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人間喜劇精選集(全十冊)> 第二部 一個內地單身漢的生活 01 伊蘇屯

第二部 一個內地單身漢的生活 01 伊蘇屯

2024-10-08 06:58:37 作者: (法)巴爾扎克

  過了一會,路上的形形色色使勃里杜太太忘記了愁苦,想起她出門的目的了。特洛希看著奧勛太太的信大為激動,阿迦德當然也重新看過一遍。乾娘已是七十多歲的人,素來老成持重,這次提到一個正在吞掉約翰–雅各·羅日財產的婦女,竟用上「姘婦」「毒蟲」這類字眼,便是羅日本人也被她稱為膿包,阿迦德不免為之暗暗吃驚,尋思自己到了伊蘇屯怎麼能救出遺產。

  約瑟這個可憐的藝術家既沒有圖財謀利的心,對法律也不甚了了,聽著母親叫苦,不由得擔起心事來。

  他道:「特洛希打發咱們去搶救遺產,事先應該把方法說清楚才對。」

  阿迦德回答說:「我過去只想著腓列普在牢里或許煙都沒有抽,不久又要上特別庭受審;至今我腦子昏昏沉沉,只記得小特洛希要我們收集一些材料,作為將來告他們詐欺取財的根據,假定你舅舅立的遺囑偏袒那個……那個……那個女的。」

  約瑟嚷道:「他說得好輕鬆,特洛希!……管他!倘使我們毫無頭緒,就要他親自出馬。」

  阿迦德道:「干著急也沒用,反正到了伊蘇屯乾媽會點撥我們的。」

  這段話是在奧萊昂換過車,向索洛涅進發的途中說的;由此可見母子倆並無能力扮演精明強幹的特洛希派給他們的角色。阿迦德離開伊蘇屯已有三十年,地方上風俗大起變化,我們必須大致描寫一番;否則讀者不容易體會到奧勛太太幫助乾女兒的勇氣,也難以了解約翰–雅各·羅日所處的尷尬地位。羅日醫生固然叫兒子對阿迦德視同陌路,但做哥哥的三十年不給妹子通一個消息也太不近人情。這樣的音信斷絕必有奇怪的原因,羅日的親屬要是換了別人而不像約瑟母子,早就設法打聽了。總而言之,伊蘇屯當地的情形和勃里杜一家的利益的確不無關係,看了下文就知道。

  伊蘇屯是法國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巴黎人聽著可別生氣。歷史上指普羅巴斯皇帝[61]為高盧的諾亞,其實是一種偏見;愷撒早就贊過香福的葡萄酒,而香福原是伊蘇屯出產葡萄最好的一區。十二世紀的編年史家列高提到伊蘇屯時所用的字眼,使我們對當地人口稠密,商業繁盛的情形毫無懷疑的餘地。但這兩個證據只指出伊蘇屯比較晚近的時代,實際上城市的歷史還要古老得多。當地的一位考古學家阿爾芒·班雷美先生,最近在有名的伊蘇屯塔底下發掘出一所五世紀的教堂,大概在法國是獨一無二的了。而教堂所用的建築材料還有更早的文明的標記,因為教堂造在一座羅馬廟堂的地基之上,還用了廟堂的石頭。根據這位考古學者的研究,法國城鎮的名字凡是以「屯」字為結尾的,不管用的是古體dunum或近體dun的拼法,都是土著建立的城鎮。伊蘇屯的起源就是這樣。「屯」是高盧人的宗教所崇拜的高地,城鎮取以為名就表示克爾特族[62]曾經在此駐過軍隊,做過禮拜。在高盧人的「屯」下面,羅馬人所造的廟可能是供奉伊西斯女神的。考古學家曉蒙認為,就因為這緣故,城的名字才叫作伊蘇屯。伊蘇是伊西斯的簡稱。

  五世紀蓋的基督教堂,已是那座古城改奉第三種宗教[63]以後的建築。蓋在教堂地基上的塔毫無疑問是獅心理查造的,他還在塔內鑄過貨幣。獅心理查保留老教堂,作為城牆最高處的一個必要的據點,再在四周築一道封建時代的堡壘,好像替教堂披上一件外衣。獅心理查以博阿多伯爵的身份反抗他父親英王亨利二世,亨利二世利用一般傭兵隊長對付兒子;那些土匪一時聲勢浩大,把伊蘇屯作為他們的巢穴。這個古代高盧地區的歷史,本多派教士沒有寫,以後恐怕也不會寫的了,因為本多派教士中已經沒有史學家。所以我們的風俗史遇到考古學上的疑團不大弄得清楚。

