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高涅德酒店

2024-10-08 06:58:43 作者: (法)巴爾扎克

  那時彌尼末街和彌賽爾廣場之間有一個區域,從校場起到陶器市場為止,底下是人工河的支流,上面的一段圍著城牆。外觀醜惡的屋子在這塊不規則形的地方緊擠在一起,夾在中間的小街不容許兩個人並排著走。城裡這個部分近乎那種「奇蹟大雜院」[82],住戶不是赤貧便是乾的沒出息的行業,俗話把他們的破房子形容得活龍活現,稱為「獨眼龍屋子」。大概那是由來已久的下等區域,地痞流氓的巢窟,內中有條巷子就叫劊子手巷。五百多年來,本地的劊子手都住在那兒一所門上塗紅漆的屋子裡。據說夏多羅的劊子手的副手至今住在那邊,但布爾喬亞從來看不見他。只有種葡萄的莊稼漢才跟那神秘的傢伙打交道,因為他世代相傳會醫跌打損傷和瘡癤外症。當初伊蘇屯還不失為通都大邑的時代,那兒也是娼妓的大本營。現在的居民有賣舊貨的,擺著一些好像不會有主顧的貨色;也有收破布的,堆的東西臭氣衝天;另外跟每個城市的這一類區域一樣,還有一幫客民,為首的多半是一兩個猶太人。

  從一八一五到一八二三年,也許還晚一些,在那個區里比較熱鬧的一段,有個姓高涅德的女人在一條黑洞洞的小街上開著一家小酒店。酒店的屋子還蓋的不壞,用的材料是白石,中間夾著軟石跟三合土,二層樓頂上還有一個閣樓。大門上面橫著一根粗大的松木[83],不亞於佛羅倫斯的銅梁。這記號似乎還不夠醒目,門框上另外有一張藍招貼,底下寫著:「上等三月啤酒」,招貼上畫一個袒胸露臂的姑娘手裡托著一隻杯子,一個兵提著壺給她倒出泡沫四濺的啤酒,成為一道半圓形的曲線,整個畫面大可使特拉克洛阿[84]的作品相形見絀。樓下的一大間屋子做廚房兼食堂,樑上掛著酒菜館用的乾糧雜貨。食堂後面,一座又陡又窄的樓梯通上二樓;樓梯腳下有一扇門,裡頭是個狹長的小房間,靠院子取光,那種內地院子都又小又黑又高,像煙囪管子。小房間外邊還有披屋,院子四面又有高牆遮人耳目,所以伊蘇屯的無賴少年就把這屋子作為集會場所。

  高涅老頭表面上是在趕集的日子供應鄉下人酒飯,暗裡卻是逍遙團的酒店掌柜。高涅老頭以前替大戶人家管馬,後來娶了另外一個大戶人家的廚娘高涅德。像義大利和波蘭一樣,羅馬城關始終按照拉丁習慣,在丈夫的姓上加一個女性的結尾稱呼他的老婆。高涅夫妻拿積蓄湊起來買下那所屋子開酒店。高涅德年紀四十上下,高大肥胖,鼻子翹得老高,古銅色的皮膚,漆黑的頭髮,滾圓的棕色眼睛很有精神,一張聰明面孔,動不動就笑;瑪克桑斯·奚萊看中她的性格和燒菜的手段,派她做了逍遙團的雷歐娜德[85]。身材臃腫的高涅老頭大概有五十六歲,對老婆唯命是聽,高涅德常常取笑他,說他用好眼睛看出來的東西無有不好,原來他一隻眼是瞎的。從一八一六到一八二三年那七年工夫,半夜裡在他們家乾的或是商量的勾當,高涅夫妻沒有露過半句口風;他們對每個團員始終十分親熱;說到忠心,更沒有問題;但你一想到兩人的機密和感情無非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就覺得他們的忠心沒有什麼了不起了。

  夜裡不論什麼時候,只要騎士們闖來敲門,遞個暗號,高涅老頭便立刻起床,點上蠟燭,生起爐子,開門讓客人進來,到地窖去拿幾瓶專為逍遙團置備的酒,再由高涅德弄一頓精緻的半夜餐,讓他們在執行白天或隔夜的計劃以前或以後大吃一頓。

  勃里杜太太從奧萊昂向伊蘇屯進發的途中,逍遙團團員正在排練一出精彩好戲。有個西班牙老頭本是戰時的俘虜,和平以後在當地小本經營做些糧食買賣;那天清早到過菜場,把一輛空車留在伊蘇屯塔底下。當夜逍遙團團員恰巧約在塔下集會;瑪克斯第一個先到,後來的人輕輕問他:

