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兩個倒霉的寡婦

2024-10-08 06:58:16 作者: (法)巴爾扎克

  學士院後面,從甘南谷街起到和塞納街會合的一段瑪薩里納街,可以算得巴黎最淒涼的一個區域。紅衣主教瑪薩蘭捐給巴黎市的四省學院和圖書館,後來便是法蘭西學士院的會址,四周全是灰色的高牆,把這一帶街道布滿了冷冰冰的陰影;難得照到陽光,經常刮著尖利的北風。可憐的勃里杜寡婦破財以後,在這個潮濕,陰暗,寒冷的地區租了一個四層樓上的公寓。屋子前面矗立著學士院的大廈,那時大廈裡頭還容納一批兇猛的野獸,布爾喬亞稱之為藝術家,在工作室里叫作「拉班」[16]。年輕人在學校里是「拉班」,畢業出來可能是國家派往羅馬的留學生。每年舉行會試的時節,參加競選的學生都關進一間間的考棚,社會上也得為這件事大叫大嚷的吵一陣[17]。考試的內容是學雕塑的要在一定限期之內用黏土塑成一座雕像的模型;學畫的製作一幅畫,那些作品如今都陳列在美術學校;學音樂的作一支清唱曲;學建築的設計一個大型建築的草圖。我寫這部小說的時候,那動物園已經從這些陰沉寒冷的屋子搬往近邊很漂亮的美術宮去了。

  

  從勃里杜太太家的窗口可以望見裝著鐵柵的考棚,景色淒涼得很。學士院的大圓頂擋住北面的遠景,只有停在瑪薩里納街上段的一排出租馬車是唯一給人消遣的景致。勃里杜太太在窗下掛三隻木箱,裝著泥土種花;這一類的空中花園不但違犯警章,植物的繁殖還奪去人的陽光和空氣。屋子坐落在瑪薩里納街和塞納街會合的尖角上,背後另外有屋子朝著塞納街,所以進深很淺,樓梯作螺旋形。四層樓已是最高的一層。三個窗洞,三間屋子,包括一間餐室,一間小客廳,一間臥房;樓梯台對面有一個小小的廚房,廚房頂上有兩間單身漢的臥室和一大間空著的閣樓。勃里杜太太挑這個公寓有三個理由:一則房租便宜。每年只要四百法郎,因此她訂下九年租約;二則孩子上學方便,帝國中學就在附近;最後,她仍舊在住慣的區域之內。公寓內部跟屋子外表很調和。飯間壁上糊著小幅黃地綠花的紙,紅的地磚並不上蠟,只有一些必不可少的木器:一張桌子,兩口碗櫥,六把椅子,全是從老房子搬來的。客室鋪一張奧皮鬆[18]的地毯,還是當初內政部換家具的時節人家送給勃里杜的禮物。勃里杜太太放進一套普通的桃花心木的桌椅,有埃及人頭做裝飾,綠花綢上織著白玫瑰。這是雅各·台瑪忒[19]一八〇六年時大批製造的出品。

  客廳里首先惹人注目的是掛在長沙發上面的一幅粉筆畫,那是一個朋友替勃里杜畫的肖像。雖則畫家的技術不大到家,無名英雄的剛毅之氣卻是一望而知。眼神又和善又英俊,清明恬靜的氣息都給表現出來了。曾經被拿破崙稱為「剛強正直之士」的神情,爽朗的笑容,清秀的嘴唇上顯出的機智,即使畫得不甚精彩,至少表達得很正確。我們看了肖像,知道那是一個始終盡職的人。共和政府頗有幾個公認的清官,勃里杜的相貌就表現出那種廉潔的性格。

  對面牆上,牌桌子上面,光彩奕奕的掛著一幅皇帝的著色肖像,是凡爾奈的手筆:拿破崙騎在馬上匆匆忙忙走過,後面跟著衛隊。阿迦德養著兩大籠子鳥兒,一個籠子是金絲雀,一個籠子是熱帶鳥。勃里杜的死對她和對大眾都是不可補救的損失,從那時起,她就愛上了這種小孩子的玩意兒。

