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攪水女人

2024-10-08 06:58:46 作者: (法)巴爾扎克

  寫到這裡,應當說一說聖·約翰廣場上的情婦怎麼會有攪水女人的綽號,怎麼能在羅日府上當家做主。

  約翰–雅各和勃里杜太太的父親羅日醫生,老來發覺兒子一無所用,便把他管得很緊,滿以為刻板的生活也能代替人生的智慧。這個辦法不知不覺把兒子訓練得依頭順腦,一朝落在霸道的人手裡,只會讓人家牽著鼻子走。

  有一天,狡猾而無行的老頭兒出診回來,路過蒂伏里林蔭道,看見草原邊上有個美貌出眾的小姑娘。草原上小溪迴繞,從伊蘇屯高處望下來,好比一件綠衣衫上釘著銀色的緞帶。孩子聽見馬蹄聲,在小溪中抬起身子。醫生冷不防看到水仙一般的女孩子,長相竟像畫家意想中最美的童貞女。當地的人,羅日老頭沒有一個不認識,可從來沒見過這絕色的美女。孩子幾乎光著身子,一條短裙全是破洞和碎片,蹩腳呢料的花色一條白一條黃。頭上用柳條繫著一張硬紙當涼帽。畫滿筆畫和圓圈的習字紙底下,盤的辮子用木梳卡著,美麗的淡黃頭髮會叫賣弄風情的女人看了羨慕。好看的胸部皮色烏油油的,破頭巾改成的披肩勉強遮著脖子,曬黑的皮膚底下露出幾處白肉。裙子從大腿中間撩上去,用大別針扣在腰裡,活像游泳褲。透過溪水看得見的腿和腳,跟中世紀雕像上的一樣細氣。迷人的身體曬著陽光有股暗紅的色調,別有風韻。脖子和胸脯有資格披上開司棉和綢緞。藍眼睛,長睫毛,那眼神給詩人或畫家看了準會拜倒在地。醫生憑著他的解剖學知識,知道女孩子的身段一定美不可言,要是這可愛的模特兒給田裡的勞動毀了,對藝術確是極大的損失。

  七十歲的老醫生問道:「孩子,你是哪裡人?我從來沒見過你。」

  這一幕發生在一七九九年九月。

  孩子回答:「我是華當人。」

  隔開兩百步,在溪水上游,一個面黃肌瘦的男子聽見城裡人的聲音,抬起頭來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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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佛洛爾,你怎麼的?講起話來,不攪水了!貨色走掉啦!」

  醫生不理會那人的打岔,接著問:「你從華當到這兒來幹什麼?」

  「替我這個勃拉齊埃叔叔攪水啊。」

  攪水是貝利一帶的土話,把動作形容得很生動,就是用一根粗大的樹幹,上面的枝條編成網拍那樣,放在水裡亂攪。大蝦被這個莫名其妙的玩意兒嚇昏了,往上游亂竄;釣蝦的隔著相當距離放好籠子,等驚慌失措的大蝦自投羅網。佛洛爾·勃拉齊埃手裡拿著攪水棒,天真爛漫,可愛得很。

  「你叔叔到這兒來釣大蝦,有沒有許可證?」

  勃拉齊埃站在老地方叫道:「咱們現在不是共和政府,全國統一的麼?」

  「不是共和政府,是執政府,」醫生回答,「我不曉得哪一條法律准許華當人到伊蘇屯地界上來打魚。——孩子,你還有娘麼?」

  「沒有了,先生;我爹在布日救濟院裡;他在田裡做活,頭上曬著太陽,先是中暑,後來變了神經病……」

  「你掙多少錢?」

  「攪水的季節五個銅子一天,我攪水一直攪到勃蘭納河。收割的時候在田裡拾麥子。冬天是紡紗……」

  「你大概有十二歲了吧?」

  「是的,先生。」

  「你願不願意跟我去?我給你吃的好,穿的好,給你漂亮鞋子……」

  叔叔勃拉齊埃向著醫生和侄女走過來,說道:「不行,不行,侄女得跟著我;我在上帝面前眾人面前答應撫養她的。你知道,我是她的監護人呢!」

  誰見了勃拉齊埃叔叔都不免要笑出來,醫生卻一本正經,忍著笑容。監護人戴一頂鄉下人的帽子,日曬雨淋,破得像一張蟲蛀的菜葉,碎片用白線連著。帽子下面露出一張又黑又瘦的臉:嘴巴,眼睛,鼻子,看上去只是四個黑點。破爛的上衣像一塊地毯,褲子是做抹布用的料子。

