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腓列普的最後幾手

2024-10-08 06:58:34 作者: (法)巴爾扎克

  一八二二年二月,勃里杜太太把從前廚房頂上腓列普的臥房改做自己的寢室。樓梯台對面是約瑟的房間和畫室。約瑟看見母親落到這個地步,想儘量使她舒服一些;哥哥走後,他幫母親布置閣樓,多少留下些藝術家的氣息。房內鋪一張地毯;床鋪弄得簡單,大方,像修道院一般樸素。壁上糊著廉價的布,可是挑得很好,顏色跟翻新過的木器剛好調和,房間因此更顯得乾淨素雅。約瑟在樓梯台上裝了門,裡面又加一扇小門。窗外裝著遮陽,光線柔和。可憐的母親過的是巴黎女子最寒磣的生活,但靠著約瑟的力量,至少比同樣境況的人舒服得多。約瑟免得母親為家務中最麻煩的事操心,每天晚上帶她到蒲納街去吃包飯,每月花九十法郎飯錢;那邊的主顧全是上等婦女,國會議員和有頭銜的男人。

  阿迦德只管一頓中飯,和兒子同住以後恢復了她從前陪丈夫的習慣。晚飯要花到上百法郎一月,約瑟為了孝心,瞞著母親,但後來她也知道,覺得這筆開支太大,又想不到兒子畫些裸體女人會掙到很多錢,便托她的懺悔師陸羅神甫謀到一個差事。從前鴟梟黨[56]的一個頭目的寡婦鮑望伯爵夫人手裡有一個彩票行,阿迦德到她行里去做事,一年支七百法郎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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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是有大佬幫忙的寡婦往往能弄到一個彩票行,代售彩票的利潤一般都能養活一個家。王政復辟時代,替王室出過力的人都需要酬勞,而立憲制的政府並沒許多位置安插,所以對某些清寒的貴族婦女不止分派一個彩票行,而是分派兩個,大約有六千到一萬法郎收入。在這個情形之下,一個將軍或貴族的寡婦沒法親自照管,必須出錢另請掌柜。掌柜倘是單身漢,他又不能不再雇一個夥計;因為彩票行從早上開到半夜,財政部規定的文件表格又數量極多。鮑望伯爵夫人聽陸羅神甫講了勃里杜寡婦的遭遇,答應一朝掌柜出缺,把勃里杜太太補上去,眼前先要她的掌柜給阿迦德六百法郎薪水[57]。阿迦德早上十點上班,連吃夜飯的時間都很侷促;晚上七點回彩票行,要半夜才下班。兩年之內,約瑟沒有一晚不去接母親回瑪薩里納街,有時還去接她吃晚飯;不論在歌劇院,義大利劇院,還是什麼人才濟濟的交際場所,朋友們老是看見約瑟中途退席,在半夜以前趕到維維安納街。

  不久,阿迦德的單調而有規律的生活成了習慣。受過劇烈痛苦的人精神上多半靠這種生活做依傍。早上她收拾自己的臥房;鳥兒貓兒那時全沒有了;在壁爐架旁邊弄好中飯,端到畫室去和兒子同吃;然後打掃兒子的臥室,把自己屋裡的火熄掉,到畫室里坐在生鐵火爐旁邊做活,約瑟有朋友或模特兒來了,她就走開。雖然她對於藝術和製作方法一竅不通,卻很喜歡畫室的清靜。她在藝術方面毫無進步,也不冒充風雅假裝懂得;聽人家對色彩,構圖,素描那麼重視,只覺得非常奇怪。遇到小團體裡的朋友或是和約瑟來往的畫家,如希奈,比哀·葛拉蘇,雷翁·特·洛拉,那時還是很年輕的「拉班」,綽號叫彌斯蒂格里,遇到這班人辯論,阿迦德往往過來把作品細瞧,可始終看不出有什麼東西值得誇大其詞,爭得這麼熱烈。她替兒子縫內衣,補襪子,甚至洗畫板,收集揩畫筆的破布,收拾畫室,樣樣弄得整整齊齊。約瑟看見母親關心這些小事,也對她格外體貼。母子倆在藝術方面儘管隔膜,感情卻很融洽。原來母親自有母親的計劃。

