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醜惡而平凡的故事

2024-10-08 06:58:49 作者: (法)巴爾扎克

  伊蘇屯只有芳希德一個人覺得佛洛爾·勃拉齊埃不應該在約翰–雅各家掌權,她站在禮教方面反對那種生活,認為傷風敗俗;在她的年紀上,要把一個攪水女人,一個赤著腳進門的小姑娘當作女主人服侍,當然太委屈了。芳希德聽著醫生的話把積蓄買了公債,一年有三百法郎利息,最近老東家又送她三百法郎終身年金,她可以溫飽度日,便在醫生葬後九個月,一八〇六年四月十五離開羅日家。這個日子,給一般細心人指出佛洛爾從什麼時候起不再是一個清白的姑娘。

  攪水姑娘相當聰明,料到芳希德遲早會走的,因為要懂得策略莫如親自當權;她早已決心不依靠傭人。使芳希德有資格侍候一個醫生的烹調技術,佛洛爾遠在六個月以前就暗中留意。在講究飲食這一點上,做醫生的和主教同一等級。芳希德經過羅日點撥,手段更加高明。內地生活單調,無所事事,心思就轉到烹飪上去。他們吃飯不像巴黎奢侈,但吃得更實惠;每樣菜都經過思索,經過推敲。偏僻的內地,女人之中頗有些卡蘭末[102]一流的無名天才,會把普通的一盤刀豆做得叫人頻頻點頭,像洛西尼聽到完美的演奏一般。羅日醫生是在巴黎得的學位,聽過羅埃的化學課,還記得一些化學知識能在烹飪方面應用。他有幾項改良在伊蘇屯非常出名,貝利地區以外很少人知道。他發現要炒雞子的味道特別好,就不能把蛋黃蛋清混在一起,像一般廚娘那樣使勁亂打;他要人先把蛋清打成泡沫,再逐漸加入蛋黃;炒的時候不能用平底鍋,而要用瓷器或陶器的「卡涅」。卡涅是一種料子極厚的鍋子,下面有四隻腳,放在灶上有空氣流通,不至於爆裂。卡涅在都蘭一帶叫作「高葛瑪」。記得拉伯雷講起用「谷葛瑪爾」煮龍肝鳳脯,足見這樣東西來歷很古。羅日醫生還有一個秘方去掉暗黃沙司[103]的澀味,可惜限於他一家知道,沒有傳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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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佛洛爾生來會炸會烤,這兩項本領不是靠苦功或觀察能學會的,不久超過了芳希德。她有了做菜的好手段,就想叫約翰–雅各吃得稱心滿意;不過老實說,她自己也很好吃。她既沒受什麼教育,腦子一無所用,只能用在家務上頭。屋子裡樣樣乾淨,家具擦得湛亮,不亞於荷蘭人家。她指揮被褥桌布的洗滌,以及弄得家裡像發洪水一般的大掃除;這種工作內地人照例一年只做三次。佛洛爾用管家婆的眼光檢查內衣被服,隨時縫補。接著她一步一步參透管理財產的秘訣,居然把羅日所知道的一點兒調度銀錢的方法全部學會,又借著和羅日老醫生的公證人埃羅先生談話的機會,得到一些新知識,替她的「小寶貝」約翰–雅各出的主意也就十分高明。佛洛爾知道自己當家會永遠當下去的,所以關切羅日的利益像對自己的事一樣熱心,一樣迫切。佛洛爾不用怕她的叔叔需索;勃拉齊埃交運以後老在小酒店過活,醫生去世前兩個月,從酒店出來摔了一跤,死了。佛洛爾的父親也早已不在。舉目無親的孤兒有了一個家,對人生感到了興趣,自然說不盡的快活,肯一片忠心地服侍主人了。

  那個時期約翰–雅各好比進了天堂,只管吃喝睡覺,無憂無慮過著動物一般的生活,日常起居跟修道院一樣有規則,這一點總算比動物略勝一籌。他早上起的很遲。佛洛爾大清早上街買菜或者在家做雜務,到她算好主人梳洗完畢,正好吃中飯的時間,才去叫醒他。吃過中飯,約翰–雅各十一點光景出門散步,遇到什麼人就談談天,三點鐘回家看報,一份是本州的,一份是巴黎的,到他手裡和出版的日子已經隔著三天,有二三十個人看過,報上沾著油膩,鼻煙,在多少人家的桌上擺得顏色發黃了。獨身漢把時間混到吃晚飯,吃晚飯的時間又儘量拖長。佛洛爾給他講城裡的新聞,講許多傳來傳去而被她聽來的閒話。八點左右,屋子裡就熄燈。為了節省油蠟柴火而老早睡覺是內地極普遍的習慣;可是在床上的時間太多了,一般人變得更遲鈍。過度的睡眠會使頭腦懵懂,生鏽。