  

  「今晚咱們幹些什麼呢?」

  瑪克斯回答說:「法里沃老頭把大車丟在這裡,險些兒撞得我鼻青眼腫;咱們先把大車弄上山頂再說。」

  前面說過,查理王造的伊蘇屯塔,塔基是一所教堂的廢墟,教堂的地基又是羅馬神廟和克爾特族祭神小丘的故址。這些廢墟每個都代表幾百年的時期,積起來成為一座小山,藏著克爾特文明,羅馬文明和基督教文明的古蹟。因此,獅心理查蓋的塔坐落在一個圓錐形的尖峰上,各方面的坡度都一樣陡峭,只能手腳並用的爬上去。要三言兩語說明塔的形勢,不妨用個比喻,說那座塔活像盧克索華表[86]立在一個座子上。而伊蘇屯塔的座子,藏有多少未開發的考古學寶物的台基,靠城市的一面有八十尺高[87]。

  不出一小時,大車給全部拆毀,分批搬上山頂放在塔下,那番工夫不亞於軍隊把大炮運過聖·裴爾那山隘[88]。隨後團員把大車重新裝好,搬運的痕跡都消滅得乾乾淨淨,好像車子是被魔鬼弄上山頂的,或是仙女念了咒運上去的。騎士們幹完大事,又飢又渴,直奔高涅德酒店,不一會都在小房間裡圍著桌子坐下,想著下一天十點光景法里沃找尋車子的發急樣兒,先就大笑了一陣。

  逍遙團當然不是每夜搗亂的。便是集中斯迦那蘭爾,瑪斯卡利,斯卡班[89]的天才,一年也想不出三百六十種惡作劇。第一,形勢不一定常常有利:或者月明如晝,或者上一回的把戲把一般安分的市民惹惱得太厲害了,再不然團員中有一個不願意參加,因為耍弄的對象是他的親戚。但那些狐群狗黨即使不每夜在高涅德酒店聚會,至少白晝總在一起取樂,來一些不必避人耳目的玩意兒,例如秋季的打獵,收割葡萄,冬天的溜冰等等。城裡二十個青年結成這個幫口,等於向當地死氣沉沉的社會表示抗議;其中幾個和瑪克斯特別親密,或竟當他偶像一般。瑪克斯那種性格往往會使青年人著迷。奧勛太太的孫子法朗梭阿·奧勛,外孫巴呂克·鮑尼希,便是瑪克斯的死黨。在他們心目中,瑪克斯差不多是表親,因為地方上傳說瑪克斯是羅斯多的私生子。奧勛老頭不肯多給孫子們零用;瑪克斯卻十分慷慨,借錢給他們,帶他們去打獵,訓練他們,對他們的影響遠過於他們的家屬。兩個青年都是孤兒,雖然成年,仍舊歸爺爺奧勛先生監護,其中的原委等大名鼎鼎的奧勛先生出台的時候再敘。

  那天夜裡,法朗梭阿和巴呂克(為敘事明白起見,我們以後單稱他們的名字),一個坐在瑪克斯右首,一個坐在瑪克斯左首;桌上點著四支八個銅子一斤的油蠟,光線半明半暗,直冒黑煙。在場不過十一個團員,各色葡萄酒已經喝了十四五瓶。正當大家有了酒意,談笑風生的時候,巴呂克——這個名字說明伊蘇屯還剩下一些加爾文教的影響——對瑪克斯說:

  「你要被人暗算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瑪克斯問。

  「我外婆收到她乾女兒勃里杜太太的信,說要帶著兒子來了。外婆昨天叫人收拾好兩個房間預備接待他們。」

  「那跟我有什麼相干?」瑪克斯說著,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把杯子放回桌上,樣子很滑稽。

  瑪克斯那時三十四歲。放在他近邊的一支油蠟正好照著他威武的臉和額角,使他雪白的皮膚,火辣辣的眼睛,略微蜷曲的烏油油的頭髮,格外引人注目。腦門和太陽穴上面的頭髮天生的往後高聳,在額上清清楚楚畫出五條黑舌,我們的祖先稱之為五個尖角。瑪克斯的頭部雖然黑白分明,對比很強,臉孔卻柔和可愛,五官的輪廓有如拉斐爾畫的聖母,嘴巴細膩,嘴唇上浮著一層嫵媚的笑意——這也是瑪克斯常有的表情。貝利人的皮肉本來色調很豐富,所以瑪克斯更顯得心情開朗。他當真笑起來,三十二隻牙齒真有資格長在一個小嬌娘嘴裡。身高五尺四寸[90],不肥不瘦,比例平均。一雙手又白又細,保養得挺好,兩隻腳卻表明他是羅馬城關出身,當過拿破崙手下的大兵。的確,瑪克斯夠得上做個師長,虎背熊腰,大有法蘭西元帥的福分,開闊的胸脯掛得下全歐洲的勳章;一舉一動都流露出他的聰明。總之,瑪克斯像多數私生子一樣,生來風度翩翩,有他生身父的貴族氣息。

