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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6:08:18 作者: 徐則臣

  論文的最後一章終於寫完了,康博斯對著電腦點上一根煙,狠狠地抽起來。寫一本書竟是如此辛苦,以後書真的出版了,拿到手的第一本一定把它撕得粉碎,站在未名湖邊上往水裡扔。前前後後花了他半年多時間,構思、泡圖書館、查資料、寫作,還有一次上海之行、上海之痛,以及它久遠的後遺症。他對這個書稿很有信心,應該是本不錯的學術著作,出版大概不存在什麼問題。快寫完的時候,他給那個系主任打了電話,主任說,好,寫完了就給我,正趕上其他幾本書稿也到了。

  煙抽了一半,他給佳麗打了個電話:「我能留在北京啦!」

  佳麗剛下班,正在單位吃午間盒飯。「什麼留在北京?」

  「論文寫完了!」

  

  「好啊,已經是北京人了。」佳麗嘴裡嚼著東西,「快出去找個館子獎勵一下自己。還有,有三千塊錢嗎?急用。」

  「這麼多?等會兒我看看卡里還有多少。」

  「好,回去再說。」

  康博斯又抽了一根煙,挑最喜歡的一首歌來回聽了兩遍,然後出去找館子吃飯。一個人點了三個小菜,要了兩瓶啤酒。因為心情好,酒量也跟著長,喝一杯覺得香,喝兩杯覺得還香,沒怎麼感覺就把兩瓶給喝光了。肚子有點兒脹,意猶未盡。再來。又要了一瓶。喝完了再來一瓶。那頓飯喝了四瓶,這在他的啤酒史上是空前的,而且喝酒的時候除了上了兩趟廁所,沒別的感覺。這也讓他很有成就感。

  付了帳出門才發現不對勁兒,腳底下發軟,馬路成了麵條,總踩不踏實。晃晃蕩盪總算沒摸錯門,進了屋就睡,醒來已經傍晚六點了。佳麗下班回來叫醒了他。醒來感覺到頭疼,後腦勺兒有一小塊地方針扎一樣的疼。佳麗替他揉了揉後腦勺兒,責怪他明知不能喝酒,偏逞能,對別人逞就罷了,對自己也逞,活該。

  「不是高興嘛。」康博斯說,把佳麗抱在懷裡,「說不定畢業論文和工作一起都解決了。」

  「好,祝賀我的康博士,」佳麗從他懷裡起來,「說正經的,你現在還有多少錢?」

  康博斯拍了一下被子。「把這事給忘了。我到網上查一下。要三千塊錢幹嗎?」

  「我弟弟要訂婚。」

  她弟弟要和上次來的那個北京女孩兒訂婚。一切按照女方父母提出的要求辦。老兩口兒雖然在北京生活了幾十年,還是念舊,就這麼一個寶貝女兒,希望能夠按照老家的規矩辦。佳麗和她弟弟都沒意見。他們打了電話回老家,了解了一下情況,又結合北京的實際情況,提出了相關的要求。其他的都好辦,就是一下子要拿出兩萬塊錢的彩禮有點兒難度。當初弟弟告訴佳麗時,佳麗覺得問題也不是很大,姐弟倆湊出兩萬塊錢應該可以。但是弟弟幾乎兩手空空,本來工作就很一般,加上談戀愛一直在花錢,關鍵時候口袋裡已經空了。兩萬塊錢就等於是佳麗的事了。她覺得時間來得及,現有的錢,家裡再給一點兒,再向朋友借一些,也不是問題。沒想到女方父母突然把日子提前了,為了趕一個黃道吉日,據說他們老家特別看重這個日子。

  這就要佳麗的命了,她手頭的錢根本不夠。事實上,這些年她掙的錢幾乎都寄給家裡了。家裡一直不寬裕,父母身體也不好,加上弟弟還年輕,在北京三年掙的還沒有花的多,超支的這部分當然是她這個做姐姐的來填上。佳麗開始不想跟康博斯提這事,他還在念書,而且她擔心康博斯會因此看輕了她,就去向朋友求救。她的朋友也都和她差不多,勉強能在北京混下去而已,七湊八湊還是少三千,她沒轍了,只好問康博斯了。

  康博斯查到了他的帳戶,一看也傻眼了,還剩下五百二十塊錢,加上身上不到五百塊錢的現金,能否支撐到放假都很難說。他也納悶兒,怎麼這麼少?後來想起來了,去上海的來回機票把他搞窮了。

