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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6:08:12 作者: 徐則臣

  康博斯的預感沒錯,問題的確越來越嚴重了。

  他通過導師的介紹,聯繫上了搖搖一直打算報考的導師程教授,向程教授表達了搖搖想投奔他門下的願望。程教授的回答很明白,歡迎搖搖報考,在分數達線的前提下,他希望他招收的學生將來不會給他丟臉,這是底線。這個要求看起來很簡單,其實很可怕,有多少出爐的博士多年以後能夠坦然地說,我沒有給導師丟臉?程教授希望康博斯能夠把他的意思傳達給搖搖,讓她慎重考慮。拜訪過程教授,康博斯回到西苑就給搖搖打電話,又是關機。一直打到晚上,第十四次才打通。

  

  「我可能不考他的博士了。」搖搖說話有點兒漫不經心。

  「為什麼?你不是一直希望成為他的學生嗎?」

  「那是以前。我不想去北京了。」

  「不念博士了?」

  「念。在爭取直博。」

  「你們專業不是沒有直博嗎?」

  「沒有我怎麼直博!」

  康博斯終於覺得味道不對了。「你到底什麼意思?」

  「還能有什麼意思?不去北京了。」

  「你的意思是,畢業以後我去上海?」

  「你喜歡去哪就去哪。」

  「你的意思是,」康博斯抓著電話的手開始抖,「我們要分手了?」

  「隨你怎麼理解,我還有點兒事,以後沒事就不要給我打電話了。」

  接著康博斯就聽到電話里傳來「嘀嘀嘀」的響聲。他呆呆地抓著電話,一屁股坐到電腦椅上,腦袋裡一片空白。過了好一會兒才覺得脖子可以轉動,他抓起電話又撥搖搖的手機,關機。再撥,還是關機。康博斯覺得整個人一下子空了,空空蕩蕩的空,空蕩得胃裡難受,如同一種讓人噁心的飢餓感。放下電話,眼淚也跟著出來了。他坐在電腦前默默地流了一會兒眼淚,開始找電話號碼簿。他給搖搖在學校里最好的一個朋友打電話。

  「我是康博斯,你知道搖搖最近在忙什麼嗎?」

  「好像在申請直博。」

  「那個專業不是沒有直博嗎?」

  「不太清楚,聽說她導師正在幫她爭取。」

  「她,是不是有了新的男朋友?」康博斯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提出這個問題。

  「這個,」對方在猶疑,「我不太清楚,你最好是問她本人,我也好幾天沒見著她了。」

  這時候小號在門外叫他,還有佳麗,叫他一起去散步。康博斯就在那一刻做出了去上海的決定。他對小號喊:「去上海的飛機有哪幾班?」嗓門那麼大,把小號和佳麗嚇了一跳。

  「你去上海乾嗎?」小號說。

  「呆瓜,還能幹嗎?當然是去看老婆了!」佳麗對小號的遲鈍有點兒生氣,轉身就往院門走,臉也不轉地問小號,「你還去不去散步?不去我一個人去了!」

  那天晚上康博斯沒去散步,他上網查到了第二天北京去上海的航班時刻表,然後打電話預訂了機票。第二天下午他就到了上海,傍晚時分到了搖搖的大學。康博斯在宿舍區的後門口給搖搖打電話,碰巧她開機。

  「我想這兩天去一趟上海,」康博斯說,「你有時間嗎?」

  「你過來幹嗎,錢多啊?我馬上出去,今晚師姐找我談點事。」

  「我想和你談一談。」

  「談什麼?我想說的都說了。師姐催我了,掛了。」就掛了。

  康博斯站在校門口,來來往往的學生從身邊經過。他再撥,搖搖已經及時地關機了。打她宿舍的電話也沒人接,顯然不在宿舍。他進了校門,往搖搖的宿舍樓走去,在一排矮黃楊後面的椅子上坐下來,正對著宿舍樓的大門,他要等她回來。時間不長,他就看到搖搖從宿舍樓里出來,拎著一個小包。剛走到門口,她的手機響了,康博斯覺得奇怪,他打關機,現在怎麼又響了?搖搖拿出來的不是那個手機,樓前的燈光很亮,他覺得搖搖手裡的那個像是小靈通。

  搖搖拿著電話說:「已經出了宿舍,一會兒就到。」

  她把電話裝進包里,往校門那邊走。康博斯遠遠地跟著她,看她上了一輛計程車,他也攔住一輛,讓司機師傅跟上前面的那輛車。事後康博斯想起跟蹤搖搖的事,覺得自己實在是太無聊了,為什麼要跟蹤她呢。可當時他就是跟蹤了,而且一直跟蹤到目的地。搖搖的目的地。大約十五分鐘的路程,搖搖從車上下來,在一個馬路的拐角處打電話。然後站在原地等。很快對面就走過來一個高個子的男人,康博斯躲在車裡,一顆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兒。那個男人越走越近,康博斯覺得有點兒眼熟,一時想不起來,直到看見那個男人謝頂的前額才想起來,是搖搖的導師,他很久以前看過一張搖搖的導師和弟子們的合影。車窗關得緊緊的,外面的聲音幾乎聽不見,他像看一場無聲電影一樣看著搖搖的導師抱了一下搖搖,然後搖搖挎上了她導師的胳膊,儀式之後,他們拐到右邊馬路的人行道上。康博斯覺得呼吸開始不暢,他對司機說,跟上。

