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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6:07:59
作者: 徐則臣
小號說:「要不,去看看佳麗怎麼促銷?」
康博斯斜著眼看他,一臉壞笑,不說話。
小號又急了。「反正休息嘛,我就是有點兒好奇,想看看。沒任何其他意思。」
他們從北大西南門出來,正愁往哪兒去。康博斯說也好,可是我現在想吃肯德基的甜筒怎麼辦?小號二話沒說,讓他在公交車站牌底下等,一溜小跑去了肯德基,很快就拿著兩個甜筒出來了。
「一個夠不夠?不夠這個也給你。」
沒想到他來真的。康博斯有點兒不好意思,小號不就想見見佳麗嘛,沒有錯。已經三天沒見了。這幾天小號一直加班,好容易抽出一個下午的時間來放風。他們上了車,恰好在佳麗促銷的那個商場的門前那站下。他們倆進去直奔家電專櫃,人不少,挺熱鬧的。上了二樓就看見佳麗在向顧客講解,穿著商場統一配發的制服,白藍相間,有點兒像空姐。佳麗的聲音很響亮,她說:「歡迎光臨海爾專櫃。買海爾洗衣機,送海爾DVD。這裡是最新款的滾筒洗衣機,人性化的設計讓您洗衣服不纏繞,不磨損衣物。棉、麻、羊絨,任何衣料都可以放心洗滌,因為它不同於傳統洗衣方式,是摔打式洗滌,洗淨度高。省水省電,內外筒都是不鏽鋼材質,雙層門設計,有自動童鎖功能,安全係數高。歡迎您選用海爾洗衣機。」
佳麗輔以優雅的手勢,這一套介紹如行雲流水,聽得面前的兩個顧客連連點頭。康博斯和小號正想上前和佳麗打招呼,這時從樓梯口剛好上來一個卷頭髮的小伙子,徑直走向佳麗。佳麗趕緊從客人那邊過來,攔住那個卷捲毛。
「你怎麼又來了?我不是讓你不要來找我了嗎?」
「我為什麼不能來?」卷捲毛一把推開佳麗,「你是我女朋友,我看看自己的女朋友還不行?」
「誰是你女朋友?我們已經分手了。」佳麗努力把聲音壓低,把態度放平和。
卷捲毛不理這一套,「咕嚕咕嚕」地像鴿子那樣笑,說:「我同意了嗎?我一天不同意,你就一天還是我女朋友。」
「你無賴!」佳麗說,臉漲紅了,說完覺得自己失態了,又放低聲音說,「有什麼話回去說好不好?我正在工作。」
「不就是幾個錢嗎?我給你,跟我回去。」
他的聲音很大,很多人往這邊看。佳麗已經急得快跺腳了,恰好看見倚在樓梯口的康博斯和小號,立刻向他們招手,「還愣著幹什麼?快過來呀!」
兩人走過去,卷捲毛警惕地看著他們。「這兩個人是誰?」
康博斯說:「佳麗的朋友。」
「朋友?」卷捲毛盯著佳麗,「什麼朋友?這麼快就找了一個?還像模像樣的。」
康博斯拍了一下小號的肩膀,小號立刻把腰杆挺直了。「請你儘快離開,不要再騷擾佳麗。」
卷捲毛看了他倆半天,估計對著幹沒好果子吃,就「咕嚕咕嚕」地笑,說:「好,好。你們贏了。」轉身下了樓梯。
佳麗舒了一口氣,「幸好你們來了。咦,怎麼這麼巧?」
康博斯說:「小號想看看你是怎麼促銷的。他說很多天沒看到你了。」
小號的臉唰地紅了,都結巴了,「沒……沒有,是……是他要……要來的。」
康博斯說:「你這人,又不厚道了,見了美女臉紅結巴不說,還撒謊。」
佳麗笑了,說:「你們倆就不要演雙簧了,今天幫了我一個大忙。什麼時候再讓你們嘗嘗我的手藝。」
「還是我請你們吧,」小號總算緩過了神,「就今晚。」
「我還上班呢。」
「我們倆等你。小康,怎麼樣?」
「你請客,我當然沒問題,」康博斯說,「蹭吃蹭喝這事我還是比較喜歡乾的。」
就這麼定了,他們等佳麗下班。離佳麗下班還有兩個小時,他們就在商場裡和商場周圍逛了一圈。康博斯能吃辣,順便買了一瓶「老乾媽」。小號買了兩副撲克牌,他和舍友打賭又輸了,這是賭注。他們逛完了回到海爾專櫃,佳麗已經下班換好了衣服在等他們。