  

  還有一點可以證明古時伊蘇屯的強盛。在環城的丹沃斯河四周,一大塊高地上開著一條高出地面幾公尺的小運河,名叫多納米納。這個工程毫無疑問出於羅馬人之手。此外,從古堡那邊向北伸展的城關內,有一條街兩千多年來一直叫作羅馬街;那城關也稱為羅馬城關,其中的居民自稱為羅馬人的後代。他們的種族,血統,相貌,的確有一種特徵。他們幾乎全是種葡萄的莊稼人,民風特別強悍,大概是由於原來的種族關係,或者由於他們十二世紀時在夏洛斯德平原上剿滅了土匪流寇的緣故。

  一八三〇年革命以後,法國大局過於動盪,沒有人注意到伊蘇屯種葡萄的人暴動[64];事情鬧得很激烈,只是為了某種原因,詳細情形不曾公布。先是伊蘇屯的布爾喬亞不許軍隊開進城內,他們要照中世紀的習慣,本地的事歸本地人了結。當局看到他們有六七千種葡萄的做後盾,不得不讓步。種葡萄的放火燒了間接稅局和所有的檔案,押著一個稅卡的職員在大街小巷遊行,走過一個路燈杆都要叫一聲:「把他吊起來!」憲兵從狂怒的群眾手裡搶出可憐的職員帶往監獄,說要治他的罪,才救了他性命。將軍跟種葡萄的訂了協議才能進城,也虧他膽量不小,竟敢跑進人堆;他走到市政府前面,就有一個羅馬城關的居民在杆子上扎著一把大鍘刀,像平日修樹用的那一種,擱在將軍脖子上大叫:「收稅的不滾蛋絕不干休!」那將軍打過十六年仗,出生入死保留下來的腦袋幾乎被當場砍下,幸虧有個暴動的首腦出來喝阻,官方也答應他「要求國會取消酒窖里的耗子[65]」。

  十四世紀,伊蘇屯還有一萬六七千人口,等於列高時代的一半。查理七世在城內有所行宮,至今還在,到十八世紀為止本地人都叫作「王上的屋子」。那時伊蘇屯是羊毛買賣的中心,供應一部分的歐洲;城內大規模製造呢絨,帽子和上等小山羊皮手套。路易十四時代,伊蘇屯出過蒲爾達羅和巴隆[66],始終被稱為優美漂亮,談吐文雅,人物高尚的城市。波巴神甫[67]在《桑賽爾地方志》中說,伊蘇屯的居民在貝利人中間特別聰明細膩,富有天趣。現在這種光彩這種才氣完全看不見了。城市的面積還證明當年的地位重要,人口卻只有一萬二,還包括聖·巴丹爾納,維拉德,羅馬,雲雀四大城關的種葡萄的在內,而四個城關簡直等於四個小城。布爾喬亞的住宅像凡爾賽的一樣分散在街上。經營貝利羊毛的市場仍舊保留,但是已經受到威脅,因為到處都在改良羊種而貝利人不願意革新。伊蘇屯的葡萄酒只銷在兩個州府之內,倘用蒲高涅和迦斯高涅的方法製造,一定成為法國名酒之一。可惜當地的規矩是樣樣照老輩的辦法,絕對不能創新。

  例如種葡萄的始終在發酵階段讓葡萄梗子留在桶里,把一種明明能開闢財源,振興市面的酒弄得好不難吃。據說葡萄梗的澀味會隨著年代而變,並且就靠這澀味,伊蘇屯的酒才能保存到上百年之久!種葡萄的人說的這個理由在釀酒學上相當重要,值得公開。布勒塔尼人琪奧默[68]在長詩《腓列比特》中就有幾句詩讚揚。

