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為娘的心怎麼冷下來的
2024-10-08 06:58:31
作者: (法)巴爾扎克
果然,腓列普走在樓梯上想道:
「老妖怪買彩票的錢藏在哪兒呢?那明明是白送的,給我派用場多好!五十法郎一道,連本帶利博下去,可以贏到二十萬!還不是比中三連號有把握一些?」
他在心裡揣摩台戈安女人可能藏錢的地方。節日上一天,阿迦德在教堂里耽的時間特別長久,大概在懺悔,預備領聖餐。那天正是聖誕前夜,台戈安女人准要上街買半夜餐的食品,說不定同時去買彩票。全國一共有五個搖彩匭,分設在包爾多,里昂,里爾,斯特拉斯堡和巴黎;每個地方的搖彩都相隔五天,巴黎每逢二十五開彩,彩票賣到二十四日半夜為止。腓列普把這些情形全部考慮到了,就私下留神。他中午回家,台戈安果然不在,鑰匙也帶走了。這可容易得很。腓列普推說忘掉東西,煩看門女人到近邊甘納谷街找銅匠來開了門。大兵的第一個念頭是床鋪:他抖開被窩,不敲床柱,先試褥子;翻到最下面的一條,摸出了紙包的洋錢。他趕緊拆開包布,拿到二十個拿破崙[53],不耐煩再縫褥子,只把被單仔細鋪好,不讓台戈安女人看出痕跡。
賭鬼腳腿輕健的溜走了;他打算去賭三次,中間隔三小時,每次只賭十分鐘。從一七八六年賭場成立起,真正的賭客,精明的賭客,從來不用第二個辦法;用賭場的術語說,他們就是這樣「吃到」莊家的錢,叫賭場老闆害怕的。但只要你送掉多少家私,才學到這個經驗。莊家穩贏的道理是在於他的銀箱始終不受賭局影響,點數相同還能吃進一半賭注,政府允許莊家不公道,或吃或賠都有機動性。總而言之,賭博的玩意兒不吃大戶,不吃頭腦冷靜的賭客,單吃那些固執愚蠢,卷在漩渦中昏天黑地的人。在三十點四十點的賭檯上,發牌的人動作差不多和輪盤一樣快。腓列普總算學到了大將的冷靜,儘管大風大浪,照舊眼睛雪亮,頭腦清楚。凡是神經相當強,每天晚上望著懸崖峭壁不會頭暈,因此能靠賭吃飯的人,巴黎大概有上千個,都有一套高明的賭經;腓列普也到了這個程度。他那天決意要憑四百法郎發一筆大財;二百法郎藏在靴筒里作後備軍,二百法郎放在口袋裡。下午三點他走進賭場。莊家都在那兒備足本錢等著,地方就是現在的王宮劇場。過了半小時,腓列普走出來,身上有了七千法郎。他上佛洛朗蒂納家還掉五百法郎,約她散了戲上仙岩飯店吃宵夜;回來走小徑街,到報館去通知朋友奚羅多參加飯局。六點鐘,腓列普贏到二萬五,按照預定的時間,賭了十分鐘就離開。晚上十點,他贏到七萬五。吃過菜餚豐盛的宵夜,他醉醺醺的,信心十足,半夜裡又回到賭場,這一回他不遵守自己的規則,賭了一小時,贏的錢加了一倍。幾個莊家被他用這種方式刮去十五萬,用好奇的目光瞧著他,彼此遞了個眼色,意思是說:
「看他走還是不走?不走就完啦。」
腓列普自以為手氣極旺,待下去了。早上三點光景,十五萬法郎又回進賭場的銀箱。他一邊賭一邊大喝檸檬燒酒,已經醉得不成模樣,走到街上衝著寒氣,馬上倒下。賭場裡的一個當差跟在後面,扶他起來,送往門燈上寫著「宿夜」二字的那種噁心地方。腓列普身上分文不剩,當差付了寄宿費,把他和衣放倒在床上,一直睡到聖誕節夜晚。賭場經理對常客和豪客素來有這點兒照顧。腓列普下午七點醒來,滿嘴膩答答的好不難過,臉孔虛腫,發著神經性的高燒。他仗著身體結實,居然還能走回家;家裡卻已經被他無意中布滿了傷心,絕望,窮困和死亡的陰影。
