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腓列普在伊蘇屯
2024-10-08 06:59:08
作者: (法)巴爾扎克
不難想像,阿迦德和約瑟經過這場風波,回到瑪薩里納街的小屋子只覺得心滿意足。為了被捕和二十小時的幽禁,藝術家一度心緒惡劣,回家的路上興致又恢復了,可是沒法排遣母親的愁悶。貴族院特別法庭快要開審軍人叛亂案,所以阿迦德的情緒更難平復。固然辯護律師很能幹,又有特洛希幫著出主意,但腓列普的行徑使人覺得他的品質大可懷疑。案子要審問二十天,約瑟只求耳根清淨,把伊蘇屯的一切情形講給特洛希聽了,急忙帶著彌斯蒂格里上賽里齊伯爵的古堡。
屬於當代歷史的事實不必在此多敘。腓列普或許是扮演他預先承擔的角色,或許就是泄漏機密的人中間的一個,判了五年管制,限令釋放當天就動身上奧登,警察總監指定他在那兒住五年。這個辦法等於一種拘禁,不過憑著犯人的保證,不關在牢里而關在一個城裡罷了。特·賽里齊伯爵被國會派充特別法庭的預審推事,另一方面又雇用約瑟在普雷斯勒古堡畫裝飾畫:特洛希便去拜訪這位國務大臣;碰巧伯爵也見過約瑟,對他印象很好。特洛希說明兩兄弟的經濟情況,提到他們的父親為國家出過多少力,王政復辟以後完全被遺忘了。
特洛希道:「大人,這種不公平的事經常造成怨望和不滿的情緒。您當初認識他們的父親,希望讓他的後輩至少有條生路!」
他把勃里杜家在伊蘇屯的家務糾紛簡單扼要的說了一遍,要求聲勢烜赫的參事院副院長向警察總監疏通,把腓列普的居留地奧登改為伊蘇屯。特洛希又說到腓列普一貧如洗,請陸軍部顧著體統,把一個退伍中校應得的六十法郎月俸照發。
國務大臣回答說:「你的要求都很合理,我照辦就是了。」
三天以後,特洛希拿著必要的證件到特別庭監獄接出腓列普,帶往貝蒂齊街,他自己家裡。年輕的訴訟代理人訓了一頓混帳軍官,不讓他有辯解的餘地。凡是訴訟代理人真正關切主顧而肯埋怨他們的話,都會從骨子裡看事情,用赤裸裸的字眼估計當事人的行為,分析他們的心理,挖出他們的老根。特洛希責備腓列普毫無道理的揮霍,害苦了母親,送了台戈安姥姥的性命,說得皇帝的傳令官啞口無言;然後講到伊蘇屯的情形,用他訴訟代理人的一套方式指點腓列普,把瑪克桑斯·奚萊和攪水女人的品性和計劃看得通明雪亮。
那政治犯天生對這一類的事情領會很快,覺得特洛希後半段的教訓比前半段中聽得多。
特洛希道:「在這個情形之下,你對你仁至義盡的親人的損害,能挽回的地方還可以挽回過來,被你害死的老太太固然不能復活,但只有你能夠……」
腓列普問道:「叫我怎麼辦呢?」
「經我請求,上面已經把你的居留地改為伊蘇屯了。」
腓列普害過病,吃過苦,面黃肌瘦,叫人看了害怕,聽了這話忽然臉上露出一點兒快樂的光彩。
特洛希接著說:「真的,只有你能救出舅舅的遺產,說不定一半已經落入那個姓奚萊的虎口。細節你全知道了,你可以相機行事。我不替你定什麼計劃,我也沒有一定的主意;情形隨時會變。對方又狠又刁滑,看他想奪回你舅舅送給約瑟的畫,耍的是什麼手段,說你兄弟殺人,心腸何等狠毒,就可見你的敵人是樣樣做得出的。你要小心謹慎才好;即使你生就脾氣,不能安分守己,也得為了事業而安分守己。我已經把畫寄給奧勛先生,要他交在你手裡;這個話我沒有告訴約瑟,藝術家有藝術家的傲氣,聽了會受不住的。瑪克桑斯·奚萊那傢伙勇敢得很……」