  等到阿迦德把兒子籠絡好了,有一天早上約瑟正在起稿畫一幅大畫,畫成以後不受了解的作品,母親故意大聲自言自語:

  「天哪!他在幹什麼呢?」

  「誰?」

  「腓列普!」

  「嘿!這傢伙喝西北風也過得了日子。他會鍛鍊出來的。」

  「他已經落魄過了,說不定就因為潦倒才變的。要是他生活安樂,一定是個好人……」

  「好媽媽,你以為他在國外吃苦麼?你想錯了,他在紐約跟在國內一樣尋歡作樂。」

  「不過他在我們身邊吃苦,我總覺得難受……」

  約瑟道:「要我給他一些錢倒還願意,就是不願意見他。可憐台戈安姥姥一條命就送在他手裡。」

  阿迦德道:「這樣說來,你是不願意畫他的像了?」

  「為了你,媽媽,我就受一次罪吧。我可以忘了一切,只想到他是我哥哥。」

  「可是畫他騎在馬上,穿著龍騎兵營營長的裝束麼?」

  「行,我這裡有一匹出色的馬,照葛羅的那匹定做的,正沒處用。」

  「那麼你去找他的朋友,打聽他怎麼樣了。」

  「好,我去罷。」

  阿迦德站起身子,把剪刀等等一齊掉在地下,過去抱著約瑟的頭親吻,還落了兩滴眼淚在他頭髮里。

  約瑟道:「你一片痴心就在這傢伙身上;咱們都想不開,各有各痴心的對象。」

  下午四點左右,約瑟到小徑街找到了腓列普,他在那裡填補奚羅多的缺。龍騎兵營的老上尉替外甥辦的一份周報當出納員去了。原來的小報仍是斐諾的產業,雖則改成公司,所有的股票都操在他手裡,出面的老闆和總編輯是斐諾的一個朋友,姓羅斯多。他的父親便是從前伊蘇屯按察使的代辦,勃里杜的外公要找他出氣的;因此這羅斯多也就是奧勛太太的內侄。

  斐諾礙於舅舅的情面,把位置給了腓列普,但薪水減去一半;每天下午五點還得由奚羅多去查帳,把當天的收入帶走。殘廢軍人苦葫蘆仍在報館當差,跑腿,暗中也防著腓列普。那時腓列普行為還不錯。六百法郎薪水,加上五百法郎榮譽團津貼,盡可以過活:白天不用生爐子,晚上憑著送票在戲院消磨,他只消管吃住兩項就行了。約瑟走進去,苦葫蘆頭上頂著一疊印花稅票正要出門,腓列普刷著他的綠布套袖。

  他見了兄弟,說道:「咦!小傢伙來了。好吧,咱們一塊兒去吃晚飯,吃過晚飯上歌劇院。佛洛麗納和佛洛朗蒂納有包廂。我同奚羅多一起去,你也來,我替你介紹拿當。」

  他拿起鉛球柄的手杖,嘴裡銜上一支雪茄。

  約瑟道:「不行;我要去接媽媽,我們在外邊吃包飯。」

  「可憐的老人家怎麼樣?」

  約瑟回答:「還不壞。我把父親的像和台戈安舅婆的像重新畫過了,我的自畫像才完工,想畫一張你穿著龍騎兵軍裝的像送給媽媽。」

  「行!」

  「不過要你來做模特兒的……」

  「我每天九點到下午五點都得守在這個雞棚里……」

  「只要兩個星期日就夠了。」

  「好,小傢伙。」當年拿破崙的傳令官說著,在門房的燈上點雪茄。

  約瑟攙著母親上蒲納街吃晚飯,告訴她腓列普的情形,覺得母親聽了胳膊微微發抖,憔悴的臉上放出一點快樂的光彩。可憐的阿迦德好像放下了千斤重擔,鬆了一口氣。第二天,她心中高興,又感激約瑟,對他特別親熱,買了些花插在畫室里,又送約瑟一對花盆架。