上一天下午,晚飯端整好了,台戈安女人和阿迦德差不多等了腓列普兩小時,到七點才吃夜飯。阿迦德平日十點睡覺,那天要望半夜彌撒,吃過夜飯立即上床。派作各種用場的小客廳里,只有台戈安女人和約瑟兩個坐著烤火。老太太要約瑟代她算一算,這一回對三連號下的空前的,驚人的大賭注,可以贏到多少錢。她一個機會都不肯放過,除開三連號,還要押兩連號和別的小彩。她為這一下的大賭特賭著實得意了一番,向她心疼的孩子形容發財以後的美景,把做過的夢一個一個告訴他,證明這一回必中無疑,她只怕受不住中彩的快樂,從半夜等到第二天早上十點的心焦等等。約瑟聽來聽去只不知道四百法郎的賭本在哪兒,忍不住問她。老太太堆著笑容,帶他到以前的客廳,她現在的臥房,嘴裡說:
「你等著瞧吧!」
台戈安女人急匆匆的抖開被窩,找好剪刀預備拆線;她戴上眼鏡,一看褥子已經拆開,便放了手。約瑟只聽見她胸口升起一股氣,嘆了一聲,好似瘀血衝心,就趕緊張開手臂,把彩票公司的老主顧放倒在椅子上,一邊嚷著叫母親。台戈安女人昏過去了。阿迦德披著睡衣趕來,借著油蠟的光來一套照例的急救,用科隆水擦太陽穴,在腦門上潑涼水,湊著她鼻孔燒了一根羽毛,台戈安女人終於醒過來了。
她說:「今天早上還在;是他拿的,這畜生!」
約瑟道:「你說什麼?」
「我褥子裡藏著二十金洋,我兩年工夫的積蓄。除了腓列普,沒人拿的……」
可憐的母親吃了一驚,問道:「什麼時候拿的呢?他吃了中飯沒有回來過。」
老太太嚷道:「但願我是冤枉他。不過今天早上,我在約瑟畫室里提到買彩票的錢,就覺得預兆不好;只怪我沒有當場拿了錢交出去。我本是這樣想的,不知被什麼事岔開了。噢!天哪,我是去買雪茄送他的!……」
約瑟道:「可是家裡的門是鎖上的啊。再說,事情太卑鄙了,我沒法相信。要說腓列普刺探你的行動,拆開你的褥子,樣樣出於預謀……那不會的!」
「今天吃過中飯鋪床,我還摸過的呢。」台戈安女人重複了一遍。
阿迦德失魂落魄地下樓,查問腓列普白天是否回來過,看門女人把腓列普編的故事告訴了她。為娘的心上重重的挨了一棍,回到樓上模樣兒全變了。臉像她襯衫一樣白,走路的姿勢好比我們想像中的鬼魂,聲息全無,腳步很慢,像有股神秘的力量把她推著,動作幾乎像木頭人。手裡的蠟燭劈面照著她,照著她那雙嚇得一動不動的眼睛。她的手無意之間在腦門上抹了一下,披頭散髮的樣子在悽厲中顯出一種悲壯的美。她變了一座表現悔恨,恐怖和絕望的石像,約瑟看著怔住了。
她說:「舅母,我有六副刀叉,你拿去吧,正好抵你的數目。你的錢是我拿了給腓列普的,本想不等你發覺就歸還原處。噢!我難過死了!」
她說完了坐下來。乾巴巴的發呆的眼睛,這時才淒悽惶惶的轉動了一下。
台戈安女人輕輕對約瑟說:「事情到底是他幹的。」
阿迦德搶著回答:「不是的,不是的。你把我的刀叉拿去賣了吧,我用不著了,我們可以用你的。」
她到房裡去拿刀叉匣,覺得很輕,打開一看,只有一張當票。可憐的母親不禁慘叫一聲。約瑟和台戈安女人趕來,望了望匣子,做娘的那個了不起的謊話當場拆穿。三個人一聲不出,彼此望都不敢望一下。阿迦德像瘋子似的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要求保守秘密,事實上也沒有人願意泄漏。他們回到客室的火爐旁邊。
