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內地的愛情

2024-10-08 06:47:47 作者: (法)巴爾扎克

  少女們純潔而單調的生活中,必有一個美妙的時間,陽光會流入她們的心坎,花會對她們說話,心的跳動會把熱烈的生機傳給頭腦,把意念融為一種渺茫的欲望;真是哀而不怨,樂而忘返的境界!兒童睜眼看到世界就笑,少女在大自然中發現感情就笑,像她兒時一樣的笑。要是光明算得人生第一個戀愛對象,那麼戀愛不就是心的光明嗎?歐也妮終於到了把世界上的東西看明白的時候了。

  跟所有內地姑娘一樣,她起身很早,禱告完畢,開始梳妝,從今以後梳妝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了。她先把栗色的頭髮梳光,很仔細的把粗大的辮子盤上頭頂,不讓零星短髮從辮子裡散出來,髮髻的式樣改成對稱,越發烘托出她一臉的天真與嬌羞;頭飾的簡樸與面部線條的單純配得很調和。拿清水洗了好幾次手,那是平日早已浸得通紅,皮膚也變得粗糙了的,她望著一雙滾圓的胳膊,私忖堂兄弟怎麼能把手養得又軟又白,指甲修得那麼好看。她換上新襪,套上最體面的鞋子;一口氣束好了胸,一個眼子都沒有跳過。總之,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希望自己顯得漂亮,第一次懂得有一件裁剪合身、使她惹人注目的新衣衫的樂趣。

  穿扮完了,她聽見教堂的鐘聲,很奇怪只數到七下,因為想要有充分的時間梳妝,不覺的起得太早了。她既不懂一卷頭髮可以做上十來次,來研究它的效果,就只能老老實實抱著手臂,坐在窗下望著院子,小園,和那些居高臨下的平台;一派淒涼的景色,也望不到遠處,但也不無那種神秘的美,為冷靜的地方或荒涼的野外所特有。

  廚房旁邊有口井,圍著井欄,轆轤吊在一個彎彎的鐵桿上。繞著鐵桿有一株葡萄藤,那時枝條已經枯萎,變紅;蜿蜒曲折的蔓藤從這兒爬上牆,沿著屋子,一直伸展到柴房頂上。堆在那裡的木柴,跟藏書家的圖書一樣整齊。院子裡因為長著青苔、野草,無人走動,日子久了,石板都是黑黝黝的。厚實的牆上披著綠蔭,波浪似的掛著長長的褐色枝條。院子底上,通到花園門有八級向上的石磴,東倒西歪,給高大的植物掩沒了,好似十字軍時代一個寡婦埋葬她騎士的古墓。剝落的石基上面,豎著一排腐爛的木柵,一半已經毀了,卻還布滿各種藤蘿,亂七八糟的扭做一團。柵門兩旁,伸出兩株瘦小的蘋果樹丫枝。園中有三條平行的小徑,鋪有細砂;小徑之間是花壇,四周種了黃楊,藉此堵住花壇的泥土;園子底上是一片菩提樹蔭,靠在平台腳下。一頭是些楊梅樹,另一頭是一株高大無比的胡桃樹,樹枝一直伸到箍桶匠的密室外面。那日正是晴朗的天氣,碰上洛阿河畔秋天常有的好太陽,使鋪在幽美的景物,牆垣,院子和花園裡樹木上的初霜,開始融化。

  歐也妮對那些素來覺得平淡無奇的景色,忽而體會到一種新鮮的情趣。千思百念,渺渺茫茫的在心頭湧起,外界的陽光一點點的照開去,胸中的思緒也越來越多。她終於感到一陣模糊的、說不出的愉快把精神包圍了,猶如外界的物體給雲霧包圍了一樣。她的思緒,跟這奇特的風景連細枝小節都配合上了,心中的和諧與自然界的融成一片。

  一堵牆上掛著濃密的鳳尾草,草葉的顏色像鴿子的頸項一般時刻變化。陽光照到這堵牆上的時候,仿佛天國的光明照出了歐也妮將來的希望。從此她就愛這堵牆,愛看牆上的枯草,褪色的花,藍的燈籠花,因為其中有她甜蜜的回憶,跟童年往事一樣。有回聲的院子裡,每逢她心中暗暗發問的時候,枝條上每張落葉的聲響就是回答。她可能整天待在這兒,不覺得時光飛逝。

  然後她又心中亂糟糟的騷動起來,不時站起身子,走過去照鏡子,好比一個有良心的作家打量自己的作品,想吹毛求疵的挑剔一番。

  「我的相貌配不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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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歐也妮的念頭,又謙卑又痛苦的念頭。可憐的姑娘太瞧不起自己了;可是謙虛,或者不如說懼怕,的確是愛情的主要德行之一。像歐也妮那樣的小布爾喬亞,都是身體結實,美得有點兒俗氣的;可是她雖然跟彌羅島上的愛神[9]相仿,卻有一股雋永的基督徒氣息,把她的外貌變得高雅,淨化,有點兒靈秀之氣,為古代雕刻家沒有見識過的。她的腦袋很大,前額帶點兒男相,可是很清秀,像菲狄亞斯[10]的丘比特雕像;貞潔的生活使她灰色的眼睛光芒四射。圓臉上嬌嫩紅潤的線條,生過天花之後變得粗糙了,幸而沒有留下痘瘢,只去掉了皮膚上絨樣的那一層,但依舊那麼柔軟細膩,會給媽媽的親吻留下一道紅印。她的鼻子大了一點,可是配上朱紅的嘴巴倒很合適;滿是紋縷的嘴唇,顯出無限的深情與善意。脖子是滾圓的。遮得密不透風的飽滿的胸部,惹起人家的注意與幻想。當然她因為裝束的關係,缺少一點兒嫵媚;但在鑑賞家心目中,那個不甚靈活的姿態也別有風韻。所以,高大壯健的歐也妮並沒有一般人喜歡的那種漂亮,但她的美是一望而知的,只有藝術家才會傾倒的。有的畫家希望在塵世找到聖潔如瑪利亞那樣的典型:眼神要像拉斐爾所揣摩到的那麼不亢不卑;而理想中的線條,又往往是天生的,只有基督徒貞潔的生活才能培養,保持。醉心於這種模型的畫家,會發現歐也妮臉上就有種天生的高貴,連她自己都不曾覺察的:安靜的額角下面,藏著整個的愛情世界;眼睛的模樣,眼皮的動作,有股說不出的神明的氣息。她的線條,面部的輪廓,從沒有為了快樂的表情而有所改變,而顯得疲倦,仿佛平靜的湖邊,水天相接之處那些柔和的線條。恬靜、紅潤的臉色,光彩像一朵盛開的花,使你心神安定,感覺到它那股精神的魅力,不由不凝眸注視。

  歐也妮還在人生的邊上給兒童的幻象點綴得花團錦簇,還在天真爛漫的,采朵雛菊占卜愛情的階段。她並不知道什麼叫作愛情,只照著鏡子想:「我太醜了,他看不上我的!」

  隨後她打開正對樓梯的房門,探著脖子聽屋子裡的聲音。她聽見拿儂早上例有的咳嗽,走來走去,打掃堂屋,生火,縛住狼狗,在牛房裡對牲口說話。她想:

  「他還沒有起來呢。」

  她立刻下樓,跑到正在擠牛奶的拿儂前面。

  「拿儂,好拿儂,做些乳酪給堂兄弟喝咖啡吧。」

  「噯,小姐,那是要隔天做起來的,」拿儂大笑著說,「今天我沒法做乳酪了。哎,你的堂兄弟生得標緻,標緻,真標緻。你沒瞧見他穿了那件金線紡綢睡衣的模樣呢。嗯,我瞧見了。他細潔的襯衫跟本堂神甫披的白祭衣一樣。」

  「拿儂,那麼咱們弄些千層餅吧。」

  「烤爐用的木柴誰給呢?還有麵包,還有牛油?」拿儂說。她以葛朗台先生的總管資格,有時在歐也妮母女的心目中特別顯得有權有勢。「總不成為了款待你的堂兄弟,偷老爺的東西。你可以問他要牛奶,麵粉,木柴,他是你的爸爸,會給你的。哦,他下樓招呼食糧來啦……」

