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逍遙騎士
2024-10-08 06:58:40
作者: (法)巴爾扎克
在這樣一個性質的城市之內,沒有一點兒活動,連市面都談不到,既不愛好藝術,也不研究學問,人人閉關自守,到一八一六年,戰事停止,王政復辟的時代,青年中勢必有一部分不事生產的閒漢,在沒有結婚或繼承遺產之前不知道怎樣打發日子。這般年輕人在家裡悶得發慌,在城裡找不到一點兒娛樂,而按照本地的說法,青年總得發發野性,他們便跟地方上開玩笑。大天白日不便行動,一下子就要被人認出來;並且壞事做得多了,只要亂子鬧大一些,馬上會送輕罪法庭;所以他們相當聰明,只在黑夜裡搗亂。
可見在過去好幾種文明的廢墟之上,還亮著最後一朵火焰:起鬨胡鬧原是古代風俗的特色。那些青年的取樂,方式像以前查理九世和他的一班近臣一樣,像亨利四世和他的一批同伴一樣,也像古時許多內地的市民一樣。
他們為了互相支援,互相保護,也為了發明新鮮的花樣,結成一個幫口;思想一經交流,凡是青年人以至於動物都有的惡作劇的本能,都發揮出來了。並且結成幫口便是經常有所勾結,偷偷摸摸,趣味無窮。他們自稱為「逍遙騎士」。那些小猢猻白天裝得像小聖人,個個循規蹈矩,安分得不得了;而且隔夜玩過把戲,早上也起得晚。逍遙騎士開頭幹些最普通的淘氣事兒,比如卸下鋪子的招牌,把東家的掛到西家去;亂拉門鈴;忘在外面沒收好的酒桶給推入鄰居的地窖,轟隆隆的響成一片,把主人驚醒過來,當作地雷爆炸;在伊蘇屯像在許多城市一樣,地窖都在屋外大門口進出,洞口蓋一塊厚板,釘著鉸鏈,加上一把大鎖。一八一六年年底以前,那些新興的「無賴」[73]開的玩笑,不外乎所有內地的青少年弄慣的一套。一八一七年正月,逍遙騎士團有了一個大頭目,搗亂的事從此花樣翻新,到一八二三年為止在伊蘇屯城裡布下一種恐怖氣氛,至少叫手藝人和布爾喬亞經常提心弔膽。那頭目名叫瑪克桑斯·奚萊,簡稱為瑪克斯,憑著他的年富力強和以往的經歷,正有資格當這個角色。
伊蘇屯人都說瑪克桑斯·奚萊是按察使代辦羅斯多先生的私生子。羅斯多是奧勛太太的哥哥,一生的風流事兒給人留下不少回憶,你們已經知道他為了阿迦德的出世,遭到羅日老醫生仇恨。但兩人沒有翻臉之前,交情的密切正用得上當時當地的一句俗語,叫作樣樣都一鼻孔出氣。因此有人認為瑪克斯可能是代辦的兒子,也可能是醫生的兒子;其實都不是的,瑪克斯的生身父是駐在布日的一個風流倜儻的龍騎兵軍官。也是孩子交運,醫生和代辦決裂以後,兩人一直爭著要做孩子的父親。
