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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吝嗇鬼許的願·情人起的誓 001

2024-10-08 06:47:51 作者: (法)巴爾扎克

  父親不在家,歐也妮就不勝欣喜的可以公然關切她心愛的堂兄弟,可以放心大膽把胸中蘊蓄著的憐憫,對他儘量發泄了。憐憫是女子勝過男子的德行之一,是她願意讓人家感覺到的唯一的情感,是她肯讓男人挑逗起來而不怨怪的唯一的情感。歐也妮跑去聽堂兄弟的呼吸,聽了三四次,要知道他睡著還是醒了;之後,他起床了,於是咖啡,乳酪,雞子,水果,盤子,杯子,一切有關早餐的東西,都成為她費心照顧的對象。她輕快的爬上破舊的樓梯,聽堂兄弟的響動。他是不是在穿衣呀?他還在哭嗎?她一直跑到房門外面。

  「喂,弟弟!」

  「噯,大姊!」

  「你喜歡在哪兒用早餐,堂屋裡還是你房裡?」

  「隨便。」

  「你好嗎?」

  「大姊,說來慚愧,我肚子餓了。」

  這段隔著房門的談話,在歐也妮簡直是小說之中大段的穿插。

  「那麼我們把早餐端到你房裡來吧,免得父親不高興。」

  她身輕如燕的跑下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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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拿儂,去替他收拾臥房。」

  這座上上下下不知跑了多少次的樓梯,一點兒聲音就會格格作響的,在歐也妮眼中忽然變得不破舊了;她覺得樓梯明晃晃的,會說話,像她自己一樣年輕,像她的愛情一樣年輕,同時又為她的愛情服務。還有她母親,慈祥而寬容的母親,也樂意受她的愛情幻想驅遣。查理的臥房收拾好了,她們倆一齊進去,替不幸的孩子做伴:基督教的慈悲,不是教人安慰受難者嗎?兩個女子在宗教中尋出許多似是而非的怪論,為她們有乖體統的行為做藉口。

  因此查理·葛朗台受到最親切最溫柔的款待。他為了痛苦而破碎的心,清清楚楚的感到這種體貼入微的友誼,這種美妙的同情的甜蜜;那是母女倆被壓迫的心靈,在痛苦的領域——它們的日常天地——內能有一刻兒自由就會流露的。既然是至親骨肉,歐也妮就不妨把堂兄弟的內衣,和隨身帶來的梳妝用具整理一下,順便把手頭撿到的小玩意兒,鏤金鏤銀的東西,稱心如意的逐件玩賞,並且以察看作工為名,拿在手裡不放。查理看到伯母堂姊對他古道熱腸的關切,不由得大為感動;他對巴黎社會有相當的認識,知道以他現在的處境,照例只能受人冷淡。他發覺歐也妮那種特殊的美,光艷照人;隔夜他認為可笑的生活習慣,從此他讚美它的純樸了。所以當歐也妮從拿儂手中接過一隻琺瑯的碗,滿滿盛著咖啡和乳酪,很親熱的端給堂兄弟,不勝憐愛的望了他一眼時,查理便含著淚拿起她的手親吻。

  「哎喲,你又怎麼啦?」她問。

  「哦!我感激得流淚了。」

  歐也妮突然轉身跑向壁爐架拿燭台。

  「拿儂,」她說,「來,把燭台拿走。」

  她回頭再瞧堂兄弟的時候,臉上還有一片紅暈,但眼神已經鎮定,不致把衷心洋溢的快樂泄露了;可是兩人的目光都表現同樣的情緒,正如他們的心靈交融在同一的思想中:未來是屬於他們的了。

  這番柔情,查理特別覺得甘美,因為他遭了大難,早已不敢存什麼希望。大門上錘子響了一下,立刻把兩個女子召歸原位。幸而她們下樓相當快,在葛朗台進來的時候,手裡已經拿上活計;如果他在樓下環洞那邊碰到她們是準會疑心的。老頭兒急急忙忙吃完午餐之後,來了法勞豐田上看莊子的,早先說好的津貼至今沒拿到。他帶來一隻野兔,幾隻鷓鴣,都是大花園裡打到的,還有磨坊司務欠下的鰻魚與兩條梭魚。

  「噯!噯!來得正好,這高諾阿萊。這東西好吃嗎,你說?」

  「好吃得很呢,好心的先生;打下來有兩天了。」

  「喂,拿儂,快來!」好傢夥說,「把這些東西拿去,做晚飯菜;我要請兩位克羅旭吃飯呢。」

  拿儂瞪著眼發呆,對大家望著。

  「可是,」她說,「叫我哪兒來的肥肉跟香料呢?」

  「太太,」葛朗台說,「給拿儂六法郎。等會我要到地窖里去找好酒,別忘了提醒我一聲。」

  看莊子的久已預備好一套話,想解決工資問題:

  「這麼說來,葛朗台先生……」

  「咄,咄,咄,咄!」葛朗台答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一個好小子。今天我忙得很,咱們明兒談吧。太太,先給他五法郎。」

  他說完趕緊跑了。可憐的女人覺得花上十一法郎求一個清靜,高興得很。她知道葛朗台把給她的錢一個一個逼回去之後,准有半個月不尋事。

  「噯,高諾阿萊,」她把十法郎塞在他手裡說,「回頭我們再重重謝你吧。」

  高諾阿萊沒有話說,走了。拿儂戴上黑頭巾,抓起籃子說:

  「太太,我只要三法郎就夠了,多下的你留著吧。行了,我照樣會對付的。」

  「拿儂,飯菜弄好一些呀,堂兄弟下來吃飯的呢。」歐也妮吩咐。

  「真是,家裡有了大事了,」葛朗台太太說,「我結婚到現在,這是你父親第三次請客。」

  四點左右,歐也妮和母親擺好了六個人的刀叉,屋主把內地人那麼珍視的舊藏佳釀,提了幾瓶出來,查理也進了堂屋。他臉色蒼白,舉動,態度,目光,說話的音調,在悲苦中別有一番嫵媚。他並沒假裝悲傷,他的難受是真實的,痛苦罩在他臉上的陰影,有一副為女子特別喜愛的神情。歐也妮因之愈加愛他了。或許苦難替歐也妮把他拉近了些。查理不再是那個高不可攀的、有錢的美少年,而是一個遭難的窮親戚了。苦難生平等。救苦救難是女子與天使相同的地方。查理和歐也妮彼此用眼睛說話,靠眼睛了解;那個落難公子,可憐的孤兒,躲在一邊不出一聲,沉著,高傲;但堂姊溫柔慈愛的目光不時落在他身上,逼他拋開愁苦的念頭,跟她一起神遊於未來與希望之中,那是她最樂意的事。

  葛朗台請克羅旭吃飯的消息,這時轟動了全城;他前一天出售當年的收成,對全體種葡萄的背信的罪行,倒沒有把人心刺激得這麼厲害。蘇格拉底的弟子阿契皮阿特,為了驚世駭俗,曾經把自己的狗割掉尾巴;如果這老奸巨猾的葡萄園主以同樣的心思請客,或許他也可成為一個大人物;可是他老是玩弄城裡的人,沒有遇到過一個對手,所以從不把索漠人放在心上。台·格拉桑他們,知道了查理的父親暴卒與可能破產的新聞,決意當天晚上就到他們的主顧家弔唁一番,慰問一番,同時探聽一下他們為什麼事,在這種情形之下請幾位克羅旭吃飯。

  五點整,特·篷風所長跟他的老叔克羅旭公證人,渾身上下穿得齊齊整整的來了。大家立刻入席,開始大嚼。葛朗台嚴肅,查理靜默,歐也妮一聲不出,葛朗台太太不比平時多開口,真是一頓款待弔客的喪家飯。

  大家離席的時候,查理對伯父伯母說:

  「對不起,我先告退了,有些極不愉快的長信要寫。」

  「請罷請罷,侄兒。」

  他一走,葛朗台認為查理一心一意的去寫信,什麼都聽不見的了,便狡獪的望著妻子說:

  「太太,我們要談的話,對你們簡直是天書,此刻七點半,還是鑽進你們的被窩去吧。明兒見,歐也妮。」

  他擁抱了女兒,兩位女子離開了堂屋。葛朗台與人交接的結果,早已磨鍊得詭計多端,使一般被他咬得太兇的人常常暗裡叫他老狗。那天晚上,他比平生任何時候都運用更多的機巧。倘使索漠前任區長的野心放得遠大一些,再加機緣湊巧,爬上高位,奉派到國際會議中去,把他保護私人利益的長才在那裡表現一番的話,毫無疑問他會替法國立下大功。但也說不定一離開索漠,老頭兒只是一個毫無出息的可憐蟲。有些人的頭腦,或許像有些動物一般,從本土移到了另一個地方,離開了當地的水土,就沒法繁殖。

  「所……所長……先……先……先生,你你你……說……說說說過破破破產……」

  他假裝了多少年而大家久已當真的口吃,和他在雨天常常抱怨的耳聾,在這個場合使兩位克羅旭難受死了,他們一邊聽一邊不知不覺的扯動嘴臉,仿佛要把他故意卷在舌尖上的字眼代為補足。在此我們應當追敘一下葛朗台的口吃與耳聾的故事。

