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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6:08:21 作者: 徐則臣

  小號搬走了。康博斯透過窗戶看見小號的床上空了,桌子上的兩排書也沒了。他想大概就是他轉臉的那會兒小號把行李帶走了,小號不想看見他和佳麗在一起。小號什麼都知道,就像他不善表達一樣,他只是沒有說出來。一聲不吭地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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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幾天,康博斯就得到了關於小號被食堂開除的消息。康博斯和同門的師兄弟一起吃飯,一個來過西苑的師弟說,班小號不是你的鄰居嗎?他在食堂門口的海報欄里,好像看到開除他的通告。康博斯當時就愣了,筷子上的一塊肉怎麼也送不進嘴裡去。

  「確信沒看錯?」他問。

  「應該不會錯,什麼原因我記不清楚了。」

  吃過飯康博斯開始打小號的手機,撥號的時候心裡還有點兒無端的緊張。小號搬走之後他們就沒聯繫過。還是關機。康博斯不放心,親自到食堂門前的海報欄里找,他把最新的海報揭開,揭了很多層還是沒找到。後來乾脆到小號的宿舍找,見到了小號的同事青皮。青皮指著一張空床說:「喏,昨天剛搬走。」

  「犯了事?」

  「出去說。」青皮讓康博斯跟他到外面。在宿舍前的大柳樹底下,康博斯遞給青皮一根煙。青皮說:「小號的廚師證是假的。他自己說出來的。」

  按照青皮的說法,小號是在從西苑搬走的那天晚上說出了自己的秘密。那天晚上小號心血來潮,請宿舍的一幫同事去喝酒。他很少請客,所以那天晚上大家喝得都很盡興,小號的酒量也讓他們刮目相看。喝得差不多了,他們以為小號有什麼高興的事要說,小號卻突然放聲大哭。他們就愣了,沒見過男人哭得這麼傷心的。小號說,有什麼意思?有什麼意思呢?到底有他媽的什麼意思呢?

  他們問:「什麼有什麼意思?」

  「混著。活著。」小號說,舌頭拐彎明顯不利索了。「你說我們待在北京這個鳥地方幹嗎?辛辛苦苦地跑過來,整天忙來忙去,干出了什麼名堂?還不是像條狗似的,氣喘吁吁只掙到根剔淨的骨頭?就說我,大老遠從江西跑來,為了進食堂當個廚子,還花了四百塊錢辦了個假證。現在除了兩手空空還有什麼?沒錢,沒房子,連個老婆都混不上,喜歡人家人家卻不理你,覺得是兄弟的,卻搶了你喜歡的女孩兒。你們說,到底有他媽的什麼意思啊?」

  這時候大家才知道小號失戀了,還沒開始就失戀了。這是其一。其二,大家都聽明白了,小號進這個食堂用的是一張假廚師文憑。這東西更刺激。聽完了也就完了,沒當回事。可是第三天就出事了,不知道誰給班長打了小報告,班長又往上遞,經理親自下來查了。活該小號倒霉,他偷雞胗的事就讓領導很惱火,加上沒事寫寫詩,搞得很有文化的樣子,也讓領導和同事們不舒服,所以決定很快就下來了——捲鋪蓋走人。

  康博斯明白小號的痛苦,心裡很是不安,就問青皮小號現在去哪裡了,還有那個打小報告的傢伙是誰?青皮也不清楚小號搬去了哪裡,至於告密者,顯然也不會告訴康博斯的。只是說,其實小號的手藝並不需要一張烹飪學校的花紙來證明,況且,小號沒拿到廚師證不是因為廚藝不精,而是因為考試的那天他錯過了,前一天夜裡寫詩,早上睡過了頭。

  兩天以後才聯繫上小號,打第三次電話才接。

  康博斯問:「在哪兒?」

  「路上。在找工作。」

  「住哪兒?」

  「住朋友那兒,一個破破爛爛的地方。貧民窟。」

  「不方便還是回西苑吧。有空過來看看。」

  「再說吧。」

  康博斯和佳麗都以為再也見不到小號了,一周後小號竟然到西苑來了。他們倆正在商量佳麗什麼時候回老家的事。前一天佳麗打電話回家,得知父親的病情開始惡化,據母親說,醫生檢查過了,要住院治療,現在她整天從家跑到醫院,再從醫院跑回家,兩頭忙。佳麗聽了就緊張,父母身體一直不太好,這也是她一直放不下家裡的原因。她想和弟弟一起回老家一趟,看看父親的病到底怎樣。小號來到的時候,她正和康博斯商量回老家的日期。

  小號是敲門後才進來的,照他的說法,已經搬走了,就是外人了,當然要敲門才能進。康博斯想問他為什麼不辭而別,話到嘴邊又放棄了。大家靜靜地坐著,佳麗像女主人一樣給小號倒了杯水,小號就抱著杯子一點兒一點兒地喝。因為心照不宣,也就都坦然地窘迫。最後還是佳麗開了口,佳麗說:「現在的地方住得還習慣嗎?」