瑪克斯的娘是羅馬城關一個窮鞋匠的老婆,大概註定要入地獄,長得美貌驚人,而且是德朗斯丹凡爾[74]婦女的那種美,她傳給兒子的獨一無二的遺產也就是這點兒漂亮。奚萊太太在一七八八年身上懷著瑪克斯之前,久已巴望上帝賜福,給她一個兒子。外邊的人懷著惡意把這個孩子推在兩個好朋友身上,準是有心挑撥。奚萊是個酒徒,一喝就是三大碗,對老婆的放蕩滿不在乎,而且有默契:在下層階級中這也不算稀罕。奚萊女人但望兒子多幾個靠山,絕不肯對兩個自以為的父親說明真相。在巴黎,這等女人可以掙到百萬家財;在伊蘇屯,她有時日子過得不錯,有時窮得不堪,臨了弄得大家瞧她不起。羅斯多的妹子奧勛太太每年送三四十法郎給瑪克斯上學。以奧勛先生的嗇刻,奧勛太太決計拿不出這樣闊綽的手面;外面自然認為出錢的還是她哥哥,那時住在桑賽爾。羅日醫生眼看自己的兒子沒有出息,瑪克斯卻是一貌堂堂,便代他所謂的「小淘氣」付中學的膳宿費,直到一八〇五年他老死為止。但代辦死於一八〇〇年,而羅日醫生替瑪克斯付了五年學費,很像是出於自尊心,因此瑪克斯的生身父問題始終懸而不決。瑪克桑斯·奚萊原是地方上說笑的資料,可是由於下面的原因,不久也沒人提起了。
一八〇六,羅日醫生死後一年,那個似乎生來過冒險生活的小伙子,身手矯捷,勇力過人,做了一大堆淘氣的事,無論什麼危險都不在他心上。他已經和奧勛的孫子外孫通同一起,跟雜貨商搗亂,搶收業主的果子,在圍牆上隨便跳進跳出。凡是劇烈的運動,沒有人比得上那個小魔王,翻槓子的技術更是高人一等,還有本事捉住飛奔的野兔。眼睛像皮襪子[75]一樣尖,瑪克斯早就迷著打獵,不去讀書而專門打靶子。做鞋匠的老子給他一把蹩腳手槍;從醫生那兒刮來的錢,他拿去買火藥,買子彈。一八〇六年秋天,瑪克斯十七歲,無意之間犯下一樁命案:快天黑的時候他闖進人家園裡偷果子,把一個懷孕的少婦嚇死了。鞋匠有心打發瑪克斯走路,恐嚇他要上斷頭台,瑪克斯一口氣逃到布日,碰巧有一團開往西班牙的兵路過,就此進了軍隊。少婦的命案根本沒有下文。
像瑪克斯那種性格的青年必然會出人頭地,果然他英勇出眾,打了三仗就升到上尉,過去受的一點兒教育對他竟大有用處。一八〇九,隊伍在葡萄牙攻進一座英國炮台,沒有守住又退出了,瑪克斯受了傷,同伴當他死了,丟下不管。瑪克斯做了英國人的俘虜,送往卡布累拉的水上集中營,那是所有集中營中最黑暗的一個。上司代他申請榮譽團勳章和營長的級位;但拿破崙當時在奧地利,平素只肯獎賞在他面前立功的人,又不喜歡被敵人俘虜的部下,何況他還不滿意整個葡萄牙戰役。
一八一〇到一八一四,瑪克斯關在集中營里。四年工夫,他完全墮落了。水上集中營等於苦役監,差別只在於沒有犯過重罪和傷天害理的案子。首先,年輕漂亮的上尉需要保護他的自由,需要抵抗那種污辱文明人的監獄裡的獸行,他在六尺[76]見方的場子上,前後在決鬥中殺了七個監獄裡的惡霸,大快人心。瑪克斯憑著強壯的體格,靈活的身手,高超的武藝,做了集中營的頭目,也橫行不法起來,也自有一般小人做他嘍囉,拍他馬屁。集中營原是苦難的訓練所,惡劣的心緒只想著報復,胡思亂想的頭腦裝滿了歪理,把一切壞主意都解釋為公平合理;瑪克斯在這個環境中完全失去了人性。他相信那般不顧一切,只圖發財的人的見解,不怕犯滔天大罪,只要不留痕跡。等到戰事結束,釋放俘虜的時候,瑪克斯受著環境薰陶,已經是個居心叵測的壞蛋,能夠在上層社會當大政客,在私生活中做惡棍,看境遇而定。