  在安育地區,對當地的土話懂得那麼透徹,講得那麼清楚的,誰都比不上這狡獪的葡萄園主。但他雖是精明透頂,從前卻上過一個猶太人的當。在談判的時候,那猶太人老把兩手捧著耳朵,假裝聽不清,同時結結巴巴的口吃得厲害,永遠說不出適當的字眼,以致葛朗台竟吃了善心的虧,自動替狡猾的猶太人尋找他心中的思想與字眼,結果把猶太人的理由代說了,他說的話倒像是該死的猶太人應該說的,他終於變了猶太人而不是葛朗台了。那場古怪的辯論所做成的交易,是老箍桶匠平生唯一吃虧的買賣。但他雖然經濟上受了損失,精神上卻得了一次很好的教訓,從此得益不淺。葛朗台臨了還祝福那個猶太人,因為他學會了一套本領,在生意上教敵人不耐煩,逼對方老是替我這方面打主意,而忘掉他自身的觀點。那天晚上所要解決的問題,的確最需要耳聾與口吃,最需要莫名其妙的兜圈子,把自己的思想深藏起來:第一他不願對自己的計劃負責;第二他不願授人話柄,要人家猜不透他的真主意。

  「特·篷……篷……篷風先生。」

  葛朗台稱克羅旭公證人的侄子為篷風先生,三年以來這是第二次。所長聽了很可能當作那奸刁的老頭兒已經選定他做女婿。

  「你你你……真的說……說破破破產,在……在某某……某些情形中可……可可以……由……由……」

  「可以由商事裁判所出面阻止。這是常有的事。」特·篷風先生這麼說,自以為把葛朗台老頭的思想抓住了,或者猜到了,預備誠誠懇懇替他解釋一番,便又道:「你聽我說。」

  「我聽……聽……聽著。」老頭兒不勝惶恐的回答,狡猾的神氣,像一個小學生面上裝作靜聽老師的話,暗地裡卻在訕笑。

  「一個受人尊敬而重要的人物,譬如像你已故的令弟……」

  「舍弟……是的。」

  「有周轉不靈的危險……」

  「那……那那叫……叫作……周周周轉不靈嗎?」

  「是的……以致免不了破產的時候,有管轄權的(請你注意)商事裁判所,可以憑它的判決,委任幾個當事人所屬的商會中人做清理委員。清理並非破產,懂不懂?一個破產的人名譽掃地,但宣告清理的人是清白的。」

  「那相相差……太大了,要是……那……那並並並不……花……花……花更……更……更多的錢。」葛朗台說。

  「可是即使沒有商事裁判所幫忙,仍舊可以宣告清理的,因為,」所長吸了一撮鼻煙,接著說,「你知道宣告破產要經過怎樣的手續嗎?」

  「是呀,我從來沒有想……想……想過。」葛朗台回答。

  「第一,」法官往下說,「當事人或者他的合法登記的代理人,要親自造好一份資產負債表,送往法院書記室。第二,由債權人出面申請。可是如果當事人不提出資產負債表,或者債權人不聲請法院把當事人宣告破產,那麼怎麼辦呢?」

  「對……對對對啦,怎……怎……怎麼辦呢?」

  「那麼死者親族,代表人,承繼人,或者當事人自己,如果他沒有死,或者他的朋友,如果他避不見面,可以辦清理。也許你想把令弟的債務宣告清理吧?」所長問。

  「啊!葛朗台!」公證人嚷道,「那可好極了。我們偏僻的內地還知道名譽的可貴。要是你保得身家清白,因為這的確與你的身家有關,那你真是大丈夫了……」

  「偉大極了!」所長插嘴道。

  「當……當然,」老頭兒答道,「我兄兄兄弟姓……姓……姓葛朗台,跟……跟我我……我……我一樣,還……還……還還用說嗎?我……我……我……我沒有說不。清清……清……清……清理,在在……無……無論何……何種情……情形之下,從從……各各……各……方面看看看,對我侄……侄……侄兒是很……很……很有有有利的,侄……侄侄兒又又又是我……我喜……喜歡的。可是先……先要弄清楚。我不認……認……認得那些巴黎的壞蛋。我……我是在索……索漠,對不對?我的葡葡葡萄秧,溝溝渠,總總……總之,我有我的事事事情。我從沒出過約……約……約期票。什麼叫作約期票?我收收收……收到過很……很多,從來沒有……出……出給人家。我只……只……只知道約期票可……可可可以兌現,可……可可以貼貼貼現。聽……聽說約……約……約期票可可以贖贖贖回……」

  「是的,」所長說,「約期票可以打一個折扣從市場上收回來。你懂嗎?」

  葛朗台兩手捧著耳朵,所長把話再說了一遍。

  「那麼,」老頭兒答道,「這些事情也……也有好有壞囉?我……我……我老了,這這這些都……都弄弄……弄不清。我得留……留在這兒看……看……看守穀子。穀子快……快收了,咱們靠……靠……靠穀子開……開開銷。最要緊的是,看……看好收成,在法勞豐我我……我有重……重要的收入。我不能放……放……放棄了家去去對對……對付那些鬼……鬼……鬼……鬼事,我又攪攪不清。你你說……要避免破產,要辦辦……辦清……清……清理,我得去巴黎。一個人又不不……不是一隻鳥,怎怎……怎麼能同時在……在……在兩個地方……」

