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腓列普順手牽羊
2024-10-08 06:58:28
作者: (法)巴爾扎克
眼看威勢十足的情婦上倫敦而自己不能同去,腓列普只得像他自己所說的「縮回營里過冬」,回到瑪薩里納街的閣樓上。他起身和睡覺的時候不免有些鬱郁悶悶的念頭。他覺得要改變一年來的生活是辦不到的。瑪麗埃德家的享用,各處的飯局和半夜餐,在戲院後台的鬼混,風雅人物和記者們的豪興,四周圍鬧哄哄的聲音,感官和虛榮心在這種環境中所得到的滿足:這種為巴黎所獨有而每天不無新鮮刺激的生活,在腓列普不僅成為習慣,而且像他的菸草和燒酒一般絕對戒不掉了。沒有那些終年不斷的享樂,他覺得活不下去。他腦子裡浮起自殺的念頭,倒不是因為怕人發覺他挪用公款,而是因為不能和瑪麗埃德在一起,不能像上年那樣在花天酒地中鬼混。他憋著一肚子這一類的苦悶,破題兒第一遭踏進兄弟的畫室,發現他穿著藍色工作服,正在替畫商臨一張古畫。
腓列普搭訕道:「畫畫原來是這樣的?」
約瑟回答說:「這不是畫畫,是臨畫。」
「人家給你多少報酬呢?」
「唉!老是出不足的,只給二百五十法郎。不過我藉此研究大師們的手法,學到不少東西,得到畫畫的訣竅。」他拿畫筆指著一張顏色還沒幹的稿圖,說道:「那才是我的作品。」
「現在你一年能進帳多少?」
「可憐我只在畫家圈子裡有人知道。希奈給我撐腰,幫我接下普雷斯勒古堡的畫件,十月里我要去畫些圖案,壁上的框框,室內的裝飾;特·賽里齊伯爵肯出高價。靠著這種起碼作品和畫商們的訂貨,從今以後,除去開銷一年能掙到一千八到兩千法郎。等下一屆展覽會,我拿這幅畫去出品,要是受到賞識,我就出頭了;朋友們對這件作品很滿意。」
「我可是全盤外行。」腓列普的聲音特別柔和,約瑟聽了不由得抬起頭來,看見哥哥臉色發白,便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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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事啊?」
「我想知道替我畫一張像要多少時間。」
「一口氣畫下去,遇到晴天,光線充足,三四天就完工了。」
「那太久了,我只有一天的時間。可憐的媽媽多愛我,我想留一張肖像給她。既然這樣,不談了。」
「怎麼?難道你又要出門了?」
「這一去可永遠不回來了。」腓列普假裝嘻哈哈的神氣。
「哎喲!腓列普,你怎麼啦?要有什麼大事,我是男子漢大丈夫,不是膿包,不怕性命相搏;倘要我保守秘密,也沒有問題。」
「真的麼?」
「拿人格擔保。」
「對誰都不說麼?」
「對誰都不說。」
「那麼告訴你,我要送命了。」
「你!你要跟人決鬥麼?」
「不是決鬥,是自殺。」
「為什麼自殺?」
「我在報館銀箱裡拿了一萬一千法郎,明兒就要交帳。我的保證金得賠掉一半,可憐的媽媽只剩六百法郎收入了。這還不要緊,將來我能掙一筆家私來還她。可是我名譽掃地,怎麼還能活在世界上!」