  「還行,湊合著擠一擠,省點兒。」

  「哦。」康博斯說,杯子在手裡轉來轉去。這種隔膜還是讓他悲哀,過去是稱兄道弟的好哥們兒,一轉眼幾乎成了陌路,見了面都要為寒暄搜腸刮肚。「工作的事還順利嗎?」

  「還沒什麼頭緒。」小號說。他一點兒一點兒地也把那杯水喝光了,「好找當初就不用辦個假證了。」佳麗給他添水,房間裡的水瓶空了,只好到廚房去拎另一個水瓶。小號看了一圈康博斯的房間,到處都是兩人同居的痕跡,床上擺著兩床被子、兩個枕頭,散發著只有女人才會有的香氣。小號低下頭,再抬起頭的時候說:「那兩章是我刪的。」

  「哦,我知道。」康博斯說。

  小號也沒多解釋,道歉也沒有,站起來摸摸屁股,說:「我走了,在找工作,順路過來的。」

  佳麗提著水瓶進門。「小號,馬上中午了,吃過午飯再走吧。」

  「不了,還有點兒事。」小號已經出了房門。康博斯和佳麗也不想勉強,送他出院門,他還騎著那輛破自行車。臨上車,小號從包里拿出兩本雜誌遞給康博斯。「有我幾首詩,有空翻翻。跟生活相比,我越來越覺得寫詩是件奢侈的事。」

  那時候天已經比較冷了,小號在上車之前打了個寒戰。落葉滿地,此時北京的天很高遠,巷子顯得格外的深長,兩個車輪碾過無數落葉,細碎的骨折聲一路響過去,一條巷子都是枯舊的黃。康博斯覺得小號坐在自行車上的身子一直是歪斜著,像麻花一樣擰著,拐彎的時候擰得最厲害,然後就消失在巷子盡頭。

  時間過得緩慢清涼,康博斯每天收到一兩條佳麗發來的短消息,說一說父親的病和家裡的情況。好像一切都不是很好,父親疾病的惡化不說,母親的身體也堪憂,白頭髮多了,人也瘦出了一臉的病相。佳麗說得更多的好像不是父親,而是母親。似乎母親更讓她擔心。又過了一兩天,康博斯給她打了個電話,佳麗說,弟弟已經回北京,她要再等幾天才能回來。過了一會兒又說:「我媽問到你了。問你是不是我的男朋友?」

  「這還要問嗎?」

  「我說不是。我不想騙他們。」

  「那我是什麼?」

  「我也不知道。我媽說的男朋友,是指能結婚的那種。你不是。」

  「我怎麼不能結婚?」

  「我們不可能在一起。算了,回去再說好嗎?」

  電話打了大半個小時,多數時間是兩個人一起沉默。康博斯搞不清楚怎麼變成了這樣。好像從那次書稿事件以後,他們就喪失了很多過去那樣的和諧,隔著,如同兩個人的擁抱,隔著相互的衣服。他們中間隔著一件相同的衣服。

  康博斯的畢業論文開題通過了,就是那部書稿,也就是說,他不必再為畢業論文發愁了。那個書稿的兩章也陸續修補齊了,導師的一個朋友在主編一套學術叢書,導師幫他推薦了這本。對方是否感興趣,能否出版,康博斯已經不太關心了。現在他的感覺是,把它寫完已經是最大的成功了。除此之外,他又分擔了導師承擔的一個國家級科研課題的一部分,將和導師共同完成一部學術著作。現在正在做的就是這個,構思,查資料,做筆記,還有平靜地生活。對於他和佳麗的事,康博斯考慮得越來越少了,他希望能夠簡單平和地過下去,就這樣,也挺好的。

  佳麗又給他發了簡訊,突然說,她回來了,讓他去車站接她。康博斯翻翻日曆,佳麗不在身邊已經十二天了。他在出站口看到佳麗。她瘦了一圈,三十個小時的長途火車讓她疲倦不堪,見到康博斯就抱住了他。

  晚飯是康博斯做的,買了一大堆的菜,包括佳麗最喜歡的五香雞胗。佳麗吃完了就睡,一直到第二天上午九點才起床,臉色好了一些。隨後的幾天佳麗的狀態都不錯,照常上班,偶爾和弟弟通通電話。尤其在床上,康博斯明顯覺得她的熱情勝過從前,即使不幹壞事也要抱著他才肯睡。此外就是平常。佳麗喜歡膩在他身邊,膩在他身上,晚飯後就拉著他出去散步。康博斯以為是佳麗受了父親疾病的刺激,開始珍惜生命和愛情,就沒當回事,反而覺得好玩兒,樂得和佳麗膩歪在一塊兒。所以佳麗做出離開北京的決定,對康博斯就顯得相當的突然了。

