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五個奧勛
2024-10-08 06:58:56
作者: (法)巴爾扎克
穿過聖·約翰廣場的街,上面一段叫作大那蘭德,底下一段叫作小那蘭德。在貝利地區,「那蘭德」的意思等於熱那亞方言中的「薩利塔」,專指坡度陡峭的街道。從聖·約翰廣場到維拉德門的那蘭德陡得非常厲害。奧勛老先生的屋子和約翰–雅各·羅日的屋子遙遙相對。逢著對面挑起窗簾或是打開大門的時候,在奧勛太太起坐的堂屋裡可以從窗中望見羅日家的動靜;反過來也一樣。兩所屋子沒有什麼分別,大概出於同一建築師之手。奧勛生在伊蘇屯,早年在貝利的賽爾地方當所得稅和產業稅的徵收員,後來跟伊蘇屯的徵收員對調位置,回到本鄉娶了按察使助理風流羅斯多的妹妹。奧勛在一七八六年上退休,沒有受到大革命的風浪;而他也完全擁護大革命的原則,一切「守本分的人」總是跟著勝利者搖旗吶喊的。奧勛先生號稱為大吝嗇鬼,絕對不是盜竊虛名。可是要描寫他,說話未免重複。有一樁使奧勛出名的嗇刻事兒,足以說明奧勛先生的全部作風。
他的過世的女兒當初嫁給鮑尼希家的時節,奧勛家請鮑尼希家吃飯。女婿本有大宗遺產可得,因為做買賣失敗,尤其父母不肯接濟,鬱郁悶悶死了。那時鮑尼希家的兩老還在,看見奧勛先生為保護女兒的陪嫁,自願做外孫的監護人,非常高興。且說奧勛小姐簽訂婚約那天,雙方家長在堂屋裡會齊,一邊是奧勛一家,一邊是鮑尼希一家,都穿得齊齊整整。年輕的公證人埃隆正在鄭重其事的宣讀婚約,忽然廚娘闖進來向奧勛先生討繩子扎火雞,火雞原是當天的正菜。前任徵收員從大氅口袋裡掏出一根繩子,大概已經扎過小包裹之類,交給廚娘;廚娘還沒走出堂屋門,奧勛先生就高聲吩咐:「葛麗德,用過了就還我!」
葛麗德是貝利一帶對瑪葛麗德的簡稱。
你們從此可以懂得奧勛先生的為人,也可以懂得地方上為什麼挖苦他,把他老夫妻倆和三個孩子稱為五個奧勛。
老奧勛的脾氣變得一年比一年煩瑣,越來越在小事情上認真,而他那時已經八十五歲了!像他那種人,在街上談天談得最有勁的當口,會彎下身去撿一支別針,拿來扣在翻袖上,嘴裡說:「女人家要做一天呢!」他會怪怨現在的呢絨質地太差,說他的大氅只能穿到十年。奧勛是高個子,又瘦又干,皮色發黃,很少說話,很少看書報,不肯讓自己辛苦;他像東方人一樣講究規矩,家裡的伙食清淡之極,每個人的口糧都由他親自過秤。他一家的人口也不少,除了老婆,外孫巴呂克,外孫女阿陶斐納,這兩個都是鮑尼希家的承繼人,還有自己的孫子法朗梭阿·奧勛。
一八一三年的大徵兵把以前逃過兵役的青年都抽去編成所謂「榮譽禁衛軍」;奧勛的大兒子那一次也被徵發,在哈瑙一仗中送了命。這個早就指定的承繼人為了逃避兵役,年紀輕輕娶了一個有錢的老婆;但他料到自己壽命不長,把老婆的財產花得精光。老婆遠遠的跟著軍隊移動,一八一四年死在斯特拉斯堡,丟下一身的債,老奧勛始終不認帳,拿舊時的判例回答債主,說婦女等於未成年的人,不能借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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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這份人家包括兩個老的和三個孫子孫女,仍然可稱為五個奧勛,那句笑話也就始終存在,因為內地的笑話從來不會過時。葛麗德那時六十歲,家裡的雜務歸她一個人包辦。