  這是兩人九年之間的生活,又充實又空虛;可稱為大事的只是到布日,維埃爾仲,夏多羅的幾次旅行,遇到這幾處的公證人和埃羅先生都沒有放款的機會時,也去過更遠的地方。按照羅日的條件,不曾向別處抵押過的抵押品,一律五厘起息,倘使債務人已經結婚,還得用妻子的產權做擔保。借出的金額從不超過抵押品實際價值的三分之一,債務人開給他的約期票必須在本利以外多出二厘五,在借款期內分期支付。這些都是他父親告訴他非遵守不可的規則。農民素來受著重利盤剝,雄心無從發展。七厘半的利率算是十分公道的了,約翰–雅各對借款的戶頭盡可挑精揀肥;公證人替人借到利息這樣低的錢,有優厚的佣金可拿,自會把機會通知羅日。

  九年之間,佛洛爾不知不覺的,也是出於無心的,把主人完全抓在手裡了。她先是對約翰–雅各非常隨便;後來雖不表示輕視,但她的聰明,魄力和別的長處沒有一樣不超過主人,使主人對女傭人唯命是聽。這個受制於人的局面原是那大孩子甘心情願,自己討來的。他讓佛洛爾照顧的事太多了,佛洛爾對他仿佛娘對兒子。臨了,約翰–雅各看待佛洛爾的心理也像孩子離不開娘一樣。況且他們之間還有另外一些緊密的關係。首先,佛洛爾管著財產和家務。約翰–雅各事無大小都靠她管理,沒有她,約翰–雅各的生活非但難以應付,簡直是不能應付。其次,這女人變了他的命根子:他的嗜好,佛洛爾知道得清清楚楚,一樣一樣給他滿足。他喜歡看見那張快活的臉老是對他堆著笑容;世界上只有這張臉會對他笑,也只有這張臉應當對他露出笑意!佛洛爾的快活多多少少反映約翰–雅各的快活:這種純粹物質方面的快樂一方面表現在她美麗的臉上,一方面表現在她常用的字眼上,貝利人家的日常談話骨子裡也不過是這一套。佛洛爾一不高興沉下臉來,約翰–雅各就嚇得手足無措,可見那女的威勢之大。她為了肯定自己的威勢,特意把威勢使用出來。而這等女人的所謂使用,實際總是濫用。家庭中的私生活都有些隱藏的戲劇,奧特韋在悲劇《得救的威尼斯》中,曾經用參政員和阿幾里斯之間的一場寫出一個典型,把人生的醜惡面描寫得非常精彩。毫無問題,攪水女人叫主人也演過這一類的戲。也是她和單身漢合該倒霉,佛洛爾對自己的勢力太有把握了,竟不想要約翰–雅各和她結婚。

  一八一五年年終,佛洛爾二十七歲,渾身的漂亮全部顯出來了。又胖又嫩,像倍桑[104]一帶的農場主婦;在我們祖先所謂的「俏婆娘」中間算得上理想人物。她的美屬於鄉村客店的漂亮侍女一類,只是個子更大,油水充足,除了沒有帝政時代的高貴氣度以外,很像全盛時期的喬治小姐[105]。一雙滾圓的胳膊光彩奕奕,身段豐滿,皮膚像緞子,輪廓嫵媚,但沒有喬治小姐的威嚴。佛洛爾的表情只有溫柔與和順。她的眼風叫人笑逐顏開,皆大歡喜,不像從拉辛以後在法蘭西劇院登台的最美麗的阿格里比納那樣[106],令人肅然起敬。

  一八一六,攪水女人看到瑪克斯,一見生情。她心上中了那支愛神的箭。希臘人這個比喻把一個人情不自禁的現象表現得非常貼切,因為從基督教產生的騎士式的,理想的,憂鬱的愛情,在希臘人心目中根本不存在。那時佛洛爾嬌艷無比,瑪克斯絕不會無動於衷。攪水女人因此在二十八歲上嘗到了真正的愛情,狂熱的,無窮無盡的愛情,從曼杜拉到葛奈爾[107],各種愛的方式都包括在內了。一文不名的退伍軍官打聽出佛洛爾和約翰–雅各之間的局面,覺得勾搭攪水女人比普通的私情實惠得多。瑪克斯發現單身漢懦弱無用,便巴不得住到羅日家去,將來好有條出路。

