片,一張站著,一張坐著。沙袖在信里說:你說我的衣服好看,我就穿這身衣服照了兩張給你。一明看到這句話就哭了。他上課走了一下午的神,盤算著怎麼回信。晚上宿舍里熄了燈,他打開手電開始回信,到凌晨兩點才把信寫完。

  他們開始了漫長的通信歷程,直到畢業。一明考上了大學,成了我下鋪的兄弟;沙袖回到香野地,做了鎮上中心幼兒園的老師。她歌唱得好,舞跳得也好,進了幼兒園就是寶貝。他們漫長的通信幾乎什麼實質性的內容都沒說,但是其實什麼也都說了。一明覺得,這輩子就沙袖了。沙袖也這麼認為,這輩子就一明了。

  當時在我們班上,像一明這樣從中學就開始的戀情有十個,最後存活下來的,只有一明一個。別人的男朋友或者女朋友,大多在其他高校,慢慢就變味了。一明頂住了,從一而終。其中不僅是因為他們倆感情一直很好,還因為,沙袖早早就承擔了孟家兒媳婦的責任。一明不在家,香野地就剩下了父母兩人。一明大二時,父親從房樑上摔下來,摔斷了脊椎骨,一直躺在床上,一明母親一個人既要照顧病人又要照顧田地,根本忙不過來。先是沙袖幫忙,然後沙袖一家都幫上了。他們在心裡也逐漸確立了雙方孩子的關係。後來老孟不行了,臥床兩年後一蹬腿走了。沙袖就接著陪一明母親。他母親,確切地說,是一明的後娘,但是對一明很好,當親生的把一明帶大成人。老人家勞累操心這些年,身體也不行,沒有沙袖大概早就完了。沙袖一直服侍老人家到死。這期間,她已經完全是孟家的兒媳婦了。為了照顧未來的婆婆,沙袖放棄了進縣城的機會。縣城的一家幼兒園看中了她,希望她能去那兒工作。沙袖眼都沒眨就拒絕了。這些年,一明在愛情之外,時時感激沙袖,她代替他完成了為人子的孝道。一明常說,他要讓沙袖過上好日子,就像他母親彌留之際交代的那樣。

  大一大二時,一明一直都堅持說,畢業之後回香野地,至少回到他們那個縣城。大三以後就不再說了,他想到一個更便於施展自己的地方去。當然,他堅決對我們許諾,也是對自己許諾,不管到哪裡,都要和沙袖在一起。就像現在,他實現了,他要留在北京,他把沙袖從香野地帶到了北京。

  香野地和北京顯然是有區別的,不知道沙袖更喜歡哪個。她剛過來的一段時間裡,很高興,也很不習慣。沒有事做,出門就是車,碰巧我和一明都不在,她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偶爾她抖起膽子到外面玩,幾乎每次都迷路,她在北京幾乎完全失去了方向感。這裡不同於香野地,那裡是平面的,站在哪裡都明白自己的位置;北京是立體的,陷在高樓之間,連影子都找不到。這讓她恐懼,後來乾脆不到萬不得已,就不出門。可是待在家裡又能幹什麼?她跟我開玩笑說:「我還這麼年輕,就開始在這屋子裡養老了。」開始她還唱歌跳舞,自己給自己解悶,後來她對這一套也煩了,人開始沉下去。有一回,我們一起在外面吃飯,說起了老人之死。我說老人死前,應該是非常寂寞的,寂寞會增加老人赴死的決心。

  沙袖說:「是啊。」現在她才理解,為什麼一明母親當時會那麼說。老人家躺在病床上,對剛從幼兒園回來的沙袖說:「見著你,我就想多活幾天了。大半天見不著人,就想,不如早點兒死了算了。」

  沙袖接著說,在香野地,她覺得日子過得很充實,和那幫孩子在一起,伺候一明的父母,晚上空閒下來,看著照片想想一明。然後睡覺,第二天又是忙忙碌碌這樣過。心情不好了就出去走走,出了鎮子就是開闊的野地,春天的青草味,秋天的穀米香,找個乾淨的地方坐下來,發現生活其實很不錯。

  「你不喜歡北京?」一明問她。

  「喜歡。」

  我說:「應該給沙袖找個工作,這樣閒著可能很傷人。」

  「是,我覺得有點兒累,」沙袖低下頭,把筷子轉來轉去,「早上眼還沒睜開就開始考慮,怎樣把一天打發過去。完了,睡覺前還是空空蕩蕩,我受不了這一整天的空空蕩蕩。」

  那以後,一明才決定給沙袖找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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