回到伊蘇屯,瑪克斯知道父母下場很慘。正如一般貪歡縱慾,像俗語所說只圖眼前快活,寧可少活幾年的人一樣,奚萊夫妻結果弄到貧無立錐之地,死在救濟院裡。不久,拿破崙在卡納登陸的消息傳遍全國。瑪克斯正好趁此到巴黎去要他的勳章和營長的級位。當陸軍部長的元帥記得奚萊上尉在葡萄牙的英勇,安插他在禁衛軍中當上尉,憑著這個資格一上前線就是營長;但榮譽團勳章還是沒有到手。
元帥告訴他說:「皇帝的意思,你一上陣就會立功,勳章不成問題。」
果然,皇帝在福履理斯一仗中注意到勇敢的上尉,當晚給了他勳章。滑鐵盧戰役以後,瑪克斯隨軍退到洛阿地區。經過整編,元帥特·番爾德公爵既不承認奚萊的軍階,也不承認奚萊的勳章。這個拿破崙的舊部回到伊蘇屯,失望的情緒可想而知。他一定要有營長的級位和榮譽團勳章才肯幹下去。部里覺得一個沒有門第的二十五歲的青年要求太過分了,這樣下去,他三十歲就能升到上校。瑪克斯便提出辭職。少校——拿破崙的舊部彼此都承認一八一五年上得到的軍階——少校辭了職,連洛阿部隊的軍官所支的半俸也拿不到了。
伊蘇屯人看見一個相貌出眾的青年全部家當只有二十個拿破崙,大為同情。市長在市政府里給他一個位置,薪水六百法郎。瑪克斯幹了六個月光景,自動離開了,後任叫作卡邦蒂埃上尉,和瑪克斯一樣是忠於拿破崙的人。瑪克斯那時已當上逍遙團的首領,過的生活遭到城裡一些舊世家的輕視,但他們從來不對他表示出來,因為他脾氣暴躁,個個人見了害怕,便是像他一樣不肯為波旁家服務而回到貝利來「種田」的退伍軍官,也不敢惹他。按照我們以上的描寫,凡是伊蘇屯出身的人對波旁家當然沒有多大好感。以無足重輕的城市而論,伊蘇屯的拿破崙黨人比別的地方更多。大家知道,拿破崙黨人幾乎個個自命為立憲派。伊蘇屯城內城外,跟瑪克斯遭遇相仿的軍官有十一二個,都極喜歡瑪克斯,竟奉他為領袖。可是也有例外:一個便是在市政府接瑪克斯後任的卡邦蒂埃,另外一個是前禁衛軍炮兵上尉彌涅南。卡邦蒂埃僥倖做到騎兵軍官,回來結了婚,家庭是本地的一個大族,姓鮑尼希–埃羅。彌涅南出身高等工藝學校,隸屬的兵種一向自命為高人一等。帝國部隊的軍人暗中分成兩派。大部分軍人對於布爾喬亞,對於他們所謂老百姓存著輕蔑的心,輕蔑的程度正如貴族之於平民,征服者之於被征服者。他們跟平民打交道往往不講道德,糟蹋一頓布爾喬亞在自己人中不受批評。另外一批,尤其是炮兵,或許由於過去相信共和主義的影響,不主張把法蘭西分做軍人與平民兩大陣營。所以羅馬城關的兩個軍官,卜丹少校和勒那上尉,對老百姓的看法同大多數軍人完全一致,不管瑪克斯怎麼樣,始終和他做朋友;彌涅南少校和卡邦蒂埃上尉卻站在布爾喬亞一邊,認為瑪克斯的行為不像正人君子。彌涅南少校矮小乾癟,態度莊重,專門研究蒸汽機方面的問題,生活很樸素,經常和卡邦蒂埃夫婦來往。他的科學研究和安分的生活受到全城尊重。外邊都說彌涅南和卡邦蒂埃完全是「另一種人」,不像卜丹少校,勒那上尉,瑪克斯上尉以及出入軍人咖啡館的一幫熟客,脫不了當兵的派頭和帝政時代的壞習氣。