  「我明白你的意思,」公證人嚷道,「可是老朋友,你有的是朋友,有的是肯替你盡心出力的朋友。」

  「得啦,」老頭兒心裡想,「那麼你自己提議呀!」

  「倘使派一個人到巴黎去,找到令弟琪奧默最大的債主,對他說……」

  「且慢,」老頭兒插嘴道,「對他說……說什麼?是……是不是這……這樣:『索漠的葛朗台長……索漠……的葛朗台短,他愛他的兄弟,愛他的侄……侄……侄子。葛朗台是一個好哥……哥哥,有一番很好的意思。他的收……收……收成賣了好價。你們不要宣告破……破……破……破產,你們集集集合起來,委……委……委託幾個清……清……清理人。那那時葛朗台再……再……再瞧著辦。與其讓法院裡的人沾……沾……沾手,不如清理來……來……來得上算……』嗯,是不是這麼說?」

  「對!」所長回答。

  「因為,你瞧,篷……篷……篷……篷風先生,我們要三……三思而行。做……做不到總……總是做……做不到。凡是花……花……花錢的事,先得把收支搞清楚,才才才不至於傾……傾……傾家蕩產。嗯,對不對?」

  「當然嘍,」所長說,「我嗎,我認為花幾個月的時間,出一筆錢,以協議的方式付款,可以把債券全部贖回。啊,啊!你手裡拿塊肥肉,那些狗還不跟你跑嗎?只要不宣告破產,把債權證件抓在你手裡,你就是白璧無瑕。」

  「白……白……白璧?」葛朗台又把兩手捧著耳朵,「我不懂什麼白……白……白璧。」

  「哎,」所長嚷道,「你聽我說呀。」

  「我……我我聽著。」

  「債券是一種商品,也有市價漲落。這是根據英國法學家虞萊彌·朋撒姆關於高利貸的理論推演出來的。他曾經證明,大家譴責高利貸的成見是荒謬的。」

  「嗯!」好傢夥哼了一聲。

  「據朋撒姆的看法,既然原則上金錢是一種商品,代表金錢的東西也是一種商品,既然是商品,就免不了市價漲落;那麼契據這種商品,有某人某人簽字的文件,也像旁的貨物一樣,市場上會忽而多忽而少,它們的價值也就忽而高忽而低,法院可以要人家……(哦,我多糊塗,對不起……)我認為你可以把令弟的債券打個二五扣贖回來。」

  「他叫……叫……叫作虞……虞……虞萊彌·朋……」

  「朋撒姆,是個英國人。」

  「這個虞萊彌,使我們在生意上再用不到怨氣衝天。」公證人笑著說。

  「這些英國人有……有……有時真講情……情理,」葛朗台說,「那麼,照朋……朋……朋撒姆的看法,要是我兄弟的債券值……值……值多少……實際是並不值!我我……我……我說得對不對?我覺得明白得很……債主可能……不,不可能……我懂……懂懂得。」

  「讓我解釋給你聽吧,」所長說,「在法律上要是你拿到葛朗台號子所有欠人的債券,令弟和他的繼承人就算跟大家兩訖了,行了。」

  「行了。」老頭兒也跟著說了一遍。

  「以公道而論,要是令弟的債券,在市場上談判好,(談判,你明白這兩個字的意思嗎?)談判好打多少折扣;要是你朋友中有人在場收買了下來,既然債權人自願出售而並沒受暴力脅迫,那麼令弟的遺產就光明正大的沒有什麼負債了。」

  「不錯……生……生……生意是生意,這是老話,」箍桶匠說,「可是,你明……明……明……明白,這很……很……很難。我……我……我沒有錢錢錢,也……也……也沒有空,沒有空也沒……」

  「是的,你不能分身。那麼我代你上巴黎。(旅費歸你,那是小意思。)我去找那些債權人,跟他們談,把債券收回,把付款的期限展緩,只要在清算的總數上多付一筆錢,一切都好商量的。」

  「咱咱咱們再談,我不……不……不……能,我不願隨……隨……隨便答應,在在在……沒……沒有……做……做不到,總是做……做不到。你你你明白?」

  「那不錯。」

  「你跟……跟……跟我講……講……講的這一套,把我……我……我頭都脹……脹……脹昏了。我活到現在,第……第……第一次要想……想到這這……」

  「對,你不是法學家。」

  「不過是一個可……可……可憐的種葡萄的,你……你……你剛才說的,我一點兒不知道,我……我……我得研……研……研究一一一下。」

  「那麼……」所長似乎想把他們的談話歸納出一個結論來。公證人帶著埋怨的口吻插嘴道:

  「老侄!……」

  「哦,叔叔?」

  「你應當讓葛朗台先生說明他的意思。委託這樣一件事不是小事。咱們的朋友應當把範圍說清……」

  大門上一聲錘子,報告台·格拉桑一家來了,他們的進場和寒暄,打斷了克羅旭的話。這一打岔,公證人覺得很高興,葛朗台已經在冷眼覷他,肉瘤顫巍巍的表示心中的激動。可是第一,小心謹慎的公證人認為一個初級裁判所所長根本不宜於上巴黎去釣債權人上鉤,牽入與法律牴觸而不清不白的陰謀中去;其次,葛朗台老頭肯不肯出錢還一點沒有表示,侄兒就冒冒失失的參與,也使公證人莫名其妙的覺得害怕。所以他趁台·格拉桑他們進來的當兒,抓著所長的胳膊,把他拉到一個窗洞下面:

  「老侄,你的意思表示得夠了;獻殷勤也應當適可而止。你想他的女兒想昏了。不要見鬼,沒頭沒腦的亂沖亂撞。現在讓我來把舵,你只要從旁邊助我一臂就行。難道你值得以堂堂法官之尊,去參與這樣一件……」

  他沒有說完,聽見台·格拉桑向老箍桶匠伸著手說:

  「葛朗台,我們知道府上遭了不幸,琪奧默·葛朗台的號子出了事,令弟去世了,我們特地來表示哀悼。」

  公證人插嘴道:

  「最不幸的是二爺的死。要是他想到向兄長求救,就不至於自殺了。咱們的老朋友愛名譽,連指甲縫裡都愛到家,他想出面清理巴黎葛朗台的債務呢。舍侄為免得葛朗台在這樁涉及司法的交涉中找麻煩,提議立刻代他去巴黎跟債權人磋商,使他們相當的滿足。」

  這段話,加上葡萄園主摸著下巴的態度,教三位台·格拉桑詫異到萬分,他們一路來的時候還在稱心如意的罵葛朗台守財奴,差不多認為兄弟就是給他害死的。這時銀行家卻望著他的太太嚷道:

  「啊!我早知道的!喂,太太,我路上跟你怎麼說的?葛朗台連頭髮根里都是愛惜名譽的,絕不肯讓他們的姓氏有一點兒沾污。有錢而沒有名譽是一種病。咱們內地還有人愛名譽呢!葛朗台,你這個態度好極了,好極了。我是一個老軍人,裝不了假,只曉得把心裡的話直說。這真是,我的天!偉大極了。」說著銀行家熱烈的握著他的手。

  「可可可是偉……偉……偉大要花大……大……大錢呀。」老頭兒回答。

  「但是,親愛的葛朗台,」台·格拉桑接著說,「請所長先生不要生氣,這純粹是件生意上的事,要一個生意上的老手去交涉的。什麼回復權,預支,利息的計算,全得內行。我有些事上巴黎去,可以附帶代你……」

  「咱們倆慢慢地來考慮,怎怎……怎麼樣想出一個可……可……可能的辦法,使我不……不……不至於貿貿然答……答……答應我……我……我不願願願意做的事,」葛朗台結結巴巴的回答,「因為,你瞧,所長先生當然要我負擔旅費的。」說這最後幾句時他不口吃了。台·格拉桑太太便說:

  「噯!到巴黎去是一種享受,我願意自己花旅費去呢。」

  她對丈夫丟了一個眼風,似乎鼓勵他不惜代價把這件差事從敵人手裡搶過來;她又帶著嘲弄的神氣望望兩位臉色沮喪的克羅旭。

  於是葛朗台抓住了銀行家的衣鈕,拉他到一邊對他說:

  「在你跟所長中間,我自然更信託你。而且,」他的肉瘤牽動了幾下,「其中還有文章呢。我想買公債,大概有好幾萬法郎的數目,可是只預備出八十法郎的價錢。據說月底行市會跌。你是內行,是不是?」

  「嘿!豈敢!這樣說來,我得替你收進幾萬法郎的公債囉?」

  「噓!開場小做做。我玩這個,誰都不讓知道。你可以買月底的期貨;可是不能教克羅旭他們得知,他們會不高興。既然你上巴黎去,請你替我可憐的侄兒探探風色。」

  「就這樣吧,」台·格拉桑提高了嗓子,「明天我搭驛車動身,幾點鐘再來請示細節呢?」

  「明天五點吧,吃晚飯以前。」葡萄園主搓著手。

  兩家客人又一起坐了一會。台·格拉桑趁談話停頓的當兒拍拍葛朗台的肩膀說:

  「有這樣的同胞兄弟,叫人看了也痛快……」

  「是呀是呀,」葛朗台回答說,「表面上看不出,我可是極重骨……骨肉之情。我對兄弟很好,可以向大家證明,要是花……花……花錢不……不多……」銀行家不等他說完,很識趣的插嘴道:

  「咱們告辭了,葛朗台。我要提早動身的話,還得把事情料理料理。」

  「好,好,為了剛才和你談的那件事,我……我要進……進……進我的『評評……評……評議室』去,像克羅旭所長說的。」

  「該死!一下子我又不是特·篷風先生了。」法官鬱鬱不樂的想,臉上的表情好像在庭上給辯護律師弄得不耐煩似的。

  兩家敵對的人物一齊走了。早上葛朗台出賣當地葡萄園主的行為,都給忘掉了,彼此只想刺探對方:對於好傢夥在這件新發生的事情上存什麼心,是怎麼一個看法;可是誰也不肯表示。

  「你跟我們上特·奧松華太太家去嗎?」台·格拉桑問公證人。

  「咱們過一會去,」所長回答,「要是家叔允許的話,我答應特·格里鮑果小姐到她那邊轉一轉的,我們要先上那兒。」

  「那麼再見囉,諸位。」台·格拉桑太太說。

  他們別過了兩位克羅旭,才走了幾步,阿道夫便對他的父親說:

  「他們這一下可冒火呢,嗯?」

  「別胡說,孩子,」他母親回答道,「他們還聽得見。而且你的話不登大雅,完全是法科學生的味兒。」

  法官眼看台·格拉桑一家走遠之後,嚷道:

  「喂,叔叔!開場我是特·篷風所長,結果仍舊是光杆兒的克羅旭。」

  「我知道你會生氣;不過風向的確對台·格拉桑有利。你聰明人怎麼糊塗起來了!葛朗台老頭『咱們再談』那一套,由他們去相信吧。孩子,你放心,歐也妮還不一樣是你的?」

  不多一會,葛朗台慷慨的決心同時在三份人家傳布開去,城裡的人只談著這樁手足情深的義舉。葛朗台破壞了葡萄園主的誓約而出賣存酒的事,大家都加以原諒,一致佩服他的誠實,讚美他的義氣,那是出於眾人意料之外的。法國人的性格,就是喜歡捧一時的紅角兒,為新鮮事兒上勁。那些群眾竟是健忘得厲害。

  葛朗台一關上大門,就叫喚拿儂:

  「你別把狗放出來,等會兒睡覺,咱們還得一起幹事呢。十一點鐘的時候,高諾阿萊會趕著法勞豐的破車到這兒來。你留心聽著,別讓他敲門,叫他輕輕地進來。警察局不許人家黑夜裡高聲大氣的鬧。再說,鄉鄰也用不到知道我出門。」

  說完之後,葛朗台走進他的工作室,拿儂聽著他走動,找東西,來來去去,可是小心得很。顯而易見他不願驚醒太太和女兒,尤其不願惹起侄兒的注意。他瞧見侄兒屋內還有燈光,已經在私下咒罵了。

  半夜裡,一心想著堂兄弟的歐也妮,似乎聽見一個快要死去的人在那裡呻吟,而這個快要死去的人,對她便是查理:他和她分手的時候臉色不是那麼難看,那麼垂頭喪氣嗎?也許他自殺呢!她突然之間披了一件有風兜的大氅想走出去。先是她房門的隙縫中透進一道強烈的光,把她嚇了一跳,以為是失了火;後來她放心了,因為聽見拿儂沉重的腳步與說話的聲音,還夾著好幾匹馬嘶叫的聲音。她極其小心的把門打開一點,免得發出聲響,但開到正好瞧見甬道里的情形。她心裡想:「難道父親把堂兄弟架走不成?」

  冷不防她的眼睛跟父親的眼睛碰上了,雖然不是瞧著她,而且也毫不疑心她在門後偷看,歐也妮卻駭壞了。老頭兒和拿儂兩個,右肩上架著一支又粗又短的棍子,棍子上系了一條繩索,扣著一隻木桶,正是葛朗台閒著沒事的辰光在麵包房裡做著玩的那種。

  「聖母瑪利亞!好重噢!先生。」拿儂輕聲的說。

  「可惜只是一些大銅錢!」老頭兒回答,「當心碰到燭台。」

  樓梯扶手的兩根柱子中間,只照著一支蠟燭。

  「高諾阿萊,」葛朗台對那個虛有其名的看莊子的說,「你帶了手槍沒有?」

  「沒有,先生。嘿!你那些大錢怕什麼?……」

  「噢!不怕。」葛朗台回答。

  「再說,我們走得很快,」看莊子的又道,「你的佃戶替你預備了最好的馬。」

  「行,行。你沒有跟他們說我上哪兒去嗎?」

  「我壓根兒不知道。」

  「好吧。車子結實嗎?」

  「結實?嘿,好裝三千斤。你那些破酒桶有多重?」

  「噢,那我知道!」拿儂說,「總該有一千八百斤。」

  「別多嘴,拿儂!跟太太說我下鄉去了,回來吃夜飯。高諾阿萊,快一點兒,九點以前要趕到安越。」

  車子走了。拿儂鎖上大門,放了狗,肩頭酸痛的睡下,街坊上沒有一個人知道葛朗台出門,更沒有人知道他出門的目的。老頭兒真是機密透頂。在這座堆滿黃金的屋子裡,誰也沒有見過一個大錢。早晨他在碼頭上聽見人家閒話,說南德城裡接了大批裝配船隻的生意,金價漲了一倍,投機商都到安越來收買黃金,他聽了便向佃戶借了幾匹馬,預備把家裡的藏金裝到安越去拋售,拿回一筆庫券,作為買公債的款子,而且趁金價暴漲的機會又好賺一筆外快。

