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民族之江

2024-10-02 05:59:13 作者: (法)凡爾納

  天亮了。江面上濃霧瀰漫,霧鎖隈卡陀江。太陽出來了,濃霧漸漸散去。隈卡陀江在晨曦中尤顯其嫵媚。

  一條狹長的半島,長滿青翠的灌木,伸在兩江之間,越往前越尖細,遠遠地隱沒在水流之中。隈帕河河水湍急,在這半島的一側,洶湧澎湃,擋住了隈卡陀江的去路,但是,江水最終還是制服了猖狂的河水,帶著它穩穩噹噹地流向太平洋。

  霧氣全部消散,只見一條船在隈卡陀江上逆流而上。那是一條小船,長七十英尺,寬五英尺,深三英尺。船頭翹得老高,宛如威尼斯的平底遊船。此船是用一棵「卡希卡提」杉的樹幹刳出來的。船底上似乎鋪了一層干鳳尾草。前面安著八支槳,划起來似貼著水面在飛,船尾坐著一個人,握著一支長槳,掌握著船的前進方向。

  此人一看便知是個土著人,身材高大,四十歲上下,胸脯寬厚,肢體筋肉暴突,強壯有力。他長得一臉兇相,令人生畏。

  此人是毛利族的一位酋長,一看其全身刺滿了細而密的紅紋便可得知。他額頭上爬滿粗大的皺紋,鷹鉤鼻子,眼睛泛黃,射出凶光。

  紐西蘭人把文身稱作「墨刻」,是尊貴榮耀的標誌,只有多次英勇地參加過戰鬥的勇士才配享有此殊榮。奴隸和平民自然就沒有份兒了。有的酋長不知忍著疼痛在身上墨刻了多少次了。墨刻過五六次者更不在少數。

  據居蒙居威爾介紹,紐西蘭人的這種墨刻有點類似於歐洲貴族們引以為豪的族徽。但二者有一點不同,即貴族的徽記是世代沿襲的,而墨刻只是標誌個人的英勇頑強,不是世代相傳的。

  此外,文身對毛利人來說,還有一個大優點:墨刻處皮膚變厚,可防寒又可防蚊蟲叮咬。

  眼前這位掌舵的毛利酋長身上,一看便知已被文身師用信天翁的尖骨扎刺過不下五次,難怪他不可一世的架勢。

  

  他身上披著一件茀密翁麻織的披風,上面綴著狗皮,腰裡圍著一條短裙,裙上還沾有最近戰鬥中留下的血跡。他耳朵上墜著綠玉環,把耳垂拉得很長;脖子上套著幾圈「普那木」珠項圈。普那木是一種聖潔的玉石,紐西蘭人把它視作護身石。他身佩一支英國造長槍,還佩掛著一柄「巴土巴土」斧頭,那是雙面刃斧子,長約兩英尺,翠綠翠綠的。

  前面坐著他的九名戰士,一個個荷槍實彈,殺氣騰騰,其中有幾個身上有傷,披著茀密翁麻披風,老老實實地坐著。有三條惡犬躺在他們的腳下。船前的那八名槳手仿佛是酋長的僕役,正在拼命地劃著名船。江水不算很急,逆水而上的長形小船在飛快地向前飛馳。

  小船上還有八個歐洲俘虜,他們擠在一起,一動不動,看上去似乎手腳全都被死死地捆住了。這八個俘虜並非別人,正是格里那凡爵士一行八人。

  原來,昨夜,大霧瀰漫,天黑漆漆的,一行人誤入毛利人的草棚之中,他們原以為是一叢灌木的地方,其實是土著人的草棚子。將近午夜時分,大家正在酣睡,全都被捉住了。但毛利人並未虐待他們;他們也沒有抵抗,他們的槍枝已先被土著人搜走,掙扎反抗也只是做無謂的犧牲。

  土著人說話中夾雜著英語詞彙,所以俘虜們很快便猜到他們是被英國人擊退下來的。戰鬥中,大部分毛利戰士都被英國四十二旅的士兵殺掉了,現在正往回返,準備糾集沿江一帶的部落,再去與威廉·桑普遜決一死戰。這位酋長有一個可怕的綽號——「啃骨魔」,也就是說,他專喜啃吃敵人的四肢。他勇猛膽大,且殘酷無情。他的名字在英國士兵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最近,紐西蘭總督已懸賞捉拿他。