  歐也妮聽見樓梯在父親腳下震動,嚇得往花園裡溜了。一個人快樂到極點的時候,往往——也許不無理由——以為自己的心思全擺在臉上,給人家一眼就會看透;這種過分的羞怯與心虛,對歐也妮已經發生作用。可憐的姑娘終於發覺了自己的屋子冷冰冰的一無所有,怎麼也配不上堂兄弟的風雅,覺得很氣惱。她很熱烈的感到非給他做一點兒什麼不可;做什麼呢?不知道。天真,老實,她聽憑純樸的天性自由發揮,並沒對自己的印象和情感有所顧慮。一看見堂兄弟,女性的傾向就在她心中覺醒了,而且來勢特別猛烈,因為到了二十三歲,她的智力與欲望都已經達到高峰。她第一次見了父親害怕,悟出自己的命運原來操在他的手裡,認為有些心事瞞著他是一樁罪過。她腳步匆忙的在那兒走,很奇怪的覺得空氣比平時新鮮,陽光比平時更有生氣,給她精神上添了些暖意,給了她新生命。

  她正在想用什麼計策弄到千層餅。長腳拿儂和葛朗台卻鬥起嘴來。他們之間的吵架是像冬天的燕子一樣少有的。老頭兒拿了鑰匙預備分配當天的食物,問拿儂:

  「昨天的麵包還有得剩嗎?」

  「連小屑子兒都沒有了,先生。」

  葛朗台從那隻安育地方做麵包用的平底籃里,拿出一個糊滿乾麵的大圓麵包,正要動手去切,拿儂說:「咱們今兒是五個人吃飯呢,先生。」

  「不錯,」葛朗台回答,「可是這個麵包有六磅重,還有得剩呢。這些巴黎人簡直不吃麵包,你等會瞧吧。」

  「他們只吃餡子嗎?」拿儂問。

  在安育一帶,俗語所說的餡子,是指塗在麵包上的東西,包括最普通的牛油到最貴族化的桃子醬。凡是小時候舐光了餡子把麵包剩下來的人,准懂得上面那句話的意思。

  「不,」葛朗台回答,「他們既不吃餡子,也不吃麵包,就像快要出嫁的姑娘一樣。」

  他吩咐了幾樣頂便宜的菜,關起雜貨櫃正要走向水果房,拿儂把他攔住了說:

  「先生,給我一些麵粉跟牛油,替孩子們做一個千層餅吧。」

  「為了我的侄兒,你想毀掉我的家嗎?」

  「為你的侄兒,我並不比為你的狗多費什麼心,也不見得比你自己多費心……你瞧,你只給我六塊糖!我要八塊呢。」

  「哎唷!拿儂,我從來沒看見你這個樣子,這算什麼意思?你是東家嗎?糖,就只有六塊。」

  「那麼侄少爺的咖啡里放什麼?」

  「兩塊嘍,我可以不用的。」

  「在你這個年紀不用糖?我掏出錢來給你買吧。」

  「不相干的事不用你管。」

  那時糖雖然便宜,老箍桶匠始終覺得這是最珍貴的舶來品,要六法郎一磅。帝政時代大家不得不節省用糖,在他卻成了牢不可破的習慣。

  所有的女人,哪怕是最蠢的,都會用手段來達到她們的目的:拿儂丟開了糖的問題,來爭取千層餅了。

  「小姐,」她隔著窗子叫道,「你不是要吃千層餅嗎?」

  「不要,不要。」歐也妮回答。

  「好吧,拿儂,」葛朗台聽見了女兒的聲音,「拿去吧。」

  他打開麵粉櫃舀了一點給她,又在早先切好的牛油上面補了幾兩。

  「還要烤爐用的木柴呢。」拿儂毫不放鬆。

  「你要多少就拿多少吧,」他無可奈何的回答,「可是你得給我們做一個果子餅,晚飯也在烤爐上煮,不用生兩個爐子了。」

  「嘿!那還用說!」

  葛朗台用著差不多像慈父一般的神氣,對忠實的管家望了一眼。

  「小姐,」廚娘嚷道,「咱們有千層餅吃了。」

  葛朗台捧了許多水果回來,先把一盆的量放在廚房桌上。

  「你瞧,先生,」拿儂對他說,「侄少爺的靴子多好看,什麼皮呀!多好聞哪!拿什麼東西上油呢?要不要用你雞蛋清調的鞋油?」

  「拿儂,我怕蛋清要弄壞這種皮的。你跟他說不會擦摩洛哥皮就是了……不錯,這是摩洛哥皮;他自己會到城裡買鞋油給你的;聽說那種鞋油裡面還摻白糖,叫它發亮呢。」

  「這麼說來,還可以吃的了?」拿儂把靴子湊近鼻尖,「呦!呦!跟太太的科隆水一樣香!好玩!」

  「好玩!靴子比穿的人還值錢,你覺得好玩?」

  他把果子房鎖上,又回到廚房。

  「先生,」拿儂問,「你不想一禮拜來一兩次砂鍋,款待款待你的……」

  「行。」

  「那麼我得去買肉了。」

  「不用;你慢慢給我們燉個野味湯,佃戶不會讓你閒著的。不過我得關照高諾阿萊打幾隻烏鴉,這個東西煮湯再好沒有了。」

  「可是真的,先生,烏鴉是吃死人的?」

  「你這個傻瓜,拿儂!它們還不是跟大家一樣有什麼吃什麼。難道我們就不吃死人了嗎?什麼叫作遺產呢?」

  葛朗台老頭沒有什麼吩咐了,掏出表來,看到早飯之前還有半點鐘工夫,便拿起帽子擁抱了一下女兒,對她說:

  「你高興上洛阿河邊遛遛嗎,到我的草原上去?我在那邊有點兒事。」

  歐也妮跑去戴上系有粉紅緞帶的草帽,然後父女倆走下七轉八彎的街道,直到廣場。

  「一大早往哪兒去呀?」公證人克羅旭遇見了葛朗台問。

  「有點兒事。」老頭兒回答,心裡也明白為什麼他的朋友清早就出門。

  當葛朗台老頭有點兒事的時候,公證人憑以往的經驗,知道准可跟他弄到些好處,因此就陪了他一塊兒走。

  「你來,克羅旭,」葛朗台說,「你是我的朋友,我要給你證明,在上好的土地上種白楊是多麼傻……」

  「這麼說來,洛阿河邊那塊草原給你掙的六萬法郎,就不算一回事嗎?」克羅旭眨巴著眼睛問,「你還不夠運氣?……樹木砍下的時候,正碰上南德城裡白木奇缺,賣到三十法郎一株。」

  歐也妮聽著,可不知她已經臨到一生最重大的關頭,至高至上的父母之命,馬上要由公證人從老人嘴裡逼出來了。

  葛朗台到了洛阿河畔美麗的草原上,三十名工人正在收拾從前種白楊的地方,把它填土,挑平。

  「克羅旭先生,你來看一株白楊要占多少地。」他提高嗓子喚一個工人:「約翰,拿尺來把四……四……四邊量……量……一下!」

  工人量完了說:「每邊八尺。」

  「那就是糟蹋了三十二尺地,」葛朗台對克羅旭說,「這一排上從前我有三百株白楊,是不是?對了……三百……乘三……三十二……尺……就……就……就是五……五……五百棵乾草;加上兩旁的,一千五;中間的幾排又是一千五。就……就算一千堆乾草吧。」

  「像這類乾草,」克羅旭幫著計算道,「一千堆值到六百法郎。」

  「算……算……算它一千兩百法郎,因為割過以後再長出來的,還好賣到三四百法郎。那麼,你算算一年一千……千……兩百法郎,四十年……下……下……下來該有多多多多少,加上你……你知道的利……利……利上滾利。」