  醫生道:「我是羅日醫生,住在聖·約翰廣場。既然你是孩子的監護人,就帶她上我家裡去;你們倆都不會白跑的……」

  醫生不等那人回答,把馬狠狠踢了一下,徑奔伊蘇屯,相信勃拉齊埃準會帶著漂亮的攪水姑娘上門。果然,他正要上桌吃晚飯,廚娘通報說勃拉齊埃公民和勃拉齊埃女公民來了。

  醫生對他們倆說了聲:「請坐。」

  佛洛爾和她的監護人照舊赤著腳,瞪著眼睛瞧著醫生的堂屋,呆住了。原因是這樣的:

  聖·約翰廣場是一個很窄的長方形,栽著幾株瘦骨伶仃的白楊。羅日醫生從台戈安家承繼得來的屋子,坐落在廣場中部。這一帶的房屋比別處建築講究,台戈安的一所尤其漂亮。屋子正在奧勛家對面,二層樓上臨街開著三個窗洞;從底層的大門進去,先是一個院子,院子盡頭有個花園。大門的環洞底下,一扇側門通往一間極寬敞的堂屋,臨街有兩扇窗。堂屋後面是廚房,中間隔著通二樓和閣樓的樓梯。廚房拐角上蓋著一間柴房,一個洗衣服的棚子,一個車間,一個容得下兩匹馬的馬房;這些偏屋上面還有小閣樓,堆著燕麥,飼料,乾草;醫生的男傭人也睡在那裡。

  鄉下姑娘和她叔叔看得出神的堂屋,四周都有灰色的護壁板,完全是路易十五時代的雕工。漂亮的雲石壁爐架嵌著一面大鏡子,四面鑲上金漆雕花的邊;佛洛爾對著鏡子照個不停。護壁板上東一處西一處掛著幾幅畫,都是台沃斯,伊蘇屯,聖·奚達斯,拉·潑萊,希薩·勃諾阿,聖·舒爾比斯,布日各處男女修道院的遺物[92];當初我們慷慨的國王和善男信女,對那些機構捐過不知多少貴重的東西和文藝復興期最優秀的作品。台戈安老夫婦保存下來而傳給羅日的圖畫,有阿爾巴納的《聖家庭》,陶米尼甘的《聖·奚羅姆》,喬伐尼·貝利尼的《基督頭像》,雷沃那·達·文西的《聖母像》,鐵相的《耶穌背十字架》——這幅畫是勃拉勃爾侯爵的舊藏,勃拉勃爾是被圍之後,在路易十三治下砍頭的。還有保爾·凡羅納士的《拉薩爾》,「熱那亞教士」[93]的《童貞女的婚禮》,盧本斯替教堂畫的兩幅畫,一幅班魯琴,那是拉斐爾臨的或者是班魯琴自己的複製品;最後還有兩幅高雷琪奧和一幅安特萊·但爾·沙多。台戈安在各處教堂的三百件畫裡挑出這些寶物,並非知道作品的價值,而是看保存的新舊。好幾幅畫不但框子雕刻精工,而且還配著玻璃。台戈安看見框子美麗,又裝著玻璃,以為作品必定貴重,才把畫保留下來。堂屋裡頗有些精緻的家具,現在大家認為了不起,在當時的伊蘇屯卻毫無價值。壁爐架上放一對華麗的六根梗子的白銀燭台,燭台之間的座鐘古色古香,已經有後來蒲勒[94]的風格。橡木雕花的大靠椅,毛線編的坐墊全部出於有身份而熱心宗教的婦女之手,現在市價一定很高,因為每張椅上都雕有紋章和冠冕。兩個窗洞之間擺著一隻從某個古堡流出來的半桌,十分華麗,雲石桌面上供一隻極大的中國花盆,醫生用來放菸草。醫生,醫生的兒子,廚娘,男當差,沒有一個人知道愛惜這些寶物。做工極精的壁爐肚子,金漆嵌線還配上灰綠色的條子,大家卻往裡面隨便吐痰。一盞富麗堂皇的吊燭台,一半是水晶的,一半是瓷器燒成的花,跟天花板一樣布滿黑點,可見蒼蠅的猖獗。台戈安夫婦掛在窗上的織錦幔子,原是從什麼收入豐厚的修道院院長床上扯下來的。門的左首,當作碗櫥用的雕花櫃值到好幾千法郎。