  「能不能,」佳麗猶豫了半天才開口,「幫我向你的同學和朋友借一借?發了工資就還給他們。」

  康博斯說:「別急,明天我就去學校試試,有幾個傢伙日子過得很滋潤。」

  佳麗略略放了一些心,當時就打電話給弟弟,讓他不要著急,過幾天就能湊齊,不會耽誤大事的,其他的程序照常進行。

  此刻兩人的心情都很好,就關上門,讓夜晚提前到來。纏綿一番之後,真正的夜晚來到了。小號還沒回來,也不知道回不回來,佳麗說,要麼再慶祝一下大作完工,讓小號回來一起吃頓飯。康博斯覺得這個主意不錯,這些天總防著小號,也該補償一下了。打小號的手機,關機,一直到佳麗把晚飯做好都沒開機。

  「這傢伙幹嗎了?」康博斯說,「中午打就關機。」

  佳麗說:「咦,你發現沒有,這幾天小號好像回來的次數少了。回來了也就是打打字,上個網,有時候用完電腦就回北大了。」

  「好像是這麼回事。說不定談戀愛了。」

  「談戀愛更應該開手機呀。」

  康博斯說:「詩人的事,別猜,猜也猜不著。」

  那天晚上小號沒回來。康博斯躺在床上懷抱佳麗,大有年少得志的成就感,有那麼一會兒還在想,如果懷裡的人不是佳麗,是搖搖,又會是什麼感覺呢。這個想法讓他覺得是在犯罪,趕緊打消了。他的成就感也就持續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佳麗上班以後,他打開電腦準備把論文通讀一遍,沒問題就可以交稿了。他寫作的習慣是邊寫邊改,寫得慢,但寫完了基本上就是定稿。先把後面附錄的參考書目校對了一下,沒找到錯誤,就從緒言開始往下順。順完了第二章,找不到第三章了,第四章也找不到了。他把滑鼠拖來拖去,以為這兩章的位置被搞錯了,找了十來遍也沒找到。抓著滑鼠的右手終於抖得不成樣子,事實上,從第五遍左右他就開始抖了。正如他在找第二遍的時候心裡念叨的,一個東西兩次都沒找到,就永遠也找不到了。他沒找到,心裡突然像長滿了荒草。他弄不明白那兩章到哪去了。他從C盤開始找,D盤,E盤,F盤,一個個找,每一個文件夾里的每一個小文件都不放過,還是找不到。康博斯癱在椅子上,不再找了。當時的感覺,跟高考失利,跟看到搖搖挎導師的胳膊進賓館開房時的感覺一個樣。這些對他來說,意義是相同的。

  這是整個論文裡非常重要的兩章,花費的精力和資料也最多。重寫這兩章幾乎相當於重新再寫一部書,他可以在原稿上修改,但讓他對著白紙重寫某一部分,而且是這麼重要的兩個部分,等於要他的命。不僅如此,還要拖延交稿時間,如果不能如期完稿,就意味著原以為解決的問題重新擺在了面前。康博斯對著電腦呆坐了一個多小時,不停地抽菸,然後開始給那個賞識他的系主任打電話。

  「正要找你,」系主任說,「出版社昨天打來電話,要求所有書稿必須在一周內上交。這兩天你就把書稿送過來吧。」

  「可是,戚主任,我剛剛發現有兩章出了問題。」

  「那還不趕快修改?我還有個會,先到這裡。記著,周末前一定要把書稿送過來。」

  康博斯又出了一身汗。他也搞不清該怎麼辦了,就這麼坐在電腦前,腦袋裡基本上是一團蒸汽,午飯都忘了吃,不餓。每次寫完了都存得好好的,而且修改時都在,現在怎麼就沒了呢。他不明白。後來想起給一個電腦高手的同學打電話,手機關機,宿舍電話一直占線。他等不了了,騎著自行車去了學校。那個同學在宿舍,竟然就是他在打電話,給女朋友打,已經打了兩個多小時了,如果康博斯不來,還會繼續打下去。