  佛洛爾的痴情勢必影響到約翰–雅各的生活和心境。一個月之內,單身漢特別情虛膽怯,只看見平日笑容可掬,知疼著熱的佛洛爾鐵青著臉,神氣陰森森的十分可怕。佛洛爾有心慪氣,叫羅日受罪,正如做老婆的不安於室,故意折磨丈夫。等到可憐的單身漢受到最難堪的冷淡,大著膽子問她緣故的時候,佛洛爾眼中射出仇恨的火焰,說話惡狠狠的充滿輕蔑的聲調,可憐的羅日從來沒聽見過,也沒受到過。

  她說:「哼!你既沒有心肝,也沒有靈性。我在這裡過了十六年青春,竟沒發覺你這兒有塊石頭!……」她拍拍自己的胸口。「兩個月到現在,你眼看城裡來了那個出色的少校,吃著波旁家的虧,天生好當將軍的人偏偏落了難,擱淺在這麼一個小地方,給他散步都不配。他不能不整天在市政府里坐冷板凳,為了……為了該死的六百法郎!你,你先生存起六十五萬九千法郎,有六萬法郎收入,靠我的調度,每年開支不超過三千,一應在內,連我的衣衫裙子都包括了,你卻不想讓他住到這裡來。明明全部三層樓空著,你寧可給耗子做窼,不肯安插一個人,而那個人還是你父親一向當兒子看待的呢!……你是怎麼樣的人,你知道沒有?讓我來告訴你吧:你是個謀害親兄弟的兇手!再說,我也知道你的心思!你看見我關切他,心裡難過!看你這樣蠢,肚裡倒比疙瘩最多的人還疙瘩……唔,是的,我是關心他的,非常的關心他!……」

  「哎,佛洛爾……」

  「呸!一百個哎,佛洛爾也當不得真!你去另外找一個佛洛爾吧,只要你找得著!我要不把你的家撒手不管,就叫這杯酒變成毒藥把我毒死。真是天曉得!要不是我在這裡住十二年,不花你一個錢,看你能不能憑著這麼一點兒開銷享福!像我這樣什麼活兒都干,哪個地方吃不到飯?又是洗衣服,又是燙衣服,又管大掃除,又上菜市,又下廚房,你的事哪一件不要我操心,從早到晚累得要死……誰知道落得這樣的報答!」

  「哎,佛洛爾……」

  「對啊,佛洛爾……你還可以有好幾個佛洛爾呢,憑你五十一歲的年紀,身體這麼不行,近來的老態簡直可怕,我才知道得清楚呢!再說你這人也不好玩……」

  「哎,佛洛爾……」

  「別跟我煩!」

  她出去把房門砰的一聲關上,滿屋子都是回聲,好像屋基都震動了。羅日輕手輕腳開門出去,輕手輕腳走進廚房,佛洛爾還在那裡咕嚕。

  糊塗蟲說道:「哎,佛洛爾,我還是第一次聽見你有這個意思;你怎麼知道我願意還是不願意呢?」

  佛洛爾回答說:「先是屋裡需要一個男人。外邊知道你家裡現放著一兩萬法郎;倘使有個賊來,準會把咱們殺死。我麼,我才不打算有朝一日醒過來給人割做四塊,像那個可憐的女傭人一樣,她就是發傻去救她東家,白送了一條性命!咱們要有一個像愷撒一般狠巴巴的男人,有個英雄好漢的話……瑪克斯一眨眼就能幹掉三個強盜……那我睡覺也放心多了。說不定有人對你胡說亂道……什麼我愛他囉,喜歡他囉……你該怎麼回答,你知道麼?你告訴他們你樣樣知道,還是你父親臨死把可憐的瑪克斯託付你的。那大家就沒有話講了,伊蘇屯誰不知道老頭兒給他付過學費?我吃你的飯吃了九年了……」

  「佛洛爾……佛洛爾……」

  「城裡追求我的人可不止一個,哼!有的要送我金鍊條,有的要送我金表……對我說:我的小佛洛爾,只要你肯離開那個膿包羅日——人家對我就是這樣稱呼你。你知道我怎麼回答?我說:叫我離開他,我怎麼下得了手呢?這樣忠厚的人!叫他怎麼過日子啊?不行,不行,羊縛在什麼地方,就得吃什麼地方的草。」