屋子雖則很大,家具並不多。但三樓的兩間臥房盡可以安頓約瑟和勃里杜太太。奧勛老人這才後悔不迭,當初不該在每間房內留著一張床,附帶一把花綢面子的白木舊靠椅,一張胡桃木桌子,上面放一隻藍邊面盆,盆里擺一個闊嘴的水壺。老頭兒平時在地下鋪著乾草,堆放蘋果,山楂,木瓜,冬天的梨子;老鼠經常在此打架:兩間房都有一股水果和耗子的氣味。奧勛太太叫人把地方打掃乾淨;有幾處脫膠的糊壁紙用漿糊粘好;從自己的舊鏤空紗衫上剪下幾小塊做窗簾。丈夫不肯買小草蓆,她便把自己床前的腳毯給她的小阿迦德用。儘管阿迦德已經四十七足歲,兒子都那麼大了,在奧勛太太嘴裡始終是個「小可憐兒!」。奧勛太太向鮑尼希家借來兩張床幾,又向高涅德酒店隔壁的舊貨商大膽租了兩口銅拉手的舊五斗櫃。她藏著兩對木料貴重的燭台,還是她喜歡做車工的爸爸親手做的。一七七〇至一七八〇年之間,有錢的人玩一樣手藝原是一種風氣:路易十六學做銅匠,上一代的羅斯多,前稅務衙門的小官兒,學的是車工。裝飾兩對燭台的箍有花梨樹根的,有桃樹根的,有杏樹根的。奧勛太太居然連這兩件傳家之寶也拿出來了!……奧勛先生看了這些布置和這種犧牲,越發沉著臉,心裡可還不信勃里杜母子當真會來。
就在法里沃被人捉弄的那天,奧勛太太吃過中飯對丈夫說:
「奧勛,希望你對我乾女兒勃里杜太太客氣一些。」
等她料定孫子們都出去了,又道:
「我的一份產業歸我自由支配;別逼著我因為虧待了阿迦德,將來在遺囑上給她補償。」
奧勛先生聲氣柔和的答道:「太太,你認為我活了這把年紀,連一些起碼規矩都不懂麼?……」
「老狐狸,你明知道我說的是什麼意思。你得好好看承咱們的客人,別忘了我多麼喜歡阿迦德……」
「瑪克桑斯·奚萊想搶你心愛的阿迦德的遺產,可是你也喜歡奚萊啊!……你自己在胸口養了一條毒蛇。不過話又說回來,羅日的家私反正落在羅斯多的後代手裡。」
這句話暗指大家私下猜想的阿迦德和瑪克斯的出身,奧勛說完,打算出門。奧勛太太雖然乾癟,還是身體筆直,臉上撲著粉,戴一頂大蝴蝶結的圓頂睡帽,穿一條閃光縐紗裙,一件窄袖子的上衣,腳下套一雙露出後跟的軟底鞋,她把鼻煙壺望小几上一放,說道:
「奧勛先生,我真不懂,像你這樣的聰明人怎麼會跟著人家胡說亂道:我可憐的老朋友就為那句話不得安寧,我的乾女兒也為此得不到她爹的家私。瑪克桑斯·奚萊不是我哥哥生的,我當初切切實實勸過他不要浪費金錢。至於羅日太太,你和我一樣知道她一生清白……」
「有這樣的娘才有這樣的女兒,我覺得她好不糊塗。家私弄得精光,還把孩子教育成這樣:一個牽入貝爾東[110]式的案子,關在牢里,等貴族院審判;另外一個更糟,竟是個畫畫的!……你庇護的兩個小輩,倘若打算在這兒住到把膿包羅日從攪水女人和奚萊掌心裡解救出來,不知要住到何年何月呢。」
「別多說了,奧勛先生;但願他們不論頭尾翅膀,多少到手一些……」
奧勛先生拿著帽子和象牙球柄的手杖,出門了,心裡對太太那句斬釘截鐵的話暗暗吃驚,沒想到她會這樣堅決。奧勛太太拿起祈禱本子念她的彌撒課;她年紀大了,不能天天上教堂,逢著星期日和節日去一次已經夠累了。她收到阿迦德的回信以後,在日常禱告之外又加上一節,求上帝點醒約翰–雅各·羅日,祝福阿迦德,使她聽著乾娘的話到這兒來幹的事能夠成功。她認為孫子外孫目無神明,便瞞著他們托本堂神甫在念「九日經」期內做幾台彌撒,派外孫女阿陶斐納·鮑尼希代表她上教堂去做禱告。
