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馬基雅弗利式的瑪克桑斯[115]
2024-10-08 06:58:59
作者: (法)巴爾扎克
半夜裡,逍遙團騎士一個一個像影子似的溜到巴隆環城道上,在樹蔭底下一邊散步一邊低聲談話。
每走近一個人,第一句話總是:「咱們幹些什麼呢?」
法朗梭阿道:「我想瑪克斯不過是請我們吃一頓。」
「不會的;對他和攪水女人來說,眼前的形勢太嚴重了。他準是想好什麼計策對付巴黎人……」
「把他們趕跑倒也很好玩呢。」
巴呂克道:「我外公看見家裡多了兩個人吃飯,已經著了慌,一定很高興藉機會……」
「喂,弟兄們,」瑪克斯走過來輕輕叫道,「望著天上的星星幹嗎?又不會給我們斟出雜合酒來。走,上高涅德酒店!」
「走,上高涅德酒店!」
眾人那一陣叫喊傳到城裡像軍隊的衝鋒喊殺,叫人聽著毛骨悚然;隨後又寂靜無聲,什麼都沒有了。第二天好幾個人問鄰居:
「半夜一點光景,你有沒有聽見一陣可怕的叫喊?我當著什麼地方起火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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幫口的全班人馬都出席了;高涅德備下一頓名不虛傳的半夜餐,叫二十二雙眼睛看了就舒服。清早兩點,正當眾人像逍遙團的詞彙說的「抿嘴咂舌」,小口小口的品賞好酒的時候,瑪克斯發言了:
「親愛的弟兄們,今天早上為了跟法里沃開一次大可紀念的玩笑,你們的大統領受到低三下四的糧食商侮辱,再加是個西班牙人……叫我想起集中營來……他大大的損害了我的名譽,我非向這混帳東西報仇不可,當然不越出咱們尋開心的範圍。我想了整整一天,想出一條妙計,準會叫西班牙人急得發瘋。這計策一方面能報我個人的仇,也就是報我們逍遙團的仇;另一方面也賑濟了埃及人敬重的小動物,它們同樣是上帝造的,卻受著人類無理的迫害。善生惡,惡生善,善惡相生原是千古不易之理!所以命令全體弟兄——可不能違背你們大統領的意旨!——每個人用極秘密的方式搜集二十隻耗子,或是二十隻懷胎的老鼠,假如可能的話。捉來的耗子要關三天。能捉得更多當然歡迎。你們把那些高明的破壞分子收在一邊,不讓它們吃到一點兒東西,最要緊是叫這些小寶貝餓得發慌。小老鼠和田鼠,一律照收。二十二個人每人捉二十隻,咱們就有四百多黨羽,放進法里沃儲藏麥子的卡潑桑老教堂[116],會報銷不少糧食。但是咱們手腳要快!八天之內,法里沃就得送出一大批貨色;他如今在四鄉接洽買賣,我要他回來的時候倉庫損失浩大。」瑪克斯看見眾人一致表示欽佩,便說:「諸位,想出這條妙計不能算我的功勞。愷撒的東西總是愷撒的,上帝的東西總是上帝的。我是抄襲《聖經》上薩姆遜捉放狐狸的故智[117]。薩姆遜當初放火,未免不講人道;咱們的作風卻像婆羅門教徒,保護被迫害的弱小民族。佛洛爾·勃拉齊埃小姐已經把全部老鼠籠打開,我的得力助手科斯基正在捉田鼠。我的話完了。」