  醫生吩咐廚娘:「芳希德,拿兩個杯子來!……再來一些好酒。」

  貝利出身的胖老媽子芳希德,在高涅德以前出名是伊蘇屯手段最好的廚娘,急急忙忙趕來侍候,那種殷勤既顯出醫生平日的威勢,也顯出廚娘的好奇。

  醫生給勃拉齊埃一邊斟酒一邊問:「你那裡一個阿爾邦[95]的葡萄園值多少錢?」

  「一百銀洋[96]……」

  「你要肯把侄女留在這兒當差,我出三百法郎工錢。你是監護人,三百法郎歸你拿……」

  「可是每年都歸我拿?……」勃拉齊埃眼睛睜得像襯碟那麼大。

  醫生回答說:「這是你的良心問題,你自己決定吧。孩子是孤兒,到十八歲為止,佛洛爾不能過問她的收入。」

  叔叔道:「她現在快滿十二歲,到十八歲等於六個阿爾邦的葡萄園。噢!她乖得很呢,和順得像綿羊一樣,身體長得好,手腳又靈活,又聽話……這好娃娃,我可憐的哥哥看著她就眼睛舒服!」

  醫生道:「我先付一年。」

  叔叔道:「我看哪,還是先付兩年,那我就把她留下了。她在你這兒比在家裡好,我老婆討厭她,打她……只有我護著她,這孩子太好了,真是一張白紙,像剛出世的小娃娃一樣。」

  醫生聽了最後一句,注意到一張白紙的話,對勃拉齊埃叔叔做個手勢,同他走往院子,又從院子走往花園。堂屋的桌上已經擺著飯菜。攪水姑娘被芳希德和約翰–雅各盤問之下,把遇到醫生的經過很天真的說了一遍。

  勃拉齊埃叔叔回進屋子,親著佛洛爾的額角說:「好吧,小寶貝,再見了!我安放你在這位好心的大善士家裡,讓你享福。你得聽從先生像聽從我一樣……乖乖的做個好孩子,先生要你做什麼就做什麼……」

  醫生吩咐芳希德:「把我房間上面的屋子收拾起來,小佛洛爾今晚就睡在那裡——唔,她的名字起得真不錯[97]。明天咱們叫鞋匠跟裁縫來。你馬上添一副刀叉,讓她陪我們吃飯。」

  當晚伊蘇屯城裡議論紛紛,只談著羅日醫生家來了個攪水姑娘的事。在一個嘴皮刻薄的地方,勃拉齊埃小姐從此背上那個綽號,不管在她得勢的時期,還是在得勢以前或以後。

  沒有問題,醫生對佛洛爾存心學路易十五供養羅芒小姐的榜樣,小規模的來一下;可惜他遲了一步;當時路易十五還年輕,而醫生已經到了晚年。可愛的攪水姑娘從十二到十四歲一路享福。她穿扮整齊,衣衫比伊蘇屯最有錢的小姐還講究,身上掛著金表,戴著首飾,那是醫生為鼓勵她讀書而給她的,因為她還有一個老師教她認字,寫字,做算術。無奈佛洛爾過慣鄉下人的半野蠻生活,覺得讀書是做苦工,厭惡透頂,醫生只得適可而止。他把孩子刮垢磨光,教育栽培,花的工夫著實動人,因為大家覺得他不可能再有風流韻事;但關於醫生的用心,咭咭聒聒的布爾喬亞仍有各種不同的說數,其實那些閒話正如關於瑪克斯和阿迦德出身的謠言一樣,與事實完全不符。

