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巴黎的堂兄弟
2024-10-08 06:47:44
作者: (法)巴爾扎克
查理·葛朗台,二十二歲的俊俏後生,跟那些老實的內地人正好成為古怪的對照;人家看了他貴族式的舉動態度已經心中有氣,而且還在加以研究,以便大大的訕笑他一番。這緣故需要說明一下。
在二十二歲上,青年人還很接近童年,免不了孩子氣。一百個中間,說不定九十九個都會像查理·葛朗台一樣的行事。那天晚上的前幾日,父親吩咐他到索漠的伯父那裡住幾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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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巴黎的葛朗台念頭轉到歐也妮。初次跑到內地的查理,便想拿出一個時髦青年的驃勁,在州縣裡擺闊,在地方上開風氣,帶一些巴黎社會的新玩意來。總之,一句話說盡,他要在索漠比在巴黎花更多的時間刷指甲,對衣著特別出神入化,下一番苦功,不比有些時候一個風流年少的人倒故意的不修邊幅,要顯得瀟灑。
因此,查理帶了巴黎最漂亮的獵裝,最漂亮的獵槍,最漂亮的刀子,最漂亮的刀鞘。他也帶了全套最新奇的背心:灰的,白的,黑的,金殼蟲色的,閃金光的,嵌水鑽的,五色條紋的,雙疊襟的,高領口的,直領口的,翻領的,紐扣一直扣到脖子的,金紐扣的。還有當時風行的各式硬領與領帶,名裁縫蒲伊松做的兩套服裝,最講究的內衣。母親給的一套華麗的純金梳妝用具也隨身帶了。凡是花花公子的玩意兒,都已帶全;一隻玲瓏可愛的小文具盒也沒有忘記。這是一個最可愛的——至少在他心目中——他叫作阿納德的闊太太送的禮物。她此刻正在蘇格蘭陪著丈夫遊歷,煩悶不堪,可是為了某些謠言不得不暫時犧牲一下幸福。他也帶了非常華麗的信箋,預備每半個月和她通一次信。巴黎浮華生活的行頭,簡直應有盡有,從決鬥開場時用的馬鞭起,直到決鬥結束時用的鏤工細巧的手槍為止,一個遊手好閒的青年出門打天下的隨身傢伙,都包括盡了。父親吩咐他一個人上路,切勿浪費,所以他包了驛車的前廂,很高興那輛特地定造,預備六月里坐到巴登溫泉與貴族太太阿納德相會的,輕巧可愛的轎車,不致在這次旅行中糟蹋。
查理預備在伯父家裡碰到上百客人,一心想到他森林中去圍獵,過一下宮堡生活。他想不到伯父就在索漠;車子到的時候,他打聽去法勞豐的路;等到知道伯父在城裡,便以為他住的必是高堂大廈。索漠也罷,法勞豐也罷,初次在伯父家露面非體體面面不行,所以他的旅行裝束是最漂亮的,最大方的,用當時形容一個人一件東西美到極點的口語說,是最可愛的。利用在都爾打尖的時間,他叫了一個理髮匠把美麗的栗色頭髮重新燙過;襯衫也換過一件,戴一條黑緞子領帶,配上圓領,使那張滿面春風的小白臉愈加顯得可愛了。一襲小腰身的旅行外套,紐扣只扣了一半,露出一件高領羊毛背心,裡面還有第二件白背心。他的表隨便納在一隻袋裡,短短的金鍊系在鈕孔上。灰色褲子,紐扣都在兩旁,加上黑絲線繡成的圖案,式樣更美觀了。他極有風趣的揮動手杖,雕刻精工的黃金柄,並沒奪去灰色手套的光澤。最後,他的便帽也是很大方的。
