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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6:08:05
作者: 徐則臣
佳麗現在沒有男朋友,這是一個好消息。康博斯及時通知了班小號,他對小號說,機會真的來了,看你的了。他之所以有這個成人之美的好心情,一是的確應該為小號考慮一下終身大事,第二個原因就是搖搖給了他電話,儘管在電話里口氣有點兒硬,但總算把近期的疑問解決了。
搖搖主動給他打了電話,他當時正在電腦前發呆,心情不好影響了論文的進度,搞得他很焦慮。搖搖說:「聽說你打電話找我?」
「你才聽說?我都打電話找你多少天了。發給你的論文前五章收到了沒有?」
「收到了。不是給你回信息了嗎?」
「你那也叫回信息?想起來就回一個,想不起來就算了。都是今天回昨天的,昨天回前天的。動不動就關機,打到宿舍又不在。」
「不是跟你說了嗎,忙,心情也不好。導師離婚了。」
「導師離婚了關你什麼事?」
「怎麼說話的?我導師怎麼不關我的事?我們輪流陪他說說話,這段時間他壓力比較大。」
搖搖的導師是系裡的副主任,結婚多少年了就是沒孩子,但他很想有個孩子,眼看老婆就過了生育的年齡,副主任急啊。急也沒用,他老婆就是生不出來。問題好像就出在老婆那一邊。教授怎麼說也是高級知識分子,但他就是轉不過來那個彎,要有後,而且還要是自己親生的。兩人就鬧,最後只有離婚,弄得滿城風雨。離婚本身就不是件多體面的事,加上為了這種事,還是系副主任,在系裡和學校里就不免有些壓力,因此心情鬱悶。幾個學生心疼老師,輪流陪陪他,希望他能從壓力和壞心情里儘快解脫出來。康博斯一想,搖搖也沒什麼錯,陪陪老師是應該的。多少天來盤踞在心上的陰影也就慢慢消散了。
康博斯說:「那你什麼時候過來?房子我都租好兩個多月了,這邊的導師你還沒聯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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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吧,反正又跑不了,」搖搖不冷不熱地說,「忙過這陣子再說。你忙你的,沒事別老發信息打電話。」
康博斯不知道她說的「跑不了」是租的房子還是要報考的導師。搖搖一直想讀博士,康博斯建議她往北京考,這樣他們就能在一起了。搖搖覺得這樣也好,從開始戀愛就分開,該到一起了。但她擔心考不上,早就感嘆過,如果他們系有直升博士就好了,她就可以不考試就念博士了。可惜沒有。當然,偶爾也會有一兩個,但她的那個專業幾乎沒可能;即使有可能也輪不到她,都被那些在後台暗箱操作的人搶走了。他們兩人就商量,搖搖往北京考,康博斯提前租好房子等她過來。可是搖搖一拖再拖,兩個月就過去了。
不管怎麼說,掛了電話康博斯還是挺高興的,他罵自己太小心眼兒了,男人的放達和大度都哪裡去了。罵完了心更寬了,就想做點好事,接著給小號打電話。
小號說:「情報可靠?那我就試試看。」
「絕對可靠,」康博斯說,抓著電話又是一臉壞笑,「你小子,還遮遮掩掩地要試試看,你不是早就開始發動進攻了嗎?以為我看不見?哪一次從學校回來你沒帶五香雞胗!」
小號在電話那頭傻笑:「不是你教我的嗎,投其所好。」
「這你學得倒挺溜。沒事你就送花吧。」
「是不是太快了?我怕把她嚇著。」
「哼哼,怕把你自己嚇著吧?」
「你讓我再想想。再想想。」
康博斯聽出班小號的聲音都哆嗦了。這傢伙,一到正事就不行了,人倒是一個好人。康博斯剛放下電話要干別的事,小號又打過來了。小號問他是不是一定要送花?康博斯說,當然不是,沒花人家不是照樣追女孩子。
「我請她吃飯吧,你作陪。」
「你能不能有點兒創意?飯哪天不能吃?」
小號有點兒急:「那你說我該怎麼辦?」
「你追還是我追?要不我追過了再告訴你?」
「呵呵,還是我來吧。我再想想,你讓我再想想。」