  可見伊蘇屯的衰落是由于思想停滯到了麻痹的程度,只舉一件事情就可知道。巴黎到多魯士的公路,在維埃爾仲和夏多羅中間的一段自然應當經過伊蘇屯,那比現在經過華當的路線短得多。但伊蘇屯的首腦人物和市參議會,據說的確經過開會討論,要求改道華當,理由是伊蘇屯有了公路,物價會上漲,雞可能賣到三十銅子一隻。這樣的例子只見之於薩台涅島上最蠻荒的區域,也是古代人口極稠密,極富庶,而如今變為一片荒涼的地方。國王查理–亞爾倍[69]抱著促進文明這樣一個高尚的願望,決定在島上第二大城薩薩里和卡里阿里之間築一條壯麗的公路,也是薩台涅大草原上唯一的公路。直接的路線應當經過鮑諾華,那個區域住著一個桀驁不馴的民族,很像我國的阿拉伯部落,也是摩爾血統。鮑諾華的蠻子看到要被文明侵入了,根本不耐煩開會討論,就表示反對。政府置之不理。不料第一個測量員去插下第一根測量棒,頭上就中了一顆子彈,死在測量棒下。政府沒有追究,立即改變路線,繞道三十二公里。

  再說伊蘇屯:只在當地銷售的葡萄酒價錢越來越跌,布爾喬亞要求物價低廉的願望固然滿足了,種葡萄的卻越來越受耕作成本和捐稅的壓迫,到了破產的地步,正如當地的羊毛買賣因為不能改良羊種而瀕於絕境。鄉下人在每樣東西上都痛恨改革,即使覺得改了對他們有利也是如此。有個巴黎人在鄉下看見一個工人一頓晚飯吃了大量的麵包,乳餅,蔬菜,告訴他改吃一部分肉類可以營養更好,花錢更少,乾的活更多,精力也不至於消耗太快。那貝利人承認這筆帳算的對,卻回答說:

  「可是先生,那些閒話怎麼辦呢?」

  「什麼閒話?……」

  「是嗎,人家看了要怎麼說呢?」

  這件事發生在一個地主的土地上,據那地主說:「那麼一來,他會給地方上當作話柄,以為他跟布爾喬亞一樣有錢;他怕公眾的輿論,怕人在他背後指手畫腳,怕人當他身體不行或者有病……我們這個地方的人就是這樣!」

  許多布爾喬亞說到最後這句,暗裡含有驕傲的意味。

  在鄉下,農民一向沒人關心,無知與守舊的風氣固然牢不可破;可是伊蘇屯城內也奄奄無生氣。每家人家免得坐吃山空,只會拼命儉省,彼此不相往來。社會上缺乏對抗的勢力,談不上活躍的生活,不像中世紀的義大利城邦有兩種力量衝突而顯得生氣勃勃。伊蘇屯早已沒有貴族。十二世紀的土匪流寇,十四世紀雅各團的農民起義,後來的宗教戰爭和大革命,把本地的貴族階級整個兒消滅了。城裡人對這個勝利十分得意。他們以維持物價低廉為理由,始終拒絕駐紮軍隊,因而得不到與軍隊接觸的好處,和時代失去了聯絡。一七五六年以前,伊蘇屯還是駐屯軍人認為生活最愉快的一個城市。後來,特·夏潑侯爵有個兒子當龍騎兵軍官,為私情被殺,也許死得並不冤枉,但對方殺害的手段太卑鄙了;侯爵和區法院大法官[70]打了一場轟動全國的官司。從那時起,伊蘇屯不再駐紮軍隊。即使內戰時期[71]一度駐過第四十四團,那次駐軍的性質也根本不能恢復居民和軍人的正常關係。

  每十年減少一次人口的布日也害著這種社會病。那些大城市都變得毫無生氣。當然錯處是在行政當局。政府本應該發現政治集團的缺陷,派些精明幹練的人到有病的地方去補救。可是當局非但不這麼辦,反而把死氣沉沉的局面當作天下太平,暗暗慶幸。再說,政府也沒法派新的行政官或是能幹的司法人員。今日之下,誰願意埋沒在州府中做一些沒有光輝的事業?即使偶爾送去幾個有雄心的外鄉人,不久也被麻痹的力量征服,和可怕的內地生活打成一片。便是拿破崙吧,到了伊蘇屯也難保不意志消沉。由於這種特殊情形,一八二二年伊蘇屯一府的行政長官都落在清一色的貝利人手裡。官廳有等於無,或者毫無力量,除非遇到某些極難得的情形,事情太嚴重了,司法當局才有所行動。王家檢察官摩伊隆先生跟每個人都是老表,他的助理也是本地人。法院院長在沒有攀登院長寶座之前說過一句話,從此出了名,那句話的性質使說的人在內地一輩子被稱為糊塗蛋。他經辦一樁刑事案子,罪名可以判到死刑,預審完畢,他對被告說:「可憐的比哀,案子擺明在這裡,你腦袋是保不住的了。希望能給你一個教訓!」警察局局長從王政復辟起一直做到現在,在本府境內到處都有親戚。宗教在地方上非但沒有影響,連本堂神甫也不受尊敬。一般布爾喬亞在政治上是立憲派,沒有知識,只會挖苦人,講著神甫和他老媽子之間的可笑的故事。可是孩子們照樣學《教理問答》,照樣經過初領聖餐的儀式;城裡照樣有所中學;教堂里照樣做彌撒,慶祝節日;大家照章納稅,巴黎對內地的要求不過是這一點;市長也照例接受巴黎的命令;但這些社會生活都是奉行故事而已。懦弱無能的行政管理,同本地的精神氣氛和知識水平非常合拍。我們這部小說有些情節要描寫到那種局面所產生的後果,而那也不像大家意想中的特殊。法國許多城市,尤其在南方,都和伊蘇屯不相上下。布爾喬亞的勝利在這個首府中造成的局勢,將來全法國都會遭遇到,連巴黎在內,只要我國對內對外的政策繼續由布爾喬亞做主。