「還了錢就沒有什麼不名譽;不過你丟了差事,只剩榮譽團的五百法郎津貼,五百法郎也能過日子啊。」
腓列普不願再聽,說了聲再見,急急忙忙走了。
約瑟離開畫室,下樓到母親屋裡吃中飯;可是聽過腓列普的心腹話,飯吃不下去。他把台戈安女人拉往一邊,告訴她可怕的消息。老太太大叫一聲,倒在椅子上,把手裡的牛奶鍋子掉在地下。阿迦德跑過來。你一聲哎喲,他一聲唉啊,倒霉事兒終於給母親知道了。
「他!他不老實!勃里杜的兒子會盜用公款!」
寡婦四肢發抖,睜大著眼睛一動不動,坐下來直掉眼淚。
她一邊哭一邊嚷:「他上哪兒去了?說不定已經投了塞納河啦!」
台戈安女人道:「別這麼難過。可憐的孩子碰上了壞女人,把他帶壞了;我的天!這是常有的事。腓列普回國之前遭了多少難,沒有快活過,也得不到女人的愛,難怪他迷上這個婆娘。一個人對無論什麼東西著了迷,都要亂來的!這一類的毛病,我也犯過一次,不過我相信自己還是規矩人!做錯一次不能算墮落!要不犯錯,除非一事不做。」
阿迦德傷心絕望,受的打擊太大了,台戈安女人和約瑟不能不把腓列普的過失說得輕一些,告訴她無論哪個家庭都免不了這一類的事。
阿迦德叫道:「他已經二十八歲,不是小孩子啦。」
這句沉痛的話說明她對兒子的行為左思右想,轉過不知多少念頭了。
約瑟道:「媽媽,他現在只想著你的痛苦,覺得對你不起。」
「噢!天哪!只要他回來,只要他肯活下去,我樣樣原諒他!」可憐的媽媽叫著,腦子裡看見腓列普的屍身從水裡撈起來的樣子,悽慘極了。
屋子裡陰森森的靜了一會。整整一天在提心弔膽中過去。聽見一點兒聲響,三個人一齊撲向客室的窗口,作著種種猜測。全家正在那裡焦急,腓列普卻不慌不忙結清帳目,交上去的時候竟敢說為了防意外,一萬一千法郎存在他家裡。下午四點,壞東西又拿了銀箱裡五百法郎,若無其事的踱進賭場。自從有了職業,他沒有去過,因為他很明白當出納員的人不能出入賭場。這傢伙心計很深,後來的行事也證明他性格像外公羅日而不像他一生清白的父親。在軍隊裡他或許有資格做一個很好的將軍,但在私生活中他是極陰險的壞蛋,會利用合法的外表和家屬的包庇,遮蓋他的陰謀和醜事。那天他去孤注一擲的時候非常鎮靜。他先贏到六千法郎;忽然心中一動,想把不上不下的局面一下子解決。聽說輪盤一連出十六次黑,就離開三十點四十點[48]的賭檯,在紅上押了五千法郎;不料黑出了第十七次。上校隨即把一千法郎一張鈔票丟在黑上,贏了。他雖則碰巧著了一下,腦子已經疲倦,他自己也感覺到,但偏偏要賭下去。賭客往往依靠閃電似的觸機,而腓列普的那個看門路的器官已經遲鈍。這個器官的機能只要略微停頓一下就完事大吉。清醒的神志和太陽的光線一般,只有筆直照下去固定在一點上才有作用,要猜中路子,絕對不能眨一眨眼睛,否則瞬息萬變的形勢馬上叫你頭腦糊塗。腓列普把錢輸光了。經過這樣劇烈的刺激,任憑你多麼冷靜多麼勇猛,也不免精神渙散。腓列普回家的路上完全忘了他說過要自殺的話,尤其因為他根本不想自殺。他既不想到丟了飯碗,也不想到保證金受到損失,既不想到母親,也不想到他的禍根瑪麗埃德,只是像木頭人一樣往前走著。他一進家門,淌眼抹淚的母親,台戈安女人和約瑟,一齊撲上來勾著他的脖子,親啊吻啊,如獲至寶似的拉他到火爐旁邊。