到哪個館子去又成了問題,沒什麼特別想去的地方。佳麗說這樣吧,去北大,正好過去看看,還是三年前去過那兒一次。佳麗欽定了,康博斯和小號也就不反對了。進了北大,到哪裡吃又成了問題,燕園裡的館子也不少。還是佳麗提議,乾脆到小號工作的食堂吃,體驗一下生活。康博斯不願意,他實在是吃膩了食堂的飯菜。
「我請你們吃食堂最好的菜。」小號對此很有把握。
他們就去了。小號讓他們在二樓等著,隨後到各個窗口轉了一圈,回來時端了兩托盤的飯菜。康博斯看了一下,差不多都是最好的菜了,還有啤酒和飲料。佳麗看到其中一盤五香雞胗,高興壞了,夸小號善解人意。她說小號你真好,竟然知道我喜歡吃五香雞胗。
「你喜歡吃這東西?」小號說。
「是啊,」佳麗說著就伸手去抓,「我從小就喜歡吃雞胗。」
佳麗喜歡讓小號很有成就感,他一頓飯都吃得樂滋滋的,話也多了,主動向佳麗和康博斯介紹五香雞胗的做法,說得頭頭是道。佳麗不住地點頭,說她媽當年就是這麼做給她吃的。吃完晚飯,三個人在校園裡散步,以便讓佳麗在三年之後重溫一下北大的風光。從麵食部向南走,佳麗叫起來:「小康,看,你被印到牌子上了。」
她說的是原來的學三食堂改造成的類似肯德基似的快餐部,名字叫「康博斯」。然後她看到了旁邊的英文「CAMPUS」。
「我說你的名字怎麼那麼耳熟呢,」佳麗說,「原來是個音譯詞。是大學校園吧?我記得自考的時候背過這個單詞。」
「你自考?」康博斯問。
「是啊,大專自考過了。本科考了一半,找不到時間看書了。」
「有為青年啊。」小號說。
「去你的,你能寫詩,我為什麼不能自考?哎,小康,你們家人怎麼給你取個洋鬼子名?」
「我爸取的,我們家就在大學裡。生在大學裡,長在大學裡,又在大學裡念了這麼多年書,以後可能還要在大學裡工作,一輩子怕是都要『康博斯』了。」
「大學多好啊,」佳麗說,「我想待在裡面人家還不要我呢。」
「做廚師吧,像我這樣,以後就能待在大學裡了。」小號說。
「嘁,我才不干呢,都長得圓頭圓腦的。」
小號很受傷。康博斯說:「廚師有什麼不好,你看我們小號,要是不做廚師,詩能寫得這麼好嗎?」
佳麗附和著:「嗯,是,有道理。」
小號明知道佳麗剛才是開他的玩笑,聽了佳麗的附和還是覺得高興了不少,似乎這句話不是安慰他,而是額外奉送給他的。高興了就好辦,三個人有說有笑地在校園裡遛了一圈,過未名湖,看博雅塔,經紅樓到西門。小號走到西門外就回去了,他明天凌晨還要早起做飯,今晚住在集體宿舍。康博斯和佳麗坐332支線回了西苑。
下車進了巷子,就看到院門口站著一個抽菸的男人。天已經黑了,路燈的光照不清楚那個男人的臉,憑感覺康博斯覺得那人是卷捲毛。他看到佳麗愣了一下沒說話,他也不說話,和佳麗並排向院門走去。
「你終於回來了!」果然是卷捲毛,他把吸了半截的香菸扔到了牆根,「我都等了一個小時了,我還以為你們今晚出去開房了呢。」
佳麗說:「狗嘴裡吐不出象牙。」說完就去開門,拉亮了門燈。卷捲毛跟著進了院子,卻把康博斯攔在了外面。
「我就住這兒!」康博斯說。
卷捲毛看看佳麗,佳麗說:「他也是這裡的房客。」
卷捲毛這才狐疑地放手讓康博斯進去。進了院子卷捲毛就抓住佳麗的胳膊,佳麗叫了一聲,走在前面的康博斯立刻轉過身。他的意思是,只要佳麗一句話,他就把卷捲毛趕走。但是佳麗說:「你先回去休息吧。我自己能行。」