  現在再說一說地形。伊蘇屯自北而南坐落在一帶丘陵上,丘陵向通往夏多羅的大路帶著迂迴之勢。當初城市興旺的時代,為了工業的需要或者灌溉城壕之故,高地之下利用丹沃斯河的水源開了一條運河,現在稱為「人工河」。過了羅馬城關,人工河回入丹沃斯河;多納米納河和別的幾條水也在那裡會合。面積相當遼闊的草原全靠這些小溪和兩條大河灌溉,草原四周到處矗立著黃的白的山崗,上面布滿一個個黑點。一年之中七個月,伊蘇屯葡萄園的景色都是這樣。種葡萄的年年截去葡萄藤的枝幹,低地上只留一段不用支柱的難看的根。從維埃爾仲,華當或夏多羅來的人,路上對這些景色單調的平原看厭了,一望到伊蘇屯的草場不由得喜出望外。伊蘇屯可以說是這一帶貝利地區的綠洲,四周幾十里內的蔬菜都由伊蘇屯供應。羅馬城關下面,廣闊的沼澤地分做上下兩部,叫作上巴當和下巴當,全部種著蔬菜。城外有一條又長又闊的林蔭道,兩邊白楊樹底下還有兩條小路,穿過草原一直到從前的弗拉班爾修院;那兒的英國式園林在一府之中是絕無僅有的,地方上給它取著一個氣概不凡的名字,叫作蒂伏里[72]。一對對的情侶星期日都上那邊談心。

  當然,細心的人自會看出伊蘇屯全盛時代的遺蹟,最顯著的是市區的分劃。古堡連同四周的城牆,城壕,以前就是一個獨立的城,如今也自成一區,保持古城的風貌:進去要走古老的城門,出來要過三座橋,橋下是兩條大河的支流。有些地方,城垣露出堅固厚實的牆基,現在上面都蓋了屋子。塔的地位比古堡還要高,等於守衛古堡的炮台。城市環繞在這兩個要塞四周,所以要做伊蘇屯的主人,塔和古堡必須一齊占領,光是拿下古堡還控制不了塔。

  聖·巴丹爾納城關從塔的另外一邊伸展出去,直到草原中間,形狀像畫家的調色板;只要看城關的範圍之大,可見古時必是伊蘇屯城的原址。從中世紀起,伊蘇屯像巴黎一樣翻過丘陵,向塔和古堡的那一邊發展。這個意見在一八二二年還有實物為證,就是建築優美的聖·巴丹爾納教堂。大革命時期那教堂由政府賣給私人,最近被他的後代拆毀了。那是法國一個最美的羅馬式教堂的標本,大門還十分完整,可惜沒有把圖案描下來就毀掉了。當時只有一個人出來呼籲,要求保存古蹟,但無論在本城或本州都無人響應。伊蘇屯的古堡,連同周圍狹小的街道和古老的房屋,的確還保持古城的特色;但伊蘇屯城本身,在歷史上經過好幾次兵燹和火災,尤其在十七世紀弗隆特黨內戰時期,全城化為灰燼以後,完全是近代面目了。街道比別的城市開闊,房屋也蓋得堅固,和古堡形成一個鮮明的對比,使伊蘇屯在某些地理書上贏得一個風景秀麗的稱號。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