他暗暗想道:「呦!預告有了效果啦。」
沒有心肝的禽獸在賭場裡受過大風浪,正好裝出垂頭喪氣的樣子。可憐的媽媽看見狠心的寶貝兒子面無人色,不由得跪在他面前,吻著他的手,拿來按著自己胸口,眼淚汪汪的對他瞧上半天。
「腓列普,」她嗚嗚咽咽的說道,「答應我不要自殺;所有的事,我們一筆勾銷。」
兄弟在旁邊動著感情,台戈安女人含著一包眼淚;腓列普看了,心上想:
「他們都是老實人!」
於是他摟著母親,扶她起來坐在膝上,緊緊的抱著,一邊親她一邊咬著她耳朵說:
「你又給了我一次生命!」
台戈安女人想盡辦法弄了一頓好飯,加上兩瓶年代悠久的葡萄酒和一些上品的好燒酒,還是她以前鋪子裡的老存底。
吃到飯後點心,台戈安女人說:「阿迦德,讓他抽一支雪茄吧!」
她給了腓列普雪茄。
兩個可憐的婦女以為讓腓列普稱心象意,就會待在家裡不出去,因此她們對於平素痛恨的雪茄菸味也硬叫自己習慣。這麼重大的犧牲,腓列普根本沒有發覺。——第二天,阿迦德老了十歲。驚慌過後,不能不轉念頭,可憐她愁腸百轉,一夜不曾合眼。賠了腓列普的虧空,她的公債利息只剩六百法郎了。台戈安女人像所有貪吃的胖子一樣,老是咳個不停,手腳已經笨重,走在樓梯上的腳聲賽過劈柴;她隨時可以死,她一死,四千法郎就跟著完結。再說,指望這筆收入也太可笑了。那麼怎麼辦呢?將來怎麼了局呢?阿迦德寧可出去看護病人,不願叫孩子們負擔她的生活;因此她不是替自己著急。可是腓列普單靠榮譽團的五百法郎怎麼過得了呢?十一年來台戈安女人每年拿出三千法郎,欠的債已經差不多加倍還清,而她還繼續拿孫子的利益為勃里杜家犧牲。一絲不苟的阿迦德固然對腓列普闖的禍感到痛心,但還是想:
「可憐的孩子,這能派他不是麼?他對皇帝忠心到底。我不讓他結婚是不應該的。我要替他娶了親,他就不會搭上那個跳舞女人了。他身體多強壯!……」
做買賣出身的老太太夜裡也在想怎麼挽救一家的名譽,天一亮便起來,到阿迦德房裡對她說:
「這件尷尬事兒不能由你或者腓列普去辦。咱們的兩個老朋友杜·勃呂埃和克拉巴龍固然死了,但還有特洛希老頭,他頭腦很清楚,我今天早上就去找他。特洛希可以說,腓列普上了一個朋友的當;他有輕信別人的缺點,不相宜做出納員。今天出的事難保將來不再發生。腓列普寧願辭職。這樣他就不是被人開差了。」
阿迦德覺得這套好聽的謊話至少在外人眼中顧全了兒子的名譽,擁抱了台戈安女人。台戈安女人便出去料理這樁醜事。腓列普卻是心安理得,睡得像死人一般。
阿迦德向兒子解釋為什麼中飯誤了時間,腓列普聽著笑道:「老太婆倒機靈得很!」
特洛希老人是兩個婦女的最後一個朋友了,他雖然生性嚴厲,可始終沒忘了自己的差事當初是勃里杜薦的,便拿出老練的外交家手腕,把台戈安女人交給他的疙瘩事兒辦妥了。他到勃里杜家來吃晚飯,通知阿迦德下一天到維維安納街的國庫去簽字,把一部分公債過戶,同時領回六百法郎息金的憑據。家裡的人都很難過;老公務員臨走以前叫腓列普簽了一份申請書,要求陸軍部把他重新編入部隊。特洛希答應兩個女的想法叫陸軍部的科室公事辦得快一些,再利用那位公爵在瑪麗埃德身邊占了腓列普上風,要他大人幫忙。