腓列普道:「再好沒有,一定要他勇敢,我才能成功;只怕碰上個膽怯鬼,偷偷的離開伊蘇屯。」
「再說,你別忘了母親,她對你的慈愛真正了不起;也不能忘了你兄弟,你把他也剝削得夠了。」
腓列普叫道:「怎麼!他跟你講了那些無聊的事麼?……」
「得啦得啦,咱們不是老世交麼?難道我知道你的事不比他們更多?」
腓列普道:「你知道什麼?」
「你出賣了你的弟兄們……」
腓列普聽著嚷起來:「我!我!做過皇帝傳令官的人出賣弟兄們?……胡說八道!……貴族院,法院,政府,上上下下都被我們蒙在鼓裡。王上手下的人一個都摸不著底!……」
特洛希道:「要是這樣就很好了。不過波旁家是推翻不了的,全歐洲都給他們撐腰,你得想法跟陸軍部講和……噢!將來你有了身家準會靠攏政府。你弟兄倆想發財,非抓住你舅舅不可。這件事需要多少手腕,謹慎,耐性;要功德圓滿,你在伊蘇屯住五年也不嫌時間太多……」
腓列普道:「不行,不行,得趕快下手才好,奚萊可能變賣舅舅的產業,過戶到那個婆娘名下,那就完啦。」
「還有,奧勛先生有見識,有眼光,你可以向他討教。你上路的證件領到了,奧萊昂驛車的座兒也定好了,今晚七點半動身,諸事齊備,咱們去吃飯吧。」
「我只有隨身衣服,」腓列普解開他破舊的藍大氅,「我還缺少三樣東西:我的腰刀,我的劍和我的手槍,請你托斐諾的舅舅,我的朋友奚羅多給我寄來。」
代理人打量著腓列普的衣著,只覺得噁心,說道:「你還不止缺少這幾樣呢。你有三個月過期的薪水可領,應當作一套像樣的衣服。」
腓列普發覺特洛希的首席幫辦就是瑪麗埃德的兄弟,便道:「咦!高特夏,你在這裡!」
「是啊,我跟著特洛希先生有兩個月了。」
特洛希道:「我希望他沒盤進事務所以前在這兒待下去。」
「瑪麗埃德怎麼樣了?」腓列普想起舊情,不免有所感觸。
「她等新蓋的歌劇院開幕。」
腓列普道:「她滿不在乎把我打發了……也好,隨她吧!」
特洛希管著首席幫辦的伙食,只能請腓列普吃一頓菲薄的夜飯;隨後兩個吃公事飯的送腓列普上班車,祝他諸事順利。
十一月二日亡人節,腓列普·勃里杜向伊蘇屯警察局局長報到,請他在文件上簽證。腓列普遵照局長的指示,到阿佛尼埃街找個地方住下。伊蘇屯馬上傳出消息:一個在最近一次叛國案中犯嫌疑的軍官流放到本地來了,而這軍官又是受過天大冤枉的畫家的哥哥,越發激動人心。瑪克桑斯·奚萊的傷口完全好了;把羅日老頭放出去的款子變成現錢,買進公債等等的麻煩事兒,手續都已辦妥。老頭兒用產業作抵,借了十四萬法郎,在地方上大為轟動,因為內地沒有一件事瞞得了人。奧勛先生為著勃里杜家的利益,看到事情惡化,心裡著急,向羅日的公證人埃隆先生打聽調動財產的目的。
埃隆道:「要是羅日老頭將來改變主意,他的親屬真該重重酬謝我呢。要不是我,老頭兒早已把五萬法郎利息的公債寫上瑪克桑斯·奚萊的名字了……我勸勃拉齊埃小姐最好以遺囑為準,否則各方面的調動留下不少證據,難免有侵占的嫌疑弄出一場官司來。為了拖延時間,我勸瑪克桑斯和他的情婦讓事情冷一冷;這樣突如其來的變更產業的性質,不像老頭兒平時的作風。」
奧勛恨瑪克斯上回把他嚇得魂靈出竅,怕人搶劫,當下對埃隆先生說:「你幫幫勃里杜家的忙吧,他們手裡一無所有。」
瑪克桑斯·奚萊和佛洛爾·勃拉齊埃自以為高枕無憂了,聽見來了羅日老頭的第二個外甥,只是打哈哈。他們知道萬一腓列普叫人擔心,只消讓羅日簽一份委託書,把公債轉到瑪克桑斯名下或是佛洛爾名下就行。即使將來遺囑作廢,每年有五萬法郎進款到手也是一筆很可觀的補償了,尤其羅日為了借十四萬現款,已經把不動產押出一部分。
