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瑪麗埃德
2024-10-08 06:58:25
作者: (法)巴爾扎克
台戈安女人和約瑟在王家驛車公司的院子裡接流亡的腓列普回家,發現阿迦德臉色大變,暗暗吃驚。
正在彼此擁抱,等車上卸下兩口箱子的時節,台戈安女人對約瑟說:「你娘兩個月工夫老了十歲。」
「台戈安老太婆,你好!」算是上校招呼雜貨店老闆娘的好聽話兒,約瑟卻一向很親熱地叫她「台戈安姥姥」。
阿迦德聲音悲戚戚的說道:「我們沒有錢雇馬車了。」
青年畫家回答說:「我有。」他見了腓列普,贊道:「哥哥皮色好看極了!」
「是呀,我變了老槍,黑不溜秋的像煙膏。小傢伙,你倒沒有變。」
約瑟二十一歲,已經有幾個朋友賞識他,在艱苦的日子中得到他們支持,他對自己的力量和才能也頗有自信。當時有一般獻身於科學,文學,政治和哲學的青年,組成一個小團體,約瑟在小團體中代表繪畫。所以哥哥的輕蔑的口吻使他很難堪,何況腓列普還有舉動表現出來:擰著他的耳朵,當他小娃娃看待!阿迦德發覺台戈安女人和約瑟開頭一片熱情,後來倒反冷淡了,便提起腓列普流亡在外,受盡苦楚的話,把局面挽回過來。台戈安女人背後輕輕的把腓列普叫作浪子;她有心在浪子回家那天熱鬧一下,想盡辦法做好一頓講究的夜飯,請了克拉巴龍和特洛希兩個老頭兒。晚上所有的朋友都要來,而且都來了。約瑟約了小團體裡的朋友:雷翁·奚羅,大丹士,米希爾·克雷斯蒂安,費爾揚斯·里達,皮安訓。台戈安女人告訴她所謂亡夫前妻的兒子皮克西沃,等會小伙子們湊一局「調牌」[36]。特洛希的兒子在嚴父督促之下已經考取法學士,也來參加晚會。杜·勃呂埃,克拉巴龍,特洛希和陸羅神甫打量腓列普,覺得他的眼神,粗野的態度舉動,因為酗酒而發嗄的聲音,不登大雅的談吐,都很可怕。約瑟忙著布置牌桌,幾個最貼心的朋友圍著阿迦德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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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打算叫腓列普幹什麼呢?」
她說:「我也不知道,他還是不肯替波旁家當差。」
杜·勃呂埃老人道:「要在國內找個位置很不容易。倘若他不回部隊,一時可進不了機關。聽他談話,就知道他不像我兒子能靠編戲劇吃飯。」
看阿迦德望著他們的眼神,大家明白她為腓列普的前途多麼著急;朋友中既沒有人拿得出辦法,也就不作聲了。腓列普,小特洛希和皮克西沃三人湊了一桌「調牌」,當時最風行的玩意兒。
約瑟走到熱心的台戈安女人身邊,咬著她耳朵說:「姥姥,哥哥沒有賭本呀。」
王家彩票公司的老主顧去拿了二十法郎給約瑟,約瑟偷偷遞給他哥哥。客人到齊了。一共有兩桌「波斯頓」,場面熱鬧起來。腓列普賭品很壞。他先是大贏,後來輸了,到十一點光景欠著小特洛希和皮克西沃五十法郎。波斯頓桌上一般安靜的客人都在暗中留意腓列普,「調牌」桌上的喧鬧和爭執好幾次傳到他們耳朵里。流亡歸來的傢伙表現的品性惡劣透頂,最後和小特洛希吵起來,他也不是好脾氣。特洛希老頭明知道兒子沒有錯,仍舊派他不是,不許他再賭。台戈安女人也叫孫子皮克西沃退出。皮克西沃已經在挖苦腓列普了,但是話說得很巧妙,腓列普竟沒有聽懂;要是那些帶刺的箭有一支射進了上校遲鈍的腦袋,嘴皮刻薄的皮克西沃說不定要吃大虧呢。