「不出三個月,腓列普可以進特·莫弗利原士公爵的團部當個中校,那時你們就脫累了。」
兩個女的和約瑟千恩萬謝送走了特洛希。那份報紙不出斐諾所料,兩個月以後就停刊。所以腓列普出的亂子在外邊毫無影響。只是阿迦德那顆為娘的心大大的受了傷害。她對兒子一失去信心,就老是戰戰兢兢,不得安寧,只有看到心中害怕的事沒有發生才鬆一口氣。
像腓列普那樣肉體方面很勇敢,精神上卻極其懦弱卑鄙的人,眼看自己做下一樁喪盡人格的事而過後一切照常,家屬或朋友的寬容對他們就等於一種鼓勵了。他們有恃無恐,以為永遠能逍遙法外:思想走上了邪路,情慾得到了滿足,他們便進一步研究社會的法網是怎樣被他們逃過的,從此變得奸刁惡毒,手段更巧妙。過了半個月,腓列普又像從前一樣有閒,無聊,自然而然恢復了他的咖啡館生活,東灌幾盅,西灌幾盅,老半天的打著彈子,喝著雜合酒,夜裡混在賭場裡,候機會下一筆小小的賭注,贏幾個錢來供他揮霍。他表面上很儉省,為了要母親和台戈安女人信任,故意戴著滑膩膩的帽子,四周和邊緣的絨毛都倒下去了,穿著補過的靴子,破舊的外套,紐孔上的榮譽團紅星日子久了變成棕色,加上燒酒和咖啡的污跡,幾乎看不見了;似藍非藍的麂皮手套不知要戴多久,緞子衣領要只剩了一簇毛才換新的。他只愛過瑪麗埃德一個女人,舞女丟了他倒反使他心腸硬了許多。偶爾在賭場裡贏了一筆意外的錢,或者和老夥計奚羅多一同吃過宵夜,腓列普只照顧一般馬路天使,而且態度粗暴,擺出一副瞧不起女性的神氣。平時他很有規則,總在家裡吃中飯,吃晚飯,半夜一點左右回來。可憐的阿迦德看他過了三個月這種腐敗生活,倒略微放心了一些。
約瑟正在製作他日後因之出名的那幅畫,整天待在畫室里。台戈安女人相信孫子的話,認為約瑟必有成名的一天,對他像對兒子一般,早上把中飯端給他,代他跑腿,擦靴子。畫家只有吃晚飯才露面,晚上和小團體的朋友們在一起。他也看很多書,真正求一些切實而高深的學問;那種學問本來只能靠自己,一切有才能的人在二十歲至三十歲間都用過這番工夫的。阿迦德難得見到約瑟,對他又毋須操心,所以只為腓列普一個人活著,只有腓列普使她忽而擔驚,忽而放心,好歹也算一種感情生活,那對母愛跟對男女之愛同樣是必不可少的養料。特洛希大約每星期來看一次老上司兼老朋友的寡婦,帶給她一些希望:特·莫弗利原士公爵已經要求把腓列普派到他團部去,陸軍部長叫人打了一份報告;警察局和法院的案卷中都不曾有過腓列普的名字,大概腓列普下一年年初會得到批准,重新入伍。特洛希為這件事托遍所有的熟人;他在警察總署打聽到腓列普每夜進賭場,覺得應當把消息通知台戈安女人,要她監視未來的中校,免得出了亂子,前功盡棄。眼前陸軍部長不會問到腓列普是否愛賭錢;可是一朝回到部隊,中校因為無聊而染上的那個嗜好,非戒掉不可。阿迦德晚上再沒有客人上門,坐在火爐旁邊念經;台戈安女人用紙牌起課,詳夢,拿巫術的一套應用在彩票上。這個固執的賭客從來沒錯過一次開彩的機會。她還在追她的始終沒出過的三連號。那三連號快滿二十一歲,要成年了。彩票公司的老股東覺得這個重要關頭大有希望。