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談判
2024-10-02 05:59:42
作者: (法)凡爾納
艾爾通被押到格里那凡爵士面前,其他人都退了出去。
「聽說您想見我,是嗎,艾爾通?」爵士不動聲色地問。
「是的,爵士。」艾爾通老老實實地回答道。
「想單獨跟我說點什麼?」
「是的,不過,我想,麥克那布斯少校和巴加內爾也在,也許更好點。」
「什麼更好點?」
「對我更好點。」
艾爾通鎮定自若地回答道。格里那凡爵士眼睛凝視著他,看了片刻,然後讓人把少校和巴加內爾請來。
「現在,我們都在了,您說吧。」兩位朋友進了方形廳坐下之後,格里那凡爵士催促艾爾通道。
艾爾通定了定神,開口說道:「爵士,按照慣例,但凡簽訂合約或者談判,都必須有證人在場,並且證人還得簽字畫押。我請他們兩位來就是這個目的。嚴格來說,我是來同您談判的,我要向您提出一個交換條件。」
格里那凡爵士對這小子的狂妄非常惱火,但他克制住了自己,畢竟現在是有求於他,於是,他便點了點頭說:「說吧,什麼交換條件?」
「條件很簡單,」艾爾通回答道,「您想從我這兒得到點確實消息,我就想從您那兒得到點好處。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公平交易。怎麼樣,爵士?」
「您能提供給我們一些什麼消息?」巴加內爾急不可待地問道。
「我先不問您是什麼消息,」格里那凡爵士糾正了巴加內爾的說法,「我倒想先聽聽您要的是什麼好處。」
艾爾通很滿意爵士的這種態度,點了點頭,說道:「我所要求的好處並不多。您不是說要把我交給英國當局嗎,爵士?」
「是的,艾爾通,這麼做是正常的。」
「我並沒說這不正常,」艾爾通平靜地回答道,「我若是要求您放了我,您是不會答應的吧?」
艾爾通這麼直截了當,單刀直入,令爵士略為遲疑了一下。畢竟哈利·格蘭特的下落得靠他提供消息,但是,法律的尊嚴卻是不容褻瀆的呀。片刻之後,這種忠於法律的精神占了上風,於是,他便說道:「那不可能,我無權把您放掉。」
「我也不想要您把我放掉。」艾爾通頗為凜然地回答道。
「那麼,您到底想要什麼好處呀?」
「我有一個折中的辦法。爵士,一邊是絞刑架,另一邊是自由天地,我不願上絞刑架,您不肯讓我自由,所以我想到一個兩全其美的折中辦法。」
「什麼辦法?」
「把我放在太平洋上的一座荒島上,再給我點生活必需品,讓我在這荒島上獨自生活,也好在那兒好好地懺悔人生。」
格里那凡爵士沒想到他會提出這麼個主意來,自己一時也拿不定主意,便扭臉看著自己的兩個朋友,但他們也不知如何回答,默默地待著。爵士想了一會兒,然後回答道:「如果我滿足了您的要求,艾爾通,那您可得如實地把您所知道的一切統統告訴我。」
「那當然,爵士。我保證把我所知道的有關格蘭特船長和不列顛尼亞號的情況全都告訴您。」
「全都說出來?」
「全都說出來,毫無保留。」
「用什麼擔保呀?」
「以我的人格擔保!一個壞人也是有人格的,爵士。再說,我也沒有其他可以擔保的了,信不信全憑您了。」
「好吧,我相信您。」
「您相信我是對的。就算我騙了您,您不仍舊有辦法收拾我嗎?」
「有什麼辦法收拾您呀?」
「我身處荒島,無處可逃,您不照樣可以抓住我嗎?」
艾爾通說得也是,而且對答如流,考慮得很周到,看得出,他是誠心誠意地想要談判的。