  腓列普讓兄弟畫像的第一個星期日,阿迦德在畫室里備下一頓精緻的中飯,幾道菜一齊放在桌上,還擺著半小瓶燒酒。她在屏風上戳了一個窟窿,躲在後面。退伍的龍騎兵上一天叫人先把軍服送來,阿迦德抱著軍服連連親吻。等到腓列普穿扮齊整,騎上約瑟向馬鞍匠租來的乾草扎的假馬,阿迦德只能趁兩兄弟談天的當口輕輕落幾滴眼淚,免得腓列普聽見。飯前飯後,腓列普一共讓約瑟畫了四小時。下午三點,龍騎兵換上便服,抽著雪茄,又約兄弟到王宮市場去吃夜飯,把袋裡的金洋抖的鐺鐺響。

  約瑟道:「我不去。看你有錢,我就害怕。」

  上校敞開洪亮的嗓子叫道:「啊,怎麼!你們還是不放心我?難道我不能有積蓄麼?」

  「不是的,不是的,」阿迦德說著,從屏風後面跑出來擁抱兒子,「約瑟,咱們去吧。」

  約瑟不敢埋怨母親,只得穿起衣服。腓列普帶他們到蒙多葛伊街仙岩飯店,叫了一桌講究的菜,花到近一百法郎。

  約瑟看著大不放心,說道:「怪了!你像白衣太太里的邦夏[58]一樣,只有一千一百法郎收入,積蓄的錢竟可以買田買地!」

  龍騎兵灌飽了老酒,回答說:「這一陣我手氣好呀!」

  阿迦德聽著懺悔師的吩咐,看戲只看雜技,因此腓列普請母親上奧林匹克雜技劇場。他們走出飯店正要上車,約瑟聽了腓列普的回答,在母親臂上捏了一把,母親馬上推說不舒服,不去看戲了。腓列普送他們回瑪薩里納街。上了閣樓,阿迦德在約瑟面前悶聲不響,一句話都沒有。

  下星期日,腓列普又來讓兄弟畫像。這回母親不再迴避。她開出中飯來,向兒子問長問短,從他嘴裡聽到她母親的老朋友奧勛太太的內侄,在文壇上已有相當地位。腓列普和他的朋友奚羅多來往的全是一般新聞記者,女演員,出版商,他們倆以報館出納員的身份受到重視。腓列普飯後一邊讓約瑟畫像,一邊盡喝雜合酒,話愈來愈多。他自命不久又能揚眉吐氣,做個頭面人物了。但約瑟問到腓列普的經濟來源,腓列普就默不作聲。碰巧第二天是節日,報紙休刊,腓列普為了早些結束,提議明天就來讓兄弟畫完。約瑟說展覽會日期近了,他有兩張畫要展出,沒有錢配框子,正在替畫商瑪古斯臨一幅盧本斯。原作是一個瑞士銀行家的,只借十天,明天是最後一天了。腓列普的像只能等下星期日再畫。

  盧本斯的原作擺在一個畫架上,腓列普瞧著問:「就是這一幅麼?」

  「是的,」約瑟回答,「那要值到兩萬法郎。你瞧,天才就有這本事。還有些作品值到幾十萬呢。」

  龍騎兵道:「我倒更喜歡你臨的一幅。」

  約瑟笑道:「因為更新鮮呀;不過我的臨畫只值一千法郎。明兒還得花一天時間按照原畫的色調加工,做舊,叫人看不出是臨的。」

  「再見了,媽媽,」腓列普擁抱著母親說,「我下星期日再來。」

  下一天,埃里·瑪古斯早約好要來拿臨好的畫。約瑟的朋友比哀·葛拉蘇也在替那個畫商工作,想來看看約瑟的臨本。作品已經完工,還塗了一層特殊的油。約瑟聽見朋友敲門,有心開玩笑,臨時把盧本斯的原作和自己的臨本對調位置。比哀·葛拉蘇完全被他蒙住了,佩服他臨畫的本領了不起。