有一個數目字從彩票公司創辦起就留在匭子底里沒有動,因此台戈安女人對這個數字,以及三個數字配搭起來的所有的門子都押著重注。老太婆床上最下面的一條褥子是她儲藏積蓄的地方:她把省吃儉用攢下來的金洋用紙包妥,拆開褥子放進去,重新縫好。她打算等那年巴黎最後一次搖彩,把全部積蓄拿去博她喜歡的三連號和那個三連號配搭出來的門子。對於彩票的風魔,到處有人譴責,從來沒人加以研究。誰也沒看出那是窮人的鴉片。彩票不是世界上最有神通的仙女,能給人最美好的希望麼?輪盤的轉動固然叫賭客看到金山銀礦,其樂無窮,但時間只有電光似的一閃;彩票那道五色斑斕的閃光卻亮到五天之久。試問今日之下,社會上有哪一種力量,能讓你花上四十銅子快活五天,做著好夢享盡文明世界之福?菸草專賣的不道德遠過於賭場,又傷害身體,又摧殘智力,使整個民族痴呆遲鈍。這一類的害處,彩票一樣都沒有。況且對彩票的風魔還受到約束,每次開彩都隔著一些日子,買彩票的主顧又各有各的專匭[49]。台戈安女人只買巴黎的彩票。她只盼望撫育了二十年的三連號中獎,平時拼命刻苦,以便湊足本錢買當年最後一期的彩票。她做的夢並非每一個都扯得上彩票的數字,但有了奇妙的夢就去告訴約瑟。只有約瑟一個人願意聽她的,非但不埋怨她,還對她說些中聽的話,藝術家往往會這樣安慰人的痴心夢想。一切偉大的天才對於真正的痴情都肯尊重,都能理解,認為根源不是在于思想方面,便是在於感情方面,不難解釋。在約瑟眼裡,哥哥愛菸酒,媽媽愛上帝,台戈安姥姥愛三連號,小特洛希愛打官司,特洛希老頭愛釣魚;據他說,個個人都有所愛好。他自己呢,他在每樣東西上愛理想的美:愛拜倫的詩,日裡戈的畫,洛西尼的音樂,沃爾特·司各特的小說。
他說:「姥姥,各有各的嗜好。不過你那個三連號推三阻四,時間拖得太久了。」
「我的三連號一定會出來,那你就有錢了,我的小皮克西沃也有錢了!」
「統統給你的孫子好了,」約瑟回答,「不過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只要中彩,數目大得很,個個人都分得到。先是你,你可以有一個漂亮的畫室,不必為了付模特兒的工錢和顏料帳,不上義大利劇院了。」她又道,「可是,孩子,你叫我在這幅畫上扮的角色並不體面啊。」
約瑟畫一個老太婆送一個年輕的妓女去給威尼斯的參政員。那是近代繪畫的一幅傑作,連葛羅都承認比得上鐵相,正好使一般青年畫家在一八二三年的沙龍中肯定約瑟的才能,承認他比別人高明。約瑟為了省錢,叫台戈安女人做了模特兒。
他笑嘻嘻的答道:「認識你的人都知道你,不認識你的人,你又何必計較?」
台戈安女人近十年來皮色熟透,好比復活節前後的癩皮蘋果。豐滿的肉起著皺襉,變成冷冰冰的,軟綿綿的。生氣蓬勃的眼睛似乎還受著一股年輕活潑的精神鼓動,看上去像貪心,因為愛賭的人總免不了一個貪字。厚敦敦的臉上有一種城府很深,藏著什麼心事的痕跡。她對彩票的風魔本來需要保守秘密。嘴唇的動作流露出她的貪嘴。因此你儘管知道她規矩老實,是個一等好人,一眼之間仍會錯看她的;而約瑟想在畫上表現的老婆子,用她做模特兒也再合式沒有。勃里杜那幅畫的造意,得之於一個姿容絕世的女演員高拉莉,她是勃里杜的朋友詩人呂西安·特·呂龐潑萊的情婦,年紀輕輕就死了。人家指責這件優秀的作品,說是模仿古人,其實是三幅肖像的絕妙的配合。小團體中另外一個青年米希爾·克雷斯蒂安,相貌像共和黨人,做了參政員的模特兒;但約瑟既加強台戈安女人的表情,也把克雷斯蒂安的臉畫得更成熟些。