  「對啊,佛洛爾,我世界上只有你一個人,我真幸福……孩子,只要你覺得快活,就讓瑪克桑斯·奚萊住進來,跟咱們一塊兒過日子……」

  「本來麼,我就希望這樣。」

  「好啦,好啦,別生氣了……」

  「只要能養活一個,也就能養活兩個,」她笑著回答,「小寶貝,你真要討我喜歡的話,你知道該怎麼辦?……四點光景你到市政府近邊去散步,想法碰到奚萊少校,請他來吃飯。他要是客氣,你就說他來了會使我高興,他懂得對女太太們的禮貌,不會再拒絕。等他來了,飯吃到差不多的時候,他要是提起他吃的苦,提起集中營——你也該有這點兒聰明逗他講——你就請他搬到這兒來住……他要是推三阻四。你放心,我自有辦法叫他答應……」

  單身漢慢吞吞地在巴隆環城道上踱過去,絞盡腦汁把事情考慮了一番。倘若跟佛洛爾分手……(想到這裡,他腦子糊塗了),還能找到怎麼樣的女人呢?……結婚麼?……到了這年紀,即使有人嫁他也不過看中他的家私;名正言順的老婆把他折磨起來比佛洛爾只會更凶。並且一想到要喪失眼前的溫情,儘管這溫情是虛假的,他先就痛苦得受不住。因此他對奚萊少校竭力表示殷勤。他按照佛洛爾的意旨,吃飯也當著別人的面邀請,讓瑪克桑斯面上好看一些。

  佛洛爾跟主人講和了。可是從那天起,約翰–雅各發覺有些微妙的區別,證明攪水女人對他的情意完全不同了。半個月之內,佛洛爾·勃拉齊埃在經常買東西的鋪子裡,在菜市上,在和她一向東拉西扯慣的娘兒們面前,怨羅日先生行事霸道,家裡招了一個說是異母兄弟的漢子。這個假惺惺的把戲,當然個個人看得雪亮,覺得佛洛爾刁猾透了。

  羅日老頭有瑪克斯在家中分庭抗禮,倒很高興,因為從此有人對他態度自自然然的獻點兒小殷勤。奚萊和羅日老頭聊天,談政治,偶爾也和他一同散步。退伍軍官一進門,佛洛爾就不願意再下廚房,說她好好一雙手要糟蹋了。高涅德奉逍遙團大頭目之命,介紹她親戚中的一個老姑娘到羅日家來,原來的東家是個新近過世的神甫,一個錢都沒有留給她;她做的一手好菜,保險對佛洛爾和瑪克斯赤膽忠心。高涅德代兩位闊人向她的親戚許願,只要巴結,謹慎,老實,做滿十年可以有三百法郎年金到手。范提女人六十歲,一臉大麻子,相貌丑得可以。范提一到差,攪水女人馬上變為「勃拉齊埃太太」。她穿起緊身馬甲,衣衫不是綢的便是上等呢料或棉料,看季節而定。她買起高價的頸圍,包頭布,繡花睡帽,挑花衣領,穿上半高統的靴子,打扮得又漂亮又闊氣,顯得更年輕了。她好比一顆粗糙的鑽石,經過首飾匠的琢磨鑲嵌,全部妙處都顯了出來。她要使瑪克斯面上好看。第一年年終,一八一七年,佛洛爾叫人從布日弄來一匹馬,名為英國種,因為可憐的少校走路走得厭煩了。瑪克斯在近郊物色到一個姓科斯基的波蘭人,當過帝國禁衛軍的槍騎兵,正是潦倒不堪,巴不得到羅日先生府上去侍候少校。科斯基對瑪克斯佩服得五體投地,尤其在瑪克斯和三個保王黨軍官決鬥以後。從一八一七年起,羅日家的人口變了五個,三個是主人,一年的開銷增加到八千法郎。

  正當勃里杜太太回到伊蘇屯,像代理人特洛希所謂「去搶救一筆受著嚴重損害的遺產」的時候,羅日老頭的生活已經逐漸進入行屍走肉的階段。從瑪克斯住進來喧賓奪主以後,勃拉齊埃小姐把飯菜弄得和主教家裡一樣考究。羅日貪圖口腹,范提女人做的菜又特別可口,他就東西越吃越多。但儘管菜餚精美,營養豐富,他吃下去竟不長肉,反而一天一天的軟弱,也許是消化工作太累了;眼睛四周還深深的圍著一個黑圈。可是散步的當口有人問起他的身體,他總回答說「從來沒有這麼硬朗過」。人家一向知道他低能,也就不覺得他的腦力不斷衰退。使他能在世界上生存下去的感情只有對佛洛爾的愛,靠著佛洛爾,他才算活著,所以對佛洛爾百依百順,只要佛洛爾飛個眼風就趕緊服從;他窺探婆娘的舉動好比狗窺探主人的舉動。總而言之,照奧勛太太的說法,五十七歲的羅日看來比八十開外的奧勛先生還要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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