  他說:「你可騙得過瑪古斯麼?」

  約瑟說:「等會兒瞧吧。」

  可是畫商沒有來,時間已經不早。特洛希老人最近過世,阿迦德在特洛希太太家吃飯。約瑟就邀葛拉蘇一同去吃包飯,下樓照例把畫室的鑰匙交給門房。

  過了一小時,腓列普跑來對看門女人說:「今晚約瑟替我畫像,他一會兒就來,讓我先到畫室去等。」

  看門的交出鑰匙。腓列普上樓拿了臨畫,只當是盧本斯的真跡,下樓把鑰匙交還門房,推說忘了東西,去去就來。他把那幅盧本斯賣了三千法郎。他想得周到,事先冒著兄弟的名通知瑪古斯,約他下一天去畫室。晚上,約瑟在特洛希寡婦家接母親回來,門房告訴他腓列普好不古怪,才上去就下來了。

  約瑟猜到他偷了畫,說道:「要是他狠一狠心,不單單拿走我的臨本,就要我的命了。」

  他三腳兩步奔上四樓,衝進畫室,叫道:「還好,謝天謝地!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永遠是個下流東西!」

  阿迦德跟在後面,不懂約瑟的話是什麼意思。等到約瑟說明了,她呆呆的站著,一滴眼淚都沒有,只是有氣無力的說了一句:「那麼我只有一個兒子了!」

  約瑟道:「我們在外人面前素來顧他面子,現在可是要吩咐門房不讓他進門了。咱們的鑰匙隨身帶走。他那張該死的臉,我單憑記憶也能畫完,只消再添幾筆就行。」

  母親回答:「丟開算啦,我看著受不住。」她痛心之極,想不到腓列普會這樣卑鄙。

  腓列普明知道兄弟臨畫的錢作什麼用場,也明知道這一下要把兄弟逼得走投無路,但還是不顧一切。出了這件事,阿迦德不再提腓列普了,滿臉絕望的表情顯得又辛酸,又抑鬱,永遠化不開,老是有個念頭在折磨她。

  「終有一天會看到勃里杜上法庭的!」她心上想。

  兩個月以後,阿迦德快要進彩票行做事的時節,有一天正和約瑟吃中飯,忽然一個老軍人上門來看勃里杜太太,自稱為腓列普的朋友,有要緊事兒。

  奚羅多報出姓名,母子倆就渾身一震,尤其那老龍騎兵的長相很像一個兇橫的水手。一雙黯淡的灰色眼睛,花白鬍子,腦殼顏色像新鮮牛油,四周剩一圈亂七八糟的頭髮,有股說不出的淫亂的神氣。舊灰外套上扣著榮譽團的紅星,衣襟不容易合攏,挺著廚師一般的大肚子,闊嘴巴幾乎跟耳朵相連,肩膀紮實:這些外貌倒很相稱,但兩條腿又瘦又細。緋紅的顴骨說明他過著吃喝玩樂的生活。腮幫下部疊起粗大的內襉,擁在破舊的黑絲絨領外面。老龍騎兵除了別的裝飾品,耳上還戴一副其大無比的金耳環。

