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北京相遇 北京那麼大,出一趟遠門就找不著家
2024-10-02 06:08:23
作者: 徐則臣
沙袖又迷路了。她在五棵松給家裡打電話,說找不到家了,聽聲音她已經哭了,身後是更大的風聲。我接的電話,沙袖說:「讓孟一明過來接我。」我還沒問清楚她在五棵松的具體位置,電話就掛了。她很惱火,她是孟一明的女朋友,心情好的時候,她都叫一明,而不是孟一明。
掛了電話我趕緊去敲一明的門,他在為明天的函授課查資料。聽說沙袖又迷路了,一明電腦沒關就拿圍巾和棉襖要出門。走兩步摸出錢夾看看,對我說:「有錢嗎?先借我一百,打車過去。」
我給了他一百。快出門時他又讓我跟他一起去,他怕沙袖對他發脾氣。沙袖每次找不到家都要發一回脾氣。我說好,穿上羽絨服跟他去了。出了承澤園就打車,已經是傍晚了,天色冷灰,風也是灰的,車子穿過大風跑起來,像鑽進了灰暗的煙霧裡。一明對師傅說:「五棵松,挑最快的路走。」
車子上了四環,北京就變得闊大和荒涼了。四環外一片野地,灰濛濛的夜晚開始從野地里浮起來。四環裡面萬家燈火,燈光一個比一個高,一個比一個亮。在這樣的冬天傍晚,環線內外比較一下,真都讓人心裡沒底。一明說:「袖袖該急壞了,她為什麼就不能把車次給記住了呢?」
五棵松在北京的地圖上也就是一個點,但想在那裡找到一個人,就會發現那地方並不小。我們在五棵松中心地帶下了車,開始在各個公交車站牌底下找沙袖。從東找到西,再換一條南北路找,終於在一個銀行避風的大門前找到了沙袖,她抱著胳膊站在那裡不停地跺腳,腳邊是從山東老家背過來的大包。沙袖的個頭兒不是很高,站在灰色巨大的銀行大門前,看上去沒有一點兒人氣,比四環外無人的野地還荒涼。
「袖袖,凍壞了吧?」一明脫下棉襖要給她穿上,「你怎麼跑到這兒了?」
沙袖甩掉了棉襖,說:「我樂意。我喜歡到哪兒就到哪兒。」
「好了,不生氣了,我們打車回去,暖和一點兒。」一明一口山東話,硬邦邦的山東話軟下來,聽起來就像是討好。他脾氣不錯,沙袖在氣頭上他總能堅持住自己的笑臉。
「你錢多啊?」沙袖說,站著不動。
「我請客,」我上前拎起包,招呼了一輛計程車,「剛拿到一筆稿費。直接到元中元,給你接風。」
我想打個圓場。沙袖有了台階下,勉強上了車。我們都知道沙袖是個方向盲,但是把車坐到五棵松也實在讓人匪夷所思,五棵松和海淀,完全是不搭界的兩個地方。總還可以看看站牌吧。但她就是坐到了五棵松。我在車鏡里看到沙袖板著臉坐在一明旁邊,腰挺得直直的,車裡暖和多了,她還是不說話。
「袖袖。」一明叫她,我在鏡子裡看到他試探性地從後面抱住了她。沙袖挺了挺上身,終於把頭歪在一明懷裡,哭了。渾身都在抖,她被迷路嚇壞了,這大冬天的晚上。
元中元是北大西門外的一個小飯店,靠承澤園比較近,他們家有道拿手菜,水煮魚,地道,價格也適中。我們有什麼慶祝,或者是嘴饞了,就來這裡腐敗。到了元中元,沙袖的眼淚總算止住了,氣氛好起來,誰都不說迷路的事,瞎說其他的。元宵節剛過,加上春節,我們有無數的話題可說。酒也在喝,因為沙袖高興了,一明有點兒興奮,跟我起勁兒地喝。喝得我們老想上廁所。我先出去,一明隨後跟上,要給我錢,我說你亂來,說好了我請客,你的任務是把沙袖弄服帖了。一明說,沒問題,沒問題,她差不多緩過勁兒來了。
氣氛熱起來,顧忌就少了,看得出沙袖逐漸回到年前的那個沙袖,開朗,微笑,善解人意。酒多了,舌頭也跟著大,說來說去就又說到迷路的事。
一明說:「沙袖,你真行,你一坐就坐到了五棵松。那地方我都好幾年沒去過了,你是怎麼坐到那兒的?」
我說:「沙袖是天才。誰說的,天才的旅行家和探險家都沒有方向感,否則他們發現不了好地方。」
沙袖用筷子敲了我一下,說:「討厭,我都找不到家了,你們還笑話我。」
「在電話里你都哭了。怕什麼?你就是到月球上,一明也會爬天梯把你接回來的。」
「我也不知道,就覺得心裡空蕩蕩的,從裡到外都是大冷天的感覺。」
我看她又要不高興了,就說:「不說這個了,再說你又該哭了。」
「我就是老想著擠在北京站廣場上的那些人,」沙袖說,「我出站之後嚇了一跳,廣場上擠滿了人,都是要擠火車的民工。坐著的、躺著的、睡著的,都有,風那麼大,那是石頭地面。我看著都冷得哆嗦,他們倒像沒感覺,頭髮、臉都是乾的,還有女人當眾奶孩子。剛下火車,或者是就等著火車來。你說他們大冬天跑出來幹嗎呀?」
一明說:「打工呀,不然怎麼掙錢?」
「我知道。」沙袖聲音提高了,「我是說他們為什麼非要跑出來,大冷的天,坐在廣場上。」她有點兒激動,喝了一口熱水又接著說,「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覺得難過,感覺從裡到外一下子都涼透了,過年的那點兒熱氣全沒了。」
沙袖在出站口站了一會兒,然後被後面的人擠著向前走,像裹在一場大水裡,進了地鐵站。本來她想在哪個背風的地方坐下來歇上一會兒,但是人太多了,擠著她的包向前走。為了抓住包,她只好跟著向前走。排隊買票,擠進地鐵。占據了兩隻腳的位置,連身子都沒法兒轉一下。一個個站,下去一些,上來一些,她在上下之間的空當里換一下拎包的手。到了復興門,很多人都下,裹著她也下車。轉成直線地鐵。她本來還想按一明告訴的,到公主墳站下,轉乘路面上的332支線的公交車。可是那麼多人,上下都由不得自己,她恍恍惚惚地站下去,頭腦里全是那一片擠在廣場上的人,大風從他們身上刮過。他們為什麼都要擠到北京來呢。然後她覺得該下車了,已經到了完全陌生的五棵松。一下子就慌了,她在五棵松也想著找332支線,轉了好幾個路口都沒有。天近傍晚,風是灰的,她更慌了,就哭了。她又迷路了,為此很氣憤,自己把自己搞迷路了,一肚子莫名其妙的火。她想自己找回家,顯然不可能,她在銀行旁邊避風,人家都下班了,門也關上了。她只好打電話,怒氣沖沖地說,她找不到家了。
就這樣。
「他們都擠到北京來幹什麼?」沙袖重複了一遍。
「找條路唄,」我說,「就像我,還有邊紅旗那樣的。」
「北京有什麼好,那麼大,出一趟遠門回來都找不著家。」
「那是你方向感不好,」一明說,「方向感好的人,到了地獄也能摸到家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