  格里那凡爵士盼望已久的奧克蘭近在咫尺,本指望從那兒可以搭上船,返回歐洲,未承想卻落入土著人手中,不禁懊惱萬分,但他臉上仍舊不露聲色,冷靜而堅定,一副臨危不懼、視死如歸的大將風度。他覺得自己對於同伴們肩負重責,他既是海倫的丈夫,又是同伴們的主心骨。他必須給予大家以勇敢和力量。

  他的同伴們也以他為榜樣,面對土著人,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毛利土著人也同世界上其他的土著人一樣,崇尚英勇頑強,視死如歸,而格里那凡爵士一行的鎮定自若令他們由衷地感到震懾與欽佩。

  這幫紐西蘭土著人也同其他的土著人一樣,生性不多言多語,從宿營地開始到現在,幾乎沒有一個土著人說過什麼話。不過,在他們的夾雜著英語的隻言片語中,格里那凡爵士還是明白了他們是聽得懂英語的,於是,他便以沉著冷靜的語調問那個「啃骨魔」:「您究竟要把我們帶到哪兒呀,酋長?」

  「啃骨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嘴皮子都沒有動一下。

  「您想如何處置我們呀?」格里那凡爵士未被那兇惡的目光嚇到,又問道。

  「啃骨魔」眼露凶光,惡狠狠地答道:「如果你們的人要你們,就拿你們去交換;如果不要你們,就殺了你們!」

  格里那凡爵士一聽,心裡頓覺釋然,覺得並非必死無疑。毛利人有幾個首領落到英軍手中,「啃骨魔」是想用他們去換回自己的人。所以說,生的希望還是存在著的。

  小船如離弦之箭一般在江面上飛馳。巴加內爾的心情如同這小船一樣,飛快地變化著,常常從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忽而充滿希望,忽而沮喪絕望。

  他一邊若無其事地看著地圖,一邊觀看著江水。此刻,他仿佛心裡十分篤定,認為生還完全有望。而海倫夫人和瑪麗·格蘭特小姐卻在壓著心裡的慌亂,不時地交換一下眼色。有時,海倫夫人還同丈夫悄悄地談上幾句,都是沒話找話,隨便說說,以掩飾心中的焦灼。

  隈卡陀江是紐西蘭的民族之江。毛利人對它非常自豪,十分愛護。它就如同萊茵河在德國人的眼裡,多瑙河在斯拉夫人眼裡一樣,是民族的驕傲。它縱貫惠靈頓省和奧克蘭省,全長兩百英里,使北島沿江一帶土地肥美。沿江兩岸的部落都以該江為名,稱作「隈卡陀部落」,他們是不屈不撓的民族,從不屈服,決不允許敵人侵略這片土地。

  這條江幾乎無外國船和外國人來穿行,江面上穿梭往來的都是毛利人的獨木長形小船。即使有個別膽大的冒險家前來,也只是稍加遊覽即走。

  巴加內爾知道土著人視這條江為神江。通常,一些博物學家來到這條江上,也只是到達它與隈帕河交匯處便駐足不前了。此刻,他正在尋思,「啃骨魔」將把他們幾個人帶到什麼地方去呢?他想來想去總也猜測不出來。但是,他從酋長與其手下們的隻言片語中,卻聽到了「道波」這個名字,於是,他便從兜里把地圖掏了出來。原來,他們只是被捆住了雙腳,手卻並沒有捆著,所以手仍然可以自由活動。他這麼一查,才知道「道波」者,道波湖也。這是紐西蘭的一個相當有名的湖泊,位於北島奧克蘭南端的多山地帶,隈卡陀江的水道上,距兩江交匯處約一百二十海里。

