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尼德·蘭德

2024-10-02 05:42:35 作者: (法)凡爾納

  法拉古特船長是一名優秀的水手,完全配得上他所指揮的這艘驅逐艦。他的船和他可謂渾然一體,而他也是船的靈魂。關於鯨類動物的問題,他的腦袋裡從沒有過任何懷疑,他不允許任何人在他的船艦上討論這頭動物是否存在。他相信它的存在就像有些老實人家的婦女相信《聖經》中的海怪利維坦的存在——出於信仰,而不是出於理性。這個怪物一定是存在的,必須把它從海域中清理出去,他曾如此發過誓。他就像一個羅德島的騎士,像戈松島那個「屠龍者」迪厄多內,英勇迎戰那條踐踏自己的巨蟒。不是法拉古特船長殺死獨角鯨,就是獨角鯨弄死法拉古特船長。沒有折中的可能。

  

  船上的海員們對他們長官的意見都表示贊同。他們總是在談論、探討、爭辯、計算著和怪物可能的相遇情形,他們也經常對遼闊的海面進行觀測。不止一個海員搶著要去上桅帆值班,這種苦差放到平常任何情況,都是要引發滿腹牢騷的。只要太陽沒落下,船桅邊上總是擠滿了水手,即便甲板熱得燙腳,讓人站都站不住!其實,亞伯拉罕·林肯號離可疑的太平洋海域還遠得很。

  至於那些船員,他們一心只想著遇到那個獨角獸,用魚叉逮住它,把它拖到船上,把它碎屍萬段。他們全神貫注地凝望海面。另外,法拉古特船長還說他準備了2000美元的賞金,不論是見習小水手還是正式水手,不論是海軍上士還是高級軍官,只要是報告了這個怪物的動向,就能得到這筆獎金。大家可以想像,亞伯拉罕·林肯號上的一雙雙眼睛,就更加忙碌了。

  至於我,我也不想欠他們的,每天的觀察我也是親自完成,從不找人代勞。驅逐艦有千百個理由叫阿爾格斯號[10]。所有人之中,只有康賽議和別人不同,對於大家都熱衷的這個話題,他表現出一種無動於衷,和船上普遍的熱情氛圍很不相稱。

  我說過,法拉古特船長仔細地給他的驅逐艦裝備了能夠捕捉巨大鯨類的設備。一條捕鯨船也不會比這裝備得更好。我們擁有一切已知的設備,從用手投射的魚叉,到發射倒鉤箭的銃,再到打野鴨的開花彈。首樓上架著一尊改進過的大炮,可以從炮閂裝彈,板壁很厚,炮膛很窄,這尊炮的原型應該出現在1867年的世界博覽會上。這件珍貴的武器是美國製造的,能毫不費勁地發射四千克重的錐形炮彈,平均射程可達16千米。

  因此,亞伯拉罕·林肯號不缺任何一種毀滅性武器。它甚至還有更好的武器。它擁有捕鯨之王——尼德·蘭德。

  尼德·蘭德是個加拿大人,身手矯健,在他艱險的職業生涯中,從未遇到過能與自己匹敵的對手。他敏捷又冷靜,勇敢又狡猾,而且把這些品質發揮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必須是非常狡猾的鯨魚,或是極其機敏的抹香鯨,才有可能逃過他的魚叉。

  尼德·蘭德差不多40歲。身材高大——超過六英尺——魁梧健碩,神情嚴肅,不愛與人打交道,有時候甚至有些暴躁,有人把他惹惱時,他還會變得暴跳如雷。他的身形總是引人注目,尤其是他那如炬的目光,更是奇特地凸顯出他的面容。

  我相信法拉古特船長把這個人招上船來是明智的。就從眼力和臂力來說,他一個人抵得上全體船員。我覺得他就像一架高能望遠鏡,同時又是一架隨時準備發射的大炮,我找不到比這更好的比喻了。

  說他是加拿大人,也可以說是法國人,即便他不愛與人打交道,我還是得承認,他對我有某種好感。可能是我的國籍對他有吸引力。這是一個機會,對他來說,可以說古老的拉伯雷[11]時期的法語,對我來說也可以聽這樣的法語,這種古老的法語如今在加拿大的幾個省還在使用。這位捕鯨手的家鄉在魁北克,在這個地區還屬於法國的時候,已經出了一批豪邁的捕鯨手。

  逐漸地,尼德有了談話的興趣,我也喜歡聽他講他在極地海域裡的冒險故事。他以一種自然而然的詩意講述他的捕魚和搏鬥故事。他的敘述採取的是史詩的形式,我感覺自己在聽加拿大版的《荷馬史詩》,吟唱著極北地區的《伊利亞特》。

  我現在描繪著這位勇敢的同伴,好像他當下就在我眼前一般。因為我們已經變成了老朋友,那是一種被艱苦環境催生和鞏固起來的堅不可摧的友誼!啊!勇敢的尼德!我只願再活100年,好讓我更長久地追憶你!