  「父親走了。」歐也妮心裡想,她在樓梯高頭把一切都聽清楚了。

  屋子裡又變得寂靜無聲,逐漸遠去的車輪聲,在萬家酣睡的索漠城中已經聽不見了。這時歐也妮在沒有用耳朵諦聽之前,先在心中聽到一聲呻吟從查理房中傳來,一直透過她臥房的板壁。三樓門縫裡漏出一道像刀口一般細的光,橫照在破樓梯的欄杆上。她爬上兩級,心裡想:

  「他不好過哩。」

  第二次呻吟使她爬到了樓梯高頭,把虛掩著的房門推開了。查理睡著,腦袋倒在舊靠椅外面;筆已經掉下,手幾乎碰到了地。他在這種姿勢中呼吸困難的模樣,教歐也妮突然害怕起來,趕緊走進臥房。

  「他一定累死了。」她看到十幾通封好的信,心裡想。她看見信封上寫著——法萊–勃萊曼車行——蒲伊松成衣鋪,等等。

  「他一定在料理事情,好早點兒出國。」

  她又看到兩封打開的信,開頭寫著「我親愛的阿納德……」幾個字,使她不由得一陣眼花,心兒直跳,雙腳釘在地下不能動了。

  「他親愛的阿納德!他有愛人了,有人愛他了!沒有希望嘍!……他對她說些什麼呢?」

  這些念頭在她腦子裡心坎里閃過,到處都看到這幾個像火焰一般的字,連地磚上都有。

  「沒有希望了!我不能看這封信。應當走開……可是看了又怎麼呢?」

  她望著查理,輕輕地把他腦袋安放在椅背上,他像孩子一般聽人擺布,仿佛睡熟的時候也認得自己的母親,讓她照料,受她親吻。歐也妮也像做母親的一樣,把他垂下的手拿起,輕輕地吻了吻他的頭髮。「親愛的阿納德!」仿佛有一個鬼在她耳畔叫著這幾個字。她想:

  「我知道也許是不應該的,可是那封信,我還是要看。」

  歐也妮轉過頭去,良心在責備她。善惡第一次在她心中照了面。至此為止,她從沒做過使自己臉紅的事。現在可是熱情與好奇心把她戰勝了。每讀一句,她的心就膨脹一點,看信時身心興奮的情緒,把她初戀的快感刺激得愈加尖銳了:

  親愛的阿納德,什麼都不能使我們分離,除了我這次遭到的大難,那是儘管謹慎小心也是預料不到的。我的父親自殺了,我和他的財產全部丟了。由於我所受的教育,在這個年紀上我還是一個孩子,可是已經成了孤兒。雖然如此,我得像成人一樣從深淵中爬起來。剛才我花了半夜工夫作了一番盤算。要是我願意清清白白的離開法國——我一定得辦到這一點——我還沒有一百法郎的錢好拿了上印度或美洲去碰運氣。是的,可憐的阿娜,我要到氣候最惡劣的地方去找發財的機會。據說在那些地方,發財又快又穩。留在巴黎嗎,根本不可能。一個傾家蕩產的人,一個破產的人的兒子,天哪,虧空了兩百萬!……一個這樣的人所能受到的羞辱,冷淡,鄙薄,我的心和我的臉都受不了的。不到一星期,我就會在決鬥中送命。所以我絕不回巴黎。你的愛,一個男人從沒受到過的最溫柔最忠誠的愛,也不能動搖我不去巴黎的決心。可憐啊!我最親愛的,我沒有旅費上你那兒,來給你一個,受你一個最後的親吻,一個使我有勇氣奔赴前程的親吻……

  ——可憐的查理,幸虧我看了這封信!我有金子,可以給他啊,歐也妮想。

  她抹了抹眼淚又念下去:

  我從沒想到過貧窮的苦難。要是我有了必不可少的一百路易旅費,就沒有一個銅子買那些起碼貨去做生意。不要說一百路易,連一個路易也沒有。要等我把巴黎的私債清償之後,才能知道我還剩多少錢。倘使一文不剩,我也就心平氣和的上南德,到船上當水手,一到那裡,我學那些苦幹的人的榜樣,年輕時身無分文的上印度,變了巨富回來。從今兒早上起,我把前途冷靜地想過了。那對我比對旁人更加可怕,因為我受過母親的嬌養,受過最慈祥的父親的疼愛,剛踏進社會又遇到了阿娜的愛!我一向只看見人生的鮮花,而這種福氣是不會長久的。可是親愛的阿納德,我還有足夠的勇氣,雖然我一向是個無愁無慮的青年,受慣一個巴黎最迷人的女子的愛撫,享盡家庭之樂,有一個百依百順的父親……哦!阿納德,我的父親,他死了啊……

