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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6:08:15 作者: 徐則臣

  一種生活結束了,另一種生活開始了。小號不回來的時候,他們的日子過得像一對坦蕩的夫妻,一日三餐當然是在一起吃的,小號回來他們也無須避諱,之前差不多也就是這樣。問題是小號回來的晚上,這就不好辦了。小號在旁邊虎視眈眈,康博斯總感到不踏實,他不願意讓小號知道。佳麗問他為什麼怕小號知道,康博斯也說不出個道道,就是覺得不好。原來他一直慫恿小號追佳麗,到頭來卻是他們兩個睡在了一張床上,這成了什麼事。至於其他的原因,康博斯也沒想那麼多,佳麗問也問不出名堂,乾脆不再問了。該怎麼樣就怎麼樣,順其自然。小號不在的時候,她就到康博斯的房間,有時候康博斯也會到她的房間,這要取決於他們倆當晚的情致和興趣。小號回來的時候那就只有分開,像兩個房客那樣各安其室。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讓他們惱火的是,小號此後回來的頻率比過去高多了,一不留心就回來了,跟他們倆總結出來的規律有相當大的出入,以致最後他們發現,小號現在根本沒有什麼規律可循。小號完全變成了一個機動的詩人,出其不意就騎著破自行車回來寫詩了。

  實在是個大問題。

  

  有天康博斯的論文進展順利,佳麗感覺也不錯,雙方心有所動,晚飯後散步時還商量,今晚究竟到誰的地盤去。商量好了,回到家發現小號房間裡的燈亮了,他的破自行車橫在正路上,佳麗的心情一下子就壞掉了。按照他們推算的日期,小號今晚應該待在學校,明天凌晨他要起來做早飯的。但是他回來了。聽到他們回來,還走出房間樂呵呵地和他們打招呼,氣得康博斯都想上去踹他兩腳。那晚的事就黃了,他們只好在各自的床上輾轉反側。

  這還不算最糟的。最要命的是,都晚上十一點多了,看起來一定是天下太平了,他們倆已經為甜蜜的一夜做好了所有的準備,就在準備熄燈的那一刻,詩人班遷回來了,進了門就拼命地摁他的破鈴鐺,隆重地提醒他們,他回來了。他們不得不做賊似的趕緊分開,並且整理出一個鄰居之間應有的純潔的現場來。如果小號碰上了心情還不錯,便會大步流星地衝到康博斯的房間,聽到小號的腳步聲進來之前,佳麗必須支著下巴坐到電腦前,裝作專心致志地上網或者看碟的模樣,心底里恨得牙齒都痒痒,還得微笑著和他搭話。小號高興了會過來,不高興了更要過來,無所謂高興不高興的時候還過來。所以有一次佳麗抱怨,這個小號,真是,進你房間的次數大概比你還多。

  小號往往會用電腦,把在紙上寫的詩句敲出來,或者把敲好的詩歌貼到網上去,或者發給某個詩友和雜誌的編輯。他就會對佳麗說:「都十一點多了,該回去睡覺了,電腦讓給我用一會兒行不行?」

  佳麗當然只能說:「你用吧,反正我也是瞎看。」然後幽怨地看一眼康博斯,回自己的房間去了,還得提心弔膽地惦記著藏在康博斯被子底下的那套蕾絲內衣,剛剛灑過的香水康博斯還沒來得及聞一聞。

  小號把事情做在前面還好說,頂多那晚的事黃了,怕就怕中途他來插一槓子。這事不是沒有過。那天晚上十一點半了,小號還沒回來,他們倆認為一定不會有事了,佳麗就去了康博斯的房間。佳麗第二天休息,今晚大可以放開手腳。他們折騰到凌晨兩點半,累壞了,熄了燈開始睡覺。快睡著的時候,聽見院門響動,小號回來了。破自行車的聲音尤其清晰。

  那晚小號和北京的幾個詩人聚會,喝多了,回到西苑口渴,水瓶里一滴熱水也沒有。他渴得難忍,就去敲康博斯的門,借著點酒勁兒,門敲得「砰砰」響,把他們兩個嚇壞了,佳麗鑽進康博斯懷裡一動不動,問康博斯怎麼辦,後者說,別管他。敲門聲持續了很久才停息。然後佳麗的門又被敲響,聲音小很多,敲了幾下沒人開門就停住了。他們以為到此結束了,沒想到小號又回頭敲康博斯的門,喊他的名字,直到他自己都絕望了才罷休。過了一會兒就聽到他擰開了水龍頭。

  多好的一夜被攪和壞了。佳麗緊張,只迷迷糊糊睡了大半個小時就醒了,估計小號已經睡著了,趕緊起床偷偷回了自己的房間,以免第二天被小號撞上。

  第二天,小號見了他們倆,先問康博斯:「昨夜你去哪兒了?門都敲壞了也沒人應。」

  「散步去了。」康博斯說,「寫得頭疼。」

  「快凌晨三點了你還散步?」

  「在上海我還散過一夜的步呢。」

  這事就算搪塞過去了,儘管這句話讓佳麗的胃裡泛上了一點兒酸水。

  小號又問佳麗:「你去哪兒了?不會也散步去了吧。」

  佳麗說:「我才沒那閒情散步。你怎麼不問我要開水?」

  「敲你門了,也沒動靜。」

  「真不好意思,」佳麗說,「睡得太沉了,沒聽見。可能是昨天工作太累了。」

  康博斯在心裡笑,門敲得跟地震似的,就是一頭死豬也會被驚醒的。

  更矬的事也有,小號回來的晚上,佳麗估計他睡著了,就去了康博斯的房間。完事之後,佳麗穿著睡衣回自己的房間。剛出了康博斯的房間,小號冷不丁從屋子裡衝出來,房間裡燈都沒開。佳麗被嚇了一跳,小號也被她嚇了一跳。小號迷迷糊糊地說:「你在幹嗎?」

  佳麗說:「去廁所。」

  小號指著院門的方向說:「廁所在那邊。」

  佳麗說:「去過了。有點兒不舒服,順便走走。」

  小號「哦」了一聲,就抱著胳膊直奔廁所。佳麗趕緊回房間插上門,一身的冷汗,幸虧反應快一點兒,否則就露餡兒了。躺下了她就恨康博斯,為什麼不能讓小號知道?害得他們整天跟做賊似的。她覺得有問題,越想越氣,越氣越想,想著想著就自卑了。一夜都沒睡好。

  第二天她見到康博斯就說:「從今天開始,我們沒有任何關係了。」

  康博斯驚訝地問她為什麼。「還問我!你看看,」她指著自己的熊貓眼,「我不想再做賊了。」

  康博斯把她攬到懷裡。「生氣啦?說實話,現在越來越沒法兒對小號開口了。他真的很喜歡你。」

  佳麗緩和了一些,「那你把我送給他得了。」

  「你讓我緩緩勁兒,」康博斯說,神情顯得極為疲倦,「從和搖搖分手後,我覺得世界和過去完全不同了,很多想法都變了,我得理清楚了再說。」

  佳麗知道他還沒有從搖搖的事情里擺脫出來,她心疼他,就不再問了。她往最壞處想,也許從一開始,就只是她一個人在經營這場愛情。康博斯不在身邊的時候,她悲哀;一見到康博斯,她覺得很幸福。上班的時候,她常對著一排排圖書發呆,想來想去也做不出個決定來,就對著旁邊的鏡子笑了一下,她覺得鏡子裡的人笑得很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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