腓列普到後第二天,早上十點左右去拜訪舅舅,有心給人看到衣衫襤褸的怕人樣子。九死一生從南方醫院出來的病人,關過盧森堡監獄的囚犯走進堂屋,一副丑相叫佛洛爾·勃拉齊埃心裡直打寒噤。奚萊的頭腦和神經也受到震動;我們遇到潛伏的冤讎或未來的危險,往往有這種出於本能的預感。腓列普新近落過難,臉上有股說不出的陰森森的神氣,加上那衣著更顯得可怕。可憐巴巴的藍大氅,為了不便說明的理由,按照軍人款式鈕子一直扣到衣領,可是想遮蓋也遮蓋不了什麼。褲子下半截像殘廢軍人穿的一樣破舊,可見他窮到什麼程度。靴底開著裂縫,滲出的泥漿在地下留著水印。拿在手裡的灰色帽子,滑膩膩的叫人看了噁心,油漆落盡的藤杖在巴黎咖啡館的每個屋角都逗留過,彎曲的頭子浸過不知多少泥漿。露出硬紙板的絲絨領上面,一副嘴臉活像腓特烈·勒曼德爾[127]在《賭鬼的一生》的最後一幕中的化裝:黃銅色的皮膚有些地方發青,年富力強的漢子精力已經衰退。凡是生活荒唐,常在賭檯上熬夜的人,都是這一類皮色:眼睛圍著一個黑圈,眼皮發紅,可並非血氣旺盛的表現;皺紋密布的腦門有副兇相。腓列普大病初癒,腮幫高一塊低一塊,差不多陷下去了。光禿的頭上只有腦後到耳朵邊還剩幾綹頭髮。本來那麼明亮,藍得那麼澄淨的眼睛,變得寒光閃閃,像鋼鐵一般。
他嗄著嗓子說道:「舅舅,你好;我是你的外甥腓列普·勃里杜。你看波旁家怎樣對待一個中校,一個帝國禁衛軍的老兵,在蒙德羅當過皇帝的傳令官的人。在小姐面前,我真不好意思敞開大褂。歸根到底,也是運氣不好。我們想翻本,結果又輸了。我奉著警察局的命令住在你們城裡,拿六十法郎一月的高薪。因此地方上不用擔心我會使食物漲價。我看你倒有漂亮人物陪著呢。」
約翰–雅各道:「唷!你是我外甥麼?」
佛洛爾道:「你該請中校吃飯啊。」
「不,太太,謝謝你,」腓列普回答,「我吃過了。城裡為著我兄弟和母親鬧過事,我寧可餓死也不要舅舅一塊麵包一個生丁……只是住在伊蘇屯而不隔些時候過來向舅舅請安,也不成體統。」說到這裡,他伸出手來拿舅舅的手握了一下,「再說,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我不會有一點兒意見,只要不損害勃里杜家的名譽……」
腓列普故意眼睛不朝奚萊望,奚萊盡可自由自在的打量腓列普。瑪克斯雖然憋著一肚子火,但事情重大,不能不像大政治家那樣小心謹慎,寧可顯得懦弱而不逞著青年人的血性隨便發作;因此他裝作若無其事,冷靜得很。
佛洛爾道:「先生,你舅舅每年有四萬法郎進款,眼看你只靠六十法郎一月過活,太不像話了。何況你舅舅對他有血統關係的親屬奚萊少校——這一位就是……手面這樣大方……」
老頭兒接口說:「是啊,腓列普,咱們以後看情形吧……」
經過佛洛爾的介紹,腓列普和奚萊彼此行了禮,腓列普好像有點膽怯的樣子。
「舅舅,我有一批畫要還你,目前存在奧勛先生家;隨便哪一天勞駕你過去點收。」
腓列普·勃里杜口氣生硬,說完這幾句走了。初見那個怕人的大兵,佛洛爾和奚萊已經吃了一驚,大兵訪問的結果,他們倆心情更加沉重。腓列普帶上堂屋的門,勢頭的猛烈說明他是個被人剝奪遺產的承繼人。門一關上,佛洛爾和奚萊躲在窗簾後面瞧著腓列普從舅舅家走往奧勛家。