只有巴黎人,一個第一流的巴黎人,才能這樣打扮而不至於俗氣,才有本領使那些無聊的裝飾顯得調和;給這些行頭做支援的,還有一股驃勁,表示他有的是漂亮的手槍,百發百中的功夫,和那位貴族太太阿納德。
因此,要了解索漠人與年輕的巴黎人彼此的驚訝,要在堂屋與構成這幅家庭小景的灰暗的陰影中,把來客風流典雅的光彩看個真切的話,就得把幾位克羅旭的模樣懸想一番。三個人都吸鼻煙,既淌鼻水,又讓黃裡帶紅、衣領打皺、褶襉發黃的襯衫胸飾沾滿了小黑點:他們久已不在乎這些。軟綿綿的領帶,一扣上去就縮成一根繩子。襯衫內衣之多,一年只要洗兩次,在衣櫃底上成年累月的放舊了,顏色也灰了。邋遢與衰老在他們身上合而為一。跟破爛衣服一樣的衰敗,跟褲子一樣的打皺,他們的面貌顯得憔悴,硬化,嘴臉都扭做一團。
其餘的人也是衣冠不整,七零八落,沒有一點兒新鮮氣象,跟克羅旭他們的落拓半斤八兩。內地的裝束大概都是如此,大家不知不覺只關心一副手套的價錢,而不想打扮給人家看了。只有討厭時裝這一點,台·格拉桑與克羅旭兩派的意見是一致的。巴黎客人一拿起手眼鏡,打量堂屋裡古怪的陳設,樓板的梁木,護壁板的色調,護壁板上數量多得可以標點《日用百科全書》與《政府公報》的蒼蠅屎的時候,那些玩摸彩戲的人便立刻揚起鼻子打量他,好奇的神情似乎在看一頭長頸鹿。台·格拉桑父子雖然見識過時髦人物,也跟在座的人一樣的驚訝,或許是眾人的情緒有股說不出的力量把他們感染了,或許他們表示贊成,所以含譏帶諷的對大家擠眉弄眼,仿佛說:「你們瞧,巴黎人就是這副腔派。」
並且他們盡可從從容容的端相查理,不用怕得罪主人。葛朗台全副精神在對付手裡的一封長信,為了看信,他把牌桌上唯一的蠟燭拿開了,既不顧到客人,也不顧到他們的興致。歐也妮從來沒見過這樣美滿的裝束與人品,以為堂兄弟是什麼天上掉下來的妙人兒。光亮而捲曲有致的頭髮散出一陣陣的香氣,她儘量的聞著,嗅著,覺得飄飄然。漂亮精美的手套,她恨不得把那光滑的皮去摸一下。她羨慕查理的小手,皮色,面貌的嬌嫩與清秀。這可以說是把風流公子給她的印象作了一個概括的敘述。可是一個沒有見過世面的姑娘,只知道縫襪子,替父親補衣裳,在滿壁油膩的屋子裡討生活的——冷清的街上一小時難得看到一個行人——這樣一個女子一見這位堂兄弟,自然要神魂顛倒,好像一個青年在英國聖誕畫冊上看到了那些奇妙的女人,鏤刻的精巧,大有吹一口氣就會把天仙似的美女從紙上吹走了似的。
查理掏出一條手帕,是在蘇格蘭遊歷的闊太太繡的,美麗的繡作正是熱戀中懷著滿腔愛情做成的;歐也妮望著堂兄弟,看他是否當真拿來用。查理的舉動,態度,拿手眼鏡的姿勢,故意的放肆,還有對富家閨女剛才多麼喜歡的那個針線匣,他認為毫無價值或俗不可耐而一臉瞧不起的神氣,總之,查理的一切,凡是克羅旭與台·格拉桑他們看了刺眼的,歐也妮都覺得賞心悅目,使她當晚在床上老想著那個了不起的堂兄弟,睡不著覺。
摸彩摸得很慢,不久也就歇了。因為長腳拿儂進來高聲地說:
「太太,得找被單替客人鋪床啦。」
葛朗台太太跟著拿儂走了。台·格拉桑太太便輕輕地說:
「我們把錢收起來,歇了吧。」
各人從缺角的舊碟子內把兩個銅子的賭注收起,一齊走到壁爐前面,談一會兒天。