「爵士,還有這兩位先生,」艾爾通接著又說,「你們都看到了,我是把話說在明處的。我並不想欺騙你們,而且,為了證明我不說假話,我還要告訴你們一點。」
「什麼?您說。」
「爵士,儘管您還沒有答應我,但我還是不想向您隱瞞:關於哈利·格蘭特船長的事,我知道得並不太多。」
「並不太多!」格里那凡爵士驚叫道。
「是的,爵士,我所能提供給您的只是我自己的一些細枝末節,都是關於我自身情況的,可能對您所要找的人幫助不大。」
爵士和少校聽了這話,頗有點失望,原以為他掌握了不少的秘密,沒想到他事先就說他所知道的情況可能無助於尋找失蹤的船長。可是,巴加內爾卻不動聲色。
不過,不管怎麼說,艾爾通的這種坦誠的態度還是挺感人的,特別是他最後又補充了一句:「我醜話說在前頭,爵士,就談判條件而言,對您有利的少,而對我有利的多,所以請您認真考慮。」
「沒關係,您就說吧,我答應您的條件了,艾爾通,我可以替您在太平洋上找一座小島的。」
「那好,爵士。」
艾爾通對這次談判結果應該說是感到滿意的,但誰也看不出他到底是否感到欣慰,因為他的臉上看不到一絲喜悅的表情,仿佛這次談判與己無關似的。
「您請問吧,爵士,我現在就可以回答您的問題。」艾爾通開始說道。
「我們不提什麼問題,還是您從頭說吧,您先說說您究竟是誰?」
「我確確實實是湯姆·艾爾通,先生們,」艾爾通立即回答道,「是不列顛尼亞號上的水手長。1861年3月12日,我隨格蘭特船長離開格拉斯哥,在太平洋上跑了十四個月,想找個有利地點建一個蘇格蘭移民區。格蘭特船長滿懷雄心壯志,非常了不起,可我倆常常發生爭執,合不來。我又不是個能屈從於人的人。只要他一決定下來的事,任何人都反對不了。他對自己很嚴格,對別人也很嚴厲。因此,在忍無可忍之下,我想到了叛變,而且想拉上船員們同我一起干,把船奪走。我這麼做對不對,先別討論,以後再說。反正,這事讓格蘭特船長知道了,他大發雷霆,1862年4月8日,在澳洲西海岸把我趕下了他的船。」
「澳洲西海岸?」少校打斷他,問道,「這麼說,您在不列顛尼亞號到達卡亞俄之前就離開了那條船了?那條船是在到了卡亞俄之後才沒了消息的?」
「是的,因為我在船上時,不列顛尼亞號從沒在卡亞俄停泊過。在帕第·奧摩爾莊園時,我之所以提到卡亞俄,是因為你們先告訴了我它在那兒停泊過。」
「您繼續說。」格里那凡爵士催促道。
「我被扔到一個幾乎荒無人煙的孤島上,但離西澳省省城珀斯的流放犯拘押地只有二十英里。我在海邊茫然不知所措,覺得走投無路時,正好碰上了一夥剛從拘押地逃出來的流放犯,於是,我也就入了伙。那兩年半的漂泊生活也就不細說了,我只是想告訴您,我後來當了流放犯團伙的頭領,化名彭·覺斯。1864年9月,我到了那個愛爾蘭人的莊園,以艾爾通的真名當他的僱工。我是想待在那兒等時機,想法搶到一條船,這是我唯一的心愿。兩個月後,鄧肯號來了。你們一到莊園,馬上就把格蘭特船長的事說得一清二楚。因此,我了解到不列顛尼亞號許多我先前所不知道的事情:不列顛尼亞號在卡亞俄停靠;1862年6月,也就是在我被趕下船來之後的兩個月以後,它發出了最後的消息;幾封求救信件;船在三十七度線上失事;您要尋找格蘭特船長的種種原因,等等。我當時一眼便看上了鄧肯號,覺得這船真是棒極了,比英國兵艦跑得都快,所以我一門心思想把它搞到手。正好,船壞了,得修理,所以我主張把它開往墨爾本去。我以船上水手的身份把您引到澳洲東岸那我編造的船出事地點去。就這樣,我領你們穿過了維多利亞省。我的那幫弟兄或前或後地跟著我們。