「活脫是個癟三!」佛洛爾說著眼睛望著奚萊,打著問號。
奚萊道:「是啊,說來可嘆,皇帝的部隊裡就有這樣的人;我在水上集中營幹掉了七個。」
佛洛爾道:「瑪克斯,你千萬別跟這個傢伙吵架。」
瑪克斯答道:「噢!這個嗎。」又朝著羅日老頭說:「是條癩皮狗,只想討根骨頭吃。他舅舅要是相信我的話,還是拿出一筆錢來打發他。要不然,羅日老頭,他不讓你太平的。」
老頭兒道:「我聞到他的菸草味道。」
「他卻聞到你的洋錢味道,」佛洛爾斬釘截鐵的說,「我看你還是不再見他的好。」
羅日道:「那我求之不得呢。」
奧勛一家吃過中飯都在堂屋裡,葛麗德進去通報,說道:「先生,你們說起的那個勃里杜先生來了。」
腓列普文文雅雅走進去;大家存著好奇心,聲息全無。一看到害阿迦德吃了多少苦,把忠厚的台戈安女人送命的人,奧勛太太從頭到腳打了一個寒噤。阿陶斐納也有些害怕。巴呂克和法朗梭阿彼此望了一眼表示驚訝。奧勛老人不動聲色,請勃里杜太太的兒子坐下。
腓列普道:「先生,我特意來請你照顧;我要在這兒住五年,政府只給六十法郎一個月,得想個辦法活下去。」
八十多歲的老人回答說:「好吧。」
腓列普態度一本正經,談些不相干的事。他把老太太的內侄,新聞記者羅斯多說做了不起的角色;老太太聽見羅斯多這個姓將來會出名,不禁對腓列普有了好感。腓列普毫不遲疑,承認過去的錯誤。奧勛太太放低聲音,很婉轉的埋怨了他一句,他就說他在監獄裡想過很多,決定重新做人。
奧勛先生聽著腓列普的暗示,陪他上街。吝嗇鬼和軍人在巴隆環城道上走到沒人聽見的地方,上校才說:
「先生,要是你相信我的話,咱們以後絕對不談正經,也不提到一個人,除非到田野去散步的時候,或者在沒人聽見的地方。閒言閒語在小城市中的影響,特洛希先生和我解釋得很清楚。雖然特洛希勸我向你請教,我也希望你不吝指教,但是不能讓人疑心你出計劃策,幫我的忙。咱們的敵人非同小可,要打倒他不能有一點兒疏忽。我先請你原諒以後不再來看你。咱們之間冷淡一些,我的行事就扯不到你身上來。需要和你商量的話,我會在九點半光景走過廣場,在你們剛吃過中飯的時候。要是我的手杖擱在肩頭,就表示我要同你見面,你先指定一個地方,到時只做是偶爾碰上的。」
老人道:「聽你這番話,我覺得你很謹慎,決心要成功。」
「我一定成功,先生。第一,請你告訴我本地有哪些軍人是帝國部隊出身,不是瑪克斯的黨羽,可以讓我結交的。」
「有一個禁衛軍的炮兵上尉,姓彌涅南,高等工藝學校出身,年紀有四十歲,生活很儉樸。這個人極重道德,公開反對瑪克斯,認為他的行事不配稱為真正的軍人。」
「好!」
奧勛先生接著說:「這種品質的軍人為數不多,我只想到還有一個退伍的騎兵上尉。」
腓列普道:「那和我是同一個兵種了,可是禁衛軍呢?」
奧勛道:「是的。一八一〇年卡邦蒂埃是龍騎兵團的班長;在作戰部隊中當的是排長,一直升到上尉。」
腓列普私忖道:「說不定奚羅多認識他的。」
「那卡邦蒂埃在市政府擔任的差事就是瑪克桑斯放棄的,他和彌涅南少校是朋友[128]。」
「這兒可有什麼工作讓我混口飯吃呢?」
「聽說希爾州要在此地設一個保險公司的辦事處,你可以謀個位置;不過頂多只有五十法郎一個月……」
「那也夠了。」