  高手聽了,快活地笑起來:「你暈了是不是?連回收站都找不到了,找我有屁用。」

  「怎麼會丟了呢?」

  「人為的可能性大一些,一般情況下電腦自身不會出這種問題。」

  「沒人會刪我的東西啊。」

  「那就要問你自己了。」

  康博斯給佳麗打電話,佳麗聽了也很吃驚,怎麼會出這種事?她從沒動過他寫的東西,看不懂,也沒興趣。他也知道不可能是佳麗刪的。他又給小號打電話,小號說,靠,我刪你的論文幹嗎?又不能賣錢。有那工夫我還多敲兩行詩呢。

  他找不到可疑的人了。

  高手說:「算了,忙活這些已經沒用了。想想有沒有備份,沒有就老老實實再來一遍吧。」

  康博斯失魂落魄地回到西苑,這段路騎了一個小時。他想不起自己曾經備份過。到西苑,又盯著電腦發呆。用過這個電腦的,除了佳麗和小號,就是他的一個師弟和師妹。他們一起過來玩,但當時他是在場的,而且,他們沒有任何理由刪掉他的論文。又給小號打電話,關機。後來他實在覺得沒有挽回的餘地了,開始回憶,希望儘可能記起那兩章的內容。努力了半天,只能回憶起兩章的主要內容,而論文除了需要觀點,在某種意義上講,材料和組織更重要。他想得頭大。直到佳麗下班回來。

  還是佳麗提醒了他。「我好像記得,你給搖搖打電話的時候說過,給她發過什麼東西,是不是這個論文?」

  康博斯一下子跳起來,真是急昏了頭,竟然把這茬兒給忘了。立刻抓起電話,撥號的時候停住了。佳麗以為是她在場康博斯有所顧忌,就去了自己的房間。康博斯其實是膽怯,從上海回來後,他一直想給搖搖打個電話,作為分手的正式告別,也算是善始善終,可是一拿起電話就害怕,怕什麼說不清,就這麼拖下去,以致不了了之,更不敢打了。搖搖此後也沒主動給他打過電話。佳麗從自己房間轉回來,康博斯還沒開始撥。

  「我有點兒怕。」他對佳麗說。

  佳麗走過來,攬著他的腰,替他撥了號碼。提示說,這個號碼不存在。搖搖換卡了。佳麗又撥搖搖宿舍的電話。舍友說,不在,要晚上才能回來。

  做飯的時候,佳麗給康博斯放了幾首他喜歡聽的二胡曲子。康博斯就躺在椅子上,面無表情地浮在哀怨的音樂里。晚飯只吃了一點兒就把飯碗推開了,沒胃口。收拾完,佳麗陪著他聽音樂,不時說點兒單位里好玩兒的事。她想問一下康博斯,借錢的事怎麼樣了,沒說出口。她不想煩他。康博斯對音樂也無動於衷,表情和從上海回來的那段時間一樣。佳麗就知道這部書稿對他有多重要。好不容易等到十一點,又打,搖搖還沒回來。十二點的時候,佳麗替他撥了一次。這次在。

  「喂,你是誰?」搖搖說。

  佳麗把電話給了康博斯。康博斯說:「我是康……博斯。」

  「有事嗎?」

  「記得上次我給你發的論文嗎?還在嗎?」

  「你來過上海?」

  「是的。」

  「你等一下,我到樓下去,一會兒打給你。」

  康博斯知道她是擔心舍友知道她和她導師的事。幾分鐘後搖搖就打過來了。

  「你都知道了?」

  「看見了。」康博斯說,「論文還在你的信箱裡嗎?」

  「那我就不要解釋了,順便告訴你,我直博差不多定了。哦,那論文,對不起,那個信箱我已經註銷了,別人的信件我不能存在那裡,也沒什麼用了,就註銷了。」

  康博斯最後的希望也破滅了,抓著話筒半天才說出一個字:「好。」

  「對了,剛才打電話的是你女朋友?速度夠快的。」

  「一般。」

  「漂亮的女博士?什麼時候可以帶給我欣賞一下嗎?」

  「這和你已經沒什麼關係了。」

  搖搖的聲音佳麗聽得一清二楚,搖搖說:「漂亮的女博士?」佳麗莫名地打了個抖,康博斯的話卻讓她想哭。她覺得他在迴避。她想回自己的房間,但康博斯放下電話虛弱的樣子她又不放心。也許是多疑了,他們其實過得也挺好的。