康博斯看看得意的卷捲毛,沒說什麼,不管怎麼樣,那是佳麗的男朋友。他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燈和電腦,放上一段音樂,覺得有點兒累,就躺到床上給搖搖發簡訊,說說今天的事。上午寫完了第六章,進度算是比較快了,值得表揚。下午買了一瓶辣椒醬。還有,佳麗的男朋友好像不是個東西。他深情款款地發了一條長信息,聽著音樂等搖搖回話。過了一會兒,手機還不見動靜,倒是聽見院子裡佳麗在和卷捲毛吵架。他起來走到窗前,看到佳麗正在把卷捲毛往自己的房間門外推,不讓他進去。卷捲毛堅持要進去。
「你不要進我的房間,」佳麗說,甩著兩隻手,「我跟你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
卷捲毛也在說,但是他「咕嚕咕嚕」說什麼康博斯聽不清楚。他們在爭鬥。康博斯覺得應該上前幫一下佳麗,既然她不想讓卷捲毛進去,卷捲毛就不能進去。他拉開門剛想出去,此刻佳麗卻放棄了阻攔,卷捲毛進去了。然後他看到佳麗關上了門。過了一會兒,他又看到佳麗拉上了窗簾。康博斯只好重新把門關上,關上門想了想,又打開門走進院子,關了大門口的門燈。回來時經過佳麗的門口,聽到了房間裡面他們低沉的叫聲。
手機還是沒有動靜,搖搖沒回信。她已經好幾次沒回信了。康博斯覺得有點兒古怪,乾脆撥了搖搖宿舍的電話,是她舍友接的電話。舍友說,搖搖不在。
「什麼時候能回來?」
「不太清楚。要不你打她手機吧。」
康博斯打她手機,提示聲音說,您好,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康博斯又躺到床上。過了幾分鐘,重撥,還是關機。他把音樂調到最大的聲音,堅持不懈地在音樂里打女朋友的手機,隔幾分鐘打一次,每次他都聽到同一句話。
「您好,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打到最後他都笑了,提示小姐的聲音竟然不煩,他都快把電話打爆了。後來他終於放棄了,知道今天晚上和昨天以及前天晚上一樣,不可能再打通了。他把音樂換成了搖滾,聽著激越的鼓點和聲嘶力竭的叫喊,他覺得晚上吃的東西一個勁兒地要往上翻。他用力地往下咽,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平息了體內的風暴。這時候佳麗的房門打開了,他看到卷捲毛往外套里伸著袖子走出了佳麗的房間,然後穿好外套,點上了一根煙。他看著卷捲毛打開院門,走了。然後看到佳麗從房間裡衝出來,在門前日光燈燈光的邊緣處蹲了下來,她把手伸進自己的嘴裡,勾著腦袋開始吐,吐得很賣力。
康博斯趕緊從屋裡出來,走到佳麗身邊問她怎麼回事,要不要去醫院。
佳麗吐了一攤,吃下去的五香雞胗如數出來了。佳麗說:「沒事,就是心裡難過,吐出來就好了。」她吐得涕淚漣漣。
康博斯從牆角處拿來笤帚和鐵杴,要幫著處理一下穢物。佳麗阻止了他,她說她自己來。康博斯說沒事,讓她站起來漱漱口洗一洗,他來收拾。佳麗突然發火了,發火的佳麗頭髮凌亂,臉上一條條交錯的晶亮,他覺得佳麗那個時候很難看。佳麗說:「我說自己來就自己來!你煩不煩你!」
康博斯愣愣地站在一邊,佳麗一把就將工具奪了過去,還沒漱口就開始打掃穢物。康博斯陡然覺得很難過,眼淚「嘩」地就下來了,下來了就管不住,好像那些眼淚已經等了很久了。他看著佳麗打掃完,又看著她去自來水龍頭前洗漱。然後默不作聲地回到房間,趴在了枕頭上。他有說不出的委屈和難過,他用枕頭捂著嘴一點點哭出聲來。後來康博斯想過,其實他不只是因為佳麗難過,還有自己,和好多天不見消息的搖搖有關。哭了好長時間,康博斯覺得有人站在自己身邊,然後就感覺到一條濕漉漉的毛巾遞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