高台兒子道:「我能找到一樣動物,一隻抵得上四十隻耗子。」
「什麼東西?」
「松鼠。」
一個新加入的團員說:「我貢獻一隻小猴子,它會把麥子吃得不亦樂乎。」
瑪克斯道:「不行!這些東西都查得出來歷。」
鮑西埃家的兒子說道:「咱們可以到近邊農莊上去捉鴿子,每個鴿棚捉一隻,夜裡把教堂屋頂開個窟窿放進去,不久就會招來幾千隻。」
瑪克斯對高個子的鮑西埃兒子笑了笑,說道:「一個星期之內,咱們夜裡就拿法里沃的倉庫做目標。你們知道聖·巴丹爾納一帶的人起身很早。要不倒穿著布底鞋,一個人都不能去。鮑西埃騎士既然發明鴿子的玩意兒,就專管鴿子。報銷麥子的事歸我負責。你們個個人都得替耗子當一下管家。要是看守倉庫的夥計睡在教堂里,弟兄們就得用些手段把他灌醉,調虎離山,好讓耗子們大開筵席。」
高台兒子道:「你不跟我們提巴黎人麼?」
瑪克斯道:「噢!還得把他們研究一下。我先出一個賞格:我有一支皇帝欽賜的超等獵槍,凡爾賽廠製造的精品,值兩千法郎;誰要想出一個捉弄巴黎人的辦法,使他們跟奧勛先生奧勛太太鬧得不歡,給兩位老人打發走,或者自動滾蛋,當然不能太損害我兩位朋友巴呂克和法朗梭阿的祖宗,我就把獵槍奉送。」
「行!讓我去想。」高台兒子說;他是最喜歡打獵的。
瑪克斯又道:「出計策的人要不願意得我的槍,我就把我的馬奉送。」
吃過那頓宵夜,二十個腦子用足苦功,要想出一個跟阿迦德母子搗亂的計劃。可是附帶的條件太嚴格了,事情太難了,除非魔鬼或者機會湊巧才能成功。
第二天早上十點前一會兒,阿迦德和約瑟下樓預備吃第二頓早飯。所謂第一頓早飯是在床上或一下床就吃的一塊牛油麵包,一杯咖啡牛奶。奧勛太太雖然上了年紀,梳洗的周到仍不亞於路易十五時代的公爵夫人;大家正在等她下來。約瑟忽然看見約翰–雅各·羅日站在對面大門口,便指給母親看;母親看了竟認不得,她哥哥和她離開的時候模樣兒差得太遠了。
阿陶斐納扶著外婆下樓,對阿迦德說:「看見沒有,你哥哥出來啦!」
約瑟叫道:「一副蠢相!」
阿迦德合著手,望著天,說道:
「想不到他給人擺布到這個田地!我的天哪,怎麼還像一個五十七歲的人呢?」
她想細瞧一下哥哥,不料佛洛爾·勃拉齊埃就站在老頭兒背後,光著頭,鑲花邊的紗圍巾底下露出雪白的背脊,耀眼的胸脯,收拾得像個有錢的交際花,窄腰身羊蹄袖的薄綢衫是當時最時行的一種綢料子,腕上戴著華麗的手鐲。攪水女人胸口掛著一條湛亮的金項鍊,正在拿一頂黑綢便帽遞給羅日,防他傷風:這一幕顯見是有心做給外人看的。
約瑟叫道:「好一個美女!難得難得!……照我們的說法,她是天生『上畫』的!……那種肉色!調子多美!那個分界的部分,那種豐滿,還有那肩膀!……真是了不起的柱子上的人像[118]!……畫起鐵相一派的維納斯來,的確是最理想的模特兒。」
阿陶斐納和奧勛太太好像聽人說著外國話;阿迦德站在兒子背後向她們倆做手勢,表示這種行話她是聽慣的。
奧勛太太道:「那個婆娘搶了你家私,你還覺得她好看麼?」
「那不相干,反正是個出色的模特兒!肥得恰到好處,並沒破壞身段……」
阿迦德道:「孩子,這兒不是你的畫室,況且還有阿陶斐納在場……」