阿迦德湊在腓列普耳邊說:「你累了,去睡覺吧。」
上校和勃里杜太太一走開,皮克西沃微笑著說:「青年人出過門就成熟了。」
約瑟起得早,睡得早,沒有看見晚會的結局。第二天早上,阿迦德和台戈安女人在穿堂里弄早飯,心裡都在想,倘若腓列普照台戈安女人的說法老是玩這一套,夜晚的開銷可不得了啦。
台戈安老太太那時七十六歲,提議出賣自己的家具,退掉三樓的公寓,房東也還求之不得呢;她打算睡在阿迦德的客廳里,把穿堂改為客廳兼飯間。這樣省下來的七百法郎,可以在腓列普賦閒期間供給他五十法郎一月。阿迦德接受了這個犧牲。
上校下樓來,母親問他睡的小房間怎麼樣。兩個寡婦告訴他家裡的境況。台戈安女人和阿迦德的收入一共有五千三,其中四千法郎是台戈安女人終身年金的利息。半年來台戈安女人已經承認皮克西沃是她的孫子;她每年給孫子六百法郎津貼,也給約瑟六百法郎;餘下的進款和阿迦德的收入都作為全家的開支和生活費。過去的積蓄已經花完了。
中校[37]說:「放心,我想法去謀個差事,不會要你們負擔的;眼前只求吃一口飯,有一個窩。」
阿迦德擁抱了兒子;台戈安女人塞給腓列普一百法郎還隔夜的賭帳。出售家具,退還公寓,調動阿迦德家的房間等等,十天之內一齊辦妥了;只有在巴黎事情才幹得這樣快。那十天中間,腓列普總是吃過中飯出去,回來吃晚飯,晚上又出去,半夜才回家睡覺。
賦閒的軍官不知不覺養成一些習慣,很快的生了根:他出門不走藝術橋,省下兩個子兒[38]在新橋附近擦靴子;擦完靴子上王宮市場,一邊看報一邊喝兩盅燒酒,捱到中午;然後穿過維維安納街,踅往進步黨人的活動場所,彌納佛咖啡館,和一些退伍軍官打彈子,不論勝負如何,總得陸續灌下三四盅各色燒酒,在街上來回閒蕩的當口還得抽上十支雪茄。晚上他先在荷蘭煙館抽幾筒板煙;十點光景上賭場,茶房給他一張紙板,一支針[39],他向老資格的賭客問了問紅與黑中彩的情形,候著機會押十法郎,輸也罷,贏也罷,只賭三次。他差不多老是贏的,那就叫一碗雜合酒,喝了回閣樓睡覺,一路上自言自語,說要揍死保王黨,揍死王上的衛隊,在樓梯上唱著《保衛帝國》[40]。可憐的媽媽聽了,說道:
「腓列普今晚興致很好。」
她走上閣樓擁抱兒子,聞到一股雜合酒,燒酒和菸草的臭味,沒有一句埋怨的話。
正月將盡,腓列普說:「好媽媽,你該對我滿意了吧?我過著世界上最有規律的生活。」
腓列普和舊時的弟兄們在飯店裡吃過五頓飯。據說有人正在造一艘潛水艇預備救出皇帝。他們談論這個計劃的希望,也談著各人的私事。在久別重逢的弟兄中,腓列普最喜歡禁衛軍龍騎兵營的一個老上尉,姓奚羅多,腓列普最初就編在他的隊伍里。那龍騎兵替腓列普在燒酒,雪茄,賭錢之外又加上女色一門:拉伯雷所謂魔鬼的裝配,這一下算是色色俱全了。二月初的一天晚上,奚羅多和腓列普吃過夜飯,上快樂劇場。奚羅多的外甥斐諾辦著一份小型戲報,奚羅多在報館裡管帳,辦文書,填寫和核對定戶的地址;小報館在快樂劇場有一個不出錢的包廂。兩人按照立憲派拿破崙黨人的款式,穿一件方領大腰身的外套,紐子一直扣到下巴頦兒,衣拖到腳跟,胸前釘著一顆紅星[41],鉛球結頂的藤杖繫著一根辮子式的皮帶吊在手裡;兩個大兵照他們的說法「塞飽了肚子」,一邊踱進包廂,一邊說著知心話兒。奚羅多灌了多少瓶葡萄酒和多少盅燒酒之後,醉眼矇矓,指著台上一個矮矮胖胖,動作靈活的跑龍套叫腓列普看。她名叫佛洛朗蒂納,奚羅多得到她的好感和看白戲的包廂一樣是靠報紙的力量。