  是的,我把我的處境想過了,也把你的想過了。二十四小時以來,我老了許多。親愛的阿娜,即使為了把我留在巴黎,留在你身旁,而你犧牲一切豪華的享受,犧牲你的衣著,犧牲你在歌劇院的包廂,咱們也沒法張羅一筆最低的費用,來維持我揮霍慣的生活。而且我不能接受你那麼多的犧牲。因此咱們倆今天只能訣別了。

  ——他離開她了,聖母瑪利亞!哦,好運氣!

  歐也妮快樂得跳起來。查理身子動了一下,把她駭得渾身發冷;幸而他並沒有醒。她又往下念:

  我什麼時候回來?不知道。印度的氣候很容易使一個歐洲人衰老,尤其是一個辛苦的歐洲人。就說是十年吧。十年以後,你的女兒十八歲,已經是你的伴侶,會刺探你的秘密了。對你,社會已經夠殘酷,而你的女兒也許對你更殘酷。社會的批判,少女的忘恩負義,那些榜樣我們已看得不少,應當知所警惕。希望你像我一樣,心坎里牢牢記著這四年幸福的回憶,別負了你可憐的朋友,如果可能的話。可是我不敢堅決要求,因為親愛的阿納德,我必須適應我的處境,用平凡的眼光看人生,一切都得打最實際的算盤。所以我要想到結婚,在我以後的生涯中那是一項應有的節目。而且我可以告訴你,在這裡,在我索漠的伯父家裡,我遇到一個堂姊,她的舉動,面貌,頭腦,心地,都會使你喜歡的,並且我覺得她……

  歐也妮看到信在這裡中斷,便想:「他一定是疲倦極了,才沒有寫完。」

  她替他找辯護的理由!當然,這封信的冷淡無情,教這個無邪的姑娘怎麼猜得透?在虔誠的氣氛中長大的少女,天真,純潔,一朝踏入了迷人的愛情世界,便覺得一切都是愛情了。她們徜徉於天國的光明中,而這光明是她們的心靈放射的,光輝所布,又照耀到她們的愛人。她們把胸中如火如荼的熱情點染愛人,把自己崇高的思想當作他們的。女人的錯誤,差不多老是因為相信善,或是相信真。「我親愛的阿納德,我最親愛的」這些字眼,傳到歐也妮心中竟是愛情的最美的語言,把她聽得飄飄然,好像童年聽到大風琴上再三奏著「來啊,咱們來崇拜上帝」這幾個莊嚴的音符,覺得萬分悅耳一樣。並且查理眼中還噙著淚水,更顯出他的心地高尚,而心地高尚是最容易使少女著迷的。

  她又怎麼知道查理這樣的愛父親,這樣真誠的哭他,並非出於什麼了不得的至情至性,而是因為做父親的實在太好的緣故。在巴黎,一般做兒女的,對父母多少全有些可怕的打算,或者看到了巴黎生活的繁華,有些欲望有些計劃老是因父母在堂而無法實現,覺得苦悶。琪奧默·葛朗台夫婦卻對兒子永遠百依百順,讓他窮奢極侈的享盡富貴,所以查理才不至於對父母想到那些可怕的念頭。父親不惜為了兒子揮金如土,終於在兒子心中培養起一點純粹的孝心。然而查理究竟是一個巴黎青年,當地的風氣與阿納德的陶養,把他訓練得對什麼都得計算一下;表面上年輕,他實際已經是一個深於世故的老人。他受到巴黎社會的可怕的教育,眼見一個夜晚在思想上說話上所犯的罪,可能比重罪法庭所懲罰的還要多;信口雌黃,把最偉大的思想詆毀無餘,而美其名曰妙語高論;風氣所播,竟以目光準確為強者之道;所謂目光準確,乃是全無信念,既不信情感,也不信人物,也不信事實,而從事於假造事實。在這個社會裡,要目光準確就得每天早上把朋友的錢袋掂過斤兩,對任何事情都得像政客一般不動感情;眼前對什麼都不能欽佩讚美,既不可讚美藝術品,也不可讚美高尚的行為;對什麼事都應當把個人的利益看作高於一切。那位貴族太太,美麗的阿納德,在瘋瘋癲癲調情賣俏之後,教查理一本正經的思索了:她把香噴噴的手摩著他的頭髮,跟他討論他的前程;一邊替他重做髮捲,一邊教他為人生打算。她把他變成女性化而又實際化。那是從兩方面使他腐化,可是使他腐化的手段,做得高雅巧妙,不同凡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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