「對,我忘了;可是從巴黎到此地,一路看見的女人都是醜八怪……」
阿迦德道:「親愛的乾媽,哥哥和這個女的在一起,叫我怎麼能去看他呢?……」
約瑟道:「噢!我願意去……既然他會欣賞一個鐵相的維納斯,我倒不覺得他怎麼蠢了。」
奧勛先生闖過來說:「他要不糊塗,早已安安分分娶了親,生了孩子,輪不到你們來得遺產了。這也叫作有弊必有利。」
奧勛太太道:「約瑟的主意不錯,讓他先去看舅舅,要羅日明白你上門的時節不能有別人在場。」
奧勛先生道:「你們不怕得罪勃拉齊埃小姐麼?……不行,不行,太太;還是忍著這口氣吧……你要得不到遺產,至少想法弄一筆小小的贈予……」
奧勛夫婦不是瑪克桑斯·奚萊的對手。這兒中飯吃到一半,科斯基奉主人羅日先生之命給勃里杜太太送來一封信。奧勛太太叫丈夫念出來:
親愛的妹妹:
我從外人嘴裡知道你到了伊蘇屯。你不住在我家而住在奧勛先生府上的理由,我猜想得到;但要是你來看我,一定會受到應有的招待。我身體不好,不能出門,否則先來看你了。為此我向你道歉。我請外甥今天來吃晚飯,我很樂意見見他,年輕人對於同桌的人不像婦女們挑剔。希望他由巴呂克·鮑尼希和法朗梭阿·奧勛兩位先生陪著一同來。
愛你的哥哥 約翰–雅各·羅日
奧勛先生吩咐女傭人說:「告訴來人,說我們在吃飯,勃里杜太太等會寫回信。勃里杜先生準定過去吃晚飯。」
老頭兒舉起一個手指放在嘴上,叫大家別開口。他萬萬沒想到孫子外孫和瑪克桑斯有交情,大門一關上,便對老婆和阿迦德飛了一個挺俏皮的眼風,說道:
「他寫這封信好比我肯拿出二十五塊金洋……我們這是跟軍人通信。」
奧勛太太道:「這話有什麼意思?管他怎樣,我們回信就是了。至於你,」她望著畫家說,「你儘管去吃飯;萬一……」
老太太被丈夫瞅了一眼,把話咽了下去。奧勛老人發覺老婆著實喜歡阿迦德,生怕將來乾女兒遺產完全落空,她自己會送乾女兒一筆錢。吝嗇鬼雖則比老婆大十五歲[119],還指望承繼她的產業,有朝一日把兩份家私合併起來。他念念不忘存著這個心。奧勛太太用訂立遺囑的話威嚇他,逼他作某些讓步,辦法的確想得不錯。所以奧勛先生決意站在客人一邊。況且牽涉的是筆極大的遺產;為了主張公道,他也願意這筆遺產落在合法的承繼人手裡,不讓低三下四的外人搶走。再說,問題早一天解決,客人也早一天動身。至此為止,搶家私的人和承繼人之間的鬥爭不過是奧勛太太心裡的一種計劃,一朝成了事實,奧勛先生活躍的頭腦也擺脫了內地生活的麻痹,覺醒過來。奧勛太太當天早上聽見丈夫提到她乾女兒,說了幾句親切的話,覺得這個又內行又精明的幫手已經偏向勃里杜這一邊,不由得喜出望外。
到了中午,奧勛先生,奧勛太太,阿迦德和約瑟,四個人把各自的聰明智慧拼湊起來,寫成一封特意給佛洛爾和瑪克桑斯看的回信;約瑟母子沒想到兩個老人家字斟句酌,對措辭那麼認真:
親愛的哥哥:
我三十年沒有回來,沒有和本鄉任何人來往,甚至和你也不通音信:這不但要怪父親對我抱著古怪而錯誤的成見,還得怪我在巴黎所受的苦和所享的福。我做妻子的時期固然蒙上帝保佑,做母親的階段卻受了打擊。你想必知道我的兒子,你的外甥腓列普,為了效忠皇帝背著一個極大的罪名。想你也不會奇怪,聽到一個寡婦不得不在一家彩票行里當個待遇微薄的差使,以資餬口,同時跑到看見她出生的人身邊來,求些安慰和幫助。陪我來的兒子,乾的一行職業需要極大的才能,極大的犧牲,極大的苦功,才能有所收穫。他那一行,往往名譽比財富先來。就是說將來約瑟替我們一家增光的時候,他還不會有錢。親愛的約翰–雅各,你的妹妹對於父親冤枉她的後果盡可默然忍受;但是請你原諒,以我做母親的地位,不能不提醒你有兩個外甥,一個在蒙德羅當過皇帝的傳令官,帶領禁衛軍在滑鐵盧打過仗,如今關在牢里;另外一個從十三歲起憑著志趣挑了一項艱苦的,但是光榮的職業。因此我誠心誠意的感謝你的來信,既為我自己道謝,也為約瑟道謝,他等會一定遵命赴約。親愛的約翰–雅各,有了病一切都可原諒,我會去看你的。妹妹在哥哥家裡絕不會感到委屈,不管哥哥過的是怎樣的生活。我親親熱熱的擁抱你。
阿迦德·羅日
奧勛先生對勃里杜太太道:「事情就這樣開場了。你去的時候盡可明明白白跟他提到兩個外甥……」
葛麗德送過信去,十分鐘後回來,照內地習慣把她聽到的看到的一齊報告主人。
她說:「太太,從昨天晚上起,屋子全部打掃過了,太太本來……」
「哪個太太?」奧勛老人問。
葛麗德回答說:「他們一家都把攪水女人叫作太太。她本來把堂屋和所有羅日先生的東西弄得不像樣子,從昨天起,屋子跟瑪克桑斯先生沒來以前一個樣了,金光燦亮,連面孔都照得出來。范提告訴我,科斯基今天早上五點騎著馬出去,九點鐘帶回許多菜。晚飯講究得不得了,賽過請布日的總主教。大大小小的瓶兒罐兒都搬出來了,擺滿一廚房。老頭兒樣樣事情要人回報,他說:我要好好的款待一下外甥。——看樣子羅日一家看著信很高興……太太親自對我說的……噢!她那副裝扮啊!……真是難畫難描!從來沒見過這樣漂亮的!一副獨粒鑽的耳環子,范提說每顆要值到三千法郎;還有鏤空花邊!手上戴著戒指,腕上戴著手鐲,賽過教堂里放聖物的百寶箱;衣衫的綢料子像祭壇上的桌圍一樣好看!……她還對我說:先生因為他妹妹脾氣這樣隨和,快活極了。我希望能好好款待她,儘儘我們的禮數。但願我們接待她兒子的場面使得她對我們另眼相看……先生心裡急煎煎的只想見他的外甥。——太太腳上穿著小小的黑緞鞋,還有那雙絲襪……哎啊,說不出有多麼好看!上面好像有花兒,還有像鏤空花邊似的小眼兒,連粉紅的肉都看得見。一句話:她裝扮得像神仙一般!胸前束著一條小小的圍裙,真漂亮,范提說光是這條圍裙就抵到我們兩年工錢……」
藝術家笑道:「那麼去的客人也得打扮一下囉。」
等葛麗德出去了,老太太問:「喂,奧勛先生,你在想什麼啊?……」
奧勛太太指著丈夫叫乾女兒看:他胳膊擱在椅子的靠手上,兩手捧著腦袋,正想得出神。
老人說:「你們的對手好厲害呢!」又望著約瑟道:「小伙子,憑你這點兒聰明決計鬥不過瑪克桑斯·奚萊那樣一個老江湖。我再囑咐你也沒用,你臨時照樣會做出傻事來;不過今天晚上你至少應該把看到的,聽到的,還有你自己的行動,統統講給我聽。好吧!……只有靠上帝保佑了!想法單獨見你舅舅。倘若你用盡心思而做不到,那也多少透露出他們的計劃;倘有機會單獨和舅舅談話,當然不讓人聽見囉……就得逗他說出他的處境,你要知道他日子並不好過,同時你也該替母親說話……」