腓列普道:「她對一個像你這樣頭髮花白的老兵,能多情到什麼程度呢?」奚羅多道:「嘿!咱們這個英名蓋世的部隊有個老規矩,我從來沒有在女人身上花過兩個子兒。」
「怎麼?」腓列普一個手指遮著左眼,眯著右眼向台上細看。
奚羅多道:「一點不假。可是老實告訴你,這些事多半還靠報紙。明兒我們在文章裡帶上一筆,要經理讓佛洛朗蒂納單獨來個節目。真的,親愛的孩子,我受用得很呢。」
腓列普心上想:「老成的奚羅多年紀已經四十八,腦袋跟我的膝蓋兒一樣光滑,挺著個大肚子,臉像個種葡萄的,鼻子長得像番薯,連他都交上一個跑龍套,我還不該弄一個巴黎的名角兒麼?」接著問奚羅多:「上哪兒去找呢?」
「今晚我帶你去看看佛洛朗蒂納的家。我的杜西南[42]在戲院裡只拿五十法郎一月,可是有個從前做絲綢生意的加陶每月送她五百法郎,所以還穿的光鮮。」
腓列普好不眼紅,說道:「可是……」
奚羅多道:「哎!真正的愛情都是盲目的啊。」
看完戲,奚羅多帶腓列普去看佛洛朗蒂納;她住在克呂索街,離戲院只有幾步路。
「咱們要放正經一些,」奚羅多吩咐他,「佛洛朗蒂納還有娘;你知道我沒力量養一個老婆子去管束她,所以那女的是她真正的娘,看門出身,人還聰明,叫作加皮洛爾。她要人叫她太太,你就叫她太太吧。」
那天晚上佛洛朗蒂納有個女朋友在家,名叫瑪麗·高特夏,跟天使一樣的美,跟舞女一樣的冷,原是凡斯德利[43]的學生,凡斯德利預言瑪麗將來準是舞蹈明星。高特夏小姐想用瑪麗埃德做戲名在全景劇場下海;還預備找一個內廷侍從長做靠山,凡斯德利早就答應替她介紹了。那時凡斯德利還精神健旺,認為學生的舞藝還不夠高深。野心勃勃的瑪麗·高特夏,後來竟把瑪麗埃德這個名字弄得婦孺皆知;但她的用意著實令人佩服。她有個兄弟在但爾維事務所當書記。姊弟倆沒爺沒娘,窮得要命,可是兩人相親相愛,在巴黎嘗過人生的滋味。兄弟只花十個銅子一天過活,立志要當訴訟代理人,替姊姊掙一份陪嫁;姊姊卻胸有成竹,決心進戲院當舞女,一方面靠兩條大腿,一方面靠姿色,替兄弟盤進一個事務所。除了手足之情,除了他們的利益和共同的生活,他們像古時的羅馬人和希伯來人一樣,對其餘的東西都不看在眼裡,不放在心上,甚至抱著敵意。這股出於至誠而始終如一的友愛,可以使熟悉瑪麗埃德的人對她有所了解。
姊弟倆在修院街住一個九層樓面。瑪麗埃德從十歲起學跳舞,現在十六歲:披著一條兔子毛披肩,穿著打鐵掌的鞋子,印花布的衣衫七零八落。因為沒有打扮,她的含苞未放的姿色只有專找女工和落難美女的巴黎人才能辨別。
腓列普愛上了瑪麗埃德。在瑪麗埃徳眼中,腓列普是個二十七歲[44]的青年,堂堂禁衛軍龍騎兵營的營長,皇帝的傳令官,顯然比奚羅多高出一等,可見她瑪麗埃德的身價也高出佛洛朗蒂納,她為此暗暗得意。奚羅多和佛洛朗蒂納,一個是要朋友快活,一個是要替朋友找個保護人,都攛掇瑪麗埃德和腓列普結個「露水夫妻」,這句巴黎俗話的意思和形容帝王們降低身份的婚姻差不多。腓列普到了門外把自己的窘況告訴奚羅多。奚羅多那個老風流大大安慰了他一番。