  那麼現在,尼德·蘭德是如何看待這個海洋怪物的問題的呢?我不得不承認,他並不是很相信這頭獨角獸,船上只有他一人,和大家有不同的信念。他甚至迴避談這個話題,我想總有一天得試圖說服他。

  7月30日,也就是我們出發後的三個星期,美妙的黃昏傍晚之際,驅逐艦來到布朗角同一緯度的海域,在巴塔哥尼亞海岸下風30海里處。我們已經過了南回歸線,麥哲倫海峽就在不到700海里的南方。用不了八天,亞伯拉罕·林肯號便要在太平洋上乘風破浪了。

  尼德·蘭德和我一起坐在艉樓甲板上,一邊聊東聊西,一邊望著這片神秘無垠的汪洋——它的深度至今還是人類無法一窺究竟的。很自然地,我把話題轉向了這頭巨大的獨角鯨上,分析了我們這次遠征成功或者失敗的各種可能。接著,發現尼德只是一言不發地聽著我說,我便更加直接地要聽他的想法。

  「尼德,」我問他,「您怎麼會不相信我們追逐的那頭鯨類動物是存在的呢?您這樣懷疑是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嗎?」

  捕鯨手沒有立馬回答,而是看了我一會兒,用一個習慣姿勢拍了拍他寬大的前額,閉上眼睛,像是在沉思。終於,他說:

  「或許有吧,阿洛納克斯先生。」

  「但是,尼德,您是一位職業捕鯨手,熟悉大型海洋哺乳類動物,您的想像力應當很容易就使您接受巨型鯨類動物的假設,在這樣的情況下,您是最不該懷疑的人啊!」

  「教授先生,這您可就搞錯了,」尼德回答,「一般的人會相信有划過天際的特殊彗星,或者相信有住在地球內部的史前時代的怪獸的存在,這也就算了,但不論是天文學家,還是地質學家,都不會認可這類荒唐的無稽之談。對捕鯨手來說也是一樣。我追捕過許多的鯨魚,我也用魚叉叉過不少,我也殺死過幾條,可是不論它們力量有多強大,爪牙有多強悍,它們的尾巴或是長牙,都不可能弄壞一艘汽船的鋼板。」

  「尼德,可是真的有人發現過獨角鯨的牙齒把船板鑿穿。」

  「木船,那是可能的,」這個加拿大人回答,「不過,就是這樣的事情,我也沒親眼見過。所以,在沒有證據之前,我不能承認鯨魚、抹香鯨或是獨角鯨可以造成這樣一個後果。」

  「您聽我說,尼德……」

  「不,教授先生,什麼都可以聽您的,除了這件事。或許是一頭巨大的章魚吧……」

  「那就更不對了,尼德。章魚不過就是一種軟體動物,從它的名字來看,就知道它的肌肉組織並不堅實。就算它有500英尺長,章魚也不可能屬於脊椎動物,它對斯哥提亞號和亞伯拉罕·林肯號也是絕不可能造成什麼傷害的。所以對於『克拉肯』之類的北歐海怪的壯舉,我們還是當作天方夜譚聽聽就好了。」

  「那麼,博物學家先生,」尼德·蘭德帶著一點兒挖苦的語氣,又說,「您還是堅持相信有巨鯨的存在咯?」

  「是的,尼德,我再說一遍,我之所以相信,是基於事實基礎的。我相信有這樣一種哺乳動物的存在,軀體組織十分堅實,屬於脊椎動物門,正如鯨魚、抹香鯨和海豚一樣。擁有一個角質的長牙,穿透力異常強大。」