我的弟兄們在康登橋做的那件案子,說實在的,根本就沒有必要,因為鄧肯號只要一到東海岸,它就絕不可能逃出我的手心。一旦我擁有了鄧肯號,我就成了海上霸王,還去干那種小兒科的案子幹什麼呢?所以,我才不辭辛苦地把你們帶到斯諾威河。牛馬是我用胃豆草毒死的,牛車是我給弄陷進泥潭裡去的。後來……後來的事嘛,您全都知道了,我就不說了。唉,要不是巴加內爾先生一時粗心大意把地點寫錯了,鄧肯號現在已經到了我的手裡了。這就是我的全部經歷。我很抱歉,太簡單了,我所說的恐怕對你們尋找格蘭特船長無所裨益,同我商定的交換條件,對你們來說是很吃虧的,我是有言在先的。」
說完這些,艾爾通摟抱住胳膊,不再作聲,神情十分平靜。格里那凡爵士和他的兩個朋友一時間也找不到什麼可以說的。這個渾蛋把全部事實已經都講了。若不是巴加內爾粗心大意,後果真的就不堪設想了。格里那凡爵士在杜福灣發現的那件黃色囚衣就是個明證,差一點兒他們的陰謀就要得逞了!顯然,他們是在杜福灣準備接應自己的頭領的。久等不到,他們可能又竄到新南威爾斯省的鄉間去殺人放火,為非作歹去了。這時,少校突然想起點什麼來,便問艾爾通道:「這麼說,您在澳洲西海岸被趕下船的那一天,肯定是1862年4月8日了?」
「是的,沒錯。」
「當時,格蘭特船長有什麼計劃,您清楚嗎?」
「稍稍知道一點點。」
「那您說說看,您稍稍知道的那一點點也許能幫我們找到線索的。」
「我只知道格蘭特船長想去紐西蘭,但我被趕下船之後,他是否真的去了紐西蘭,我就不清楚了。也許他有可能真的去了。這與求救信上的三桅船失事的日期,1862年6月27日,還是很符合的。」
「當然符合。」巴加內爾說道。
「可是,信件上並未提到過『紐西蘭』呀。」格里那凡爵士不解地說。
「這我就解釋不清楚了。」艾爾通說。
「好了,艾爾通,」格里那凡爵士說道,「您實踐了您的承諾,我也將實踐自己的承諾。我們將會商量一下,在太平洋上替您找一個小島。」
「好,隨便一個小島就行,爵士。」艾爾通頗為滿意地答道。
「您先下去,等我們決定了之後,會通知您的。」
艾爾通在兩名水手的押送下,回自己的艙房去了。
「這小子本來可以成為一個了不起的水手的。」少校感嘆道。
「是呀,這人既聰明又堅毅,可惜走到邪路上去了。」爵士應答道。
「不知格蘭特船長究竟如何了!」少校又感嘆道。
「恐怕是凶多吉少。可憐了這兩個孩子,一心想找到父親,可現在上哪兒去找呀?」爵士也在感嘆。
「我知道上哪兒去找了!」巴加內爾突然冒出這麼一句來。
這個巴加內爾,盤問艾爾通時,他一直沉默不語,幾乎不提任何問題,可現在卻突然來了這麼一句,讓人好生奇怪。
「您知道上哪兒去找?」格里那凡爵士不禁驚呼道。
「是呀,同大家一樣。」巴加內爾不急不忙地回答道。
「您怎麼知道的?」
「還是從那幾封信呀!」
「嗨,開什麼玩笑!」少校鄙夷不屑地頂撞他道。
「您別不信,叫我說嘛,麥克那布斯。我就是怕您不信,所以一直沒敢吭聲。今天,經艾爾通這麼一說,我的看法得到了證實。」
「是紐西蘭?」爵士急切地問。
「您先別忙著問,先聽我說,」巴加內爾認真地回答道,「我寫錯了一個字,碰巧卻救了大家,但我寫的那個字並不是沒有理由就寫錯了的。我當時在聽爵士口述,我記錄時,正好那份《澳大利亞暨紐西蘭報》掉在地上,那張報紙是折起來的,報紙的名字的後一半露出了點出來,我便看到了,『Australian and New Zealand Gazette』上的那個『aland』半個詞。我當時便眼睛突發一亮,心想這不正是信件上的那個『aland』嗎?怎麼把它認作『登陸』,而不把它視作『西蘭』(zealand)這個詞的後一半?」