  「一起總該有六萬法郎吧。」公證人說。

  「得啦!只……只有六萬法郎是不是?」老頭兒往下說,這一回可不再結結巴巴了。「不過,兩千株四十年的白楊還賣不到五萬法郎,這不就是損失?給我算出來嘍,」葛朗台說到這裡,大有自命不凡之概。「約翰,你把窟窿都填平,只留下河邊的那一排,把我買來的白楊種下去。種在河邊,它們就靠公家長大了。」他對克羅旭補上這句,鼻子上的肉瘤微微扯動一下,仿佛是挖苦得最凶的冷笑。

  「自然嘍,白楊只好種在荒地上。」克羅旭這麼說,心裡給葛朗台的算盤嚇住了。

  「可不是,先生!」老箍桶匠帶著譏諷的口吻。

  歐也妮只顧望著洛阿河邊奇妙的風景,沒有留神父親的計算,可是不久克羅旭對她父親說的話,引起了她的注意:

  「哎,你從巴黎招了一個女婿來啦,全索漠都在談論你的侄兒。快要叫我立婚書了吧,葛老頭?」

  「你……你……你清……清……清早出來,就……就……就是要告訴我這個嗎?」葛朗台說這句話的時候,扯動著肉瘤,「那麼,老……老兄,我不瞞你,你……你要知……知道的,我可以告訴你。我寧可把……把……女……女……女兒丟在洛阿河裡,也……也不願把……把她給……給她的堂……堂……堂兄弟;你不……不……不妨說給人人……人……人家聽。啊,不必;讓他……他們去胡……胡……胡扯吧。」

  這段話使歐也妮一陣眼花。遙遠的希望剛剛在她心裡萌芽,就開花,長成,結成一個花球,現在她眼看剪成一片片的,扔在地下。從隔夜起,促成兩心相契的一切幸福的聯繫,已經使她捨不得查理;從今以後,卻要由苦難來加強他們的結合了。苦難的崇高與偉大,要由她來擔受,幸運的光華與她無緣,這不就是女子的莊嚴的命運嗎?父愛怎麼會在她父親心中熄滅的呢?查理犯了什麼滔天大罪呢?不可思議的問題!她初生的愛情已經夠神秘了,如今又包上了一團神秘。她兩腿哆嗦著回家,走到那條黝黑的老街,剛才是那麼喜氣洋洋的,此刻卻一片荒涼,她感到了時光流轉與人事牢牢留在那裡的淒涼情調。愛情的教訓,她一樁都逃不了。

  到了離家只有幾步路的地方,她搶著上前敲門,在門口等父親。葛朗台瞥見公證人拿著原封未動的報紙,便問:

  「公債行情怎麼樣?」

  「你不肯聽我的話,葛朗台,」克羅旭回答說,「趕緊買吧,兩年之內還有二成可賺,並且利率很高,八萬法郎有五千息金。行市是八十法郎五十生丁。」

  「慢慢再說吧。」葛朗台摸著下巴。

  公證人展開報紙,忽然叫道:「我的天!」

  「什麼事?」葛朗台這麼問的時候,克羅旭已經把報紙送在他面前,說:「你念吧。」

  巴黎商界巨子葛朗台氏,昨日照例前往交易所,不料返寓後突以手槍擊中腦部,自殺殞命。死前曾致書眾議院議長及商事裁判所所長,辭去本兼各職。聞葛氏破產,系受經紀人蘇希及公證人洛庚之累。以葛氏地位及平素信用而論,原不難於巴黎商界中獲得支援,徐圖挽

  救;詎一時情急,遽爾出此下策,殊堪惋惜……

  「我早知道了。」老頭兒對公證人說。

  克羅旭聽了這話抽了一口冷氣。雖然當公證人的都有鎮靜的工夫,但想到巴黎的葛朗台也許央求過索漠的葛朗台而被拒絕的時候,他不由得背脊發冷。

  「那麼他的兒子呢?昨天晚上還多麼高興……」

  「他還不知道。」葛朗台依舊很鎮定。

  「再見,葛朗台先生。」克羅旭全明白了,立刻去告訴特·篷風所長叫他放心。

  回到家裡,葛朗台看到早飯預備好了。葛朗台太太已經坐在那張有木座的椅子上,編織冬天用的毛線套袖。歐也妮跑過去擁抱母親,熱烈的情緒,正如我們憋著一肚子說不出的苦惱的時候一樣。

  「你們先吃吧,」拿儂從樓梯上連奔帶爬的下來說,「他睡得像個小娃娃。閉著眼睛,真好看!我進去叫他,嗨,他一聲也不回。」

  「讓他睡吧,」葛朗台說,「他今天起得再晚,也趕得上聽他的壞消息。」

  「什麼事呀?」歐也妮問,一邊把兩小塊不知有幾公分重的糖放入咖啡。那是老頭兒閒著沒事的時候切好在那裡的。葛朗台太太不敢動問,只望著丈夫。

  「他父親一槍把自己打死了。」

  「叔叔嗎?……」歐也妮問。

  「可憐這孩子哪。」葛朗台太太嚷道。

  「對啦,可憐,」葛朗台接著說,「他一個錢都沒有了。」

  「可是他睡的模樣,好像整個天下都是他的呢。」拿儂聲調很溫柔的說。

  歐也妮吃不下東西。她的心給揪緊了,就像初次對愛人的苦難表示同情,而全身都為之波動的那種揪心。她哭了。

  「你又不認識叔叔,哭什麼?」她父親一邊說,一邊餓虎般的瞪了她一眼,他瞪著成堆的金子時想必也是這種眼睛。

  「可是,先生,」拿儂插嘴道,「這可憐的小伙子,誰見了不替他難受呢?他睡得像木頭一樣,還不知道飛來橫禍呢。」

  「拿儂,我不跟你說話,別多嘴。」

  歐也妮這時才懂得一個動了愛情的女子永遠得隱瞞自己的感情。她不做聲了。

  「希望你,太太,」老頭兒又說,「我出去的時候對他一字都不用提。我要去把草原上靠大路一邊的土溝安排一下。我中飯時候回來跟侄兒談。至於你,小姐,要是你為了這個花花公子而哭,這樣也夠了。他馬上要到印度去,休想再看見他。」

  父親從帽子邊上拿起手套,像平時一樣不動聲色的戴上,交叉著手指把手套扣緊,出門了。

  歐也妮等到屋子裡只剩她和母親兩個的時候,嚷道:

  「啊!媽媽,我要死了。我從來沒有這麼難受過。」

  葛朗台太太看見女兒臉色發白,便打開窗子教她深呼吸。

  「好一點了。」歐也妮過了一會說。

  葛朗台太太看到素來很冷靜很安定的歐也妮,一下子居然神經刺激到這個田地,她憑著一般母親對孩子的直覺,馬上猜透了女兒的心。事實上,歐也妮母女倆的生命,比兩個肉體連在一塊的匈牙利孿生姊妹[11]還要密切,她們永遠一塊兒坐在這個窗洞底下,一塊兒上教堂,睡在一座屋子裡,呼吸著同樣的空氣。

  「可憐的孩子!」葛朗台太太把女兒的頭摟在懷裡。

  歐也妮聽了這話,仰起頭來望了望母親,揣摩她心裡是什麼意思,末了她說:

  「幹嗎要送他上印度去?他遭了難,不是正應該留在這兒嗎?他不是我們的骨肉嗎?」

  「是的,孩子,應該這樣。可是父親有父親的理由,應當尊重。」

  母女倆一聲不響的坐著,重新拿起活計,一個坐在有木座子的椅上,一個坐在小靠椅里。歐也妮為了感激母親深切的諒解,吻著她的手說:

  「你多好,親愛的媽媽!」

  這兩句話使母親那張因終身苦惱而格外憔悴的老臉,有了一點兒光彩。

  「你覺得他長得體面嗎?」歐也妮問。

  葛朗台太太只微微笑了一下;過了一會她輕輕地說:

  「你已經愛上他了是不是?那可不好。」

  「不好?為什麼不好?」歐也妮說,「你喜歡他,拿儂喜歡他,幹嗎我不能喜歡他?喂,媽媽,咱們擺起桌子來預備他吃早飯吧。」

  她丟下活計,母親也跟著丟下,嘴裡卻說:

  「你瘋了!」

  但她自己也跟著發瘋,仿佛證明女兒並沒有錯。

  歐也妮叫喚拿儂。

  「又是什麼事呀,小姐?」

  「拿儂,乳酪到中午可以弄好了吧?」

  「啊!中午嗎?行,行。」老媽子回答。

  「還有,他的咖啡要特別濃,我聽見台·格拉桑說,巴黎人都喝挺濃的咖啡。你得多放一些。」

  「哪兒來這麼些咖啡?」

  「去買呀。」

  「給先生碰到了怎麼辦?」

  「不會,他在草原上呢。」

  「那麼讓我快點兒去吧。不過番查老闆給我白燭的時候,已經問咱們家裡是不是三王來朝了。這樣的花錢,滿城都要知道嘍。」

  「你父親知道了,」葛朗台太太說,「說不定要打我們呢。」

  「打就打吧,咱們跪在地下挨打就是。」

  葛朗台太太一言不答,只抬起眼睛望了望天。拿儂戴上頭巾,出去了。歐也妮鋪上白桌布,又到頂樓上把她好玩地吊在繩上的葡萄摘下幾串。她在走廊里躡手躡腳的,唯恐驚醒了堂兄弟,又禁不住把耳朵貼在房門上,聽一聽他平勻的呼吸,心裡想:

  「真叫作無事家中臥,禍從天上來。」

  她從葡萄藤上摘下幾張最綠的葉子,像侍候筵席的老手一般,把葡萄裝得那麼惹看,然後得意揚揚的端到飯桌上。在廚房裡,她把父親數好的梨全部擄掠了來,在綠葉上堆成一座金字塔。她走來走去,蹦蹦跳跳,恨不得把父親的家傾箱倒篋的搜刮乾淨;可是所有的鑰匙都在他身上。拿儂揣著兩個鮮蛋回來了。歐也妮一看見蛋,簡直想跳上拿儂的脖子。

  「我看見朗特的佃戶籃里有雞子,就問他要,這好小子,為了討好我就給我了。」

  歐也妮把活計放下了一二十次,去看煮咖啡,聽堂兄弟的起床和響動;這樣花了兩小時的心血,她居然端整好一頓午餐,很簡單,也不多花錢,可是家裡的老規矩已經破壞完了。照例午餐是站著吃的,各人不過吃一些麵包,一個果子,或是一些牛油,外加一杯酒。現在壁爐旁邊擺著桌子,堂兄弟的刀叉前面放了一張靠椅,桌上擺了兩盆水果,一個蛋盅,一瓶白酒,麵包,襯碟內高高的堆滿了糖:歐也妮望著這些,想到萬一父親這時候回家瞪著她的那副眼光,不由得四肢哆嗦。因此她一刻不停的望著鍾,計算堂兄弟是否能夠在父親回來之前用完早餐。

  「放心,歐也妮,要是你爸爸回來,一切歸我擔當。」葛朗台太太說。

  歐也妮忍不住掉下一滴眼淚,叫道:

  「哦!好媽媽,怎麼報答你呢?」

  查理哼呀唱呀,在房內不知繞了多少轉,終於下樓了。還好,時間不過十一點。這巴黎人!他穿扮的花俏,仿佛在蘇格蘭的那位貴婦人爵府上作客。他進門時那副笑盈盈的怪和氣的神情,配上青春年少多麼合式,教歐也妮看了又快活又難受。意想中伯父的行宮別墅,早已成為空中樓閣,他卻嘻嘻哈哈的滿不在乎,很高興的招呼他的伯母:

  「伯母,你昨夜睡得好嗎?還有你呢,大姊?」

  「很好,侄少爺,你自己呢?」葛朗台太太回答。

  「我麼?睡得好極了。」

  「你一定餓了,弟弟,」歐也妮說,「來用早點吧。」

  「中午以前我從來不吃東西,那時我才起身呢。不過路上的飯食太壞了,不妨隨便一點,而且……」

  說著他掏出勃萊甘造的一隻最細巧的平底表。

  「咦,只有十一點,我起早了。」

  「早了?……」葛朗台太太問。

  「是呀,可是我要整東西。也罷,有東西吃也不壞,隨便什麼都行,家禽囉,鷓鴣囉。」

  「啊,聖母瑪利亞!」拿儂聽了不禁叫起來。

  「鷓鴣。」歐也妮心裡想,她恨不得把全部私蓄去買一隻鷓鴣。

  「這兒坐吧。」伯母招呼他。

  花花公子懶洋洋的倒在靠椅中,好似一個漂亮女子擺著姿勢坐在一張半榻上。歐也妮和母親端了兩張椅子在壁爐前面,坐在他旁邊。

  「你們終年住在這兒嗎?」查理問。他發覺堂屋在白天比在燈光底下更丑了。

  「是的,」歐也妮望著他回答,「除非收割葡萄的時候,我們去幫一下拿儂,住在諾阿伊哀修道院裡。」

  「你們從來不出去遛遛嗎?」

  「有時候,星期日做完了晚禱,天晴的話,」葛朗台太太回答,「我們到橋邊去,或者在割草的季節去看割草。」

  「這兒有戲院沒有?」

  「看戲!」葛朗台太太嚷道,「看戲子!哎喲,侄少爺,難道你不知道這是該死的罪孽嗎?」

  「喂,好少爺,」拿儂捧著雞子進來說,「請你嘗嘗帶殼子雞。」

  「哦!新鮮的雞子?」查理叫道,他正像那些慣於奢華的人一樣,已經把他的鷓鴣忘掉了,「好極了!可有些牛油嗎,好嫂子?」

  「啊!牛油!那麼你們不想吃千層餅了?」老媽子說。

  「把牛油拿來,拿儂!」歐也妮叫道。

  少女留神瞧著堂兄弟把麵包切成小塊,覺得津津有味,正如巴黎最多情的女工,看一出好人得勝的戲一樣。查理受過極有風度的母親教養,又給一個時髦女子琢磨過了,的確有些愛嬌而文雅的小動作,頗像一個風騷的情婦。少女的同情與溫柔,真有磁石般的力量。查理一看見堂姊與伯母對他的體貼,覺得那股潮水般向他衝來的感情,簡直沒法抗拒。他對歐也妮又慈祥又憐愛的瞧了一眼,充滿了笑意。把歐也妮端相之下,他覺得純潔的臉上線條和諧到極點,態度天真,清朗有神的眼睛閃出年青的愛情,只有願望而沒有肉慾的成分。

  「老實說,親愛的大姊,要是你盛裝坐在巴黎歌劇院的花樓里,我敢保證伯母的話沒有錯,你要叫男人動心,叫女人妒忌,他們全得犯罪呢。」

  這番恭維雖然使歐也妮莫名其妙,卻把她的心抓住了,快樂得直跳。

  「噢!弟弟,你取笑我這個可憐的鄉下姑娘。」

  「要是你識得我的脾氣,大姊,你就知道我是最恨取笑的人:取笑會使一個人的心乾枯,傷害所有的情感。」

  說罷他有模有樣的吞下一小塊塗著牛油的麵包。

  「對了,大概我沒有取笑人家的聰明,所以吃虧不少。在巴黎,『他心地好呀』這樣的話,可以把一個人羞得無處容身。因為這句話的意思是『其蠢似牛』。但是我,因為有錢,誰都知道我拿起隨便什麼手槍,三十步外第一下就能打中靶子,而且還是在野地里,所以沒有人敢開我的玩笑。」