「我托外甥斐諾替你想辦法,」奚羅多說,「告訴你,腓列普,如今是平民的天下,是咬文嚼字的世界,咱們得順著潮流走。現在樣樣靠文字。墨水代替了火藥,說話代替了子彈。老實講,那些當編輯的癩蛤蟆心思巧得很,人也挺隨和。明兒你上報館來看我,我先跟外甥談談你的情形。不消幾天,包你在一家報館裡弄到一個位置。你別做夢,瑪麗埃德這時肯要你,因為她一無所有,既沒有主顧,也登不了台,而且我對她說過,你不久就要像我一樣進報館。回頭瑪麗埃德說真心愛你,你準會相信!可是我勸你照我的辦法,只讓她當個跑龍套,越長久越好!當初我愛得昏天黑地,聽見佛洛朗蒂納說一聲想獨當一面,我就要斐諾跟戲院去說,斐諾回答:『她舞藝高強是不是?那麼好極了,一朝她正式上了台,就會把你一腳踢開。』斐諾這個人就是這樣。好傢夥精明得很,明兒你自己瞧吧。」
第二天下午四點光景,腓列普到了小徑街,看見奚羅多在小小的中層樓[45]上賽過猛獸關在一個開著小洞的雞籠里。屋內擺著一隻小火爐,一張小桌子,兩把小椅子,一堆木柴。房門上漆著「訂報處」幾個黑字,作用和魔術師念的咒語差不多;鐵絲網上掛一張手寫的紙板,寫著「帳房」兩字。上尉辦公處的對面,靠壁有一條長凳,一個鋸掉一隻胳膊的殘廢軍人正在那兒吃飯,奚羅多叫他「苦葫蘆」,大概因為他皮色像埃及人。
腓列普打量著房間,說道:「唔,漂亮得很!你是當年跟夏倍上校在埃洛打過衝鋒的人,你在這兒幹什麼?該死!真該死!沒想到一個上級軍官落到這個田地!……」
「對啦對啦!——上級軍官在這裡寫訂報收條。」奚羅多說著,按了按他的黑綢小帽。「不但如此,我還是這些搗亂東西的發行人呢。」他指著報紙說。
殘廢軍人道:「還有我呢,我到過埃及,如今卻要我上印花稅局去完稅。」
奚羅多喝道:「苦葫蘆,別多嘴,你不知道這位先生在蒙米拉伊當過皇帝的傳令官呢。」
苦葫蘆答道:「是,上尉!——我的胳膊也是在那兒受傷的。」
「苦葫蘆,別走開;我看外甥去。」
兩個退伍軍人走上五樓,在甬道盡頭的一間閣樓里看見一個青年人,臉色慘白,眼神冷冰冰的,躺在一張破舊的長沙發上,見了客人並不起身,只給了舅舅和舅舅的朋友每人一支雪茄。
奚羅多低聲下氣的說道:「朋友,這位就是帝國禁衛軍的營長,我跟你提過的。」
「唔?」斐諾把腓列普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腓列普對著新聞界中的外交家,和奚羅多一樣失去了威風。
「親愛的孩子,」奚羅多儘量想像出舅舅面孔,「上校才從德克薩斯回來。」
「啊!你也相信德克薩斯那一套,相信那海外居留地麼?你年紀輕輕,不像一個回家種田的老軍人啊。」
回家種田的老軍人正好說明拿破崙和他手下一般好漢的命運;採用這個題材的版畫,屏風,時鐘,銅像,石膏像,曾經泛濫全國;最後還給編了好幾本戲。能回想到這種情形的人才懂得斐諾的話挖苦得多厲害。那個題材至少給人做了一百萬生意。現在還能在偏僻的內地看見糊壁紙上畫著歸田的老兵。說話的青年要不是奚羅多的外甥,腓列普準會打他兩個嘴巴。