阿陶斐納從七歲起就在這所冷冷清清,生活刻板單調的屋子裡陪外婆做活;她那時十八歲,很高興去念九日經,希望能感應約瑟對她有些情意。奧勛先生不了解藝術家,說了那巴黎青年許多壞話,引得外孫女兒對約瑟越發興趣濃厚。
凡是老年紀的,守本分的,做家長的,在地方上可以算作首腦的,無不贊成奧勛太太的做法。他們巴望她乾女兒和乾女兒的孩子們成功的心思,和他們多年來看不起瑪克斯行為不端的心思完全一致。因此羅日的妹子和外甥來到的消息把伊蘇屯分成兩派:一派是上層的和家世古老的布爾喬亞,只會私下發發願心,袖手旁觀而不會出來相助的;一派是逍遙團的團員和袒護瑪克斯的人,會千方百計陰損兩個巴黎人的。
那天下午三點,阿迦德和約瑟在彌賽爾廣場運輸公司門前下了車。勃里杜太太雖則旅途勞頓,看到故鄉也覺得自己變得年輕了,走在街上隨處想起童年的往事和印象。在伊蘇屯當時的情形之下,十分鐘之內四面八方都傳遍巴黎人來到的消息。奧勛太太到大門口迎接阿迦德,擁抱阿迦德,賽過阿迦德是她的親生女兒。老人家過了七十二年空虛單調的生活,葬過三個兒女,而且都死得可憐;她的母性只能發泄在另外一個小輩身上,聊以自慰;她常說她把乾女兒抱過整整十六個年頭呢。在淒涼寂寞的內地,她老是懷念這番深厚的交情,懷念阿迦德的童年,仿佛阿迦德就在面前。因為這緣故,她對勃里杜家的利益特別熱心。她把阿迦德當作貴賓似的帶進堂屋,威嚴的奧勛先生冷冰冰的坐在那兒,像一座冷灶。
乾娘[111]對乾女兒說:「奧勛先生在這裡呢,你覺得他神氣怎麼樣?」
阿迦德道:「跟我離開他的時候一點沒有分別。」
老人道:「你一開口就顯出你是巴黎來的,嘴巴真甜。」
家裡人一個一個介紹過來:個子高大的外孫巴呂克·鮑尼希,二十二歲;孫子法朗梭阿·奧勛,二十四歲;還有外孫女阿陶斐納;她紅著臉,兩條胳膊沒處安放,尤其一雙眼睛不知望哪裡好,因為不願意叫人看出她注意約瑟·勃里杜。兩個年輕人和奧勛老頭都在聚精會神打量約瑟,但觀點各個不同。吝嗇鬼心上想:
「他好像剛出醫院,一定餓得發慌,像個復原的病人!」
兩個年輕人心上想:
「強盜坯!看他這副長相!倒要我們費一番手腳呢。」
阿迦德指著藝術家道:「這是畫畫的約瑟,我的好兒子!」
阿迦德勉強說出這個「好」字的口氣,表明她的心老是在盧森堡監獄。
奧勛太太道:「他面色不大好,長得也不像你……」
約瑟憑著藝術家的天真率直,回答說:「是的,我像父親,而且像他丑的方面!」
奧勛太太本來握著阿迦德的手,這時又捏了她一把,瞧了她一眼,意思是說:「啊!孩子,怪不得你要偏心,喜歡下流的腓列普。」
她接著回答約瑟:「親愛的孩子,我從來沒見過你父親;可是只要是你媽媽生的,我都喜歡。過世的台戈安太太還在信里說你有才氣呢;你們家裡最後只有她一個人和我通通消息。」
藝術家道:「才氣還談不到!不過耐著性子幹下去,過幾年也許能有一些名氣,掙一份家私。」
「靠畫畫麼?……」奧勛先生的口吻挖苦得厲害。
奧勛太太道:「阿陶斐納,上廚房去照顧夜飯。」
約瑟道:「媽媽,我們的行李來了,我想去安放停當。」
祖母吩咐法朗梭阿:「奧勛,帶勃里杜先生上他們房裡去。」