這幅大畫後來引起許多爭論,替約瑟招來許多仇恨,許多嫉妒和許多讚美,那時已勾好稿子,但為了生活不能不常常放下,給畫商臨些古畫,藉此也學到許多前人的手法,使他成為一個技巧最精湛的畫家。他憑著藝術家的直覺,不讓母親和台戈安姥姥知道他近來的收入,覺得她們倆都有一個無底洞,一個是腓列普,一個是彩票。約瑟眼看當兵出身的傢伙闖了禍那麼鎮靜,又打聽出他假裝自殺而背後還有計謀,想起他犯了許多過失,丟了他不應丟的本行,總之,哥哥大大小小的行事擦亮了約瑟的眼睛。畫家多半眼光深刻:整天守在靜悄悄的畫室里,工作的性質給思想還有一些自由活動的餘地,他們近乎女人,腦子會在生活瑣事上打轉,辨別出隱藏的意義。
約瑟早先買進一口舊雕花櫃,製作極精,當時那一類東西還無人賞識;約瑟放在畫室的一角做陳設,閃爍的陽光照著柜上的浮雕,正好托出十六世紀工藝美術傑作的美。櫃內有個隱蔽的地方,約瑟藏著一筆小小的積蓄,以備不時之需。柜子的擱板上擺一個骷髏,裡頭放他每個月的零用。真正的藝術家都不會提防人。但從哥哥回家以後,骷髏里的錢老是與約瑟的開支不符。每月規定的一百法郎去的意想不到的快。有一回他只花了四五十法郎,骷髏里就空無所有,他破題兒第一遭想道:
「莫非我的錢生了翅膀飛了?」
第二回約瑟記著用掉的數目,可是數來數去像戲文里的勞貝·瑪蓋爾[50]一樣,十六加五得二十三;他弄糊塗了。第三回差的數目更大,便把這難堪的事告訴台戈安姥姥。他覺得台戈安對他像慈母一般,溫柔,熱烈,絕對相信他;母親雖好,卻缺少這種愛,而一個初出道的藝術家正需要這種感情,好比羽毛未豐的小雞不能缺少老母雞的照顧。他的極不愉快的猜疑只能向台戈安姥姥訴說。他的朋友個個規矩老實,台戈安姥姥又絕不會拿他的錢去賭彩票。姥姥聽了他的話,搓著手緊張起來:只有腓列普會在家裡幹這種小偷的勾當。
「他幹嗎不向我開口呢?」約瑟一邊說一邊在調色板上蘸顏色,不知不覺把所有的色調攪成一團糟,「難道我會不肯麼?」
台戈安太太滿面怒容,叫道:「這簡直是搶劫小孩子!」
約瑟道:「那倒不能這樣說,他可以拿,他是我哥哥,我的錢就是他的錢,但也該和我說一聲啊。」
台戈安女人道:「你再放幾個錢,不要動用;我會知道誰進你畫室。倘若只有他一個人來過,事情就明白了。」
下一天早上,約瑟就證實了哥哥的不告而取。腓列普趁約瑟不在,走進畫室拿了那個小數目。約瑟想到自己另外藏的錢,不由得心裡發慌。
他對台戈安女人笑著說:「好!讓我來捉住他,這傢伙!」
「對,對;咱們得教訓他一下,我的錢有時也數目不符。不過可憐的孩子要抽菸,他上了癮啦。」