腓列普勉強苦笑了一下,回答說:「是的,我也相信了,送掉一萬二千法郎,還白白糟蹋了我的時間。」
斐諾道:「你現在還擁護皇帝麼?」
腓列普回答:「他是我的上帝。」
「你可同情進步黨?」
「我永遠站在反對政府的一面。噢!福阿!瑪奴埃!拉斐德!才是真正的人!他們會把跟著外國人回來的混帳東西趕走的。」
斐諾冷冷的說道:「倒了霉就該想法翻本,你上了進步黨的當,知道不知道?你要是願意,喜歡進步思想也沒關係;可是得威嚇進步黨,說要揭發他們德克薩斯的荒唐事兒。國內募的基金,你一個小錢都沒拿到,是不是?那你就占著上風,要他們公布基金的帳目。你知道威嚇的結果怎麼樣?有些左派議員正在籌備一份反對政府的報;你可以進報館當出納員,三千法郎一年薪水,這個飯碗永遠丟不了。你只消張羅兩萬保證金,有了兩萬法郎,八天之內就能把位置弄到手。我會勸他們給你差事,堵住你嘴巴;可是你非嚷不可,嚷得越凶越好!」
腓列普連連道謝,告辭下樓;奚羅多故意落後幾步,對外甥說:
「喂,這算哪一門呢?……你把我留在這兒只拿一千二百法郎……」
斐諾道:「那份報撐不到一年的。我有更好的出路給你。」
腓列普對奚羅多說:「你外甥的確不是傻瓜。我倒沒想到利用我的處境。」
當晚腓列普上校在朗布蘭咖啡館,彌納佛咖啡館大罵進步黨,說進步黨到處募捐,把人送往德克薩斯,假仁假義的宣傳什麼退伍歸田等等,讓一般英雄好漢在外邊潦倒,見死不救,還吞沒他們兩萬法郎,叫他們白白奔波了兩年。
「我要跟他們算居留地的基金帳。」他對彌納佛咖啡館的一個常客說,常客把話告訴了左派的新聞記者。
腓列普當夜不回瑪薩里納街,跑去報告瑪麗埃德,說不久要進一家報館,報紙有一萬訂戶,瑪麗埃德想在跳舞界出頭,一定能得到熱烈的支持。阿迦德和台戈安女人在家等他,嚇得心驚肉跳,那天特·貝利公爵正好遇刺身死。第二天,吃過中飯不久,上校回家看見母親一臉焦急的神氣,不由得冒起火來,質問母親他算不算成年了。
「豈有此理!我來報告你好消息,你卻哭喪著臉像個棺材罩。你不是說特·貝利公爵死了麼?再好沒有!總算去掉了一個。我麼,我要進報館去當出納,一年三千法郎薪水,從此不拖累你了。」
阿迦德道:「真的麼?」
「真的,假如你能給我兩萬法郎保證金。你只消把公債券押在報館裡,每季利息照樣拿。」
兩個月來,兩個寡婦千方百計打聽腓列普在外邊的行動,尋思怎樣替他找事,上哪兒去找;現在看到這遠景快活極了,竟忘了時局的險惡。晚上,杜·勃呂埃老人,身體快撐不下去的克拉巴龍,性格剛強的特洛希,三個希臘的哲人異口同聲勸寡婦替兒子作保。那份報幸虧是在特·貝利公爵被刺以前組織的,逃過了特卡士對報界的打擊。勃里杜寡婦拿一千三百法郎利息的公債作為保證金;腓列普當上了出納。好兒子立即答應每月給兩個寡婦一百法郎房飯錢;大家認為他是孝子賢孫。說過他不長進的人向阿迦德道喜,說道:
「我們把他看錯了。」
可憐的約瑟不願落在哥哥之後,想法自立,居然辦到了。上校能吃能喝,一個人的胃口抵得上幾個,自以為出了飯錢,多方挑剔,兩個寡婦為此不得不增加買菜的錢。三個月過去了,上校沒有掏出一個子兒。母親和台戈安女人顧他面子,不願提起他說過的話。高士蘭[46]有一句深刻的話,把錢叫作「五個爪子的老虎」;一年終了,腓列普口袋裡的五個爪子的老虎沒有派過家用。並且上校也不必為此覺得虧心,因為他難得在家吃夜飯。