  「侄兒,這些話證明你的心好。」

  「你的戒指漂亮極了,」歐也妮說,「給我瞧瞧不妨事嗎?」

  查理伸手脫下戒指,歐也妮的指尖,和堂兄弟粉紅的指甲輕輕碰了一下,馬上臉紅了。

  「媽媽,你看,多好的手工。」

  「噢!多少金子啊?」拿儂端了咖啡進來,說。

  「這是什麼?」查理笑著問,他指著一個又高又瘦的土黃色的陶壺,上過釉彩,裡邊搪瓷的,四周堆著一圈灰土;裡面的咖啡衝到面上又往底下翻滾。

  「煮滾的咖啡呀。」拿儂回答。

  「啊!親愛的伯母,既然我在這兒住,至少得留下些好事做紀念。你們太落伍了!我來教你們怎樣用夏伯太咖啡壺來煮成好咖啡。」

  接著他解釋用夏伯太咖啡壺的一套方法。

  「哎唷,這樣麻煩,」拿儂說,「要花上一輩子的工夫。我才不高興這樣煮咖啡呢。不是嗎,我煮了咖啡,誰給咱們的母牛割草呢?」「我來割。」歐也妮接口。

  「孩子!」葛朗台太太望著女兒。

  這句話,把馬上要臨到這可憐的青年頭上的禍事,提醒了大家,三個婦女一齊閉口,不勝憐憫的望著他,使他大吃一驚。

  「什麼事,大姊?」

  歐也妮正要回答,被母親喝住了:「噓!孩子,你知道父親會對先生說的……」

  「叫我查理罷。」年青的葛朗台說。

  「啊!你名叫查理?多美麗的名字!」歐也妮叫道。

  凡是預感到的禍事,差不多全會來的。拿儂,葛朗台太太和歐也妮,想到老箍桶匠回家就會發抖的,偏偏聽到那麼熟悉的門錘聲響了一下。

  「爸爸來了!」歐也妮叫道。

  她在桌布上留下了幾塊糖,把糖碟子收了。拿儂把盛雞蛋的盤子端走。葛朗台太太筆直的站著,像一頭受驚的小鹿。這一場突如其來的驚慌,弄得查理莫名其妙。他問:

  「嗨,嗨,你們怎麼啦?」

  「爸爸來了呀。」歐也妮回答。

  「那又怎麼樣?……」

  葛朗台進來,尖利的眼睛望了望桌子,望了望查理,什麼都明白了。

  「啊!啊!你們替侄兒擺酒,好吧,很好,好極了!」他一點都不口吃的說,「貓兒上了屋,耗子就在地板上跳舞啦。」

  「擺酒?……」查理暗中奇怪。他想像不到這份人家的伙食和生活習慣。

  「把我的酒拿來,拿儂。」老頭兒吩咐。

  歐也妮端了一杯給他。他從荷包里掏出一把面子很闊的牛角刀,割了一塊麵包,拿了一些牛油,很仔細的塗上了,就地站著吃起來。這時查理正把糖放入咖啡。葛朗台一眼瞥見那麼些糖,便打量著他的女人,她臉色發白的走了過來。他附在可憐的老婆耳邊問。

  「哪兒來的這麼些糖?」

  「拿儂上番查鋪子買的,家裡沒有了。」

  這默默無聲的一幕使三位女人怎樣的緊張,簡直難以想像。拿儂從廚房裡跑出來,向堂屋內張望,看看事情怎麼樣。查理嘗了嘗咖啡,覺得太苦,想再加些糖,已經給葛朗台收起了。

  「侄兒,你找什麼?」老頭兒問。

  「找糖。」

  「沖些牛奶,咖啡就不苦了。」葛朗台回答。

  歐也妮把父親藏起的糖碟子重新拿來放上桌子,聲色不動的打量著父親。真的,一個巴黎女子幫助情人逃走,用嬌弱的胳膊拉住從窗口掛到地下的絲繩那種勇氣,也不見得勝過把糖重新放上桌子時歐也妮的勇氣。可是巴黎女子是有酬報的,美麗的手臂上每根受傷的血管,都會由情人用眼淚與親吻來滋潤,用快樂來治療;歐也妮被父親霹靂般的目光瞪著,驚慌到心都碎了,而這種秘密的痛苦,查理是永遠不會得知的。

  「你不吃東西嗎,太太?」葛朗台問他的女人。

  可憐的奴隸走過來恭恭敬敬切了塊麵包,撿了一隻梨。歐也妮大著膽子請父親吃葡萄:

  「爸爸,嘗嘗我的干葡萄吧!——弟弟,也吃一點好不好?這些美麗的葡萄,我特地為你摘來的。」

  「哦!再不阻止的話,她們為了你要把索漠城搶光呢,侄兒。你吃完了,咱們到花園裡去;我有事跟你談,那可是不甜的嘍。」

  歐也妮和母親對查理瞅了一眼,那種表情,查理馬上懂得了。

  「你是什麼意思呢,伯父?自從我可憐的母親去世以後……(說到母親二字他的聲音軟了下來),不會再有什麼禍事的了……」

  「侄兒,誰知道上帝想用什麼災難來磨鍊我們呢?」他的伯母說。

  「咄,咄,咄,咄!」葛朗台叫道,「又來胡說八道了——侄兒,我看到你這雙漂亮雪白的手真難受。」他指著手臂盡處那雙羊肩般的手。

  「明明是生來撈錢的手!你的教養,卻把我們做公事包放票據用的皮,穿在你腳上。不行哪!不行哪!」

  「伯父,你究竟什麼意思?我可以賭咒,簡直一個字都不懂。」

  「來吧。」葛朗台回答。

  吝嗇鬼把刀子折起,喝乾了杯中剩下的白酒,開門出去。

  「弟弟,拿出勇氣來呀!」

  少女的聲調教查理渾身冰凍,他跟著好厲害的伯父出去,焦急得要命。拿儂和歐也妮母女,抑捺不住好奇心,一齊跑到廚房,偷偷瞧著兩位演員,那幕戲就要在潮濕的小花園中演出了。伯父跟侄兒先是不聲不響的走著。

  說出查理父親的死訊,葛朗台並沒覺得為難,但知道查理一個錢都沒有了,倒有些同情,私下想怎樣措辭才能把悲慘的事實弄得和緩一些。「你父親死了」這樣的話,沒有什麼大不了,為父的總死在孩子前面。可是「你一點家產都沒有了」這句話,卻包括了世界上所有的苦難。老頭兒在園子中間格格作響的砂徑上已經走到了第三轉。在一生的重要關頭,凡是悲歡離合之事發生的場所,總跟我們的心牢牢粘在一塊。所以查理特別注意到小園中的黃楊,枯萎的落葉,剝落的圍牆,奇形怪狀的果樹,以及一切別有風光的細節;這些都將成為他不可磨滅的回憶,和這個重大的時間永久分不開。因為激烈的情緒有一種特別的記憶力。

  葛朗台深深呼了一口氣:

  「天氣真熱,真好。」

  「是的,伯父,可是為什麼?……」

  「是這樣的,孩子,」伯父接著說,「我有壞消息告訴你。你父親危險得很……」

  「那麼我還在這兒幹嗎?」查理叫道,「拿儂,上驛站去要馬!我總該在這裡弄到一輛車吧。」他轉身向伯父補上一句。可是伯父站著不動。

  「車呀馬呀都不中用了。」葛朗台瞅著查理回答,查理一聲不出,眼睛發呆了。「是的,可憐的孩子,你猜著了。他已經死了。這還不算,還有更嚴重的事呢,他是用手槍自殺的……」

  「我的父親?……」

  「是的。可是這還不算。報紙上還有名有分的批評他呢。噢,你念吧。」

  葛朗台拿出向克羅旭借來的報紙,把那段駭人的新聞送在查理眼前。可憐的青年這時還是一個孩子,還在極容易流露感情的年紀,他眼淚涌了出來。

  「啊,好啦,」葛朗台私下想,「他的眼睛嚇了我一跳。現在他哭了,不要緊了。」

  「這還不算一回事呢,可憐的侄兒,」葛朗台高聲往下說,也不知道查理有沒有在聽他,「這還不算一回事呢,你慢慢會忘掉的,可是……」

  「不會!永遠不會!爸爸呀!爸爸呀!」

  「他把你的家敗光了,你一個錢也沒有了。」

  「那有什麼相干?我的爸爸呢?……爸爸!」

  圍牆中間只聽見號哭與抽噎的聲音淒悽慘慘響成一片,而且還有回聲。三個女人都感動得哭了:眼淚跟笑聲一樣會傳染的。查理不再聽他的伯父說話了,他衝進院子,摸到樓梯,跑到房內橫倒在床上,把被窩蒙著臉,預備躲開了親人痛哭一場。