約瑟道:「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孩子!我倒差不多跟費爾揚斯和皮克西沃一般想法:腓列普時時刻刻拉我們的後腿;一會兒參加暴動,要送他上美洲,花了媽媽一萬二;他在新大陸的叢林裡什麼也沒撈到,回家的錢花得和出門一樣多。腓列普藉口替拿破崙向什麼將軍傳過兩句話,自以為了不起的軍人,非向波旁家裝腔作勢不可。可是他做了些什麼來著?玩兒,旅行,遊歷;什麼落難吃苦,一派花言巧語,我才不信呢。看他那副神氣,還不是到處享福!好好薦了他一個差事,他卻跟一個歌劇院的舞女花天酒地,挪用報館的公款,叫咱們媽媽又損失一萬二。我麼,我不在乎這些;但腓列普將來會叫媽媽睡草墊呢。他把我看得一文不值,因為我不曾當過禁衛軍的龍騎兵!哼!可憐的好媽媽說不定老來還得我來養呢;至於他這個大兵,這樣下去我真不知道是怎麼個下場。皮克西沃和我說:你哥哥真會搗亂!唉,你孫子的話一點不錯:腓列普準會干出一些混帳事兒,丟我們的臉,還得再給他張羅一萬或是一萬二法郎!他沒有一夜不進賭場,有幾回醉得人事不知,回來把記輪盤紅黑的紙板掉在樓梯上。特洛希老頭四處奔走,想讓腓列普回部隊,可是我敢打賭,腓列普心裡還一百個不願意呢。好好一個小伙子,藍眼睛多秀氣,多明淨,神氣活像巴耶騎士[51],誰想到他會變成這樣下流!」
腓列普連本帶利滾上去的賭注,雖則押得小心謹慎,非常冷靜,也常遇到賭鬼所謂「赤腳」的情形。每天晚上既非有十法郎賭本不可,腓列普便在家裡擄掠,不是拿兄弟的,就是拿母親的,或者台戈安女人沒有收起的零錢。已經有過一次,可憐的阿迦德才睡著,親眼看見一樁痛心的事。腓列普走進臥房把她衣袋裡的錢掏空了。阿迦德假裝睡著,過後哭到天亮。現在她看清楚了。台戈安女人說:「做錯一次算不得墮落」;但經常幹著壞事不是墮落是什麼?阿迦德不能不承認,自己最喜歡的一個兒子既沒有心肝,也沒有廉恥。發覺了那樁醜事的第二天,吃過中飯,阿迦德在腓列普出門之前拉他到房內,用央求的口氣叫他要錢儘管向她開口。從此他接二連三的開口,過了半個月,阿迦德的積蓄給榨乾了。她弄得一文不剩,想找工作,和台戈安女人商量了幾個黃昏用什麼方法掙錢。可憐的母親已經上百貨商店討挑繡的活兒,一天大概可以掙二十銅子。想靠女紅掙錢的理由,雖然外甥女絕口不提,台戈安女人早已猜著。先是阿迦德臉上的變化瞞不過人:嬌嫩的臉蛋乾癟了,太陽穴和腮幫上只看見骨頭,腦門上起著皺襉,眼神不明朗了:顯見她心裡有一股火在燒,常常在夜裡哭;但最傷身體的是不能把痛苦??憂慮說出來。只要腓列普沒有回家,阿迦德就睡不著覺,還上街去等。她研究兒子口音和腳步的變化,手杖拖在石板上的表情;她樣樣弄得明明白白,知道腓列普醉到什麼程度,聽見他在樓梯上跌跌撞撞就直打哆嗦。有一夜他在樓梯上摔跤,阿迦德撿到他掉在地下的金洋。腓列普倘若喝醉了,贏了錢,就聲音發嗄,手杖在地下拖著;賭輸的日子,腳步便乾脆,急促,火氣很大,唱起歌來嗓子嘹亮,把手杖舉在空中像士兵行敬禮。贏了錢,下一天吃中飯就高興,對人也近乎親熱了,說笑打趣,態度粗野,但總算跟母親,跟約瑟,跟台戈安女人有說有笑;賭輸了就相反:沉著臉,說話簡短,暴躁,眼睛惡狠狠的帶著鬱悶的神氣,叫人害怕。生活既如此荒唐,又有酗酒的習慣,從前多麼漂亮的相貌一天天的變了。臉上布滿血筋,線條粗糙,眼睛乾巴巴的,眼睫毛逐漸脫落。再加腓列普身上不再收拾,發出一股小咖啡館裡的臭氣和靴子沾滿爛泥的味兒,陌生人一聞就知道他生活腐化。