  為了不讓毛利人聽懂,他便用法語與約翰·孟格爾交談起來。

  「這小船的速度是多少?」他問約翰·孟格爾道。

  「大約每小時三海里。」對方回答。

  「如果晝行夜停的話,得走四天才能到道波湖了。」巴加內爾計算了一下說。

  「也不知英軍在哪兒駐防。」格里那凡爵士聞言也參加了交談。

  「有可能打到塔臘納基省了,很可能已經駐紮在那些山巒後邊的湖邊,那兒正是毛利人的老巢。」巴加內爾推測道。

  「但願您推測得正確。」海倫夫人也開口說話了。

  格里那凡爵士想到自己年輕的妻子以及瑪麗·格蘭特小姐眼看就要被押送到一處荒野之中,任由土著人擺布,心中好不懊惱,悶悶不樂地看著她倆。可他突然發現「啃骨魔」正在盯著他時,他立即振作起來,不再看妻子她們,免得被對方發現她是他的妻子。

  在兩江交匯處上游半海里處,有巴塔陀王的故居,但小船輕快地一閃而過,未做停留。江面上沒有其他船隻,岸上也未見人影。大地一片沉寂。偶爾有幾隻水鳥飛起,在空中飛了幾下,又在前邊落下來。有一種黑翅白腹紅嘴的涉水鳥,名為「塔巴倫加」,正拖著兩條長腿在奔逃。有時,三種不同的鷺鷥——灰色的「麻突姑」、呆頭呆腦的和白毛黃嘴黑腳的大「可突姑」——安然地望著小船划過。在傾斜的江岸旁,水很深處,可見毛利人稱作「可塔勒」的翡翠鳥去捕食鰻魚。紐西蘭的河流中有許多這種鰻魚,成群結隊地在游。有時,江岸邊可見一叢小樹,無數的田鳧、秧雞和蘇丹雞落於其間,在明媚的陽光下,梳理著自己的羽毛。鳥兒們好不自在,像是即將參加快樂的聚會似的正在梳妝打扮,並不知戰火已燒到這裡,恐怕會生靈塗炭。

  隈卡陀江開始時江面寬闊,越往上游去,丘陵多起來,接著山巒連綿,江面也逐漸地由寬變窄。隨後,小船劃到了幾利羅亞高岸,但「啃骨魔」仍未停船。他命令手下人將從俘虜的身上繳獲的食物分發給俘虜們吃,而他們自己則吃烤過的鳳尾草根和紐西蘭土豆,而且吃得還津津有味,似乎對俘虜們手中的干肉毫無興趣。

  下午三點,右岸有高高的山峰突兀著,好似一排森嚴的壁壘。這就是波卡羅亞連山,上面還殘留有一些破損了的碉堡,這是當年毛利人不畏艱險,登高修築的防禦工事。遠遠望去,它們就像是一些巨大的鷹巢。

  太陽即將西下,長長的小船停靠在岸邊的一堆鵝卵石上。其實,這是一種火山岩石,輕巧而多孔,因為隈卡陀江發源於火山地帶。河岸邊有幾棵樹,可以藉此宿營。「啃骨魔」命令把俘虜們趕下小船,又綁上男俘虜們的雙手,而女俘虜們的雙手仍未被捆綁住。於是,俘虜們被帶到了宿營地的正中間,在前邊點上一堆火,燒得很旺,作為防線。

  在未聽到交換俘虜的事之前,格里那凡爵士曾與約翰·孟格爾商量過趁宿營時逃跑的事。但此刻,他們覺得還是耐心等待為上策。不言而喻,交換俘虜要討價還價,幾經商討,交涉,必然需要時間,生還的希望就大;而趁著黑夜逃跑,人生地不熟,毛利人持長槍追來,凶多吉少。十來個手無寸鐵的人如何對付得了三十來個全副武裝的土著人?