四點鐘,約瑟跨過那分隔奧勛和羅日兩家的土峽;聖·約翰廣場好比給人散步的走道,種著可憐巴巴的白楊,一共有二百尺長,和大那蘭德一樣闊。外甥上門,科斯基穿著雪亮的靴子,黑呢長褲,白背心,黑衣服,走在前面通報。堂屋裡已經擺好席面。約瑟一眼就認出舅舅,過去擁抱他,又向佛洛爾和瑪克桑斯行了禮。
畫家高高興興的說:「親愛的舅舅,從我出世到現在,咱們沒有見過面;可是遲一步見面總比不見面好。」
老人呆呆的望著外甥,說道:「朋友,歡迎,歡迎。」
約瑟逞著藝術家的興致對佛洛爾說:「太太,今天早上我已經羨慕舅舅有福氣,能天天欣賞你。」
「她真美,是不是?」老頭兒暗淡的眼睛差不多有了光彩。
「有資格當畫家的模特兒。」
佛洛爾拿胳膊碰了碰羅日,羅日便道:「外甥,這一位是瑪克桑斯·奚萊先生,和你哥哥一樣在禁衛軍里替皇帝當過差。」
約瑟站起來彎了彎腰。
瑪克桑斯說:「大概令兄是屬於龍騎兵營,我是步兵營的。」
佛洛爾說:「不管馬上馬下,反正是性命相搏!」
約瑟打量瑪克斯,和瑪克斯打量約瑟一樣仔細。瑪克斯的穿扮完全是當年一般漂亮哥兒的款式,衣服是巴黎做的。一條天藍呢長褲,褶襉很闊,一雙腳只露出帶著踢馬刺的靴尖。刻花金紐扣的白背心緊緊裹著他的腰,背後繫著帶子代替腰帶。紐子一直扣到頸圍的背心勾勒出他開闊的胸脯;黑緞子的衣領使他不能不昂著頭,顯出一副軍人氣派。窄腰身的黑大氅裁剪非常合式,扁薄的表在背心口袋裡略微露出一點,金鍊條吊在外面。他把勃勒甘新近發明的所謂蚱蜢式的鑰匙拿在手裡拈來拈去玩弄。
「這漢子長得挺不錯。」約瑟心上想;他用畫家的眼光欣賞那精神飽滿的臉,威武的神態,還有瑪克斯像他貴族父親的一雙清秀的灰色眼睛。「舅舅準是個厭物,俏婆娘不免找點兒補償。一望而知他們過著三角式的生活!」
這時巴呂克和佛朗梭阿來了。
佛洛爾問約瑟:「你還沒有看過伊蘇屯的塔麼?晚飯還得等一個鐘點,願不願意散散步,讓我們帶你去瞧瞧本地的名勝?……」
「好吧。」藝術家回答,他完全不覺得散步有什麼害處。
佛洛爾上樓去戴帽子,手套,開司棉披肩。約瑟忽然看見圖畫,像中了妖法似的霍的站了起來。
他瞧著首先引起他注意的一幅,說道:「唷!舅舅,你還收藏畫呢!」
老頭兒回答:「是的,那是台戈安家傳下來的。大革命時期,他們在貝利的教堂和修道院裡買下一些破東西。」
約瑟不聽他的,只顧把畫一幅一幅欣賞過來,嘴裡嚷著:
「妙極了!……噢!這才叫作品……這一幅也不錯!……哎喲,越來越精彩了,竟像看尼高萊的雜耍一樣……」
瑪克桑斯道:「還有很大的七八幅放在閣樓上,因為框子好才留下的。」
藝術家道:「咱們瞧瞧去!」
瑪克桑斯把他帶上閣樓。
約瑟回到樓下興奮極了。瑪克斯在攪水女人耳邊說了一句,攪水女人立即拉羅日到窗洞底下輕輕說話,但有心讓約瑟聽見。
她道:「你外甥是畫家,你放著這些畫反正沒用,還是送給他吧,表示你的好意。」