  當過軍醫而且是城裡最好的醫生高台的兒子,坐在桌子另外一頭,嚷道:

  「瑪克斯,難道你不曉得奧勛太太的乾女兒就是羅日的妹妹麼?她帶著畫畫的兒子到這裡來,準是想奪回老頭兒的遺產,那你不是落空了麼?」

  瑪克斯眉頭一皺,把桌子四周的臉一張一張瞧過來,看高台兒子的話發生什麼影響,接著仍舊回答說:

  「那跟我有什麼相干?」

  法朗梭阿道:「可是我覺得,倘若羅日老頭取消遺囑,而那份遺囑真是把財產給攪水女人……」

  瑪克斯聽到這裡,打斷了他那個走狗的話,說道:

  「親愛的法朗梭阿,我初到這裡,聽見人家用著三十年來的雙關語把你叫作五個奧勛[91]之中的一個,我就板起面孔當場喝阻,從此伊蘇屯沒有人敢再提那種廢話,至少在我面前!現在看你怎樣回敬我:誰都知道我喜歡那個女的,而你偏偏叫出一個瞧不起她的綽號!」

  法朗梭阿提到的綽號,伊蘇屯沒有一個人不知道;但瑪克斯對於自己和那個女人的關係從來沒說過這麼多話。集中營出身的俘虜頗有經驗,前帝國禁衛軍榴霰兵營的營長也明白什麼叫作人格,當然懂得城裡人輕視他的原因。所以關於約翰–雅各·羅日的管家婆,老成的奧勛太太直截了當稱為毒蟲的女人,佛洛爾·勃拉齊埃小姐,瑪克斯從來不讓人家跟他提起一個字兒。而且人人知道瑪克斯的性子,他要不先開口,絕不和他談到這個問題,而他就沒有開過口。惹瑪克斯生氣冒火未免太危險了,便是他最親近的朋友也不敢拿攪水女人開玩笑。卜丹少校和勒那上尉是兩個和瑪克斯並肩的軍官,有人在他們面前談起瑪克斯跟那女孩子的關係,卜丹回答說:

  「他既然是約翰–雅各·羅日的異母兄弟,幹嗎不能住在羅日家?」

  勒那上尉還說:「不但如此,那姑娘的確是塊天鵝肉;就算瑪克斯愛上她也沒什麼不好……高台兒子不是為了想娶斐希家的女兒,不怕受罪,硬著頭皮愛斐希太太麼?」

  法朗梭阿自討沒趣受了一頓搶白,把思路打斷了;一聽到瑪克斯聲氣柔和地叫他「講下去……」,心思更亂了。

  「不說了!」法朗梭阿回答。

  高台兒子說:「瑪克斯,你不該這樣生氣。咱們不是有約在先,在高涅德酒店可以無話不談麼?不是出了門誰也不准把這裡說的話,做的事,轉的念頭,記在心上麼?地方上都把佛洛爾·勃拉齊埃叫作攪水女人;法朗梭阿一不留神脫口而出,難道算犯了幫規不成?」

  瑪克斯道:「不是犯幫規,而是損害我們之間特殊的友誼。我剛才也想到這是逍遙團的集會,所以叫他講下去。」

  屋子裡寂靜無聲。冷場的局面弄得大家很窘,瑪克斯便道:

  「好,讓我代法朗梭阿說下去(全場一震),也代你們說下去吧(全場詫異),把你們心裡的話都說出來(全場大驚)。你們認為佛洛爾,攪水女人,勃拉齊埃女人,羅日老頭的管家婆——不是麼,大家叫他羅日老頭,這光棍是不會有兒女的了!——我知道,你們認為我回到伊蘇屯之後,那女的供給我一切用度;我能每月隨便花上三百法郎,常常像今天這樣請你們吃喝,借錢給大家花,都是靠勃拉齊埃小姐的荷包,是不是?是啊,一點不錯!(全場大驚)是這麼回事!……勃拉齊埃小姐看中老頭兒的遺產,決心拿下來……」