一個星期以後,腓列普有了新做的一件大氅,一條褲子,一件背心,全是埃爾伯甫出品的上等呢料,用賒帳的方式按月付款。此外還賒了一雙靴子,一副麂皮手套和一頂帽子。奚羅多把他的內衣和武器從巴黎寄來了,附著一封給卡邦蒂埃的介紹信,卡邦蒂埃在龍騎兵團里原是奚羅多的老部下。這封信使卡邦蒂埃一片熱心的幫助腓列普,把他當作人才出眾,極有義氣的人介紹給彌涅南少校。關於最近結束的叛國案,腓列普吐露出一些內情,兩個正直的軍官聽了對他格外敬仰。大家知道,那次陰謀是帝國部隊想推翻波旁家的最後一次嘗試,拉·洛希爾的四班長案不算在內,因為政治意義完全不同。
從一八二二年起,鑑於一八二〇年八月十九的陰謀案和(一八二一至一八二二)貝爾東–卡隆事件的下場,軍人們只能靜待時機。腓列普參加的一樁是八月十九日案的餘波,也就是那個事變的死灰復燃,不過主持的換了一些更優秀的分子。和前面的案子一樣,這件陰謀也不曾被政府摸清底細。事情一泄露,首腦們馬上設法縮小範圍,好像只是軍營里的兵變。實際上卻有好幾個騎兵團,步兵團,炮兵團參加,以法國北部為中心,準備一舉占領邊界上的重鎮。他們和比利時軍隊結成密約,一朝成功,比利時立即脫離神聖同盟,和法國成立聯邦,把一八一五年的和約作為廢紙。旋風過處,兩個王座可以同時倒台。事發之後,這個由雄才大略之士擬定而有政府要人參與的大計劃,完全給隱瞞起來,只向貴族院供出一些枝節。案子的泄露或者是有人出賣,或者是由於偶然;但一開場首腦們就銷聲匿跡,他們身在國會,原來只答應在政府內部幫助事情成功。腓列普·勃里杜願意給領袖們做掩護。一八三〇年以後,立憲派已經公開透露這個計劃的內幕,以及牽涉到四方八面,而下面的黨徒毫不知情的細節;我再來敘述未免僭越歷史的範圍,而且離題太遠了。上面一些大概情形盡夠說明腓列普所擔任的雙重角色。他負責在巴黎起事,目的是為真正的陰謀作掩護,在北方大舉發動的時候使政府的注意力集中在京城裡。如今腓列普奉令把兩樁陰謀的關係割斷,只招供一些次要的秘密。他的衣著和健康情況證明他窮極無聊,他犯的案子在當局眼中也就顯得並不重要。這種使命,對於一個毫無道德觀念,生活沒有著落的投機分子,再合適沒有。狡猾的腓列普知道自己腳踏兩頭船,一方面在政府面前做好人,一方面受到黨內領袖的重視,打算以後看哪條路好處更多,再作決定。腓列普向卡邦蒂埃和彌涅南透露出陰謀真正的規模,說出特別法庭的某些推事也暗中與聞,卡邦蒂埃和彌涅南便覺得他是個了不起的英雄,認為他的忠誠不愧為大政治家,比得上國民議會[129]的黃金時代的人物。所以不多幾天,狡猾的拿破崙黨徒就成為兩個軍官的朋友,他們倆在地方上的聲譽也給他沾了光。經過兩人推薦,腓列普馬上謀到奧勛先生說起的位置,進了希爾州保險公司的辦事處,像稅局的職員一樣掌管簿冊,填寫保險單,把印好的信填上姓名金額寄出去,每天只有三小時工作。彌涅南和卡邦蒂埃介紹他進俱樂部,他的態度舉動,同彌涅南和卡邦蒂埃稱道這個造反頭目的長處完全相符,博得一般人的敬重;他們本來只會以貌取人,不知道外表往往是靠不住的。
腓列普這一回的行事完全出於深謀遠慮,他在監獄裡思索過一番,覺得長此荒唐也沒有好處。所以用不著特洛希教訓,他已經懂得必須過一種安分,得體,規矩的生活,博取布爾喬亞的敬意。他很高興學著彌涅南的做人之道,相形之下使瑪克斯的短處更加顯著。同時他要瑪克斯看錯他的性格,不把他放在心上。他故意做得像個傻子,慷慨大方,不在乎金錢,暗裡卻包圍敵人,垂涎舅舅的遺產。他的母親和兄弟,真正不在乎金錢,真正慷慨而高尚的人,因為行事天真樸實,倒反被認為存心要奪家私。奧勛先生在腓列普面前把舅舅的財產算過細帳,愈加引起腓列普的貪心。他第一次和老人密談,兩人就一致同意絕對不能讓瑪克斯起疑;萬一佛洛爾和瑪克斯把他們的俘虜帶走,哪怕只帶往布日吧,腓列普就完事大吉。