  車緩慢地行駛,和前面的兩個人若即若離。他們相擁著走,搖搖看起來神采飛揚。他們在一個賓館門前停下,導師向四周看了看,拉著搖搖上了台階,服務生為他們拉開了賓館的玻璃門。康博斯一下癱倒在座位上,渾身冰涼,哆嗦個不停。司機覺得有問題,便膽怯地問:「先生,您還去哪兒?」

  「隨便。」

  「哪兒?」

  「隨便。」

  車子心事重重地開動了。沒走多遠就把他扔下了,沒目的地司機就不知該怎麼辦了,也不敢再跟他耗下去。康博斯背著包,一個人在陌生的上海馬路上走,他也不知道往哪兒走,現在一點兒方向感都沒有了。他走走停停,到超市買了一包煙,坐在馬路牙子上抽,一口氣抽了半包,嘴都抽麻了也沒嘗到煙味。十一點半的時候,他打搖搖的手機,還是關機。又打她宿舍的電話,舍友接的,舍友說,不在,一般都是十二點以後回來,不過那時候就不要打了,別人都睡了,電話要拔掉。康博斯笑了笑,笑完了想自己的笑一定很難看,就又笑了一下,心裡再次空空蕩蕩。他在上海的馬路上遊蕩了一夜,有兩次差點兒被警察誤認為是不法分子。第二天早上,他決定回北京。來之前打算坐火車回京的,現在他一秒鐘也不想留在這個地方,就去取款機上把卡里剩餘的錢都取出來,夠一張機票的了,就打車去了機場。

  康博斯回到西苑倒頭就睡,一覺醒來已經晚上九點多了。醒來了也沒開燈,就支起靠背躺著,覺得真像做了一個大夢。和搖搖幾年來的愛情,昨晚的夜上海,飛機外的陽光和流動的雲朵,空心人似的回到西苑,一下子都遙不可及了,然後眼淚就悄無聲息地下來了。他的房門沒關,能聽到佳麗在院子裡來回走動的腳步聲,接著,佳麗走到了他的門前,輕輕地敲了一下。「小康,小康,醒了沒有?」

  康博斯沒有說話,一動不動地躺著。佳麗開了燈,看見他閉上了眼,滿臉都是淚。「小康,小康,」她走到康博斯的床邊,「出了什麼事?」問過了才覺得多餘,她想她沒有猜錯。「別太難過了。」

  康博斯還是不說話,兩眼直愣愣地看著空氣中某個不存在的東西。

  「小康,」佳麗坐到床邊,搖著他肩膀,「小康,你怎麼了?」

  康博斯突然撲到佳麗懷裡,放聲大哭,像個小孩兒似的哭得很放肆。佳麗拍著他的腦袋讓他別哭,還是哭,哭得佳麗都傷心了。佳麗說:「小康,你別再哭了,再哭我也哭了。」真就哭了,眼淚「嘩嘩」地流。「小康,小康,」她說,捧起他的臉,用自己的臉給他擦淚水,「別哭了,我也難過。」先是用臉頰擦,然後是鼻子和嘴。兩張嘴碰到了一起。

  接下來的事就亂了。兩個難過的人相見了。

  凌晨三點康博斯被餓醒了,他已經好長時間沒吃東西了。醒來時發現懷裡躺著光溜溜的佳麗,燈什麼時候關掉的他怎麼也記不起來。他的手從頭髮開始,一路走過佳麗的全身,心裡被一種巨大的溫情和安慰充滿,那一刻康博斯突然發現,原來生活還有這麼祥和安定的時候。搖搖不在了,這是佳麗。他把溫暖光潔的佳麗緊緊抱在懷裡,用嘴找她的額頭。佳麗醒了,他感覺得出來,因為她羞澀地又往他懷裡鑽。這種羞澀佳麗自己都不明白,她與不止一個男人躺在一起過,但她只在身邊的這個人懷裡感到羞澀。這種羞澀讓她心跳不止。

  「佳麗,我餓。」康博斯說。

  「我給你做飯。」佳麗說,摸到他的眼睛,遮住了。「閉上眼,不許看,睜眼是小狗啊。」她起身開始穿衣服。康博斯偷偷地睜開眼,看見了一個朦朦朧朧的美好身體。燈打開了,他看見佳麗光著腳穿著他的大拖鞋,他一直覺得佳麗的腳好看。

  佳麗整理頭髮時問他:「我是不是很醜?」

  「一點兒都不醜,不過頭髮亂的時候更漂亮。」

  佳麗當時沒反應過來,想明白了衝上來要打他,康博斯一把將她又抱在懷裡。尷尬消除了。佳麗給他做了雞蛋面,打了三個荷包蛋。

  「好吃嗎?」佳麗坐在他身邊。康博斯就坐在床上吃麵,吃相生猛。

  「好吃。」

  「好吃以後我天天做給你吃。」

  那天小號沒回來,他們的燈放心地亮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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