「嗯。」格里那凡爵士點著頭嗯了一聲。
「這麼重要的一點,我先前怎麼就沒有想到呢?」巴加內爾信心十足地說,「那是因為我一門心思全都用在了那封法文信上了,因為它相對來說比較完整些,可法文信上卻偏偏沒有這個詞。」
「哼,巴加內爾,您的想像力也太豐富了!」少校忍不住挖苦他道,「您這麼快就把您以前的兩種解釋給忘掉了?」
「我沒忘,我可以解釋。」
「那您就解釋一下austral這個詞吧。」
「這個詞,當然仍舊應解釋為南半球。」
「那麼,indi呢?您先解釋為『印第安人』(indiens),後又說是『土著人』(indigènes),到底是哪一個呀?」
「我覺得是,而且肯定應該是我這次的第三個解釋:『走投無路的人』。」
「還有contin呢?應該還是『大陸』(contnent)吧?」
「紐西蘭是個島,那就不該是『大陸』。」
「那又是什麼呢?」爵士急切地問道。
「我親愛的爵士,您先別著急,等我把信件再從頭至尾連起來給您解讀一下,您再判斷是對還是不對。但是,在我解讀之前,我請你們注意兩點:首先,把腦子裡原先的解釋全都驅除掉,只注意研究這新的解讀;再有一點,有些地方可有能點牽強,但那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地方,比如『gonie』,我先前的解釋總覺得有點欠妥,但卻苦於找不出其他的解釋來,而且,我根據的主要是那封法文信,可寫信的人卻是英國人,法文估計不很精通。先說明了這些之後,我現在來給你們解讀一下那些信吧。」
於是,巴加內爾便不緊不慢地解讀那些求救信來:
1862年6月27日,三桅船不列顛尼亞號不幸遇難,沉沒於風浪險惡的南半球海上,靠近紐西蘭——也就是英文信上的「登陸」。船上的三名倖存者——格蘭特船長和他的兩名水手——登上了北島。不幸成為這個蠻荒島嶼上的走投無路的人。今特將此信拋入海中求救。地點是南緯三十七度十一分。見信請速來營救。
巴加內爾解讀完了。這個解讀不無道理,可是頭兩次的聽起來也言之有理,最後不還是證明理解有誤嗎?這次會不會又理解錯了呢?爵士和少校因此也不想再爭論了。既然三十七度線上的巴塔哥尼亞海岸和澳大利亞海岸都沒能找到格蘭特船長,那麼,很可能在紐西蘭會找到他的吧?二人對巴加內爾的這次解讀表示了贊同。
「巴加內爾,您既然有此想法,為何兩個月來,竟然滴水不漏呀?」格里那凡爵士對此頗為不解地問道。
「因為我總在擔心,生怕又讓大家空喜歡一場。當時,我心裡一直想著奧克蘭,那兒正是信上所指的三十七度線上的那個點。」
「可後來我們被迫離開了去奧克蘭的路線,您怎麼還不說呢?」
「那是因為,即使說出來,解讀得再清楚,也成了馬後炮了,無法去搭救格蘭特船長了!」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是想說,即使不列顛尼亞號真的是在紐西蘭出的事,都已經兩年過去了,船上的人不是淹死就是被毛利人殺害了。」
「這話先別傳出去,朋友們,」格里那凡爵士不無擔憂地說,「等我遇到適當的時機再把這一不幸消息透露給格蘭特船長的兩個可憐的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