勃里杜太太回到伊蘇屯的時節,瑪克斯早已被布爾喬亞排斥在圈子之外。那小伙子好像也有自知之明,既不踏進那個所謂「俱樂部」的交際場所,也不抱怨被人作為反對的目標,雖則他是伊蘇屯城裡最漂亮,打扮最講究的青年,平日手面闊綽,還養著一匹馬,這種例外的排場在伊蘇屯聳動聽聞,不亞於拜倫勳爵到了維也納。我們以後會看到,瑪克斯怎樣從一籌莫展的窮光蛋一變而為伊蘇屯的花花公子;因為他所用的無恥手段正是循規蹈矩或信教的人瞧他不起的理由,也關涉到使阿迦德和約瑟趕到伊蘇屯來的利益。看瑪克斯旁若無人的態度和臉上的表情,可見他並不在乎公眾的輿論,大概是存心將來再算帳,叫輕視他的人俯首帖耳,並且即使布爾喬亞瞧不起瑪克斯,他的性格在平民中引起的讚美也把社會上的輿論扯直了。他的勇敢,他的氣派,他的決斷,本來討群眾喜歡,何況群眾不知道他過去的墮落,便是布爾喬亞也沒想到他墮落的程度。瑪克斯在伊蘇屯扮演的角色,相當於《潑斯的漂亮姑娘》[77]中的「兵器匠」,瑪克斯是拿破崙黨和在野派的首領。大家在緊要關頭對他的期望,等於潑斯的布爾喬亞對斯密斯的期望。有一件事特別使這個「百日時期」[78]的英雄和犧牲者顯露頭角。
一八一九年,到布日去換防的一營兵路過伊蘇屯,營里的軍官全是保王黨,「紅房子」[79]出身的青年。在立憲派氣息如此濃厚的城市中,軍官們無聊得很,只能上軍人咖啡館消磨時間。凡是內地城市都有一家軍人咖啡館。伊蘇屯的一家開在城牆腳下,面對校場,老闆是個軍官的寡婦。當地的拿破崙黨人,退伍軍官,或者贊成瑪克斯的意見,由於地方上的反政府氣氛而敢於把崇拜皇帝的言論隨便發表的人,自然而然把那個咖啡館作為俱樂部。從一八一六起,伊蘇屯每年舉行聚餐,紀念拿破崙的加冕日。那天先來的三個保王黨軍官討報紙看,特別指明要《日報》和《白旗報》。伊蘇屯人,尤其是軍人咖啡館的顧客,絕對不看保王黨的報紙。咖啡館只定《商業報》,那是《立憲報》被禁以後好幾年中不得不改用的名字。但創刊號上的社論一開頭就說:「《商業報》主要是遵守憲法的」,大家便繼續稱之為《立憲報》。報館用那句雙關語暗示讀者不必重視招牌,報紙是換湯不換藥;訂戶都體會到雙關語的話中帶刺和強烈的反政府意味。咖啡店的胖老闆娘坐在高高的櫃檯上回答那些保王黨,說他們要的報紙她沒有。
三個軍官之中有個上尉問道:「那麼你們訂的是什麼報?」
年輕矮小的茶房穿著藍呢上裝,束著粗布圍身,送上《商業報》。
「啊!這是你們的報紙!有沒有別的?」
茶房道:「沒有了,只有這一份。」