晚飯要四點鐘才開,那時只有三點半,巴呂克趁此到城裡去報告勃里杜母子的新聞,形容阿迦德的穿扮,尤其著重描寫約瑟。約瑟那張疲勞過度,帶著病態,非常有特色的臉,很像一般人想像中的強盜。那天每個家庭的談話都離不開約瑟。
「大概羅日老頭的妹子懷孕的時期看了猢猻;她的兒子活脫是只猿。——他臉孔像強盜,眼睛像毒眼蛇。——聽說那傢伙樣子好古怪,丑得可怕!——巴黎的藝術家全是這樣的。——他們像紅毛驢一樣凶,像猴子一樣壞。——他們那一行本來如此。——我剛才碰到鮑西埃先生,他說真不敢半夜三更在樹林裡遇到他;他在班車上就看見了巴黎人。——他眼睛上面有個凹窪像馬一樣,指手畫腳,動作賽過瘋子。——那傢伙看上去什麼事都做得出;他哥哥倒是又高又大的漂亮哥兒,說不定就是這個兄弟害他走上邪路的。——可憐的勃里杜太太和小兒子住在一起,神氣並不快活。——趁他在這裡,咱們叫他畫張像怎麼樣?」
這些意見仿佛被一陣風在城裡吹開去,大大的引起了人家的好奇心。平素和奧勛家有來往的都決定當晚就去拜訪,細細的瞧一瞧巴黎人。死氣沉沉的伊蘇屯來了兩個外客,等於癩蛤蟆塘里掉進了一根椽子。
約瑟在兩間頂樓上安頓好自己的和母親的東西,打量一下房間,看了看靜悄悄的屋子:牆壁,樓梯,護壁板,沒有一點兒裝飾品,只是寒氣逼人;除了必不可少的用具,屋裡一無所有。於是約瑟感覺到從充滿詩意的巴黎跑到靜默枯燥的內地來,轉變太突兀了。他下樓看見奧勛先生親自在切每個人的麵包,才生平第一次了解莫里哀的阿巴貢[112]。
他想:「我們原是住旅館的好。」
一看晚飯的場面,約瑟的疑慮完全證實了。稀薄的湯先就說明主人家重量不重質。一盤白煮牛肉,四周的芹菜堆得老高。蔬菜盛在另外一個盤裡,也算一道[113]。白煮牛肉供在桌子中央,旁邊還有三樣:一樣是酸菜作底的白煮雞子,擺在蔬菜對面;一樣是核桃油拌生菜;一樣是小罐頭的奶油,奶油里的香草用炒焦燕麥代替,味道像香草,正如羼菊萵苣的咖啡味道像莫卡[114]。桌子兩頭放著兩大碟牛油和金錢蘿蔔;還有兩樣是黑金錢蘿蔔和小黃瓜。這個席面總算得到奧勛太太贊成。好心的老人家看見丈夫至少在第一天上還供應得像樣,也就滿意的點點頭。奧勛先生卻朝她瞟了一眼,聳聳肩膀,意思明明是說:「你瞧,你叫我浪費了多少錢!……」
奧勛先生分配的白煮牛肉,切得像薄底靴的鞋底;牛肉吃完,緊跟著端上三隻鴿子。葡萄酒是一八一一年的本地出品。阿陶斐納聽了外婆的話,在飯桌兩頭供著兩瓶鮮花。
藝術家瞧著飯菜,暗暗想道:「事到臨頭,好歹得對付過去!」
他只有清早六點在維埃爾仲喝過一杯怪難吃的咖啡,當然肚子餓了。他吃完他的一份麵包要添,奧勛先生只得站起身來,慢吞吞的在大氅口袋裡掏出鑰匙,開了背後的柜子,拿出十二斤重的麵包上的零頭,鄭重其事的切下一段,分做兩半,放在一隻碟子裡橫過桌子遞給約瑟,不聲不響,鎮靜非凡,活像一個老兵在上陣的時候暗暗發願:「好,今天我就把老命拼了吧!」約瑟拿了半塊,心裡明白以後不能再要了。這種派頭在約瑟眼中顯得多麼不近人情,本家的人可沒有一個看了奇怪。大家照常談話。阿迦德聽說她出生的屋子,她父親沒有繼承台戈安家之前的產業,被鮑尼希家買去了;她表示想去看看。
乾娘道:「當然可以;鮑尼希今晚會來的,等會城裡所有的人要來打量你呢,」她朝著約瑟說,「會請你們上他們家去的。」
女傭人端來的飯後點心是都蘭和貝利一帶有名的羊乳軟餅,襯著葡萄葉,葉上的紋縷在乳餅上印得清清楚楚,照理鏤版藝術應該在都蘭發明才對。在小塊的乳餅兩旁,葛麗德還像煞有介事放著些核桃和咬不動的餅乾。