  約瑟看著他想道:「真是個酒色俱全的爛料!」這句俗話那時已經流行到畫家圈子裡。

  斐諾的舅舅兼出納員說道:「太太,你兒子的情形太可憐了,一般朋友為他的負擔也太重了,不能不要求你分擔一部分。他不能再在報館做事,聖·馬丁門戲院的佛洛朗蒂納小姐安置他在王杜姆街一個破爛的閣樓上。腓列普病得不輕,倘若他兄弟和你不付醫藥費,我們為了治他的病,只得送他進南方醫院。只要有三百法郎,我們就能把他留下。他非有人看護不可。佛洛朗蒂納小姐晚上到戲院去了,腓列普就往外溜,喝刺激的東西,對他的病和治療都很不好。我們因為喜歡他,看他這樣更難過。可憐的腓列普把榮譽團的三年津貼都抵押了,又支不到報館的薪水,事情暫時由別人代管。太太,要不送他進丟蒲阿醫生的療養院,腓列普就性命難保。那個上等醫院一天收費十法郎。我跟佛洛朗蒂納小姐負擔一半,另外一半你來吧……最多不過兩個月!」

  阿迦德回答說:「做母親的看到你們這樣待她兒子,的確十分感激,一輩子都忘記不了。可是我心上已經沒有這個兒子;至於錢,我拿不出。你看我這個小兒子,真正值得母親心疼的兒子,日夜不停的拼命工作;我因為不要他負擔生活,後天進一家彩票行去當夥計。你看我活了一把年紀落到這個地步!」

  老兵回頭問約瑟:「那麼你呢,小伙子?一個聖·馬丁門戲院的窮舞女,一個老軍人,都在幫忙,難道你不能為哥哥出一分力麼?」

  約瑟好不耐煩,回答說:「你今天到這兒來,用我們藝術家的口頭禪說,目的是想釣魚!」

  「那麼你哥哥明兒就得進南方醫院。」

  約瑟道:「他住醫院絕不吃苦。我一朝碰上這種情形,我就會去!」

  奚羅多大失所望,走了;要把一個在蒙德羅戰役中當過皇帝傳令官的人送南方醫院,奚羅多心裡的確很委屈。

  過了三個月,七月將盡,一天上午阿迦德到彩票行去辦公;她要省藝術橋的過橋費,向來走新橋,再沿著學校河濱道的石欄杆向前。那天河濱道對面開鋪子的一邊,有個衣衫襤褸的男人,阿迦德看了眼睛一花,覺得有點像腓列普。按照那人的裝束,他應當在窮人中間列入第二等。巴黎人的窮可以分做三大類。第一類是撐著場面而有前途的人的窮,例如青年人的窮,藝術家的窮,上流社會中暫時遭難的人的窮。這種窮的跡象,唯有老經驗的觀察家像顯微鏡似的眼光才看得出。他們可以說是貧窮中的貴族,進出還有車馬。第二類是老年人的窮,他們覺得樣樣都無所謂了,榮譽團的紅星六月里還釘在粗呢大衣上。其中有靠利息過活的老頭兒,有住在聖·貝里納[59]的老公務員,對衣著的外表滿不在乎。最後是衣衫襤褸的窮,是平民的窮,也是最富於詩意的窮;卡洛,荷迦斯,牟利羅,夏萊,拉番,迦華爾尼,曼索尼埃等等一般畫家版畫家,以及整個藝術界所喜愛而儘量表現的,尤其在狂歡節中間,就是這一類的窮。

  阿迦德覺得像她兒子的那個人,正介乎最後兩類貧窮之間。衣衫破得不成模樣,帽子百孔千瘡,一補再補的靴子後跟脫落了,經緯畢露的大氅上,布包的紐子只剩空殼,有的張著嘴,有的反卷著,跟破爛的口袋和油膩的領圍正好相配。大氅上的絨毛磨得精光,除了吃飽灰塵以外,什麼都沒有了。灰色褲子到處脫線,從褲袋裡伸出來的手跟工人的一般黑。大氅裡面一件手織的毛線衫,年深月久變成棕色,袖子露在大氅的袖口外面,底下一段蓋著褲腰,大概是代替襯衣的。

