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間屋,四個人

2024-10-02 06:08:26 作者: 徐則臣

  一明是我的大學同學,現在的室友,我、一明和邊紅旗三個人共同租了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在承澤園裡,四樓,樓前有一棵老得空了心的大柳樹。沙袖和一明住在一起,也就是說,我們的三室一廳實際上住了四個人。

  

  我和一明合租已經一年了,開始是我在承澤園租了一間平房,很小。那時候我辭掉在家鄉的工作,來到北京,和所有對北京懷抱希望的年輕人一樣,我希望能在北京干出點兒名堂,具體地說,寫出點兒名堂。我寫小說,好幾年了。外省人總以為北京是個文化中心,既然很多人來北京後都能折騰出一點兒成績來,那我也來。就這樣。直到現在我還這麼想,儘管受到的打擊越來越多。生活,退稿,鬱悶,等等。我還打算再忍受下去。選承澤園租房,是為了偶爾能到北大聽聽課,誰都知道那裡有很多牛人,學者、教授、作家,哪個拎出來,對中國人的耳朵來說都不陌生。有一天聽完課,在未名湖邊瞎逛時碰上了一明。天下就這么小。我們是大學同學,他吭哧吭哧地竟然考上北大的研究生,而且已經是博士了。我請他吃了一頓,然後帶他參觀了我的小屋。他覺得有一間自己的小屋真好,更好的是還能兩人分擔,價錢也不貴,他就搬來了。加了一張床,擠是擠了點,但充實了。我們倆也充實,沒事相互吹捧著玩,讓對方覺得離大師都不遠了,日子過得挺不錯。隔三岔五地出去吃一頓,還像大學時一樣,偶爾打打牙祭是生活中最美好的事情之一。後來一明說,沙袖要來,我們租個大一點兒的地方吧。就在院子裡到處打聽,正好碰上幾個考研失敗的人退房,就租了現在的三室一廳。有洗手間,能燒飯,還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客廳擺點雜物。三間屋大了點兒,住不完,沒辦法,兩室一廳找不到,只好咬咬牙接受了。

  大約過了三個月,我認識了邊紅旗。在北大英傑交流中心認識的,都去參加未名詩歌節朗誦會,邊紅旗毛遂自薦上台朗誦,在台上,他說,他叫邊紅旗,但當他和詩歌發生關係時,他叫邊塞,詩人邊塞。他還說,他叫邊紅旗的時候是個辦假證的,如果有詩人想搞假文憑,找他,八折優惠。我喜歡這樣大大咧咧的人,有意思,而且他長得不像壞人,高高大大,濃眉大眼,符合我們中國人對帥哥的樸素看法。在上台朗誦之前,他借了我的一件白色T恤衫,在上面寫了一句煽情的口號,像行為藝術。朗誦的效果很好,為此他很感謝我,請我吃飯。也是在元中元,東拉西扯就喝多了,醉得舌頭都直了,只好睡到我那裡。第二天醒來以後,覺得我那裡不錯,也想搬過來住。他原來租的房子在西苑那兒。一明和沙袖都同意了,我沒有意見,邊紅旗就過來了。三室一廳都用上了,費用平攤,皆大歡喜。開始我們對他還有點兒戒心,畢竟辦假證不是個正當買賣,一明又是搞法律的,住一塊兒這事多少有點兒不好理解。不過後來就沒問題了,辦假證是辦假證,進了門他是我們朋友,跟合租沒關係。再說,也不能因業廢人,莫泊桑小說里的「羊脂球」還是個偉大的妓女呢。所以大家相安無事,一起過日子挺好。就像現在這樣。

  給沙袖接風的那天晚上,邊紅旗不在,按他說的,泡妞去了。我打他電話讓他過來一起吃飯,他喘著粗氣說,正忙著哪,有事回去說,就掛了。他和沈丹在一起。沈丹是邊紅旗在北京的情人,超市收銀員,土生土長的北京人。他老婆在蘇北的一個小鎮上,挺溫柔賢惠的一個女人,長得比沈丹好,來過一次北京,我和一明他們都罵邊紅旗貪得無厭,有這麼好的老婆還瞎搞。邊紅旗說,老婆哪有多的,何況又不在身邊,用不上啊。所以在北京,他馬不停蹄地和女人有染。我們就不再說什麼了。

  十一點多邊紅旗回來了,左邊的腮上還有沒擦淨的口紅印跡。他把一隻北京烤鴨扔到客廳的洗衣機上,把我們從房間裡喊出來,讓我們吃。

  「今天高興,賺了一千三,」邊紅旗說,「那個傻大個怕警察抓,沒講價就答應了。我和沈丹隆重地慶祝了一回。」他指著烤鴨說,「沈丹單位的福利,讓我帶給大家,同喜同喜。」

  他又做成了一樁好買賣。如果不違法,辦假證實在是條發財的捷徑。就站在路邊,或者天橋上,比較多的是待在大學門口,見著差不多的人就問:「辦證嗎?什麼證都有。」如果碰上了,就討價還價,根據證的種類、製作難度等指標收錢。最好是遇上一個冤大頭,對辦假證一無所知,就趁機提價,敲詐一番,一個證的成本加上各種費用大約兩百塊錢,但你可以要價一千五。就像今天邊紅旗一樣,逮到了一個傻大個,硬生生賺了他一千三。這工作就一條讓人恐懼—要時刻提防警察來抓。邊紅旗說,每天都提心弔膽,就怕那幫戴大檐帽的什麼時候突然抽風。

  邊紅旗問我:「你抽什麼風去請客?又拿到稿費了?」

  「靠,」我聞了聞那隻烤鴨,實在吃不下了,「我那點兒稿費哪兒拿得出手?主要是給沙袖接風。」

  「我們的大美女袖袖回來了?」邊紅旗對著一明做出色眯眯的鬼臉,「是不是又給你上了政治課?」

  一明說:「她又迷路了。」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應該提前去接站。」

  「趕著備課,明天就要上講台了。」

  「這就更不對了,還有什麼比女人更重要的嗎?穆魚你說,有嗎?」

  「有啊,」 我說,「老婆。」

  邊紅旗對我揮揮手:「別跟我提老婆,中午我還接到老婆電話,讓我回去。我回去幹嗎?一年掙的不如在北京一個月掙得多。」

  沙袖洗漱好從洗手間裡出來了,見邊紅旗指手畫腳地大談北京的好處,說:「你又在寫詩了?好像全北京地上的錢都讓你一人撿到了。」

  「那怎麼行?我總得剩下點兒給你們家一明撿,」邊紅旗說,頭歪了半天又說,「差點兒忘了,昨天碰到了一塔湖圖書店的葉老闆,讓我帶個話,如果你回來了,就去上班,那個姓楊的胖丫頭家裡出了點兒事,人手不夠了。」

  沙袖看看一明,說:「那我過去?反正待在家裡也沒事幹。應該會有加班費的吧。」

  一明說好,他明天就開始去給人家上課了,也沒時間陪她。我讓沙袖到了書店幫我看看,有什麼新進的好書,抽空我去買兩本。

  除了有意識地聚在一起,晚上的這個時候一般是我們的公共時間。大家都從外面回來了,在某一個時候,像演話劇一樣,從各自的房間裡走出來,三間屋,四個人,聊聊天,天南海北地瞎說,然後疲倦了,或者要干別的事,又重新回到自己的房間裡。房間裡安靜下來,真正的夜晚就來臨了,接著是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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