奧勛太太道:「葛麗德,拿水果來!」
葛麗德道:「太太,爛的沒有了。」
約瑟好像在畫室里和朋友們在一起,大聲笑了出來;他忽然明白,為了免得糟蹋而先吃壞水果,在內地竟變為一種習慣。他存心要吃,興致又好,便嘻嘻哈哈的說道:「我們就吃不爛的吧。」
老太太嚷道:「你去拿啊,奧勛先生!」
奧勛先生聽了藝術家的話心裡很氣,去拿了些桃子,梨子,聖凱塞琳棗子來。
奧勛太太吩咐外孫女:「阿陶斐納,替我們摘些葡萄來。」
約瑟望著兩個年輕人,神氣似乎說:「你們滿面紅光,難道是這種飲食調養出來的麼?」巴呂克懂得這道尖利的目光是什麼意思,只微微一笑;他和法朗梭阿態度都很謹慎。在高涅德酒店一星期吃三回夜宵的人,家裡的生活本來關係不大。飯前巴呂克得到通知,大頭目半夜裡召開全體大會,預備請他們好酒好菜吃一頓,還要他們助他一臂之力。這一餐奧勛老人替兩位遠客接風的飯,說明兩個精壯結實,一個牙齒都不缺的青年,多麼需要高涅德酒店的夜宴補充營養。
「飯後酒咱們到客廳去喝吧。」奧勛太太說著站起來,向約瑟做個手勢要他攙扶。
她第一個走出飯廳,趁此機會對畫家說:
「唉,可憐的孩子,這頓飯你吃了絕不會消化不良;可是我爭來也不容易呢。你在這兒只能勉強吃飽肚子,就算守齋吧。就是這麼回事。你吃飯還是耐性一些……」
爽直的老太太心地樸實,肯這樣批評自己,藝術家看了很喜歡。
「我跟這位先生相處了五十年,荷包里從來不曾有過二十法郎。要不是替你們搶救一筆財產,我才不叫你娘兒倆到我這監獄裡來呢。」
「那麼你怎麼活到如今呢?」畫家很天真的問。法國的藝術家素來有這種風趣。
她回答說:「啊!告訴你,我就是祈禱。」
約瑟聽著微微打了一個寒噤,覺得老太太變得偉大起來,退後幾步端相她的臉,只見她容光煥發,心平氣和,慈愛得了不得,便道:「讓我替你畫張肖像吧!」
她說:「不,不,我活得厭煩透了,不願意畫成肖像再留在世界上!」
這句淒涼的話,她是快快活活說的,一邊打開柜子拿出一小瓶覆盆子酒,那是她按照有名的女修士們的秘方自己做的。那些女修士還會做一種伊蘇屯糕餅,法國糖食中最了不起的一樣創作,任何伙食房領班,廚子,點心司務,糖果司務,都仿造不出。我國駐君士坦丁堡的大使李維埃先生,每年要定一大批拿去供應穆罕默德的後宮。阿陶斐納托著一個漆盤,擺滿四面刻花,邊上描金的古式酒盅;外婆斟一盅,阿陶斐納拿去敬一盅。
阿迦德看到這老規矩,想起童年,不由得高興起來,叫道:「一個圈子敬過來,爸爸照樣來一杯!」
老太太輕輕告訴阿迦德:「等會奧勛要上俱樂部去看報,咱們好痛痛快快談一會。」
果然,十分鐘以後,客廳里只剩下約瑟和三個女的。客廳里的地板只掃不擦,邊線有凹有凸的橡木框子嵌著掛氈,所有那些簡單而灰暗的家具,在勃里杜太太眼中和她離開的時候一樣。法國從君主政體到大革命,到拿破崙稱帝,到王政復辟,大半東西都淘汰了,偏偏這間堂屋原封未動,各個朝代的興旺與衰敗沒有在這兒留下一點痕跡。
勃里杜太太發覺一切照舊,想不到她從前看見活著的金絲雀也做成標本保存著,供在壁爐架上的一座老鍾,一對銅蠟簽,一對銀燭台中間;她說:「乾媽,跟你相比,我的生活真是動盪得厲害。」
老太太回答說:「孩子,一個人的風浪是在心裡。越需要退讓,退讓的事情越大,我們跟自己的鬥爭就越多。別談我的,談你的正經吧。」她遠遠指著羅日家的堂屋說:「你正坐在你敵人對面。」