  那天佳麗下班回來,放下包從背後抱住正在查資料的康博斯,說:「我得離開北京了。」

  康博斯一時還沒回過神來:「你不是剛回來嗎?」

  「我是說,要長期離開北京。工作下午已經辭掉了。」

  康博斯終於有所覺悟。「你要回家照看父母?」

  「是,他們年齡大了,身體越來越不行了,我不放心。」

  康博斯聽到佳麗在他後背上哭了。「這麼大的事你怎麼不和我商量一下?你弟弟呢?」

  「商量有什麼用?」佳麗說,「我不能把父母丟下不管,遲早要回去的。原以為能把他們接到北京來過幾天好日子,可這是不可能的,拿什麼養活他們?弟弟好不容易在北京安了家,女孩兒也不會同意和他回去的。我不回去誰回去?」

  「你爸媽的病會拖延很久嗎?」

  「即使不是現在的病,我遲早還是要回去的,他們總有不能自理的那一天。」

  「我的意思是,你什麼時候能回來?」

  「不知道。也許時間不是很長,也許這輩子都不會再回來了。」

  康博斯感到巨大的悲傷席捲了自己,是那種生離死別的悲傷。佳麗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對孝順的窮人來說,沒錢讓老人得到護理,只能是父母在,不遠遊。他真切地感到了一個人將要離開自己的疼痛,就像被分割,身體的一半被拋到了另一個遠處。

  「你別難過。」佳麗替他擦掉眼淚,「沒必要難過,我們本來就不可能在一起。我難過是不想這麼快就離開,我本來還想,一直到你吃膩了荷包蛋面我再離開,我們才在一起多久呀?」

  那兩天他們待在家裡,除了收拾行李就是抱在一起。佳麗的東西,能留給康博斯的就留給了康博斯,不能留的都給了她弟弟。原來的房間重新變得空空蕩蕩。都收拾好了,他們去車站買了第二天下午的車票和一堆食物。回到西苑就上了床,一直到第二天中午都是在床上度過的。康博斯給小號打了個電話,告訴他佳麗要走了,下午的車,如果有時間就來送一下,又把有關情況簡要地跟他說了一下。但是到他們出門去車站的時候,小號還是沒有來。

  佳麗說:「算了,不等了,小號對我們傷透心了。」

  送佳麗的還有她的弟弟,剛到車站又回去了,他的北京丈母娘有事,讓他趕快回去。康博斯買了站台票,拎著兩隻大行李箱一直把她送到站台前。康博斯要先把行李送上車,佳麗不讓,她想先在車下說說話。本來她已經比較平靜了,康博斯問了她一句話又讓她哭起來。

  康博斯說:「你什麼時候能回來?」

  佳麗說:「可能一兩個月,可能一兩年,也可能一輩子。」然後就哭了。這個問題康博斯已經問了很多次了,她也回答了很多次。

  快上車的時候,康博斯發現前頭跑過來一個人,是小號。小號氣喘吁吁地跑到站台下,滿頭都是汗,嘴裡說:「趕上了。趕上了。」手裡拎著一個大塑膠袋,滿滿的一袋五香雞胗,康博斯接過時還滾熱得燙手。「我自己做的,剛弄好。真的走?」小號漲紅了臉。

  佳麗說:「謝謝你小號。我和小康覺得挺對不住你的。」

  小號笑笑說:「有什麼對不住的?在北京,你們對我是最好的。」

  佳麗說:「工作有眉目了沒有?」

  「沒有,我覺得像個孤魂野鬼。你什麼時候能回來?」

  康博斯想到了沈從文先生《邊城》里的最後一句話:「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

  小號也黯然。廣播說,列車馬上就要開動了。小號終於又開了口:「佳麗,小康也在,我想說句話。在北京我並沒有什麼機會可言,現在不說,連這個機會也沒了。小康你別生氣,我說的是真心話,我喜歡佳麗,這你知道。我的意思是,可能有點兒天真,也可能是非分之想,佳麗,如果你願意,我和你一起回老家。」

  這句話完全出乎佳麗和康博斯的意料。「什麼?你說……」佳麗看看康博斯,把手從康博斯的胳膊上放下來。「小號,謝謝你。你的心意我領了。我覺得你還是留在北京比較好。」佳麗說,「你們倆都是我朋友。」

  小號搓著手,窘迫地低下頭。佳麗拍拍他的肩膀。「好了,我該走了,幫我拎一下箱子。」

  他們把行李箱拎上去又下來。火車開動了。佳麗的臉貼在玻璃上,康博斯看到她在哭,然後漸行漸遠。只有火車的聲音。他和小號對著火車揮手,胳膊越伸越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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