  一夜安寧,康博斯沉默不語。佳麗勸他,如果必須重寫,那就重寫吧。她只想讓他鼓起勁頭趕快開始,第二天早上上班前又囑咐了一次,康博斯突然就發了火,大喊一聲:「你煩不煩啊你!」

  佳麗一下子蒙了,一聲不吭地出了門,騎上自行車時眼淚已經流了下來。康博斯也覺得過分了,怎麼就突然發怒了呢。他抽了兩根煙才讓自己平息下來,然後開始硬著頭皮閱讀那兩章的上下文。閱讀,翻看資料,重做筆記,找語感。他打算先花一天的時間把準備工作做好,餘下的四五天時間重寫完這兩章。

  但是佳麗下班回來,他才發現用一天的時間來準備是遠遠不夠的。為了表示對早上的歉意,他主動邀請佳麗去散步,但是焦慮還是免不了,以致散步的速度如同小跑。康博斯要熬夜準備,他們只能分開。睡前佳麗提醒他,儘快幫她籌到那三千塊錢。康博斯正在翻資料,隨口答應了一聲,明天就去借。

  第二天午飯時,佳麗打電話囑咐他吃得好一點兒,康博斯說知道了。佳麗又說,弟弟催她了,別忘了借錢。康博斯說,知道了,下午就給同學打電話。康博斯說過就忘了,晚上佳麗問起,他只好許諾明天一定借到。

  他已經準備好了資料,雖說動起筆來就有希望,但學術文章不是小說,可以順著故事往下編,寫起來還是很慢。除了吃飯睡覺上廁所,他把所有時間都搭進去了,離開電腦和書本就兩眼迷離。即使這樣,到了晚上依然焦慮,這個進度也很難按時交稿。他又給戚主任打了個電話,問能否拖延幾天。戚主任說不行,人家催好幾次了。他又問,是否可以等下一批一起出版?戚主任說,下一批少則半年,多則一年,難說了。這對康博斯來說簡直是火上澆油。

  第二天晚上,佳麗正做飯的時候又接到弟弟的電話。弟弟也很不好意思,但是沒辦法,已經迫在眉睫了。佳麗又安慰他,說朋友已經答應了,正在準備現金。掛了電話她就問康博斯,錢借了沒有?

  「哎呀,」康博斯的手停在鍵盤上,「我又給忘了。」

  佳麗覺得忍無可忍了:「我的事你記得過幾件?算了,不麻煩你了!」

  康博斯說:「你不是看見了嗎,我都忙得夜裡只睡三四個小時了。」

  「是啊,你忙得連打個電話的時間都沒有了!」

  「你講點道理好不好?」

  「我就不講道理!你答應過我的事做到了幾件?我就這一個弟弟,我就求過你這麼一件事。好,從現在開始,我不會讓你幫我做任何事。錢我自己去籌!」

  儘管說得決絕,佳麗還是把晚飯做好了,一個人先吃了點兒飯就出門了。回來時已經十點半了,康博斯想過去跟她說句話,佳麗進了自己的房間,砰地關上了門。康博斯站在門前看了一會兒,就回去寫作了。本來明天佳麗休息,說好了陪他寫論文的。

  第二天早上,康博斯起床時佳麗就已經出門了,早飯放在廚房裡。吃過早飯,康博斯又坐在電腦前發呆,及時交稿的希望越來越渺茫了。每進展一點兒,他就覺得離結束越遠。堅持不過是不甘心。九點鐘多一點兒,有人敲院門。是他的一個大款同學,昨天晚上佳麗生氣之後,康博斯給他打了電話,現在送錢來了。送走大款,繼續坐在電腦前,繼續寫。

  十點鐘左右,小號回來了。他透過窗戶看小號,小號也向他的房間看了幾眼,終於沒進來,也沒打招呼,進了自己的房間就關上了門。康博斯想,這個小號。十點半,他看到佳麗帶著一個陌生的男人進了院子。憑直覺,康博斯覺得佳麗的表情有問題,那個男人的表情問題更大,衣服倒是穿得人模狗樣,卻是一副不知廉恥的嘴臉。笑得淫邪,眼珠子骨碌碌亂轉,一隻手搭在佳麗的屁股上。他從房間裡走出來,口袋裡揣著三千塊錢。佳麗故意不看他,把開門的聲音弄得很響,說話的聲音也大:「進來呀,愣站著幹嗎?」那個男人立馬把另一隻手也放到她屁股上,推著她要往屋裡走。