台戈安女人說道:「孩子們,這一下我受了致命傷了。我的三連號一定中彩;我是有把握的。我現在不想我自己,只想到你們兩個!」她對外甥女說:「腓列普是個禽獸,你為他作了多少犧牲,他心中卻根本沒有你這個人。你再不提防,那混蛋一定叫你窮得沒有飯吃。你得答應我把你的公債賣掉,改作終身年金。約瑟乾的那一行是有出息的,他能夠活命。孩子,你把錢這樣調度好了,將來不至於拖累約瑟。特洛希要幫他兒子成家立業;小特洛希今年二十六歲,已經找到一個事務所,他會收下你的一萬二千法郎做終身年金。」
約瑟抓起母親的燭台急急忙忙回到畫室,捧著三百法郎下樓。
「台戈安姥姥,」他把自己的積蓄送到她面前,說道,「我們不管你的錢派什麼用場,反正我們欠了你,現在還你一個差不多的數目。」
「叫我拿你這份小家當麼?你為了攢這幾個錢,苦熬苦省,我看了心裡多難受,還能收你的麼?約瑟,你別發瘋!」法國王家彩票公司的老股東顯然矛盾得很,一方面死心塌地相信她的三連號,一方面覺得拿約瑟的錢去賭彩票簡直是忍心害理。
阿迦德看見自己真正的兒子有這個舉動,不禁冒出眼淚來;她對舅母說:「是你的錢,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台戈安女人捧著約瑟的頭,親著他的額角,說道:「孩子,別引誘我了。唉,我還不是把錢白白送掉?什麼彩票!完全是騙人!」
一般家庭里儘管有些隱秘的戲劇,可從來沒人說過這樣悲壯的話。這豈不是感情戰勝了根深蒂固的嗜好麼?那時半夜彌撒的鐘聲響了。
「況且時間也來不及了。」台戈安女人補上一句。
約瑟道:「噢!號碼在這裡。」
熱心的藝術家抓起單子,奔下樓梯去買彩票。約瑟一走,阿迦德和台戈安女人都哭了。
台戈安女人道:「好孩子,他竟去了。不過錢是他的,中的獎也得全部歸他。」
不幸得很,約瑟不知道賣彩票的鋪子在哪裡。當時巴黎只有老主顧才認得彩票行,正如現在只有抽菸的才知道哪兒有煙店。約瑟像傻子一般看著一盞盞的門燈。他問過路人,說是關門了,只有王宮市場的貝隆行有時收市晚一些。藝術家飛也似的奔到王宮市場,可是也關了。
市場門前本有一批兜銷現成彩票的小販,直著嗓子叫:「兩法郎變一千二!」
其中一個小販對約瑟說:「早兩分鐘就趕上了。」
約瑟借著街燈和圓頂咖啡館的燈火,翻了翻小販手裡的現成彩票,看是否碰巧有台戈安姥姥要的號碼,結果一個都沒有。為了滿足老人家的心愿,約瑟把自己所能盡到的力量都盡了,可是沒用,只得萬分懊喪的回家,把不順利的情形告訴老人。
阿迦德和舅母倆上聖·日耳曼·台·潑萊教堂望半夜彌撒。約瑟上樓睡覺。半夜餐[54]沒有吃。台戈安女人是氣糊塗了,阿迦德心上開了一個永遠不會好的傷口。下一天,兩個女的起床很晚。過了十點,台戈安女人才勉強起來弄中飯,十一點半才弄好。那時彩票行門上掛出長方牌子,中彩的號碼揭曉了。台戈安女人倘若買到票子,九點半就會上小田園街去聽消息。搖彩在財政部隔壁一所屋子裡舉行,現在一部分做了戲院,一部分變了王達杜廣場。每逢開彩的日子,屋子門口總擠著一群老婆子,廚娘,老頭兒,形形色色,跟發放公債利息的日子排在國庫前面的隊伍一樣有意思。
台戈安女人正在津津有味喝她的最後一口咖啡,特洛希老頭闖進來嚷著:「哦,你這一下可大大的發財了!」
阿迦德叫道:「怎麼?」
「她的三連號出來啦。」特洛希老頭把寫著號碼的小紙條遞過去。這一類號碼單,夥計們在彩票行櫃檯上的木碗裡放好一大堆呢。