康博斯想,這個呆鳥,慢慢想吧。出乎他意料的是,第二天小號就打來電話,說想出來了。康博斯問是什麼靈妙的法子,小號說,去咖啡館,有情調吧?康博斯想想,也不錯,佳麗應該很久沒去過咖啡館了,可行。小號讓康博斯幫他約一下佳麗,下了班一塊兒到北大來,吃了晚飯一起去萬聖書園的醒客咖啡屋。康博斯說好,成人之美,這種好事還是應該多做做的。他給佳麗打了電話,告訴她晚上有人請她喝茶,務必下了班就回西苑。佳麗問是誰?康博斯說到時候就知道了,有茶喝就是了,管他誰請的。
佳麗下了班,和康博斯一起從西苑坐車到北大,正趕上晚飯時間。康博斯進了西門就給小號打電話,小號說,倒霉真他媽的是時候,半個小時前班長剛找到他,讓他替同宿舍的胖子青皮頂上一頓飯,青皮拉肚子去醫院了,其他人找不到,只好就他了。這是組織上的命令,不得違抗。小號說,拜託你了大哥,替我在佳麗面前說說好話,我是身不由己啊,現在正在賣飯呢。晚飯你先陪著佳麗吃,所有費用我來報銷,飯一賣完我就去找你們。康博斯說好吧,送佛送到西了,蹭杯咖啡不容易啊。
按照佳麗的提議,他們在「康博斯」吃了晚飯,慢慢騰騰地吃和聊。佳麗問康博斯,小號為什麼請她喝咖啡?是不是他遇到什麼喜事了?佳麗問話的時候完全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讓康博斯很為小號擔心,她怎麼就一點兒感覺都沒有呢?自從她表示過喜歡吃五香雞胗以來,小號同志堅持不懈地把五香雞胗往西苑帶,幾乎每次回去都帶,她怎麼就不明白小號的意思呢?可是康博斯又不好挑明了說,只好打個哈哈,說:「好像有點兒喜事。」
「什麼喜事?找到女朋友了?」
「誰知道呢。詩人向來行事詭秘,豈是我們這些俗人所能料到的。」
他們在「康博斯」坐到了接近八點,小號急急忙忙跑了過來。小號顯然把自己收拾了一下,頭髮提前理了,現在是剛洗過,啫喱水的香味熏得康博斯連打三個噴嚏。衣服也是他所有衣服里最光鮮的,皮鞋擦得可以照鏡子。他窘迫地對佳麗笑笑,就把康博斯拽到一邊去,小聲問他:「你跟她說了沒有?」
「說什麼?」
「我想那個,就那個,追她?」
「沒有。」
「沒說啊?哦,沒說好。」
他都有點兒抓耳撓腮了,不停地用右手裡的一本雜誌樣的東西敲打左手。康博斯拿過來看了看,是《詩刊》雜誌,翻了一頁,在目錄里看到班遷的名字,上面印著:班遷詩三首。
「快看快看,」康博斯對著佳麗喊起來,「小號的詩在《詩刊》上發表了,一口氣就是三首。」
佳麗拿到雜誌,找到刊載小號詩歌的那頁。「果然是三首!小號,就是因為這個喜事請我們喝咖啡的吧?」
「不是。是。我出門時剛收到的。」
「靠,小號,你到底想說什麼?」
小號更窘了,手不知往哪兒放,總算找到了口袋,摸了一下叫起來:「哎呀,還有五香雞胗,差點兒給忘了。佳麗,給你。」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塑膠袋,和過去的很多次一樣,他給佳麗帶了一小袋五香雞胗。
康博斯說:「小號真是個有心人哪,嫁這種男人放心。」
佳麗好像沒聽見康博斯在說什麼,一邊吃雞胗一邊看小號的詩,嘴裡念叨「不錯,嗯,不錯」,不知道說的是小號的詩不錯還是雞胗不錯。不管是哪個,小號都很開心。
他們一路說詩,穿過北大校園往藍旗營走。在路上康博斯拍小號馬屁,康博斯說,小號這下玩大了,上《詩刊》了,馬上就大師了。佳麗問,是不是《詩刊》很難上?那當然,康博斯說,容易上我也上了,可惜整了二十多年也沒整上去,絕望之下就不再寫詩了。還有啊,你知道現在中國有多少詩人嗎,數不過來,據說快趕上「詩歌大躍進」時的數量了,全民皆詩人,當然我們倆除外。你想想,這麼多詩人,真正能在《詩刊》上露臉的才幾個?我們小號同志就是其中之一,你看看,排在這個欄目第三號的位置,頭兩個都是名家,成名半輩子了。佳麗驚嘆,不得了小號,一下子成著名詩人了。今晚的咖啡一定要喝,得痛痛快快地當白開水一樣喝。他們的拍馬屁和玩笑聽得小號的心揪起來,一驚一乍地跳,不過感覺還是相當好。
快到藍旗營時,他們在一座天橋底下看到一個街頭藝術家。一個老頭兒,應該說是個書法家,在路燈底下鋪開毛邊紙弓著腰寫字,毛邊紙下面是一塊破舊的氈子,用了很多年了,已經髒得不成樣子。旁邊是一輛三輪車,車廂上放了一塊大木板,堆著一大包用床單似的布包裹起來的東西,車把上掛著一個蛇皮手提袋,袋子裡是一個熱水瓶。地上擺了一攤寫過毛筆字的白宣紙,四角都用小磚頭塊壓著,是他的作品。真草隸篆都有,寫得還不錯,尤其是臨摹毛澤東的狂草的那幅,雖然不太像,但是繞來繞去頗有些氣勢。他們站在一邊看了一會兒,老頭兒根本不理會他們的存在,只顧提著大筆在毛邊紙上轉,一會兒一個淋漓酣暢的篆字就轉出來了。