  小城市裡一有事情,必然引起各式各種推想和彼此矛盾的解釋,群眾聽了不容易辨明真相。內地人好比從前蒂勒黎花園中小普羅旺斯[98]的政客,對樣樣事情都要來一套註解,結果自以為無所不知。但每個人只關心他在事情中喜歡的一面;他看到這一面的真相,指出這真相,認為只有他的說法正確。所以小城市的生活儘管毫無隱蔽,刺探的風氣很盛,真相往往曖昧不明;要水落石出,必須等事過境遷,真相變得無關重要的時候,或者像史家和優秀人士那樣取著不偏不倚的態度,站在高處觀察。

  攪水姑娘來了兩年,有人說:「老猢猻活到這把年紀,對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子還能有什麼作為?」

  有人聽了這話回答:「你說得不錯,他作樂的日子早已過去了。」

  另外一個聰明人說:「朋友,你要知道醫生看著兒子這麼顢頇氣壞了,又始終恨他的女兒阿迦德;也許為了這個僵局,他這兩年才安分守己,打算將來和攪水姑娘結婚,說不定會生一個白白胖胖像瑪克斯一樣活蹦鮮跳的漂亮兒子。」

  「算了吧!一七七〇到一七八七年,羅日和羅斯多過的什麼生活,還能在七十二歲上生育嗎?那老賊看過《舊約》,哪怕僅僅用醫生的眼光看,也知道大衛王老來怎麼取暖[99]……告訴你,先生,就是這麼回事。」

  有的人特別喜歡往壞處想,說道:「有人說勃拉齊埃在華當喝醉了酒,自以為敲了醫生一筆竹槓,得意得很呢。」

  「哎啊,朋友,難道伊蘇屯說的還不多麼?」

  一八〇〇至一八〇五年,醫生五年工夫栽培佛洛爾,只有樂趣,沒有受到路易十五那樣的煩惱,因為據說羅芒小姐野心不小,主意很多。攪水姑娘拿她在叔叔家過的日子和醫生家的一比,只覺得稱心受用,當然像東方的奴隸一般事事聽從主人。寫牧歌的作家或者做慈善事業的先生們聽了別生氣,鄉下人不大知道有某些道德;他們的顧慮純粹從利益出發,而不是由於懂得善惡美醜。他們從小到大隻看見貧窮,饑寒和終年不斷的勞苦,覺得只要能跳出飢餓和苦役的地獄,什麼手段都使得,尤其是法律所不禁的那一些。即有例外,也為數極少。從社會的角度看,總是衣食足而後知榮辱,而且要從教育開始。因此方圓幾十里內的女孩子沒有一個不羨慕攪水姑娘,雖則她的行事為宗教所不容。佛洛爾生於一七八七年,長大的時候正逢著一七九三到一七九八年,風俗極端敗壞的一段時間:鄉下沒有教士,沒有禮拜,沒有神壇,沒有宗教儀式,所謂結婚不過是合法的交配,革命黨的宣傳深入人心,尤其在伊蘇屯這樣一個有造反傳統的地方。一八〇二年,迦特力教的儀式只是勉強恢復。拿破崙很難找到教士。直到一八〇六年,法國許多小教堂還無人主持;經過屠殺和劇烈的清洗以後,教會要重新集合人馬是很慢的。可見在一八〇二年,無論憑哪一點來說,我們都不能責備佛洛爾,除非她的良心。而在勃拉齊埃的侄女身上,良心的力量又怎麼敵得過利益呢?

  即使根據各種事實可以說醫生為年齡所限,不能侵犯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子,攪水姑娘仍免不了淫蕩的名聲。但醫生臨死前兩年對她不再照顧,態度還不僅僅是冷淡;有些人認為這便是女孩子清白的證據。

  羅日老頭醫死的人不算少,當然料得到自己的末日。他裝著百科全書派哲學家的態度躺在床上等死,公證人勸他給攪水姑娘一些好處,那時她已經十七歲了。

  羅日回答說:「那麼讓她恢復自由[100]吧。」

  這句話活活顯出老頭兒的為人,他回答人家的時候連對方的職業也得找機會挖苦一下。醫生慣於用聰明機智遮蓋他的壞事,而地方上竟會因之加以原諒;大家覺得聰明機智永遠是不錯的,尤其在用來保護個人利益的場合。在公證人看來,醫生的回答表示他的風流計劃受著身體限止而怨恨,因為力不從心而惱羞成怒,拿無辜的對象出氣。醫生的固執大致證實了這個意見;他一個錢都不給攪水姑娘,公證人第二次又勸他,他苦笑著答道:「她那份兒漂亮就是一筆大大的財產!」