上尉把反對黨的報紙撕做幾片,摔在地下,還在報上唾了一口,說道:
「拿骨牌來!」
《商業報》平日攻擊教士的時候,那種勇敢和那種鋒芒,你們都知道;因此侮辱這份神聖不可侵犯的報紙等於侮辱了反對黨,侮辱了立憲派。十分鐘之內消息傳遍大街小巷,像光線一般無孔不入;大家從這個廣場議論到那個廣場,眾口一詞的說著:「通知瑪克斯去!」瑪克斯一會兒就得了消息。三個軍官的一局骨牌還沒有結束,瑪克斯已經由卜丹少校和勒那上尉陪著走進咖啡館;二三十個青年擁在校場上想看事情的結局。咖啡館裡一下子擠滿了人。
瑪克斯聲音文文氣氣地問道:「茶房,我的報紙呢?」
他們有心做一齣戲。胖老闆娘裝著膽小和求情的神氣,說道:「上尉,我借出去了。」
瑪克斯的一個朋友叫道:「去要回來。」
茶房道:「不看也可以吧?報紙沒有了。」
三個年輕軍官哈哈大笑,拿眼睛瞟著在場的布爾喬亞。
一個本地青年瞧著保王黨上尉的腳下,叫道:「啊!報紙撕掉了!」
瑪克斯眼睛火辣辣的抱著手臂站起來,大聲問:「好大膽子,誰撕掉的?」
三個青年軍官也站起來,瞪著瑪克斯回答:「我們還唾了一口呢。」
瑪克斯鐵青著臉,說道:「你們侮辱了所有的伊蘇屯人。」
最年輕的一個軍官回答說:「侮辱了又怎麼樣?」
瑪克斯把站在最前面的一個軍官打了兩個巴掌,說:「看我的顏色!」那些年輕人沒料到瑪克斯膽子那麼大,出手那麼快那麼靈活。
雙方到弗拉班爾的走道上去廝殺,三個對三個。卜丹和勒那不肯讓瑪克桑斯·奚萊單獨對付三個軍官。瑪克斯把對手殺了。卜丹少校的對手,一個好出身的子弟,受著重傷,送往醫院,下一天也死了。第三個終算逃出性命,只中了一劍,還傷了勒那。部隊當夜開往布日。事情轟動了貝利地區,瑪克桑斯·奚萊正式成了英雄。
逍遙團的團員全是小伙子,最大的也不到二十五歲,對瑪克桑斯十分佩服。其中好幾個非但不贊成家屬的古板和對瑪克斯的嚴厲,還羨慕瑪克斯的處境,覺得他挺快活呢。在這樣一個頭目帶領之下,幫口著實幹出許多奇蹟。從一八一七年正月起,沒有一個星期不出一件駭人聽聞的亂子。瑪克斯為了提高逍遙團的聲價,對團員提出一些要求,定下一套幫規。那般搗蛋鬼變得像阿莫洛斯[80]的徒弟一般敏捷,像鷂子一般兇狠,像強盜一般勇猛,靈活,樣樣工夫都來得。爬屋頂,穿房入戶,無聲無息的走路,跳上跳下,攪石灰,堵死門洞等等,技巧都很熟練。他們有一所庫房,藏著繩索,梯子,各式工具和化裝用具。拿惡作劇來說,逍遙團的團員不但在行動方面,而且在造意方面都達於登峰造極之境。到後來他們竟培養出一種搗亂的天才,像當年巴奴日[81]認為最痛快的那一種,既逗人發笑,又叫受累的人出乖露醜,不敢聲張。並且他們是本城的子弟,到處有內線,消息靈通,干起事來更方便。
一個大冷天的夜裡,那般小魔王把人家的火爐搬往院子,加足木柴,一直燒到天亮。城裡便傳說某某先生有心烤暖他的院子,而這位先生原是個守財奴!