  至於寡婦的臥房,從住了三個月起,直到她又倒了霉不得不離開的那一天為止,永遠亂七八糟,無論怎樣描寫也理不出一個頭緒來。大靠椅變做貓兒的床鋪;有時金絲雀放出籠子,把所有的家具畫滿標點符號。好心腸的寡婦到處放著餵鳥的粟子和菜葉。缺角的碟子裡擺著貓兒的點心。衣服鞋襪四下亂丟。滿屋子都是一派內地氣息和追念亡人的氣息。勃里杜的遺物全部鄭重其事的保留下來。對於他文房用具的重視,不亞於中世紀騎士的寡婦對待亡夫的刀劍。我們單看一樁小事就能領會這個女子的心意多麼動人。她包起一支筆,加了封,外面批上一句:「我親愛的丈夫用的最後一支筆。」他喝最後一口水的杯子供在壁爐架上,用玻璃罩罩著。這一類供奉遺物的玻璃罩上面,以後還堆上睡帽和假頭髮。勃里杜過世之後,三十五歲的年輕寡婦就不再修飾,更沒有什么女性的風韻。阿迦德唯一熟悉,敬重,心愛的男人從來沒有給她受過氣,丈夫一朝撒手而去,阿迦德便忘了自己是個女人,對樣樣東西都無所謂,也不再打扮了。夫婦生活的幸福,女人家的風情,都放棄得乾乾淨淨。有些人為了愛情會把自己的生命移在另一個人身上,失掉這個人就活不下去。阿迦德只能為了孩子而活著,如今眼看自己破了財要害他們吃苦,心裡不知有多麼悲傷。她一搬到瑪薩里納街,面上另有一副淒涼的情調,令人感動。她的確對皇帝有所指望,但拿破崙除了已經幫的忙以外,也不能多出什麼力:他的私庫既負擔兩個孩子的學費,還補助每人六百法郎一年。

  光彩奕奕的台戈安女人在三層樓上住著一個和外甥女一樣的公寓。她出一張憑據給勃里杜太太,從她沒有產權的收益項下每年撥還三千法郎。公證人羅甘把手續辦妥,但是要七年工夫才能彌補損失。羅甘受著委託,替勃里杜太太恢復一千五百法郎一年的收入,按期把台戈安女人歸還的款子撥在勃里杜太太名下。台戈安女人只剩一千二百法郎,和外甥女倆過著清苦的生活。兩個又老實又懦弱的婦女雇一個只做上半天的老媽子。台戈安喜歡下廚房,夜飯由她去做。晚上有幾個朋友是從前勃里杜薦到部里去的公務員,來陪兩個寡婦玩紙牌。台戈安女人始終追著三連號的彩票,她說那三連號鬧彆扭,硬是不出來。她希望迫不得已借外甥女的錢能一下子還清;對兩個小勃里杜比對嫡親孫子皮克西沃還疼愛,一則害他們吃苦,覺得過意不去,二則佩服外甥女厚道,便是最痛苦的時候對她也沒有半句怨言。因此約瑟和腓列普兩個孩子被台戈安女人當作心肝寶貝。一個人染上了不良的嗜好總希望人原諒,法蘭西帝國官辦彩票公司的老股東不時給孩子們弄一些好菜。再過幾年,約瑟和腓列普向她討零用錢是最方便不過的:小的拿去買木炭,鉛筆,紙張,版畫;大的買蘋果醬鬆餅,彈子,花繩,小刀。台戈安女人的嗜好逼著她把日常開支減到五十法郎一月,以便拿餘下的錢去做賭本。

  勃里杜太太為了顧到孩子,也不讓生活費超過這個數目。

  她因為信託人吃了虧,有心懲罰自己,一些零星享受都忍痛犧牲。正如一般膽小而不大聰明的人一樣,只要自己任何一種善良的心意碰了釘子而開始猜疑,便儘量發展另外一個缺點,臨了那缺點竟會像德性一般堅強。她想皇帝或許會忘記勃里杜家,也難免在戰場上出事;她的撫恤金又只限於她活著的時期。看到孩子們可能一文不名的流落在世界上,她不由得心驚膽戰。羅甘向阿迦德解釋,台戈安太太每年撥還的三千法郎過了七年可以買回她的公債,阿迦德聽著不甚了了;她既不相信公證人,也不相信舅母,也不相信國家;她只相信自己和刻苦省儉的一套。每年在撫恤金項下省出三千法郎,十年就有三萬,能替一個孩子掙到一千五百法郎利息。她目前三十六歲,再活二十年大概不成問題:這個辦法可以給每個孩子留下一筆最低限度的活命之本。

  因此兩個寡婦的生活從空頭的富裕變為自願刻苦,一個是為嗜好所迫,一個是自命為從美德出發。我這個故事的取材不過是人生極普通的利害關係,但影響恐怕反而更深遠;以深刻的教訓而論,以上那些瑣瑣碎碎的細節一樁都不能忽視。現代法國畫派最大的一個畫家約瑟·勃里杜,小時候看到美術學校的考棚,一些「拉班」在街上的喧鬧;潮濕的區域遠景那麼沉悶,只能望著天空消遣;經常接觸那幅業餘畫家的肖像,雖則工夫不到家,人物的精神和偉大的氣魄都很充沛;屋子裡溫暖安靜,色彩豐富,古色古香,非常和諧;還有吊在樓窗口的花草,清苦的生活,母親對大兒子的偏心,不贊成小兒子的興趣:總之,構成這個故事的開場白的一切事故,一切形勢,也許就包含著約瑟·勃里杜成為大畫家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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