約瑟看了單子,阿迦德也看了單子。台戈安女人沒有看,卻像中了霹靂一樣。特洛希老人和約瑟看她臉色不對,又聽見她的叫聲,立刻抱她上床。阿迦德忙著去請醫生。可憐的老婆子得了中風,昏迷了,到下午四點才醒。她的老醫生奧特萊說,儘管她神氣好一些,還是應當預備後事和宗教儀式。她只開口說了一句:
「三百萬!……」
特洛希老頭從約瑟嘴裡知道了經過情形,當然一部分還瞞著他;他講出好幾個例子,都是買彩票的不知怎麼忘記了付款,錯過了財運;但特洛希也懂得,一個連續追了二十年彩票的人是受不住這個打擊的。五點鐘,小公寓裡寂靜無聲,約瑟和母親一個坐在床頭,一個坐在床腳,守著病人;特洛希老頭通知皮克西沃去了,病人正等著她的孫子,樓梯上忽然響起腓列普的腳步和手杖的聲音。
「是他!是他!」台戈安女人猛的坐起來,癱瘓的舌頭居然能活動了。
病人氣憤到渾身激動的樣子,阿迦德和約瑟看了大吃一驚。他們等腓列普回家的時候心裡已經說不出的難過,如今腓列普的形景果然不出他們所料:歪歪扯扯的臉顏色發青,走路晃來晃去,眼睛圍著一個很深的黑圈,黯淡無神,卻又閃出一道凶光;身上發著高熱,直打哆嗦,牙齒也在打戰。
他嚷道:「簡直像流落在普魯士!麵包,麵條,一樣都沒有,我喉嚨幹得像火燒。——喂,怎麼啦?家裡老是出鬼麼?台戈安老太婆躺在床上,對我直瞪眼睛,張得像碟子那麼大。」
阿迦德站起來喝道:「別說了,先生,闖了禍至少態度放尊重些。」
「噢!先生?」……他瞪著母親說,「我的小媽媽,你這是不對的呀,難道你不愛兒子了麼?」
「你配麼?你昨天做的好事,難道忘了不成?你另外找個地方去,不能再住在這裡了……」她又補上兩句,「從明天起,因為看你這副樣子,沒法」
腓列普接口說:「沒法馬上趕走,是不是?啊!你們在做戲?做一出《逐子》[55]?哦!哦!原來你們是這樣看事情的。告訴你,你們都是糊塗蛋。我做錯了什麼事?我把老太婆的褥子清理了一下。錢不作興塞在羊毛堆里。我拿了出來有什麼大逆不道?她還不是拿過你兩萬法郎?我們不是她的債主麼?我不過討還一部分債,有什麼大不了?」
「天哪!天哪!」快死的老婆子只會合著手禱告。
「住嘴!」約瑟叫著,衝過去拿手堵著哥哥的嘴。
「左轉彎,開步走!你這小子!」腓列普舉起重甸甸的手抓著約瑟的肩膀,推著他打了一個轉身,倒在一張大靠椅上。「你好大膽,對一個帝國禁衛軍龍騎兵營的營長,竟敢隨便捋他的鬍子!」
阿迦德站起來,滿面怒容的叫道:「她欠我的錢都還清了。而且這是我的事,跟你不相干。你害了她性命。你出去,」她使盡氣力做了一個手勢,「我永遠不要再看見你,你是個畜生。」
「我害了她性命?」
約瑟道:「你偷了她買彩票的錢,她的三連號出來了!」
醉鬼道:「那麼她送命是因為錯過了三連號,怪不得我。」
阿迦德道:「你還不走!你把我氣死了。你做盡了壞事!……天哪,這還能算我的兒子麼?」
台戈安女人喉嚨里隱隱有痰厥的聲音,阿迦德聽著更氣憤。
腓列普回答說:「我處處倒霉,禍根全在你一個人身上;我還當你親娘,還愛你呢。你卻在聖誕節上趕我出門,還說聖誕節是……是……那個人叫什麼?……叫耶穌,還說是耶穌的生日!你對外公羅日,你自己的爹,做了什麼事,惹得他趕你出來,不給你家私的?你要不得罪你爸爸,我們不是有錢了麼?我又怎麼會這樣潦倒?你自命清白,你對你爹做了什麼事來著?你明知道我可以好好做人,偏偏趕我出去,忘了我是一家的光榮。」
「是恥辱!」台戈安女人叫道。
「你要不走就殺了我吧!」約瑟大喝一聲,像獅子般向腓列普猛撲過去。
「天哪!天哪!」阿迦德叫著,站起來想把弟兄倆扯開。