  第二天,小船繼續逆流而上,而且劃得更快。十點左右,在波海文那河口停船,稍事休息。波海文那河是條小河,在右岸的平原里蜿蜒地流淌著。

  這時,從波海文那河劃來一條小船,由十個土著人劃著名,是來接應「啃骨魔」的。兩條小船上的土著人相見,互相問候了一番:「阿依勒—梅拉。」意思是「祝你們平安歸來」。隨後,兩條小船便繼續向上游划去。接應船上的土著人衣衫襤褸,身上的槍枝沾滿了鮮血,有的身上還在流血,看來是剛同英軍交戰過退下來的戰士。土著人默然無語地劃著名船,根本沒有去理會船上的歐洲俘虜。

  時近晌午,江兩邊蒙加塔利山的許多山峰突現。江面變得更加狹窄。江水在峽谷中更加湍急。土著人這時突然唱起了歌,歌曲節拍與槳的節拍呼應著。船在急流中奮力向前。過了這段湍急的水流之後,小船輕巧地拐了幾道彎。江面隨即又開闊了,水流也平緩下來。

  傍晚時分,船停在一道峭壁下。「啃骨魔」命令手下收拾宿營。立即點起一大堆篝火,火苗直往上躥,火光映紅了周圍的幾棵樹木。這時,走來了一位看上去與「啃骨魔」同一級別的毛利族首領。二人相見,相互碰擦鼻子,親熱地道一聲「兄吉」。十名歐洲俘虜仍舊被押在營地中央,周圍有持槍的土著人把守著。

  第二天早晨,小船繼續沿江而上。這時,從支流中又鑽出了許多小船來。船上一共得有六十多個毛利族戰士,顯然是剛從戰鬥中撤下來的,到山中去休息,其中有不少的傷員。

  突然間,毛利戰士中有個土著人唱起了他們那神秘的高亢的歌曲:

  巴巴—拉—提—瓦提—提敵依—東伽—內……

  這是一首毛利民歌,是號召土著人挺身而起為獨立奮勇作戰。這愛國主義的歌詞內容使之成為紐西蘭的國歌了。

  歌聲嘹亮,在江水山岩間迴蕩,土著人邊聽邊拍打著胸膛,齊聲和著那首戰歌。在歌聲的激勵下,槳手們更加奮力地在划槳,小船衝破急流,破浪而上。

  四點左右,小船進入一條非常狹窄的水道。江中出現一座座的小島,浪花激起很高。這是一段危險的水道,一不小心,船必將撞得粉碎。這兒就是奇特的沸泉灘。

  江水正好流經這個沸水滾滾的熱泉。這兒吸引著無數的探險家來觀察這地質史上的一大奇觀。因為含有鐵元素,所以兩岸的淤泥被染得鮮紅,一塊白色的土塊都看不見。空氣中瀰漫著刺鼻的硫黃味,與泥土中散發出的臭味混合在一起,難聞至極。土著人倒是習以為常,可俘虜們卻被熏得難以忍受。

  小船在這白色的蒸汽雲霧中穿行著。這濃濃迷霧重重疊疊,在江面上形成一個大穹隆。沸泉有成百上千,有的冒著團團蒸汽,有的則噴出一根根水柱,高高低低,錯落有致,仿佛人工布置的噴泉裝置。陽光射來,江面上出現一條條彩虹,五彩繽紛,分外妖嬈。

  由於是地熱散發使然,不僅這兒成片地出現熱泉,而且附近的托魯阿湖的東邊還出現一些沸水的瀑布,令一些膽大的探險家嘆為觀止。紐西蘭現存兩座活火山:東加里羅火山和瓦卡利火山。地下蘊藏著巨大的熱量,因而便從地里往上躥出,形成無數的熱泉眼。

  土著人的小船輕快地穿行於這長達兩英里的熱霧騰升的江面之中。不一會兒,這硫黃氣味在漸漸散去,清風送爽,清新的空氣滋潤著眾人的心肺,使人呼吸暢快,神清氣順,熱泉總算是被拋在了後面。

  小船又划過了兩道湍急的峽谷:希巴巴士阿峽和塔瑪特阿峽。傍晚時分,「啃骨魔」命令在隈卡陀江離交匯處一百英里處宿營。江水到了這兒,向東轉去然後再轉向南,流入道波湖。

  第二天早晨,巴加內爾查看了地圖,又看了看右岸的高山,知道那是托巴拉山,海拔三千英尺。

  中午時分,小船進入了道波湖。湖邊有一座茅屋,屋頂上飄揚著一塊布。毛利人全都畢恭畢敬地向著那塊布致敬:那是他們的國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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