約瑟正瞧著一幅阿爾巴納出神,老頭兒叫佛洛爾扶著走過來,說道:「聽說,聽說你是畫家……」
約瑟道:「還不過是個拉班呢。」
佛洛爾問:「什麼叫作拉班?」
約瑟道:「就是學徒。」
約翰–雅各道:「倘若這些畫對你的行業有用,我就送給你……可是不帶框子。框子是金漆的,樣子也好玩;我可以裝上……」
約瑟好不快活,叫道:「嗨,舅舅,我照原來的尺寸替你把畫臨下來,你的框子可以裝我的臨畫。」
佛洛爾道:「那要花費你時間,畫布,顏料……你還得花一筆錢……喂,羅日老頭,我看你還是送外甥一百法郎一張臨畫,這兒二十七幅……閣樓上大概還有十一幅,尺寸挺大,應該加倍送錢……一共作四千法郎吧……是嗎,你舅舅既然留下框子,就應當送你四千法郎臨畫費。你將來還得自己配新框子,聽說框子比畫值錢,上面有金子呢!……」佛洛爾搖著老頭兒的胳膊說:「喂,先生,怎麼樣?……外甥拿你四千法郎替你把舊畫換上新畫,價錢不貴啊……」她又咬著羅日耳朵說:「這樣送他四千法郎,不露一點痕跡,我覺得他並不十分精明……」
「好吧,外甥,你替我臨畫,我送你四千法郎……」
老實的約瑟道:「不,不,送了畫再加四千法郎,太多了;因為你知道,原畫是值錢的呢……」
佛洛爾道:「哎!你收下吧,傻瓜!既然是你舅舅……」
「那麼我就收下了。」約瑟得了這些寶物有點飄飄然,他認出其中還有一幅班魯琴。
因此,約瑟眉飛色舞攙著攪水女人上街,對瑪克斯來說是正中下懷。別說佛洛爾,羅日,瑪克斯,便是整個伊蘇屯也沒有一個人知道古畫的價值;狡猾的瑪克斯自以為拿廢物換來佛洛爾的勝利,使她能在大眾面前得意洋洋讓主人的外甥攙著散步,一路和他十分投機,叫城裡人都看著呆住了。大家跑到門口來看攪水女人怎樣占著羅日家屬的上風。不出瑪克斯所料,這樁怪事把地方上轟動了。五點左右,舅舅和外甥回家的時節,家家戶戶都在談論瑪克斯和佛洛爾兩人同羅日的外甥如何如何融洽。送畫和四千法郎的故事也傳出去了。羅日請的陪客有地方法院推事羅斯多先生和伊蘇屯的市長。席面講究極了,完全是內地式的酒席,一頓飯要吃到五小時。極品的葡萄酒喝下去越發令人談笑風生。約瑟坐在舅舅對面,一邊是佛洛爾,一邊是瑪克斯;九點鐘吃到飯後點心,他跟退伍軍人差不多已經稱兄道弟,覺得他脾氣再好沒有。約瑟十一點鐘回去,幾乎醉倒了。羅日老頭更是爛醉如泥,由科斯基抱上床去;他吃得像趕集的戲子,酒喝得像沙漠中的沙土。
半夜裡只有瑪克斯和佛洛爾兩個人的時候,瑪克斯說:
「你瞧,這樣不是比對他們噘起嘴巴生氣好多麼?好好的款待勃里杜娘兒兩個,送他們一些小小的禮物:他們受了優待,自會說咱們好話,心平氣和的回巴黎去,讓咱們過太平日子。明兒早上,我們跟科斯基把畫卸下來送過去,讓畫家睡醒就看到;框子搬上閣樓,堂屋壁上另外糊一種印泰雷瑪克故事的花紙,我在摩伊隆先生家看見過的。」
佛洛爾叫道:「好啊,那漂亮多了。」
第二天,約瑟到中午才醒,在床上就看到疊做一堆的古畫,根本沒聽見送進來。他把作品復看了一遍,研究大師們的手法,尋他們的簽名,斷定張張都是傑作。那時他母親被奧勛老人催著,過去拜訪哥哥,向他道謝。老人知道畫家隔夜做了許多傻事,不免替勃里杜家十分著急。