母親說:「他終究快活了,安分了,有了一個差事!」
皮克西沃,斐諾和奚羅多的朋友中有個凡爾奴,主編一份報紙的副刊;瑪麗埃德靠這副刊撐腰,進了戲院,但不是前景劇場而是聖·馬丁門戲院,跟在貝格朗[47]後面紅起來了。戲院的幾位經理中間有一個愛擺闊的富翁,將官出身,迷著一個女演員,為了她而去當戲院經理。巴黎老是有人迷著女演員,女舞蹈家,女歌唱家,為了愛情而做戲院經理。那將軍認識腓列普和奚羅多。有了斐諾和腓列普的兩份小報做後盾,瑪麗埃德下海的事在三個軍人之間很快的安排定當;只要為了痴情,彼此都痛癢相關,樂於幫忙。
刁鑽促狹的皮克西沃不久告訴他的祖母和生活嚴肅的阿迦德,說出納員腓列普,頂天立地的好漢,愛上了聖·馬丁門戲院的紅舞女瑪麗埃德。這樁過時的新聞對兩個寡婦好比晴天霹靂。先是阿迦德熱心宗教,覺得凡是女戲子都是十惡不赦的壞人;其次她們倆認為那種女人吃的是黃金,喝的是珍珠,天大家私都要被她們敗光的。
「怎麼!」約瑟對母親說,「你以為哥哥是傻瓜,會送錢給瑪麗埃德麼?只有財主才會在這種女人身上傾家蕩產。」
皮克西沃道:「外邊已經傳說歌劇院要聘請瑪麗埃德了。勃里杜太太,你別擔心,外交界常去聖·馬丁門戲院,那美人兒和你兒子要好的日子不會長的。聽說有位大使迷上了瑪麗埃德。——還有一樁新聞!克拉巴龍死了,明天下葬;他兒子做了銀行家,在金銀堆里打滾,只給老子定了最起碼的喪禮。這傢伙真沒有教育。中國就沒有這樣的事!」
腓列普看見瑪麗埃德生財有道,起了貪心,提議和她結婚;但高特夏小姐快進歌劇院,把他一口回絕了,或許是她猜透上校的心思,或許覺得為了前途,身體必須自由。那年最後一個時期,腓列普每月至多回家兩次,看看母親。他在哪兒呢?在報館裡呢,在戲院裡呢,還是在瑪麗埃德身邊?瑪薩里納街的老家完全不知道他的行動。奚羅多,斐諾,皮克西沃,凡爾奴,羅斯多,只看見腓列普優哉游哉過著尋歡作樂的生活。在歌劇院掛頭牌的多麗阿,在聖·馬丁門戲院補瑪麗埃德缺的佛洛朗蒂納,佛洛麗納和瑪蒂法,高拉莉和加繆索等等有什麼局面,腓列普無有不到。他從下午四點離開報館起,一直玩到半夜,不是赴宴會,就是有牌局,或者吃宵夜,都是上一天約好的。那時腓列普真是如魚得水。但十八個月的狂歡節中間也不是沒有心事。美人兒瑪麗埃德一八二一年二月在歌劇院一登台,就收服了路易十八宮廷中一個最有頭臉的公爵。腓列普竭力跟公爵鬥法。雖然有時賭運不錯,到了四月初,為愛情所迫也不能不挪用報館的公款了。五月中,他虧空到一萬一。在這個倒霉的月份里,歌劇院在勒·班勒蒂埃街的旭阿水府中蓋臨時劇場,瑪麗埃德趁此機會上倫敦向爵士們敲竹槓去了。傷心的腓列普像某些男人一樣,雖則瑪麗埃德公然對他不忠實,倒是真正愛上了瑪麗埃德。瑪麗埃德卻一向當他是個粗魯的軍人,毫無風趣,只好作為進身之階,暫時利用一下。她料到腓列普的錢快花完了,早已交結好一般報界的朋友,毋須再依靠腓列普。不過像瑪麗埃德這等女人,對於第一個幫她們在可怕的戲劇生涯中衝破難關的人,自有一番感激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