  「讓第一陣暴雨過了再說,」葛朗台走進堂屋道。這時歐也妮和母親急匆匆的回到原位,抹了抹眼淚,顫巍巍的手指重新做起活計來。「可是這孩子沒有出息,把死人看得比錢還重。」

  歐也妮聽見父親對最聖潔的感情說出這種話,不禁打了個寒噤。從此她就開始批判父親了。查理的抽噎雖然沉了下去,在這所到處有回聲的屋子裡仍舊聽得清清楚楚;仿佛來自地下的沉痛的呼號,慢慢地微弱,到傍晚才完全止住。

  「可憐的孩子!」葛朗台太太說。

  這句慨嘆可出了事。葛朗台老頭瞅著他的女人,瞅著歐也妮和糖碟子,記起了請倒霉侄兒吃的那頓豐盛的早餐,便站在堂屋中央,照例很鎮靜的說:

  「啊!葛朗台太太,希望你以後不要再亂花錢。我的錢不是給你買糖餵那個小混蛋的。」

  「不關母親的事,」歐也妮說,「是我……」

  「你成年了就想跟我鬧彆扭是不是?」葛朗台截住了女兒的話,「歐也妮,你該想一想……」

  「父親,你弟弟的兒子在你家裡總不成連……」

  「咄,咄,咄,咄!」老箍桶匠這四個字全是用的半音階,「又是我弟弟的兒子呀,又是我的侄兒呀。哼,查理跟咱們什麼相干?他連一個子兒,半個子兒都沒有;他父親破產了。等這花花公子稱心如意的哭夠了,就叫他滾蛋;我才不讓他把我的家攪得天翻地覆呢。」

  「父親,什麼叫作破產?」

  「破產,」父親回答說,「是最丟人的事,比所有丟人的事還要丟人。」

  「那一定是罪孽深重囉,」葛朗台太太說,「我們的弟弟要入地獄了吧。」

  「得了吧,你又來婆婆媽媽的,」他聳聳肩膀,「歐也妮,破產就是竊盜,可是有法律保護的竊盜。人家憑了琪奧默·葛朗台的信用跟清白的名聲,把口糧交給他,他卻統統吞沒了,只給人家留下一雙眼睛落眼淚。破產的人比路劫的強盜還要不得:強盜攻擊你,你可以防衛,他也拼著腦袋;至於破產的人……總而言之,查理是丟盡了臉。」

  這些話一直響到可憐的姑娘心裡,全部說話的分量壓在她心頭。她天真老實的程度,不下於森林中的鮮花嬌嫩的程度,既不知道社會上的教條,也不懂似是而非的論調,更不知道那些騙人的推理;所以她完全相信父親的解釋,不知他是有心把破產說得那麼卑鄙,不告訴她有計劃的破產跟迫不得已的破產是不同的。

  「那麼父親,那樁倒霉事兒你沒有法子阻攔嗎?」

  「兄弟並沒有跟我商量;而且他虧空四百萬呢。」

  「什麼叫作一百萬,父親?」她那種天真,好像一個要什麼就有什麼的孩子。

  「一百萬嗎?」葛朗台說,「那就是一百萬個二十銅子的錢,五個二十銅子的錢才能湊成五法郎。」

  「天哪!天哪!叔叔怎麼能有四百萬呢?法國可有人有這麼幾百萬幾百萬的嗎?」

  葛朗台老頭摸摸下巴,微微笑著,肉瘤似乎脹大了些。

  「那麼堂兄弟怎麼辦呢?」

  「到印度去,照他父親的意思,他應該想法在那兒發財。」

  「他有沒有錢上那兒去呢?」

  「我給他路費……送他到……是的,送他到南德。」歐也妮跳上去勾住了父親的脖子。

  「啊!父親,你真好,你!」

  她擁抱他的那股勁兒,差一點叫葛朗台慚愧,他的良心有些不好過了。

  「賺到一百萬要很多時候吧?」她問。

  「噢,」箍桶匠說,「你知道什麼叫作一塊拿破崙[12]吧;一百萬就得五萬拿破崙。」

  「媽媽,咱們得替他念『九天經』吧?」

  「我已經想到了。」母親回答。

  「又來了!老是花錢,」父親嚷道,「啊!你們以為家裡幾千幾百的花不完嗎?」

  這時頂樓上傳來一聲格外悽慘的悲啼,把歐也妮和她的母親嚇呆了。

  「拿儂,上去瞧瞧,別讓他自殺了,」葛朗台這句話把母女倆聽得臉色發白,他卻轉身吩咐她們:「啊!你們,別胡鬧。我要走了,跟咱們的荷蘭客人打交道去,他們今天動身。過後我得去看克羅旭,談談這些事。」

  他走了。葛朗台帶上大門,歐也妮和母親呼吸都自由了。

  那天以前,女兒在父親前面從來不覺得拘束;但幾小時以來,她的感情跟思想時時刻刻都在變化。

  「媽媽,一桶酒能賣多少法郎?」

  「你父親的價錢是一百到一百五十,聽說有時賣到兩百。」

  「那麼他有一千四百桶收成的時候……」

  「老實說,孩子,我不知道那可以賣到多少;你父親從來不跟我談他的生意。」

  「這麼說來,爸爸應該有錢哪。」

  「也許是吧。不過克羅旭先生跟我說,他兩年以前買了弗法勞豐。大概他現在手頭不寬。」

  歐也妮對父親的財產再也弄不清了,她的計算便至此為止。

  「他連看也沒看我,那小少爺!」拿儂下樓說,「他躺在床上像條小牛,哭得像瑪特蘭納,真想不到!這可憐的好少爺幹嗎這樣傷心呀?」

  「我們趕快去安慰安慰他吧,媽媽;等敲門,我們就下樓。」

  葛朗台太太抵抗不了女兒那麼悅耳的聲音。歐也妮變得偉大了,已經是成熟的女人了。

  兩個人心裡忐忑的上樓,走向查理的臥房。房門打開在那裡。查理什麼都沒有看見,什麼都沒有聽見。他浸在淚水中間,不成音節的在那裡哼哼唧唧。

  「他對他父親多好!」歐也妮輕輕地說。

  這句話的音調,明明顯出她不知不覺已經動了情,存著希望。葛朗台太太慈祥的望了女兒一眼,附在她耳邊悄悄地說:

  「小心,你要愛上他了。」

  「愛他!」歐也妮答道,「你沒有聽見父親說的話呢!」

  查理翻了一個身,看見了伯母跟堂姊。

  「父親死了,我可憐的父親!要是他把心中的苦難告訴我,我跟他兩個可以想法子挽回啊。我的上帝!我的好爸爸!我以為不久就會看到他的,臨走對他就沒有什麼親熱的表示……」

  他一陣嗚咽,說不下去了。

  「我們為他禱告就是了,」葛朗台太太說,「你得聽從主的意思。」

  「弟弟,勇敢些!父親死了是挽回不來的;現在應該挽回你的名譽……」

  女人的本能和乖巧,對什麼事都很機靈,在安慰人家的時候也是如此;歐也妮想教堂兄弟關切他自己,好減輕一些痛苦。

  「我的名譽?」他猛的把頭髮一甩,抱著胳膊在床上坐起。

  「啊!不錯。伯父說我父親是破產了。」

  他悽厲的大叫一聲,把手蒙住了臉。

  「你走開,大姊,你走開!我的上帝,我的上帝!饒恕我的父親吧;他已經太痛苦了。」

  年青人的真實的、沒有計算、沒有作用的痛苦的表現,真是又慘又動人。查理揮手教她們走開的時候,歐也妮和母親兩顆單純的心,都懂得這是一種不能讓旁人參與的痛苦。她們下樓,默默地回到窗下的座位上,不聲不響的工作了一小時。憑著少女們一眼之間什麼都看清了的眼睛,歐也妮早已瞥見堂兄弟美麗的梳妝用具,金鑲的剪刀和剃刀之類。在痛苦的氣氛中看到這種奢華氣派,使她對比之下更關切查理。母女倆一向過的平靜與孤獨的生活,從來沒有一樁這樣嚴重的事,一個這樣驚心動魄的場面,刺激過她們的幻想。