  康博斯喊她:「佳麗。」

  佳麗沒理他,「砰」地關上門。康博斯看到那個男人拉上了佳麗的窗簾,很快又被佳麗拉開了,就這短短的時間裡,他看到那個男人已經脫掉了上衣。佳麗站在窗戶前,側身對著他,通過玻璃他能看清楚佳麗是怎樣一件件脫掉衣服的。已經脫到只剩下內衣了,康博斯終於沉不住氣了。

  「佳麗!」他站在門前喊,「佳麗!」

  佳麗轉臉看了他一眼,迅速脫掉了內衣,主動抱著赤裸的男人倒在了床上。

  「佳麗!」康博斯跑到她的門前,用力地敲門,「你不能亂來!」

  佳麗說:「你喊什麼喊?別耽誤我做生意!」

  「錢我已經借到了,快開門!」

  「不稀罕,我自己能掙!」

  康博斯已經聽到男人的喘息。他急了,開始踹門,踹了五六下才踹開,插銷掉到了地上。他看到那個男人正在穿內褲,嘴裡罵罵咧咧,說:「這是什麼事?錢還給我!還給我!」康博斯抓著他的細胳膊一把扔到門外,把他丟在地上的衣服也扔了出去。佳麗披頭散髮地叫:「康博斯,康博斯,你憑什麼干涉我的生活!」兩隻乳房跳動著露在被子外面。

  那個男人說:「好啊,合夥騙錢,我要告你們!」

  康博斯抽出幾張一百元的鈔票扔到他臉上:「你他媽的給我快滾!」

  康博斯像頭狂暴的獅子,那個男人也被他嚇壞了,從地上撿起錢,拎著褲子趕緊跑掉了。康博斯回佳麗房間的時候,覺得身後有個人影,小號站在他的門前,手裡拿著揉成一團的床單,面無表情,眼睛裡空蕩蕩的,不知他在看哪裡。康博斯進了佳麗房間,關上門。佳麗在哭。他抱住她,「佳麗,」他說,「氣我你也不該用這種方式啊。」

  「我有什麼資格氣你?我氣我自己還不行?」

  「你彆氣了,我的錯。我決定放棄那部書稿了。」

  「為什麼放棄?」佳麗說。過了一會兒,又說,「放不放棄關我什麼事。」

  「跟你沒關係。就是以後你不要再這麼折磨我也折磨你自己了。」

  「我以後再也不了。」佳麗又哭。

  他們長久地抱著,四隻胳膊都很用力,頗有點兒劫後餘生的味道,身體的欲望也因此升騰起來。康博斯剛脫光衣服,佳麗阻止了他。康博斯看著她,不知又出了什麼事。

  佳麗說:「不行,我要去洗澡。」

  康博斯說:「就這樣。」

  佳麗推開他,光著身子穿上了睡衣。她不能忍受身上留著其他男人的味道和康博斯在一起。她堅持要洗澡。

  只有一瓶開水,佳麗就拎著那瓶水去了浴室。大約二十分鐘後回來了,身上冰涼,她用一瓶開水和一大桶冷水洗了澡,頭髮都洗了,鑽進被窩的時候就開始打噴嚏。佳麗在床上讓康博斯幾乎招架不住,她簡直是復仇,又哭又笑又叫。安靜下來時,康博斯注意到身上有很多抓痕,佳麗抓他,也抓自己。他覺得這個女人真是要人命。他的手從上到下滑過她,說:「這麼好的身子。」

  佳麗說:「再好的身子有什麼用?又沒人要。」

  康博斯說:「我要。」

  佳麗說:「我不傻了,你也別傻了。我知道,我配不上你。」

  康博斯說:「瞎說,什麼配不配的。要說該是我不配。」

  佳麗說:「你比我清楚,我們倆不是一路人。算了,不說這個了。過一天算一天。」

  康博斯不再出聲,把臉埋在佳麗的胸前。風吹動門「吱嘎嘎」響,康博斯抬起頭去看,剛才被他踹壞的房門不知什麼時候早就開了,現在開得更大了。他在轉頭的那一瞬間看見了小號,小號也看見了他,推著自行車趕緊走開了,車上馱著一堆東西。康博斯憑感覺,覺得小號之前一直是站在院子裡的,看見了他和佳麗在一起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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