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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6:08:02 作者: 徐則臣

  卷捲毛又來過一次,不過那次的具體情況康博斯不清楚。他從外面回來,在巷子口撞到了卷捲毛。他不想理會這個人,裝作沒看見,其實看得很清楚。卷捲毛一臉的得意,好像從佳麗的房間裡出來就是戰勝了康博斯,值得好好地炫耀一番。康博斯覺得莫名其妙。他回到院子裡,佳麗正在自來水前刷牙。他想跟她說說話,發現佳麗一點兒聊天的興致都沒有,就算了,便進房間干自己的事了。過了一會兒,他看到佳麗拎著兩瓶開水去了他們公用的洗澡間,也就是一間用磚頭和石棉瓦砌起來的更小的小房子。那是房東為了提高房租臨時修建的,以示洗澡設備也齊全。佳麗在裡面待了很久才出來。

  這是康博斯最後一次見到卷捲毛,之後好多天再也沒看見。他心裡總是莫名其妙地放不下,覺得卷捲毛還會再出現,偏偏他不再來了,所以更放不下。有一回他們三個人,康博斯、佳麗和小號,湊到一塊兒,聊天,相互問起對方的情感生活,康博斯就試探性地問了佳麗一句:「你男朋友呢?」

  佳麗說:「我沒男朋友,早分手了。」

  康博斯還想解決一下疑問,佳麗的口氣讓他開不了口。每次卷捲毛走了以後佳麗的強烈反應,讓康博斯不敢造次。也許真的分手了,康博斯就不再問了。

  有一天康博斯正在睡午覺,被一陣敲門聲吵醒。院門是小鐵門,響起來一里地外都聽得見,而且敲門聲沒有響個三下兩下就停的意思,因為來客很容易判斷家裡有人——門上沒有鎖。康博斯起來去開門,是一個高個子的小伙子,看起來長得挺不錯。

  「佳麗在嗎?」門外的陌生人問。

  

  「不在。」

  「什麼時候能回來?」

  「不清楚。你找她有事嗎?」

  「謝謝你了,我下次再來吧。」

  小伙子轉身就走了,走幾步從口袋裡掏出盒煙來,邊走邊點上。康博斯看著他在巷子口拐彎,又一個陌生人。他沒說清楚找佳麗什麼事,也沒說明跟她什麼關係。康博斯覺得有點兒亂,她怎麼這麼多男性的朋友?一個卷捲毛就夠打發的了,還有這麼多,他沒看見的還不知道有多少呢。康博斯多少覺得自己的生活被侵犯了,儘管這事說到底和他沒關係,但他需要更安靜的生活,這也是他從學校出來租房子住的重要原因之一。

  晚上佳麗下了班回來,他決定和她談一談。佳麗做好了飯,在吃,他坐在椅子上。

  「最近生活還好嗎?」

  「怎麼想起關心我來了?」佳麗用筷子挑著青菜,「哪天不是在你的眼皮底下生活?」

  「我是說,」為了兜好一個圈子,康博斯不得不點上一根煙,「最近還有人欺負你嗎?」

  佳麗說:「有你和小號在,哪個還敢欺負我。」

  「你男朋友呢?」

  「我不是說了嗎,早就分手了。而且,他前些天被抓進去了,他是個辦假證的。」

  康博斯「哦」了一聲,怪不得好多天沒看見他。「我是說,其他的。」

  「其他的?男朋友?」

  「就算是吧。」

  「我哪來那麼多男朋友?」佳麗的臉色突然不好看了,飯碗和筷子都停在手裡。康博斯想,還是唐突了,可是收不回來了。佳麗看著他,慢慢蓄滿了眼淚。「這些年,我是和很多人談過戀愛,也和很多男人同居過。你不就想知道這個嗎?我都告訴你。」

  「不是,你別誤會。」康博斯出了一身的汗,「我不是這個意思。」

  佳麗放下碗筷,忍不住開始哭。「你什麼意思我不管。我就這樣了。你讓我怎麼辦?十七歲來北京,孤零零一個人,東西南北都分不清,我不靠男朋友靠誰?我怎麼知道他們一個個都不是東西?我得活下去,你以為我這樣的一個女孩子在北京漂著容易?你根本體會不到,你也想像不出。你們是碩士博士,動動筆桿子就有錢,我拿什麼掙錢?為了填飽肚子,我什麼事沒幹過?你不就想知道這些嗎?」

  康博斯沒想到弄成這個樣子,他像班小號一樣手足無措。「你別,你別這樣,好不好?」他從桌上拿過紙巾盒,抽出一張紙遞給佳麗。佳麗一把抓過來,眼淚「嘩啦嘩啦」地流,越擦哭得越傷心,康博斯只好一張接一張地抽出紙來遞給她。佳麗不說話了,只管哭,只管擦,飯也不吃了。康博斯覺得罪莫大焉,就走過來坐到她身邊,說:「不哭了,不哭了,好吧?」

  佳麗一把抱住他,臉伏到他胸前大聲哭起來,右手不停地掐他的胳膊,疼得他「噝噝啦啦」直抽冷氣,又只能忍著。佳麗在他懷裡說:「你以為我容易呀?你以為我容易呀!」康博斯不吭聲,任她哭、說和掐。哭了大概十分鐘,佳麗終於止住了,傷心勁兒也差不多過了。她從康博斯懷裡出來,一眼看到了他胸前被眼淚打濕的那一塊地方,嘟著嘴不好意思地說:「都是你,你活該!」

  「嗯,是活該。其實,我只是想告訴你,今天下午又有個男的來找你。」

  「長什麼樣?」

  康博斯把那個小伙子的模樣大體描述了一下,佳麗「撲哧」笑了。「傻瓜,那是我弟弟。」

  「你弟弟?親弟弟?」

  「不是親弟弟還是乾弟弟呀?」

  「哦。」康博斯很慚愧,「怎麼沒聽你說過?」

  「你又不是查戶口的,幹嗎要告訴你?」

  康博斯呵呵地笑笑,「你弟弟什麼時候來的北京?」

  「三年了。我把他帶過來的。在家裡也沒什麼事,我們那個爛地方,年輕人念不好書,待在家裡就完了,所以我想讓他出來闖一闖,見個世面也是好的。」

  「靠,你可真牛啊。」

  「我還想把爸媽也接過來,讓他們到北京來安度晚年。」

  「我越來越對你刮目相看了,宋佳麗同志,你快把北京當自己的家了。」

  「不過這個可能性不大了,在北京這鬼地方過日子實在是太難了。」

  關於在北京謀生的艱難程度,康博斯的體會顯然不如佳麗。他的體會只靠眼睛,比如在地鐵上看到的那些皺著眉頭不說話的乘客,在馬路上見到的低頭疾走的行人,還有光著上身幹活兒的民工,為躲避警察騎著三輪車狂奔的小商販,找不到工作到處求救的朋友,這些時候他才會清楚地意識到民生之多艱。而佳麗,八年來幾乎是時時刻刻都在精神和身體上感受生活的不容易。數一數這些年她找了多少份工作,換了多少個租住的地方,只是這些數字就足以讓康博斯無話可說。沒法兒比。更讓他感嘆的,不是佳麗在北京堅持了漫長的八年,而是她把弟弟也帶到了北京,甚至還有把父母接過來的想法。這個在別處一般只能做花瓶的女孩兒,竟然像個能力無限的核彈頭,實在是讓康博斯開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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