  高台兒子在桌子那一頭插了一句:「她也是從父子兩代手裡辛辛苦苦掙來的。」

  瑪克斯聽著笑了笑,接著說:「你們以為,我存心等羅日老頭死了把佛洛爾娶過來;現在來了一個妹妹一個外甥——我還是第一回聽見有這兩個人呢——我的前途就發生了危險,是不是?」

  法朗梭阿叫道:「對啦!」

  巴呂克道:「在座的弟兄們都是這樣想的。」

  瑪克斯答道:「各位朋友,你們放心,俗語說得好:知道預防,一個人抵一雙。現在我有句話問逍遙團的弟兄們:假定我為攆走兩個巴黎人需要團里幫忙,眾弟兄肯不肯出馬?……」他看見大家怔了一怔,趕緊解釋:「當然和平常開玩笑一樣,不越出咱們規定的範圍。難道我會謀害他們,毒死他們不成?……天哪,我才不那麼傻呢。歸根結底,勃里杜娘兒倆可能達到目的,佛洛爾就算只有眼前的一些,我也照樣會滿足的,明白沒有?我對佛洛爾的愛情相當深,便是斐希小姐看中我,我還是挑選佛洛爾……」

  斐希小姐是伊蘇屯最有陪嫁的姑娘,高台兒子對斐希太太的痴情多半是打女兒的主意。坦白直爽最能得人心,十一個團員不約而同站起來。

  「瑪克斯,你真是大丈夫!」

  「你的話痛快極了,瑪克斯;咱們一定出來保駕。」

  「勃里杜滾出去!」

  「咱們來收拾勃里杜!」

  「先做情人後結婚的有的是!」

  「管他!羅斯多老頭就愛過羅日太太;愛一個身體自由的管家婆體面多了!」

  「再說,羅日醫生跟瑪克斯帶點兒父子關係,所以這完全是家務事。」

  「各人可以有各人的看法!」

  「瑪克斯萬歲!」

  「打倒偽君子!」

  「為美人兒佛洛爾干一杯!」

  這是十一個團員的回答,歡呼,祝賀;可見他們心目中根本沒有什麼道德觀念,也可見瑪克斯當逍遙團大頭目的好處。瑪克斯一方面發明搗亂的新花樣,一方面討好大戶人家的子弟,有心營私植黨,日後幫他恢復名譽。當下他風度翩翩的站起來,舉起一杯滿滿的波爾多紅酒,叫大家聽他發言:

  「讓我來一個最起碼的祝頌,希望你們都找到一個和佛洛爾一樣漂亮的老婆!至於那兩個不速之客,那兩個親戚,暫時我毫不擔心,將來怎麼樣等將來再說!」

  「別忘了法里沃的大車!……」

  高台兒子道:「不用操心,保險沒人偷。」

  瑪克斯道:「這個玩笑歸我收場。你們明兒早一些上菜市,看見老頭兒找車子,就來通知我。」

  敲了三點半鐘,團員們才靜悄悄的回家,一路挨著牆根,腳下穿著布底鞋,毫無聲響。瑪克斯慢吞吞的回聖·約翰廣場,那是城裡地勢較高的部分,在聖·約翰門和維拉德門之間,正是有錢人的住宅區。

  奚萊少校剛才是假作鎮靜,其實那消息的確嚇了他一跳。自從他進過集中營,作假的本領訓練得跟墮落的程度不相上下。的的確確,瑪克斯愛上佛洛爾·勃拉齊埃主要是看中羅日老頭年收四萬法郎的田產。從瑪克斯平素的作風上看,顯然攪水女人給了他百分之百的保證,憑著羅日老頭對佛洛爾的感情,將來的財產決無問題。但名正言順的承繼人來到的消息,不免使瑪克斯對於佛洛爾控制老頭兒的力量發生疑問。十七年來的積蓄至今還用羅日的戶名存放在外。佛洛爾說羅日送她產業的遺囑早已寫好;萬一遺囑作廢,至少那筆積蓄還能搶過來,只消把產權換上勃拉齊埃小姐的名字。

  瑪克斯從瑪摩斯街拐進阿佛尼埃街,心裡正在盤算:「七年工夫,糊塗姑娘從來沒有一句話提到什麼外甥和妹子!七十五萬法郎托十一二個公證人存放,有的在布日,有的在維埃爾仲,有的在夏多羅,絕不能在一個星期之內變成現款或者改買公債;地方上閒話這麼多,一有舉動就會張揚。第一先要打發親屬;一朝擺脫了他們,就趕緊變賣產業。總而言之,我得仔細考慮一下才好……」

  瑪克斯已經沒有精神。他拿百寶鑰匙開了羅日家的大門,悄沒聲兒的上樓睡覺,心上想:

  「明兒我就能把事情弄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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