  醫生死後,佛洛爾很傷心,約翰–雅各·羅日可一點不難過。老頭兒對兒子太壞了,尤其在他成年的時期,而約翰–雅各在一七九一年上就成年的。相反,老人倒是讓一個鄉下小姑娘日子過得挺快活;在鄉下人心目中,理想的幸福原不過是物質的享受。醫生下葬以後,芳希德問佛洛爾:「先生不在了,你怎麼辦呢?」約翰–雅各卻是眼睛發出亮光來,毫無表情的臉上第一次有了生氣,似乎他心中有著一個念頭,有著一種感情。

  芳希德正在收拾飯桌,約翰–雅各對她說:「你走開。」

  十七歲的佛洛爾,身段和臉相都還細氣,這點兒凸出的美就是醫生為之心醉而上流社會的婦女懂得保存的,在鄉下婦女身上卻像野花一般容易萎謝。所有漂亮的農村姑娘只要不忍飢挨餓,不在田裡曬著太陽幹活,幾乎都會變成胖子;佛洛爾已經有此傾向。她胸部豐滿,又白又肥的肩膀顯出別的部分也很有肉,跟已經疊著肉襉的脖子配在一起很調和;但面部四周的線條仍舊精煉,下巴還細膩。

  「佛洛爾,你在這裡住慣了吧?」約翰–雅各聲音很緊張。

  「是的,約翰先生……」

  約翰–雅各到了吐露愛情的關頭,忽然想起入土不久的亡人,舌頭調動不來了,他私忖父親對女孩子究竟照顧到什麼程度。佛洛爾眼睛望著新主人,想不到他會那麼老實,只等約翰–雅各把話說下去;約翰–雅各卻一聲不出,弄得佛洛爾莫名其妙,走開了。不管攪水姑娘從醫生那兒受的什麼教育,她還要過相當時間才弄明白約翰–雅各的性格。現在我把這一段經過大概說一說。

  父親去世的時節,約翰–雅各三十七歲,他的膽小和事事聽命的程度完全像十一二歲的孩子。他的童年,他的少年,他的一生,都可用膽怯來解釋。有人不承認有這種性格,不相信我這個故事;其實這情形很普通,到處都有,便是王親國戚也難免:索菲·道斯被最後一個公台親王看中的時候,她的遭遇比攪水姑娘還要難堪。

  膽怯有兩種:一種是思想方面的,一種是神經方面的;一種是肉體的膽怯,一種是精神的膽怯;兩者各不相關。身體可以嚇得發抖而精神仍舊很鎮靜,勇敢;反過來也一樣。這一點可以說明許多精神上的怪現象。兼有兩種膽怯的人一輩子都是廢料,我們通常稱之為「膿包」。在這等膿包身上,往往有極好的品質受著壓制不得發展。某些在出神入定中過生活的修士,恐怕就是這雙重的殘廢造成的。肉體上和精神上的這種畸形狀態,可能由某些尚未發現的缺陷造成,也可能由器官和心靈的完美造成。

  約翰–雅各的膽怯是由於器官有些麻痹,經過一個大教育家或者像台北蘭[101]一流的外科醫生之手,可能治好。他的情慾像白痴的一樣,力量非常充沛,活躍,這兩點正是他的智力所欠缺的,雖然他還不至於應付不了日常生活。他缺乏一般青年對愛情的理想,只有一股強烈的欲望增加他的膽怯。他從來不敢追求伊蘇屯的女人。而像他那種青年,中等身材,一舉一動怕羞得厲害,表情難看,相貌平常,即使沒有凹陷的線條和蒼白的皮色使他顯得未老先衰,單是一雙眼珠子凸出的淺綠眼睛就丑得可以,絕沒有什么女性肯自動和他親近。可憐的小伙子一看見女人就發僵,覺得一方面有猛烈的情慾推動,一方面受的教育太少,空無所有的頭腦把他往後拉著。兩種力量正好相等,他夾在中間動彈不得,不知道說什麼好,又怕回答人家,戰戰兢兢唯恐對方發問。別人動了情慾會談笑風生,他有了情慾卻變做啞巴。約翰–雅各便孤零零的躲在一邊,也只有孤獨他才不覺得拘束。