他說:「你們的對手狡猾透頂。我一輩子沒見過像那個大兵一樣的手法:看來打仗真能訓練年輕人。約瑟落了他的圈套!竟會攙著攪水女人出去散步!他們把他灌飽了酒,送他破破爛爛的畫,又送他四千法郎,堵住了他的嘴。你的藝術家沒有叫瑪克桑斯破費多少。」
精明的老人指點阿迦德,勸她迎合瑪克桑斯的心意奉承佛洛爾,想法拉攏她,以便有機會和約翰–雅各單獨談幾句。勃里杜太太過去,她哥哥聽著佛洛爾的吩咐待她很殷勤。老頭兒隔夜吃喝過度,病在床上。阿迦德不能一開頭就談正經,瑪克斯以為樂得大方,讓兄妹倆單獨在一起。這個估計完全正確。可憐的阿迦德瞧著哥哥渾身不舒服,不忍心讓他沒有勃拉齊埃太太服侍。
她對老單身漢說:「那位使哥哥幸福的人,我很想見見她。」
老頭兒聽著顯然很高興,打鈴叫勃拉齊埃太太。不難想像,佛洛爾就在近邊等著。兩個對立的婦女彼此招呼了。攪水女人儘量對羅日巴結討好,溫存體貼:她認為先生的枕頭太低了,重新墊過,服侍的周到不亞於新娶的太太,弄得老單身漢感動得不得了。
阿迦德道:「小姐,你多年來對我哥哥盡心出力,想盡辦法使他日子過得快活,我們真是感激不盡。」
老頭兒道:「是啊,親愛的阿迦德,有了她,我才嘗到幸福的滋味;再說,她這個人的好處才多呢。」
「所以哥哥,你怎樣報答小姐也不算過分,你應該和她結婚。我信仰上帝,不能不希望你服從宗教的訓誡。你們倆要不跟法律和道德牴觸,良心上可以更平安。哥哥,我這回來是抱著萬分痛苦的心情求你幫助的;可是別認為我們對你支配財產的方式有什麼異議。」
佛洛爾道:「太太,我們知道當初老先生對你不公平。你哥哥可以告訴你,」她把眼睛瞪著她的俘虜,「我們之間沒有別的爭執,除非為你的問題。我向先生提出,我的老恩人沒有給你的一份財產,做哥哥的應該還你;——說起老先生,他的確是我的大恩人(她說到這兒帶著哭聲),我永遠不會忘記的……不過太太,你哥哥也明白過來了……」
羅日說:「是的,我立起遺囑來絕不忘記你們……」
「哥哥,別說這樣的話,你還不知道你妹妹的性格呢。」
這樣一開場,第一次拜訪的結果很容易猜想得到。羅日請妹子後天吃飯。
那三天之內,逍遙團團員捉了大批老鼠田鼠,在一個天氣很好的夜裡放進穀倉,總共四百三十六隻,都是餓極了的,其中還有不少懷胎的母鼠。騎士們送了法里沃這些食客還不滿足,又把卡波桑教堂的屋頂開一個窟窿,放進從十個不同的莊園上捉來的十幾隻鴿子。這些動物盡可以太太平平地大開筵席,替法里沃看守倉庫的夥計被一個壞蛋勾引出去,從早到晚喝得爛醉,完全不管老闆的糧食。
勃里杜太太和奧勛老人的意見相反,認為哥哥還沒有立遺囑;她打算一有機會單獨和哥哥出去散步,就問他將來怎麼處置勃拉齊埃小姐,因為佛洛爾和瑪克斯一直給她抱著與哥哥單獨談話的希望而始終不讓實現。
逍遙團團員個個都在搜索枯腸,想用什麼辦法嚇走巴黎人,但想來想去,無計可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