阿陶斐納說:「他們坐下來吃飯了。」
這姑娘過著近乎修院式的生活,老在窗里張望,只想對外人加在奚萊,攪水女人和約翰–雅各頭上的醜名聲看到一星半點的事實。家裡人一提到他們總叫她走開,但她耳朵里也不免刮進幾句。那時老太太又吩咐外孫女走出去,等外客上門時再來。
奧勛太太望著兩個巴黎人說:「伊蘇屯的一本帳都在我肚裡,今晚咱們要有十批到十二批客人來看熱鬧。」
奧勛太太隨即把攪水女人和奚萊弄得約翰–雅各服服帖帖的許多事實細說了一遍,可不像我們以上的敘述用綜合方法,而是插進本地多嘴和貧嘴的人的無數的議論,描寫和推測。她才講完,阿陶斐納就來說鮑尼希家,鮑西埃家,羅斯多–帕朗揚家,斐希家,高台–埃羅家的人,一共十四個,已經遠遠的出現了。
老太太結束的時候說:「親愛的,你看,要從虎口裡搶出這筆家私可不是件小事情……」
約瑟回答說:「照你的描寫,一個是無惡不作的光棍,一個是不要臉的婆娘,跟這種人交手非但不容易,簡直不可能。我們至少要在伊蘇屯住上一年,才能消除他們的影響,推翻他們控制我舅舅的勢力……為一筆財產,犯不著費那麼大的勁,何況還要降低自己的人格,使出種種卑鄙的手段。我母親只有十五天假期,她的位置是靠得住的,不能輕易丟掉……至於我,希奈代我約好,十月里到一個貴族院議員府上去畫畫,工作很重要……太太,你瞧,我的家業是要靠我一支筆去掙來的。」
這番話叫人聽著十分詫異。奧勛太太雖然比當地人高明,究竟也不相信畫畫有什麼前途。她望著乾女兒,又握了一下她的手。
約瑟咬著母親耳朵說:「這個瑪克斯竟是腓列普的翻版,不過手段更厲害,更有氣派罷了。」接著又高聲說道:「好吧,太太,我們打攪奧勛先生的日子不會太長的!」
老太太道:「唉!你年輕,不懂得人情世故!半個月之內,稍稍用些手腕,多少能得出一些結果來;你還是聽我的主意,照我的話做去吧。」
約瑟道:「行,我一定聽從你。應付人事,我是飯桶;比如說,明兒舅舅要不見我們,哪怕特洛希親自出馬,我也不知道他會想出什麼計策來。」
鮑尼希太太,高台–埃羅太太,鮑西埃太太,羅斯多–帕朗揚太太,斐希太太,由她們的丈夫陪著進來了。照例的寒暄過後,十四個人一齊坐下,奧勛太太少不得向他們介紹勃里杜太太和約瑟。約瑟坐在一張靠椅上只顧冷眼旁觀,端相那十六張臉;他事後對母親說,他們倒像在五點半到九點之間跑來替他當義務模特兒。約瑟在伊蘇屯各位長老面前的態度,並沒使小城裡的人對他的看法有所改變:每個人都注意到他嘲弄的眼神,對他的笑容感到不安,或者看著他的臉覺得害怕;他們不識得天才的相貌奇特,只當作猙獰可怖。
十點鐘,大家都睡了,乾娘留乾女兒在臥房裡一直坐到半夜。沒有旁人在場,兩個女的把一生的悲傷,各自的苦處,互相訴說了一番。阿迦德看到像奧勛太太這樣一個無人賞識,胸懷高潔的女子,所處的環境簡直是一片無窮無盡的沙漠,精力完全沒有用處;聽見那個虛度一世的人發出最後一些呼聲,聽到她心中的痛苦,知道她的慈悲和慷慨從來沒有施展的機會;阿迦德這才醒悟過來,原來自己並非世界上最苦惱的人,巴黎的生活還有多少消遣和小小的樂趣,在上天給她的辛酸痛苦之中給她一些調劑。
「乾媽,你信仰很深,請你告訴我,我犯了什麼罪孽,上帝要懲罰我?」
「孩子,他這是磨鍊我們。」老太太這麼回答的時候,鐘上已經敲十二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