  「媽媽,」歐也妮說,「咱們應該替叔叔戴孝吧。」

  「你父親會決定的。」葛朗台太太回答。

  她們又不做聲了。歐也妮一針一針縫著,有規律的動作很可使一個旁觀的人覺察她內容豐富的冥想。這可愛的姑娘第一個願望,是想跟堂兄弟一起守喪。

  四點光景,門上來勢洶洶的敲了一聲,把葛朗台太太駭得心兒直跳,對女兒說:

  「你父親什麼事呀?」

  葛朗台高高興興的進來,脫下手套,兩手拼命的搓,幾乎把皮膚都擦破,幸而他的表皮像俄國皮那樣上過硝似的,只差沒有加過香料。——他踱來踱去,一刻不停的看鐘。臨了他心頭的秘密泄露了,一點也不口吃的說:

  「告訴你,太太,他們都中了我的計。咱們的酒賣掉了!荷蘭人跟比國人今兒動身,我在廣場上閒蕩,在他們的旅館前面,裝作無聊的神氣。你認識的那傢伙就來找我。所有出產好葡萄的人都壓著貨不肯賣,我自然不去阻攔他們。咱們的比國人可是慌了。我看得清清楚楚。結果是兩百法郎一桶成交,一半付現。收到的貨款全是黃金。合同已經簽下,這六個路易是給你的佣金[13]。再過三個月,酒價一定要跌。」

  他說最後一句的時候語氣很鎮靜,可是話中帶刺。索漠人這時擠在廣場上,葛朗台的酒脫手的消息已經把他們嚇壞了,要是再聽到上面的話,他們一定會氣的發抖。人心的慌亂可能使酒價跌去一半。

  「今年你不是有一千桶酒嗎,父親?」歐也妮問。

  「是啊,小乖乖。」這個稱呼是老箍桶匠快樂到了極點的表示。

  「可以賣到二十萬法郎嘍?」

  「是的,葛朗台小姐。」

  「這樣,父親,你很容易幫查理的忙了。」

  當初巴比倫王拜太查,看到神秘的手在牆上預告他的死亡時,他的憤怒與驚愕也不能跟這時葛朗台的怒火相比。他早已把侄兒忘得一乾二淨,卻發覺侄兒始終盤踞在女兒心裡,在女兒的計算之中。

  「啊,好!這個花花公子一進了我的家,什麼都顛倒了。你們擺闊,買糖果,花天酒地的請客。我可不答應。到了這個年紀,我總該知道怎麼做人了吧!並且也輪不到女兒,輪不到誰來教訓我。應該怎樣對付我的侄兒,我就怎樣對付。不用你們管。至於你,歐也妮,」他轉過身子對她說,「再不許提到他,要不,我把你跟拿儂一起送到諾阿伊哀修院去,看我做得到做不到;你再哼一聲,明天就打發你走。他在哪兒,這孩子?下過樓沒有?」

  「沒有,朋友。」葛朗台太太回答。

  「他在幹什麼?」

  「哭他的父親哪。」歐也妮回答。

  葛朗台瞪著女兒,想不出話來。他好歹也是父親哪。在堂屋裡轉了兩下,他急急忙忙上樓,躲進密室去考慮買公債的計劃。連根砍掉的兩千阿爾邦的林木,賣到六十萬法郎;加上白楊,上年和當年的收入,以及最近成交的二十萬法郎買賣,總數大概有九十萬。公債行情是七十法郎,短時期內好賺二分利,他很想試一試。他拿起記載兄弟死訊的那張報紙,寫下數目計算起來,雖然聽到侄兒的呻吟,也沒有聽進耳朵。

  拿儂跑來敲敲牆壁請主人下樓,晚飯已經預備好了。走到穹窿下面樓梯的最後一級,葛朗台心裡想:

  「既然有八厘利,我一定做這筆生意。兩年以後可以有一百五十萬金洋從巴黎提回來。哎,侄兒在哪裡?」

  「他說不要吃飯,」拿儂說,「真是不顧身體。」

  「省省我的糧食也好。」主人回答。

  「是啵。」她說。

  「嘿!他不會永遠哭下去的。肚子餓了,樹林裡的狼也躲不住呢。」

  晚飯時候,大家好古怪的不出一聲。等到桌布拿掉了,葛朗台太太才說:

  「好朋友,咱們該替兄弟戴孝吧。」

  「真是,太太,你只曉得想出花錢的玩意兒。戴孝在乎心,不在乎衣服。」

  「可是兄弟的孝不能不戴,教會吩咐我們……」

  「就在你六個路易里支出,買你們的孝服罷。我只要一塊黑紗就行。」

  歐也妮抬起眼睛向上望了望,一言不發。她慷慨的天性素來潛伏著,受著壓制,第一遭覺醒了,又時時刻刻受到傷害。

  這一晚,表面上跟他們單調生活中無數的夜晚一樣,但確是最難受的一晚。歐也妮頭也不抬的做她的活計,也不動用隔夜給查理看得一文不值的針線匣。葛朗台太太編織她的套袖。葛朗台坐在一邊把大拇指繞動了四小時,想著明天會教索漠全城吃驚的計算,出神了。

  那晚誰也沒有上門。滿城都在談論葛朗台的那一下辣手,他兄弟的破產,和侄子的到來。為了需要對共同的利益嘮叨一番,索漠城內所有中上階級的葡萄園主,都擠在台·格拉桑府上,對前任區長破口大罵。

  拿儂照例績麻,堂屋的灰色的樓板下面,除了紡車聲,便沒有別的聲響。

  「噯,噯,咱們都愛惜舌頭,捨不得用哪。」她說著,露出一排又白又大的牙齒,像光杏仁。

  「是呀,什麼都得愛惜。」葛朗台如夢方醒似的回答。

  他遠遠看到三年以後的八百萬家私,他在一片黃金的海上載沉載浮。

  「咱們睡覺吧。我代表大家去向侄兒說一聲晚安,順便瞧瞧他要不要吃點東西。」

  葛朗台太太站在二層樓的樓梯台上,想聽聽老頭兒跟查理說些什麼。歐也妮比母親大膽,更走上兩級。

  「喂,侄兒,你心裡難受是不是?好吧,你哭吧,這是常情。父親總是父親。可是我們遇到苦難就得耐心忍受。你在這裡哭,我卻在替你打算。你瞧,做伯父的對你多好。來,拿出勇氣來。要不要喝一小杯酒呢?」

  索漠的酒是不值錢的:請人喝酒就像印度人請喝茶。

  「哎,」葛朗台接著說,「你沒有點火。要不得,要不得!做什麼事都得看個清楚啊。」

  說著他走到壁爐架前面。

  「呦!這不是白燭麼?哪兒來的白燭?娘兒們為了替這個孩子煮雞蛋,把我的樓板都會拆掉呢!」

  一聽到這幾句,母女倆趕緊回房,鑽在床上,像受驚的耗子逃回老窠一樣快。

  「葛朗台太太,你有金山銀山不是?」丈夫走進妻子的臥房問。

  「朋友,我在禱告,等一會好不好?」可憐的母親聲音異樣的回答。

  「見他的鬼,你的好天爺!」葛朗台咕嚕著說。

  凡是守財奴都只知道眼前,不相信來世。葛朗台這句話,把現在這個時代赤裸裸的暴露了出來。金錢控制法律,控制政治,控制風俗,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學校,書籍,人物,主義,一切都在破壞對來世的信仰,破壞這一千八百年以來的社會基礎。如今墳墓只是一個無人懼怕的階段。死後的未來,給提到現在來了。不管什麼義與不義,只要能夠達到塵世的天堂,享盡繁華之福,化心肝為鐵石,胼手胝足的去爭取暫時的財富,像從前的殉道者為了未來的幸福而受盡苦難一樣。這是今日最普遍的,到處都揭櫫著的思想,甚至法律上也這樣寫著。法律不是問立法者「你想些什麼?」而是問「你出多少代價?」等到這種主義從布爾喬亞傳布到平民大眾的時候,真不知我們的國家要變成什麼模樣。