  「嗯!」這位捕鯨手哼了一聲,同時他搖搖頭,一副誰都別想說服他的樣子。

  「請您注意,我尊敬的加拿大人,」我繼續說,「如果有這樣的一個動物存在,如果它住在大洋深處,如果它經常出沒於海面下幾千米的水層,它就必須擁有無與倫比的堅實體格。」

  「為什麼要這樣強大的機體呢?」尼德問。

  「因為要在很深的水層生活,必須有一種難以估量的巨大力量,來抵抗水的壓力。」

  「真的嗎?」尼德擠了擠眼,看著我。

  「真的,一些數字就能毫不費力地證明給您看。」

  「噢!數字!」尼德反駁道,「只要人們樂意,想要什麼數字就有什麼數字!」

  「做生意可以,尼德,但數學上不行!您聽我說。我們假設,一個大氣壓力等於32英尺高的水柱壓力。實際上,水柱的高度還不會有那麼高,因為我們現在講的是海水,它的密度大於淡水的密度。那麼,尼德,您跳到海里,您的上方有多少倍32英尺的水,您的身體就要頂住同等倍數的大氣壓,也就是說,每平方厘米的身體就要頂住同等倍數千克的壓力。由此推出,在320英尺深處的壓力是10個大氣壓,在3200英尺的深處就是100大氣壓,在32,000英尺深處,也就是約兩里半的深處,就是1000個大氣壓。這就等於是說,如果您能夠潛入這樣的海洋深度,您身上每平方厘米的面積上,就要承受上千千克的壓力。可是,我勇敢的尼德,您知道您身上有多少平方厘米的面積嗎?」

  「我沒有考慮過,阿洛納克斯先生。」

  「大概有17,000平方厘米的面積。」

  「這麼多嗎?」

  「事實上,1個大氣壓比每平方厘米2千克的重量還多一些,現在,您身上17,000平方厘米的面積就頂著17,568克的壓力。」

  「我怎麼一點兒都不覺得呢?」

  「您一點兒都不覺得。您之所以不被這樣大的壓力壓扁,是因為進入您身體中的空氣也有相同的壓力。因此,內部壓力和外部壓力得以達到平衡,它們互相抵消了,所以您可以毫不費力地頂起這壓力。但在水中,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好吧,我明白了,」尼德回答,同時他變得認真起來,「因為水在我周圍,而不會穿透我的身體。」

  「就是這樣,尼德。所以,這樣算來,在海底32英尺的地方,您要受到17,568千克的壓力;在海底320英尺,再乘以10,也就是175,680千克的壓力;在海底3200百英尺,乘以100,也就是1,756,800千克的壓力;最後,在海底32,000英尺,則是乘以1000,也就是17,568,000千克的壓力;也就是說,您要被壓扁了,就像有人剛剛把您從水壓機的平板下拉出來似的!」

  尼德大喊一聲:「真見鬼!」

  「那麼,我尊敬的捕鯨手,如果那些身長好幾百米,體形寬大的脊椎動物生活在這樣的海底深處,它們的身體表面積有幾百萬平方厘米,那麼就要用幾百萬噸來計算它們所受的壓力了。您自己算算吧,要承受這樣大的壓力,它們的骨架和機體,得有多大的抵抗力啊!」

  「那它們得是用八英寸厚的鋼板鑄成,跟裝甲戰艦一樣才行。」尼德·蘭德回答。

  「尼德,就像您說的,現在您想想一個如此龐大的物體,以快速列車的速度沖向船體,會造成怎樣的破壞呀。」

  「是的……的確……或許是這樣。」這個加拿大人回答,顯然他被以上那些數字撼動了,但還不樂意馬上認輸。

  「那麼,您是被我說服了嗎?」

  「博物學家先生,在這一點上,我被您說服了,那就是,如果海底真的存在這樣的動物,它們一定要如您所說的那樣強大。」

  「但是如果它們不存在——固執的捕鯨手啊——您要如何解釋斯哥提亞號所遇到的事件呢?」

  「這或許是……」尼德遲疑了。

  「或許是什麼呢!」

  「因為……這本來就不是真的!」這位加拿大人回答,他不自覺地重複了一句阿拉戈[12]的名言。

  不過這個回答除了證明捕鯨手的固執以外,什麼也證明不了。那天我沒有進一步逼他。斯哥提亞號事件是不可否認的。那個洞也切實存在,需要填補,當然我並不認為一個洞的存在就能把問題毫不含糊地解釋通透了。可是這個洞並不是毫無理由就莫名出現的,它如果不是由海底礁石或者海底武器造成的,那就必然是什麼動物的穿洞工具造成的。

  那麼,依我看,鑑於以上全部理由,我認為這個動物屬於脊椎動物門,哺乳動物綱,魚目,說到底是鯨魚目。至於它屬於什麼科,鯨科、抹香鯨科還是海豚科,又屬於哪個種,這就留待日後來弄清楚了。要解決這個問題,我們必須解剖這個未知動物,要解剖它就必須先捉住它,要捉住它就得先叉住它——這就是尼德·蘭德的事情了;要叉住它就必須先看到它——這就是全體船員的事情了;而要看到它,就得先和它相遇——這就全憑一種偶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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