腓列普的晚飯每星期在彌涅南上尉家吃一頓,在卡邦蒂埃家吃一頓,星期四在奧勛家吃一頓。不久又有兩份人家邀請;住到三星期,自己只消管一頓中飯了。無論什麼地方,除非打聽他兄弟和母親在伊蘇屯作客的情形,他絕口不提舅舅,攪水女人和奚萊。得過勳章的軍官當地只有彌涅南,卡邦蒂埃和腓列普三個,而腓列普還得著榮譽團勳章,在外省更顯得高人一等。三個人總在晚飯之前一同散步,成為俗語說的「另外一幫」。這種態度,這種謹慎和安分的作風,給伊蘇屯人的印象很好。
擁戴瑪克斯的人把腓列普看做「老粗」,軍人對有勇無謀而不配當統領的高級軍官,往往用這個稱呼。
高台的老子在瑪克斯面前提到腓列普,說道:「他那個人品質很好。」
瑪克斯回答說:「哼!看他在貴族院特別庭上的行徑,不是上人家的當便是公家的暗探。他要不是個蠢東西,絕不會受投機政客的愚弄。」
腓列普謀到差事以後,怕地方上閒話多,有些事儘量不讓外人知道。他在聖·巴丹爾納城關盡頭住著一所有大花園的屋子,和卡邦蒂埃兩人偷偷的練功夫;卡邦蒂埃未進禁衛軍以前,在作戰部隊裡當過劍術教師。腓列普暗中恢復了原有的武藝,又向卡邦蒂埃學到一些訣竅,足夠應付第一流的對手。然後他同彌涅南和卡邦蒂埃用手槍打靶子,表面上只說是消遣,其實要叫瑪克桑斯相信他萬一決鬥,主要是用手槍。腓列普碰到奚萊,總等奚萊先招呼,他只在帽子邊上略微碰一碰,態度的隨便像上校向小兵回禮。瑪克桑斯·奚萊從來沒有受不了或者生氣的表示,在高涅德酒店也一字不提。他仍在那兒吃夜宵,但從法里沃戳了一刀以後,夜裡的惡作劇暫時停止。過了一陣,除開巴呂克,法朗梭阿和其他三四個跟瑪克斯特別親密的人,其餘的逍遙團團員都承認勃里杜中校輕視奚萊營長是事實,經常在背後談論。瑪克斯素來脾氣暴躁,性情激烈,這一回竟如此謹慎,大家都看了詫異。伊蘇屯沒有一個人,連卜丹和勒那在內,敢向奚萊提及這件微妙的事。卜丹覺得兩個禁衛軍出身的好漢公開不和非常可惜,但瑪克斯很可能安下什麼計策,讓腓列普自投羅網。據卜丹說,事情隨時會有新發展,但看瑪克斯攆走腓列普的母親和兄弟的手法就可知道;因為法里沃的案子那時已是公開的秘密。奧勛先生當然不肯把奚萊的惡辣手段不講給城裡的老輩聽。被城裡一向當作話柄的摩伊隆先生,也私下說出行刺奚萊的人的姓名,大約為了追究法里沃與瑪克斯結仇的原因,司法當局不能不注意以後的事故。
城裡人早已斷定腓列普和瑪克斯是對頭,談著這個敵對的局面,猜測將來的結果。腓列普用足心思探聽兄弟被捕的詳情,奚萊和攪水女人的來歷,終究和他的街坊法里沃有了相當交情。腓列普把西班牙人仔細研究過了,認為這種性格的人大可信託。兩人的仇恨既完全一致,法里沃也就自願聽腓列普差遣,把他所知道的有關逍遙團的事統統講了。腓列普又許下願心,倘若將來能在舅舅身邊代替瑪克斯掌權,一定償還法里沃的損失,法里沃便成了腓列普的死黨。
可見瑪克斯有了一個可怕的敵人,照當地的說法是「碰上了對手」。伊蘇屯城裡議論紛紛,料定兩個冤家將來必有一場惡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