  這種性情脾氣造成的損害,羅日醫生發覺得太晚了,來不及補救。他很願意替兒子娶親,但想到兒子一結婚就得被人抓在手裡,又打不定主意了。那不是把自己的產業交給一個外人,一個陌生姑娘去調度麼?他也知道從少女身上去正確推斷她嫁後的品性多麼困難。所以他一面物色一個教育或心地能給他保證的姑娘,一面帶兒子走上吝嗇的路。他希望儘管沒出息的兒子缺少聰明,至少能發揮一種本能。他先培養約翰–雅各過慣一種機械生活,教他一套呆板的方法調度進款;然後替兒子把管理田產最棘手的一部分手續辦好了,留下的田地都整理得清清楚楚,跟佃戶訂著長期的租約。

  精明的老頭兒雖然眼光厲害,仍舊沒料到後來支配膿包兒子的那件事。膽怯跟弄虛作假很像,也有那種深藏的本領。原來約翰–雅各熱烈的愛著攪水姑娘。而這也不足為奇。在約翰–雅各身邊的女人只有一個佛洛爾;能讓他自由自在的細看,暗中欣賞,隨時打量的女人,也只有一個佛洛爾;有了佛洛爾,老家才有光輝;使他青年時期顯得可愛的唯一的樂趣,是佛洛爾給他的,雖然佛洛爾自己並不知道。約翰–雅各非但不妒忌父親,看到父親教育佛洛爾反而覺得高興:他不是需要一個唾手可得,毋須奉承巴結,苦苦追求的女人麼?值得注意的是,熱情必有聰明做伴,能使傻瓜,呆子,膿包心兒開竅,尤其在青年時期。便是最粗魯的漢子也有一種動物的本能,這本能會堅持下去,性質和思想差不多。

  佛洛爾看見主人的話開了頭不說下去,不免私下忖度了一番。第二天,她料定主人必有要事相告;但約翰–雅各只顧在佛洛爾身邊打轉,色迷迷的偷眼瞧她,一句話都想不出來。吃到飯後點心,隔天的戲又演了一遍。

  他問佛洛爾:「你住在這裡覺得很好麼?」

  「很好,約翰先生。」

  「那麼就住下去吧。」

  「謝謝你,約翰先生。」

  這個古怪的局面拖了三星期。有一天夜裡,屋裡寂靜無聲,佛洛爾偶然醒來,聽見門外有人呼吸的聲音,氣息平勻;原來約翰–雅各像狗一樣睡在樓梯台上,牆壁下面挖著一個小洞,可以瞧見她的臥房。佛洛爾發覺了吃了一驚。

  她心上想:「原來他愛我;不過他這種玩意兒要得關節炎的。」

  第二天,佛洛爾對主人不免另眼相看。她被不聲不響,幾乎出於本能的愛情感動了,也不覺得可憐的傻瓜怎麼難看了,雖然約翰–雅各血液不乾淨,腦門上和太陽穴里像生瘡似的長著許多肉刺,好比戴著一個醜惡的頭箍。

  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約翰–雅各問佛洛爾:「你不願意回鄉下去是不是?」佛洛爾瞧著他反問道:「為什麼問我這個?」

  「就是問問罷了。」羅日的臉紅得像煮熟的龍蝦。

  「是不是要打發我走呀?」

  「不是的,小姐。」

  「那麼你要打聽什麼呢?總有個理由囉……」

  「是的,我想知道……」

  「想知道什麼?」佛洛爾問。

  「你不肯告訴我的!」羅日說。

  「一定告訴你,拿我的清白做擔保……」

  羅日吃了一驚,道:「啊!原來如此?……你是個清白的姑娘……」

  「怎麼不是!」

  「唔,你真的肯講麼?」

  「不是答應了你麼?……」

  「那麼我問你,你是不是和你赤著腳,跟叔叔來的時候一樣?」

  佛洛爾紅著臉回答:「這話倒問得好聽!」

  主人變得狼狽不堪,低著頭不敢再抬起來。佛洛爾看他聽了一句極有情意的回答會這樣發窘,不由得大為詫異,走開了。

  過了三天,在同樣的時間,因為兩人都好像利用飯後點心的時間來上陣交鋒,佛洛爾先開口說:

  「你可有什麼事不滿意我啊?」

  「沒有,小姐,沒有,」他停了一下又道,「正是相反。」

  「前天你聽說我是一個清白的姑娘,好像不大樂意……」

  「不是的。我只是想知道……(又停了一會)可是你不會告訴我的……」

  她說:「我會老實告訴你的……」

  「關於……關於我父親,是不是你肯老實說呢?」他聲音不大自然了。

  佛洛爾把眼睛瞪著主人,說道:「你父親是好人……不過喜歡開開玩笑,又沒有什麼!……可憐的好人!……他不是沒有心意……不知他對你有什麼不滿,曾經有過意思……噢!也是無可奈何的意思。他常常引我發笑……不過是這樣,別的沒有什麼……你還有話要問麼?……」

  約翰–雅各拿著攪水姑娘的手,說道:「那麼,佛洛爾,既然你和我父親什麼都說不上……」

  「你要他跟我說得上什麼呢?……」佛洛爾叫起來,好像受了侮辱,生氣了。

  「你讓我說下去啊……」

  「你父親是我的恩人,別的沒有什麼。唉!他很有意思跟我結婚……可是……」

  羅日把佛洛爾縮回去的手重新拿著,說道:「既然他跟你什麼都說不上,你就可以在這裡和我住下去了?……」

  「只要你願意。」佛洛爾低下頭去。

  羅日道:「不,不,不是說我願意,而是你要願意的話,你可以……可以當家做主。家裡樣樣歸你,你替我管產業,那也等於是你的……因為我愛你,從你赤著腳進門的時候起,我一直愛著你。」

  佛洛爾不回答。等到沉默的局面叫人發窘了,羅日竟想出一個好不中聽的理由來:

  「你說,這樣不是比你回鄉下去更好麼?」顯而易見他情緒很熱烈。

  佛洛爾回答:「唉,約翰先生,隨你吧。」

  儘管對方說了一句「隨你吧」,可憐的羅日並不覺得事情有何進展。像他那種性格的人需要事實為證。他們傾吐愛情要費那麼大的勁,覺得沒有力量再來第二次;就因為此,才會對於第一個接受他們的女人死心塌地愛下去。我們只能從結局來推想事情的經過。父親死了十個月,約翰–雅各居然面目一新:慘白的死灰般的臉,被長滿肉刺的腦門和太陽穴弄得不成樣子的臉,變得開朗,乾淨,紅紅的有了血色,流露出快樂的神氣。佛洛爾逼著主人把身上仔細收拾,穿扮齊整,認為與她佛洛爾面子有關。羅日出去散步,她站在門口望著,直到望不見為止。城裡個個人注意到這些變化使羅日換了一個人。

  伊蘇屯人彼此問訊:「聽到了新聞沒有?」

  「什麼新聞?」

  「約翰–雅各把老子樣樣東西都承繼了,連攪水姑娘在內……」

  「你不相信醫生精明得很,特意給兒子留一個管家婆麼?」

  外面一致的說法是:「羅日得了寶倒是真的。」

  「她鬼得很!人也真漂亮,將來準會要羅日和她結婚。」

  「這女孩子運氣多好!」

  「那種運氣只有漂亮女孩子才輪得到。」

  「唔,是這樣麼?你該聽人講過迦尼凡小姐吧?丑得像母夜叉。我叔叔鮑尼希–埃羅照樣送她三千法郎一年……」

  「噢!那是一七七八年的事。」

  「不管怎麼樣,這是羅日糊塗;老子傳下足足四萬法郎進款,他大可以娶埃羅小姐……」

  「醫生打過她的主意,她不願意,羅日太蠢了……」

  「太蠢麼?女人嫁了這種料子的丈夫才快活呢……」

  「那麼你的老婆快活麼?」

  伊蘇屯城裡傳來傳去的閒話無非是這一類的意思。開頭大家照當地的慣例嘲笑那一對露水夫妻,後來卻稱讚佛洛爾,說難為她肯一片忠心照顧那可憐的漢子。以上便是佛洛爾·勃拉齊埃在羅日家,照高台兒子的說法,從爺到兒子一步一步當權的經過。現在要把她當家的情形略敘一敘,給一般單身漢做個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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