伊蘇屯的大街和下街等於城裡的兩條動脈,許多橫街都通到那兒。有時逍遙團團員全體出動,在大街或下街上打埋伏,分別躲在大路和小街小巷的拐角兒上,身子貼著牆根,伸著頭,等居民剛剛睡熟的時候裝著慌慌張張的聲音此起彼落的叫喚:「怎麼啦?——什麼事啊?」不斷的叫嚷把居民驚醒過來,穿著睡衣,戴著棉織品的睡帽,拿著燈火出來互相問訊,那些莫名其妙的說話和古古怪怪的嘴臉真是滑稽透了。
城裡有個老年的裝訂工相信世界上真有魔鬼。他像內地多數手藝人一樣,在一間低矮的小屋子裡做活。逍遙團的騎士們夜裡扮做魔鬼闖進去,把老頭兒關進他放零料的木箱,嚇得他窮嘶極喊。可憐蟲吵醒了鄰居,告訴他們魔鬼出現了。鄰居再三向他解釋也沒用。那裝訂工差點兒變成瘋子。
有一年冬季天氣奇冷,騎士們拆掉收稅官辦公室的壁爐,一夜之間另外砌了一座,和原來的一模一樣,沒有聲音,也沒留下痕跡。新壁爐經過特別安排,屋子裡變得老是煙霧瀰漫。稅官受了兩個月罪,才弄明白為什麼一向很通風而他很滿意的壁爐忽然這樣搗亂,結果只能重砌。
奧勛太太有個朋友是個熱心宗教的老婆子,有一天壁爐里被騎士們塞了三捆裹著硫磺的乾草和浸過油的廢紙。又斯文又和氣的老太太早上一點火,賽過點著了一座火山。救火的來了,城裡的居民都來了。救火員中有幾個是逍遙團團員,把老太婆的屋子拼命澆水,弄得她才怕大火,接著又怕大水;事後病了一場。
還有一種惡作劇是給一個人寫封匿名信去叫他防賊;然後半夜裡一個一個沿著他家的牆根或窗口溜過去,前呼後應的吹口哨,害得主人心驚膽戰,守了一夜。
他們開過一次精彩的玩笑,大家覺得有趣極了,至今還在提起。伊蘇屯有個遺產可觀而非常嗇刻的老太太,逍遙團發信給她所有的承繼人,說老太太死了,定於某日某時封存遺產,請他們準時到場。大約有八十個承繼人從華當,聖·佛羅朗,維埃爾仲和四鄉八鎮趕來,身上戴著重孝,心裡卻很高興,有的是丈夫帶著老婆,有的是寡婦帶著兒子,孩子跟著父親,不是趕著兩輪車,便是趕著輕便的柳條車,或是破舊的大車。咱們不妨想像一下,最先到的一批和老太太的女傭人之間該是怎麼一個情景!隨後擁到公證人那裡又是怎麼個情景!……那一回伊蘇屯竟鬧得像造反一樣。
終於有一天,縣長覺得這種局面太不像話了,尤其可惱的是查不出搗亂的歹徒。年輕人固然大有嫌疑,但拿不到證據;那時伊蘇屯非但沒有駐防軍,連警察也徒有其名,一共只有八個人,沒法上街巡邏。逍遙團一聽到這消息,馬上把縣長列入黑單,當作冤家對頭。
這個官兒有個習慣,中飯一定要吃兩個白煮雞子。他院子裡養著雞,他的怪脾氣不僅要吃新鮮的雞子,還得由他親自煮。他認為他的太太,他的老媽子,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能把雞子煮得恰到好處;他眼睛望著表,自命為在這方面的手段是天下第一。他兩年來煮的雞子無不成績卓著,被人說了許多笑話。逍遙團的騎士連續一個月,每夜拿掉他母雞生的蛋,換上兩個煮熟的。縣長煮出來的全是硬透了的雞子,弄得莫名其妙,而雞子縣長的英名也從此掃地。最後他的中飯只得換別的菜,可完全沒疑心到逍遙團搗鬼,因為那把戲玩的太巧妙了。瑪克斯又想出主意,在縣長的火爐管子裡塗一種氣味惡劣的油,叫他沒法在家裡存身。這還不算,有一天他老婆要去望彌撒,發覺披肩被一種黏性極重的東西膠住了,無論如何拉不開,只得不用。結果是縣長請求調任。這個官兒的懦弱和屈服,把逍遙團騎士暗中搗亂的勢力完全肯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