  腓列普額上用銅絲繫著一個綠綢的太陽罩。他的皮色,蒼白的臉,頭髮幾乎全禿的腦袋,都說明他才從可怕的南方醫院出來。四邊發白的綠大氅上還扣著榮譽團的紅星。走路人帶著又詫異又憐憫的目光瞧著他,以為這「好漢」一定吃了政府的虧;因為那紅星叫人看了心裡起疙瘩,最兇悍的保王黨還會因此懷疑榮譽團勳章的價值。其實政府雖則有心濫發勳章,貶低榮譽團的聲價[60],那個時期全國受勛的人還不到五萬三。當下阿迦德心中大為震動。她固然不可能再愛這個兒子,但要她不為之肝腸寸斷也辦不到。當年何等威風的御前傳令官,正要跨進煙店去買雪茄,忽然在門口站住,在口袋裡掏了半天,什麼也沒掏出來。阿迦德看到這裡又動了慈母的心,不由自主的掉下眼淚。她急忙穿過河濱道,拿錢袋塞在腓列普手裡,趕緊溜走,好像做了什麼虧心事。她回去兩天吃不下飯,兒子在巴黎快餓死的慘狀始終在眼前。

  她想:「我給他的錢用完了,誰給他呢?可見奚羅多不是騙人,腓列普才出醫院。」

  腓列普害了舅婆的性命,傾家蕩產,偷自己人的錢,狂賭,酗酒,腐化墮落:阿迦德忘得乾乾淨淨,只看見一個大病初癒的人餓著肚子,抽菸的人沒有煙抽。她才四十七歲,已經像七十歲的老婆子;老是流淚,祈禱,弄得兩眼無神。

  但這還不是兒子給她的最後打擊,她的最可怕的預感竟成了事實。部隊裡破獲一件軍官謀反的案子,官報上登出逮捕的詳情,報販編成一段摘要在街上叫喊。

  阿迦德在維維安納街彩票行里聽見腓列普·勃里杜的姓名,當場暈倒。經理了解她的痛苦,知道她需要四出營救,給了她半個月假期。

  她一邊上床一邊對約瑟說:「唉!只怪我們太嚴厲了,逼他走上這條路。」

  約瑟道:「我找特洛希去。」

  特洛希那時在巴黎出名是個極精明極狡猾的訴訟代理人,也幫過好幾個要人的忙,其中一個是某部的秘書長台·呂卜克斯。約瑟把哥哥的案子交給特洛希辦,奚羅多卻到他家裡去看勃里杜太太;這一回勃里杜太太相信他了。

  奚羅多說:「太太,想法湊一萬二千法郎,你兒子就能因證據不足而當場開釋。主要是買通兩個證人,叫他們不開口。」

  「我一定去弄來。」可憐的母親回答,既不知道向哪兒設法,也不知道怎麼設法。

  可是她情急智生,寫信給乾媽奧勛太太,托她向約翰–雅各·羅日商量一萬二千法郎來救腓列普。倘若羅日不肯,就請奧勛太太借給她,兩年之內必定歸還。一封信去,一封信來,回信是這樣寫的:

  我的孩子,儘管你哥哥確確實實一年有四萬進款,還有十七年的積蓄,據奧勛先生估計,應當在六十萬以上,他可絕不肯破費一個錢給他從未見面的外甥。在我這方面,你不知道只要我丈夫活著,我連六個法郎都調動不了。奧勛是伊蘇屯第一個吝嗇鬼;我不曉得他的錢作什麼用,他每年給孫子們的零用從來不超過二十法郎;要我向人借,必須得到他的同意,而他是絕不同意的。我根本不想向你哥哥開口,他家裡養著一個姘婦,對她百依百順。可憐他有的是嫡親妹子嫡親外甥,卻在家中受盡欺負,叫人看了難過。我過去一再給你暗示,要你到伊蘇屯來救你的哥哥,替你兩個孩子搶救一筆財產,不讓那條毒蛇吞沒四萬,甚至於六萬法郎的收入。可是你置之不理,又像不懂我的意思。所以我今天寫信不能再拐彎抹角的說話了。我非常同情你的遭遇,但除了同情,我一籌莫展。讓我把不能幫助你的原因說給你聽:奧勛年紀八十五,一天還吃四頓,晚上照舊吃硬雞子拌生菜,跑起路來跟兔子一樣快,我的墓碑將來還得他來寫呢;因此我到死荷包里拿不出二十法郎的了。倘你願意回伊蘇屯,把你哥哥從姘婦手裡救出來,羅日有他不能招留你的苦衷;那時要我得到丈夫同意,讓你住在我家,也得花我很大氣力。不過你儘管來,奧勛在這一點上會依我的。我有個法寶可以制服他,就是跟他提起我的遺囑。這個手段叫人太難堪了,我從來沒用過;可是為了你也顧不得了。希望你的腓列普太平無事,只要能請一個高明的律師。但你應當到伊蘇屯來,愈早愈好。你該想到,你那五十七歲的膿包哥哥比奧勛還要老態龍鍾:可見形勢緊急。外邊謠傳說他已經立下一份遺囑,不給你遺產;但奧勛認為遺囑隨時好推翻。再會了,我的小阿迦德,但願上帝保佑你!疼你的乾媽也會盡她的一份力量。