十二月初有一天,台戈安女人對腓列普說:「你的衣服從頭到腳該重新做過了。」
「誰給錢呢?」腓列普的口氣充滿了牢騷,「可憐的媽媽沒有錢;我一年只有五百法郎。做衣服要花我一年津貼,而我已經把三年的津貼押出去了……」
「為什麼押呢?」約瑟問。
「還債吆。奚羅多向佛洛朗蒂納拿了一千法郎借給我。我身上穿的不光鮮,我知道;不過想到拿破崙關在聖赫倫那,還賣銀器過日子,那麼對他赤膽忠心的軍人光著腳走路也是應該的了。」他說著蹺起沒有後跟的靴子。
然後他出去了。
阿迦德道:「這孩子其實不壞,心腸還很好呢。」
約瑟道:「對皇帝忠心不一定要衣衫不整。他要是收拾一下,穿得乾乾淨淨,也不至於像個癟三了!」
阿迦德道:「約瑟,對你哥哥該擔待一些。你,你愛怎麼就怎麼,他可是掛在空中,沒有著落。」
約瑟道:「他有他的位置,為什麼離開呢?只要國旗是法國料子,管他繡的是路易十八的臭蟲,還是拿破崙的布穀鳥[52]!法國總是法國!我麼,要我替魔鬼畫畫也行。真正的軍人只曉得打仗,只愛他的本行。他要安安分分留在軍隊裡,早已做到將官了……」
阿迦德道:「你這話對他不公平。你父親是崇拜皇帝的,他在世的話,準會贊成腓列普的行動。再說,腓列普已經答應回部隊;還覺得對不起拿破崙,心裡不知多麼難過呢。」
約瑟站起身來預備回畫室,阿迦德抓著他的手說:
「你該哀憐你哥哥,他多倒霉!」
台戈安女人跟在約瑟後面勸他別刺激媽媽,說她近來臉色大變,可見她內心多痛苦。他們走進畫室看見腓列普,不由得大為奇怪。
腓列普漫不經意的說道:「約瑟,我手頭緊得厲害。真要命!我欠了煙店三十法郎雪茄,不付清不敢再走過那該死的鋪子。我已經約期約了十來次了。」
約瑟道:「你這樣,我才痛快;就在骷髏里拿吧。」
「昨天吃過夜飯我都拿了。」
「總共有四十五法郎呢……」
「是啊,我就需要這個數目,我就拿了。」腓列普回答。
「這算我不對麼?」
約瑟道:「哪裡哪裡;你要有錢,我照樣拿;不過我要先問你一聲對你合式不合式。」
腓列普道:「要開口多難為情。我寧可你像我一樣不聲不響的拿,更顯得不分彼此。部隊裡一個弟兄快死了,穿著雙好靴子,你自己靴子破了,就跟他換一雙。」
「對,不過他活著的時候沒有人拿他的。」
「噢!這樣斤斤計較,多小氣!」腓列普聳聳肩膀。
「那麼你是沒有錢了?」
約瑟不願泄露他藏錢的地方,回答說:「沒有了。」
台戈安女人道:「再過幾天,咱們就有錢了。」
腓列普道:「啊!你,你相信你的三連號二十五日會在巴黎中彩。你要我們個個人都發財,還得放上一大筆本錢呢。」
「二百法郎單押一門三連號,中了就是三百萬,兩連號和別的附獎還不算在內。」
腓列普叫道:「一賠一萬五,不錯,你正需要押兩百法郎!」
台戈安女人咬咬嘴唇,知道自己一不留神露了口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