  「太太,你完了沒有?」老箍桶匠問。

  「朋友,我還在為你祈禱呢。」

  「好吧!再見。明兒早上再談。」

  可憐的女人睡下時,仿佛小學生沒有念熟功課,深怕醒來看到老師生氣的面孔。正當她懷著鬼胎鑽入被窩,蒙住耳朵時,歐也妮穿著襯衣,光著腳,跑到床前,吻著她的前額說:

  「噢!好媽媽,明天我跟他說,一切都是我做的。」

  「不行,他會送你到諾阿伊哀。還是讓我來對付,他不會把我吃掉的。」

  「你聽見沒有,媽媽?」

  「什麼?」

  「他老是在哭哪。」

  「去睡覺吧,孩子。你光著腳要受涼了,地磚潮得很呢。」

  這一天重大的日子就這樣過去了。有錢而可憐的獨養女兒,一輩子都忘不了這一日;從今以後,她的睡眠再沒有從前那麼酣暢那麼深沉了。

  人生有些行為,雖然千真萬確,但從事情本身看,往往像是不可能的。大概我們對於一些自發的決心,從沒加以心理的剖析,對於促成那些行為的神秘的原因,沒有加以說明。歐也妮深刻的熱情,也許要在她最微妙的組織中去分析;因為她的熱情,如一般愛挖苦的人所說的,變成了一種病,使她終身受到影響。許多人寧可否認事情的結局,不願估計一下把許多精神現象暗中聯繫起來的關係,樞紐和連鎖的力量。在懂得觀察人性的人,看了歐也妮的過去,就知道她會天真到毫無顧忌,會突如其來的流露感情。她過去的生活越平靜,女子的憐憫,這最有機智的情感,在她心中發展得越猛烈。所以被白天的事情擾亂之下,她夜裡驚醒了好幾次,探聽堂兄弟的聲息,以為又聽到了從隔天起一直在她心中響著的哀嘆:忽而她看見他悲傷得閉住了氣,忽而夢見他差不多要餓死了。黎明時分,她確實聽到一聲可怕的呼喊,便立刻穿衣,在晨光中躡手躡腳的趕到堂兄弟房裡。房門打開著,白燭一直燒到燭盤底上。查理疲倦之極,在靠椅中和衣睡著,腦袋倒在床上。他像一般空肚子的人一樣做著夢。歐也妮此時盡可哭個痛快,盡可仔細鑑賞這張年青秀美的臉,臉上刻畫著痛苦的痕跡,眼睛哭腫了,雖然睡著,似乎還在流淚。查理睡夢中受到精神的感應,覺得歐也妮來了,便睜開眼睛,看見她滿臉同情的站在面前。

  「噢,大姊,對不起。」他顯然不知道什麼時間,也不知道身在何處。

  「弟弟,這裡還有幾顆真誠的心聽到你的聲音,我們以為你需要什麼呢。你該好好的睡,這樣坐著太累了。」

  「是的。」

  「那麼再見吧。」

  她趕緊溜走,覺得跑到這兒來又高興又害臊。只有天真才會做出這種冒失的事。要是心裡明白的話,連德行也會像罪惡一般作種種計較的。歐也妮在堂兄弟面前並沒發抖,一回到自己屋裡卻兩腿站不直了。渾渾噩噩的生活突然告終,她左思右想的考慮起來,把自己大大的埋怨了一番。「他對我要怎麼想呢?以為我愛上了他吧。」其實這正是她最希望的。坦白的愛情自有它的預感,知道愛能生愛。幽居獨處的姑娘,居然偷偷跑進一個青年的屋子,真是何等的大事!在愛情中間,有些思想有些行為,對某些心靈不就等於神聖的婚約嗎?

  一小時以後,她走進母親房內,像平時一樣服侍她起床。然後她們倆坐在窗下老位置上等候葛朗台,焦急的情緒正如一個人害怕責罵與懲戒的時候,心發冷發熱,或者揪緊或者膨脹,看各人的氣質而定。這種情緒也很自然,連家畜也感覺到:它們自己不小心而受了傷可以不哼一聲,犯了過失挨了打,一點兒痛苦就會使它們號叫。老頭兒下樓了,心不在焉的跟太太說話,擁抱了一下歐也妮,坐上飯桌,仿佛已經忘記了隔夜恐嚇的話。

  「侄兒怎麼啦?這孩子倒不打攪人。」

  「先生,他睡著呢。」拿儂回答。

  「再好沒有,他用不到白燭了。」葛朗台用譏諷的口氣說。

  這種反常的寬大,帶些諷刺的高興,使葛朗台太太不勝驚奇,留神瞧著她的丈夫。老頭兒……(這兒似乎應當提醒讀者,在都蘭,安育,博愛都,布勒塔尼這些區域,老頭兒這個名稱——我們已經好幾次用來稱呼葛朗台了——用於最淳厚的人,同時也用於最殘忍的人,只要他們到了相當的年齡。所以這個稱呼對個人的慈悲仁厚毫無關係。)老頭兒拿起帽子,手套,說:

  「我要到廣場上去溜達一下,好碰到咱們的幾位克羅旭。」

  「歐也妮,你父親心中一定有事。」母親對女兒說。

  的確,不大需要睡眠的葛朗台,夜裡大半時間都在作種種初步的盤算。這些盤算,使他的見解,觀察,計劃,特別來得準確,而且百發百中,做一樣成功一樣,叫索漠人驚嘆不已。人類所有的力量,只是耐心加上時間的混合。所謂強者是既有意志,又能等待時機。守財奴的生活,便是不斷的運用這種力量為自我效勞。他只依賴兩種情感:自尊心與利益。但利益既是自尊心的實際表現,並且是真正優越的憑據,所以自尊心與利益是一物的兩面,都從自私自利來的。因此,凡是守財奴都特別耐人尋味,只要有高明的手段把他烘托出來。這種人物涉及所有的情感,可以說集情感之大成,而我們個個人都跟他們一脈相通。哪裡有什麼全無欲望的人?而沒有金錢,哪個欲望能夠滿足?

  葛朗台的確心中有事,照他妻子的說法。像所有的守財奴一樣,他非跟人家勾心鬥角,把他們的錢合法的賺過來不可,這在他是一種無時或已的需要。搜刮旁人,豈非施展自己的威力,使自己老是可以有名有分的瞧不起那些過於懦弱的,給人吃掉的人嗎?躺在上帝面前的那平安恬靜的羔羊,真是塵世的犧牲者最動人的寫照,象徵了犧牲者在彼世界的生活,證明懦弱與受苦受到何等的光榮。可是這些微言奧旨有誰懂得?守財奴只知道把這頭羔羊養得肥肥的,把它關起來,宰它,烤它,吃掉它,輕蔑它。金錢與鄙薄,才是守財奴的養料。

  夜裡,老頭兒的念頭換了一個方向;這是他表現寬大的緣故。他想好了一套陰謀詭計,預備開巴黎人的玩笑,折磨他們,捉弄他們,把他們捻一陣捏一陣,叫他們奔來,奔去,流汗,希望,急得臉色發白;是啊,他這個老箍桶匠,在灰色的堂屋底里,在索漠家中蟲蛀的樓梯上走的時候,就能這樣的玩弄巴黎人。他一心想著侄兒的事,他要挽回亡弟的名譽,可無須他或他的侄兒花一個錢。他的現金馬上要存放出去,三年為期,現在他只消管理田地了;所以非得找些材料讓他施展一下狡獪的本領不可,而兄弟的破產就是現成的題目。手裡沒有旁的東西可以擠壓,他就想把巴黎人捏成齏粉,讓查理得些實惠,自己又一文不花的做了個有義氣的哥哥。他的計劃中根本沒有什麼家庭的名譽,他的好意有如賭徒的心情,喜歡看一場自己沒有下注的賭博賭得精彩。克羅旭是他必不可少的幫手,他卻不願意去找他們,而要他們來找他。他決心把剛才想好的計劃當晚就開始搬演,以便下一天早上,不用花一個小錢,教全城的人喝他的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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