「藝術家,」離開了天橋佳麗說,「跟小號一樣。讓人肅然起敬。」
康博斯說:「小號,什麼時候也到街頭來作詩。聽說很多詩人都到地鐵站里賺錢,現場寫詩,現場賣。」
「我不行。」小號連連擺手,「我寫得慢。街頭藝術家需要勇氣,我倒是挺羨慕這樣的生活和寫作。」
「讓你也來做街頭藝術家,你干不干?」
「我也不知道。」
接著他們又爭論了一通,就是這樣的街頭藝術家和詩人,他們搞的到底是藝術還是行為藝術,佳麗也摻和進來。大家都沒說出個道道來就到了萬聖書園。找了一個小桌子坐下,壁燈溫暖幽暗,旁邊很多都是扎辮子的藝術家,頭湊在一起說話,都像在密謀。
「有點兒意思,」佳麗覺得很不錯,「這地方我還是頭一次來。」
小號也是第一次。事實上咖啡館他也是第一次進,儘管之前他已經打聽了相關的價格,真正坐下了心裡還是沒底。服務員拿著茶單上來時,他歪著頭小聲問康博斯帶沒帶錢,他擔心身上的錢不夠。康博斯讓他放心,只管放開了請佳麗喝。小號略略放了心,打開茶單還是嚇了一跳,一杯可樂的價格都讓他心裡發疼,覺得這麼長時間不進咖啡館是對的,進了說不定會更後悔。佳麗點了熱牛奶,康博斯點了紅茶,小號狠狠心點了咖啡,不喝咖啡算什麼進咖啡館呢。
三個人抱著杯子邊喝邊聊,小號才逐漸放鬆下來。康博斯暗示小號,該出手時就出手,該說的話想辦法一點點說出來。本來放鬆下來的小號,一接到康博斯的暗示就又開始緊張了,下意識地就到額頭上擦汗,偏偏佳麗就坐他對面,抬頭看見低頭也看見。康博斯乾脆不再對他發信號。其後每個人又要了一杯,還要了一份爆米花,一直坐到了十一點。買單的時候小號對康博斯說,看來小資的日子的確不是人人都能過的。康博斯說,是啊,所以小資才成為很多人的生活目標。
回去的路上經過天橋,他們又看見了那個街頭藝術家,他已經睡著了。地上的東西已經收起來了,他就睡在車廂上的大木板上,當時他們看到的一大包東西是被褥。書法家只露著一個腦袋,整個人蜷縮在被子裡,不知道他冷不冷。三步以外的馬路上車來車往,他睡得很沉。夜風吹過來,掛在車把上的水瓶搖搖晃晃。
「他就睡這兒?」佳麗大概覺得一個藝術家不應該遭受這種待遇。
「我也睡過街頭,」小號說,「剛來北京的時候,還不如他,連被褥都沒有,也沒有熱水。」
「為了藝術露宿街頭。」佳麗還是忍不住感嘆。
康博斯問小號:「你能為了詩歌露宿北京街頭嗎?」
「我為什麼要為詩歌露宿街頭?如果僅僅是寫詩,我待在家裡種兩畝地照樣寫,還來北京幹嗎?」
「那你來北京幹嗎?」
「生活。像別人一樣過好日子。」
小號在說實話。康博斯看看佳麗,她不說話。大家都清楚,對他們三個人來說,在北京或者想留在北京的目的本質上是相同的,不過是方式不同而已。其他人不也是如此嗎?有一會兒三個人都不說話,安安靜靜地向前走,都不免有些傷感,覺得這些年疲於奔命其實挺可笑的,不過是為了待在這個地方。在這兒過上好日子了嗎?不好說,在很多時候盤旋在內心和理想里的,並不是什麼美好的生活,而是「北京」這個地名。首都,中國的中心、心臟,成就事業的最好去處,好像待在這裡就是待在了所有地方的最高處,待在了這裡一切都有了可能。而可能在哪裡,大家都不去想了,或者不敢去想,因為你要待在北京。
快到北大東門時,迎面過來一個賣玫瑰花的小姑娘,見著康博斯就盯緊了,讓他買一朵花送給佳麗。康博斯想避開,說什麼也不行,那訓練有素的小姑娘就認定康博斯是佳麗的男朋友。康博斯覺得再推會讓佳麗很沒面子,就買了三枝,買的時候說,小號,這是我們倆共同送給佳麗同志的玫瑰。祝佳麗越來越漂亮。他付錢的時候把玫瑰花遞給小號,讓小號送給佳麗,心想,看你的了。他以為小號會借花獻佛表達一下自己,至少說一句曖昧的,比如「送給你」。沒想到小號拿到花臉就紅了,送給佳麗的時候把康博斯的話又重複了一遍:「這是我們倆一起送給你的。」
康博斯絕望地拍拍小號的胖肩膀,「班小號,你讓我無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