皮克西沃和奧特萊醫生正好進門。約瑟制服了腓列普,把他按在地下,說道:
「真是只野獸。不許開口,要不就……」
腓列普像牛叫似的吼道:「好!我記得你。」
皮克西沃道:「家務糾紛,是不是?」
「扶他起來,」醫生說,「他跟老太太病得差不多呢。替他脫掉衣服,打發他去睡覺,把靴子脫下。」
皮克西沃道:「哼!說說容易;腿腫成這樣,怎麼脫靴子?」
阿迦德拿了剪刀來。當時的款式,男人都把窄腰身褲子的褲腳管塞在靴筒里。阿迦德剪開靴筒,掉出十塊金洋在地磚上骨碌碌的打滾。
「噢!噢!這不是她的錢麼?」腓列普咕嚕著說,「怪我糊塗,忘了還有一筆準備金。好好一個發財機會,我也錯過了!」
腓列普熱度升高,胡言亂語,失去了理性。特洛希老頭剛好起來,幫約瑟和皮克西沃把混帳東西抬進臥房。腓列普說的熱話越來越凶,再加暴跳如雷,人家怕他自殺;奧特萊醫生寫條子給普善醫院,借來一件制服瘋人的硬襯衫給腓列普穿上。晚上九點,屋子裡安靜下來。陸羅神甫和特洛希竭力安慰阿迦德,阿迦德坐在舅母床頭哭個不停,聽著人家的勸慰只顧搖頭,一句話都不說。她內心的傷口,只有約瑟和台戈安女人知道那個深度和範圍。
特洛希老頭和皮克西沃走了;約瑟說:「媽媽,他會改好的。」
阿迦德回答:「腓列普說的不錯:我受過父親的詛咒,沒有資格教訓兒子……」她把約瑟的三百法郎和在腓列普身上找到的二百法郎合在一起,對台戈安女人說:「你的錢在這裡。」又吩咐約瑟:「去看看你哥哥要不要喝水。」
台戈安女人覺得神志快昏迷了,便對阿迦德說:「你對一個臨死的人許的願,將來能做到麼?」
「一定做到,舅母。」
「那麼我要你發誓,把你的資金存在小特洛希那兒做終身年金。我的收入,眼看你要拿不到了。聽你剛才的口氣,你每個小錢都要被那畜生榨光的……」
「我就對你起誓,舅母。」
十二月三十一日,台戈安女人死了,從特洛希老頭無意之間給了她打擊起,剛好五天。家裡僅有的五百法郎勉強抵當了喪葬費。台戈安女人只留下一些銀器和家具,勃里杜太太賣了錢交給她的孫子。
小特洛希決定盤進一個「光頭的」,就是說沒有主顧的事務所,收下阿迦德的一萬二千法郎,給她八百法郎一年終身年金。阿迦德把四層樓退還房東,賣掉多餘的家具。過了一個月,腓列普開始復原,阿迦德冷著心腸告訴他,現錢在他病中用完了;她從此只能靠做活餬口;她苦口婆心勸兒子回軍隊,想法自立。
腓列普滿不在乎,冷冷的瞧著母親回答:「你這套說教大可不必。我知道你和弟弟都不愛我了。現在我變了一個人在世界上,倒也痛快!」
可憐的母親聽了痛徹心肺,說道:「只要你爭氣,好好做人,將來我們還是會愛你的。」
「廢話少說!」腓列普打斷了娘的話。
他拿起手杖,歪戴著四邊脫毛的帽子,吹著呼哨下樓。
母親忍不住掉著眼淚叫道:「腓列普,你身邊沒有錢,上哪兒去呀?……來!……」
她伸著手托著一個紙包,裡頭是一百法郎金洋;腓列普回上幾步接了錢。
「怎麼,不來擁抱我麼?」阿迦德說著,眼淚簌落落的直掉下來。
他抱了抱母親,一點沒有感情流露,只做了個親吻的形式。
阿迦德問:「你上哪兒去呢?」
「找奚羅多的相好佛洛朗蒂納去。那才是朋友!」腓列普惡狠狠的回答。
他下樓了。阿迦德回進屋子,兩腿抖個不停,眼睛發黑,胸口揪緊。她撲在地下禱告,求上帝保佑這個毫無人性的孩子;她自己算是卸下了為娘的重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