  瑪克西米里安納·奧勛,本姓羅斯多

  附筆:我的內侄埃蒂安納常在報上寫文章,聽說認識你的腓列普。他有沒有去問候過你?他的事等你來面談吧。

  阿迦德為這封信轉了許多念頭。她不能不給約瑟看信,也不能不把奚羅多出的主意告訴約瑟。約瑟遇到有關哥哥的事變得非常小心,向母親說應當全部通知特洛希。

  母親覺得很對,下一天清早六點帶著兒子上皮西街去看特洛希。這位訴訟代理人和他過世的父親一樣剛強,聲音尖厲,皮色難看,眼睛冷冰冰的,一張貂鼠臉,像吃過小雞似的嘴唇血紅。他一聽奚羅多上門來說的話,像老虎一般直跳起來,逼尖著喉嚨叫道:

  「哎啊!勃里杜媽媽,你上你混帳兒子的當要上到什麼時候?一個錢都不能給!腓列普歸我負責,我讓他去受貴族院特別法庭審判,就是顧著他的前途。你怕他判刑,他的律師才不讓庭上這樣判呢!你還是到伊蘇屯去搶救你兩個孩子的財產吧。要是你無能為力,要是你哥哥立的遺囑偏袒那個女的而你不能叫他取消……至少可以收集一些材料,將來好告他們詐欺取財,案子歸我來辦。不過你太忠厚了,未必能為這一類的官司打好根基。暑假裡我親自上伊蘇屯走一遭……要是有時間的話。」

  「我親自上伊蘇屯走一遭」這句話,約瑟聽著吃驚。特洛希向約瑟擠擠眼睛,要他讓母親先走一步,特洛希另外有話告訴他。

  「你哥哥卑鄙透頂,不管有意無意,反正是在他身上破案的;這傢伙詭計多端,我們還弄不清真相。不是傻瓜便是奸細,他究竟是哪一種,你自己去決定吧。他的案子判下來沒有什麼大不了,不過受警察局管制罷了。放心,他的秘密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你快快陪母親上伊蘇屯,你是聰明人,你該想法救出遺產。」

  約瑟在樓梯上追上母親,說道:「媽媽,特洛希說得不錯。我才賣出兩張畫,你有十五天假期,咱們動身到貝利去吧。」

  阿迦德寫信給奧勛太太報告行期,第二天傍晚就帶著約瑟上路,丟下腓列普聽天由命。班車從唐番街往奧萊昂大道前進;腓列普那時已經移送盧森堡監獄,車子在前面經過,阿迦德忍不住說:

  「要沒有各國的同盟軍,他不會在這裡的!」

  車子前廂只有約瑟母子兩人。換了別的孩子,聽著母親這句話或許會不耐煩,聳聳肩膀一笑置之;約瑟卻緊緊摟著母親說:

  「好媽媽,你這個母親等於畫家之中的拉斐爾!而且永遠是個糊塗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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