「你們完了嗎?」葛朗台說著,照樣念他的信。
「完了,完了。」台·格拉桑太太答著話,挨著查理坐下。歐也妮像一般初次動心的少女一樣,忽然想起一個念頭,離開堂屋,給母親和拿儂幫忙去了。要是一個手腕高明的懺悔師盤問她,她一定會承認那時既沒想到母親,也沒想到拿儂,而是非常急切的要看看堂兄弟的臥房,替他張羅一下,放點兒東西進去,唯恐人家有什麼遺漏,樣樣要想個周到,使他的臥房儘可能顯得漂亮,乾淨。歐也妮已經認為只有她才懂得堂兄弟的口味與心思。
母親與拿儂以為一切安排定當,預備下樓了,她卻正好趕上,指點給她們看,什麼都不行。她提醒拿儂撿一些炭火,弄個腳爐烘被單;她親手把舊桌子鋪上一方小台布,吩咐拿儂這塊台布每天早上都得更換。她說服母親,壁爐內非好好的生一個火不可,又逼著拿儂瞞了父親搬一大堆木柴放在走廊里。台·拉·裴德里埃老先生的遺產裡面,有一個古漆盤子放在堂屋的三角櫥上,還有一隻六角水晶杯,一隻鍍金褪盡的小羹匙,一個刻著愛神的古瓶,歐也妮一齊搬了來,得意揚揚的擺在壁爐架上。她這一會兒的念頭,比她出世以來所有的念頭還要多。
「媽媽,」她說,「蠟油的氣味,弟弟一定受不了。去買一支白燭怎麼樣?……」說著她像小鳥一般輕盈的跑去,從錢袋裡掏出她的月費,一塊五法郎的銀幣,說:
「喂,拿儂,快點兒去。」
她又拿了一個糖壺,賽佛窯燒的舊瓷器,是葛朗台從法勞豐別莊拿來的。葛朗台太太一看到就嚴重的警告說:
「哎,父親看了還了得!……再說哪兒來的糖呢?你瘋了嗎?」
「媽媽,跟白燭一樣好叫拿儂去買啊。」
「可是你父親要怎麼說呢?」
「他的侄兒連一杯糖水都沒得喝,成什麼話?而且他不會留意的。」
「嘿,什麼都逃不過他的眼睛。」葛朗台太太側了側腦袋。
拿儂猶疑不決,她知道主人的脾氣。
「去呀,拿儂,既然今天是我的生日!」
拿儂聽見小主人第一次說笑話,不禁哈哈大笑,照她的吩咐去辦了。
正當歐也妮跟母親想法把葛朗台派給侄兒住的臥房裝飾得漂亮一些的時候,查理卻成為台·格拉桑太太大獻殷勤,百般挑引的目標。
「你真有勇氣呀,先生,」她對他說,「居然肯丟下巴黎冬天的娛樂,住到索漠來。不過,要是你不覺得我們太可怕的話,你慢慢會看到,這裡一樣可以玩兒的。」
接著她做了一個十足內地式的媚眼。內地女子的眼風,因為平常矜持到極點,謹慎到極點,反而有一種饞涎欲滴的神氣,那是把一切歡娛當作竊盜或罪過的教士特有的眼風。
查理在堂屋裡迷惘到萬分,意想之中伯父的別莊與豪華的生活,跟眼前種種差得太遠了,所以他把台·格拉桑太太仔細瞧過之後,覺得她淡淡的還有一點兒巴黎婦女的影子。她上面那段話,對他好似一種邀請,他便客客氣氣的接受了,很自然的和她攀談起來。台·格拉桑太太把嗓子逐漸放低,跟她說的體己話的內容配合。她和查理都覺得需要密談一下。所以時而調情說笑,時而一本正經的閒扯了一會之後,那位手段巧妙的內地女子,趁其餘的人談論當時全索漠最關心的酒市行情而不注意她的時候,說道:
「先生,要是你肯賞光到舍間來,外子一定跟我一樣的高興。索漠城中,只有在舍間才能同時碰到商界巨頭跟閥閱世家。在這兩個社會裡,我們都有份;他們也只願意在我們家裡見面,因為玩的痛快。我敢驕傲的說一句,舊家跟商界都很敬重我的丈夫。我們一定得給你解解悶。要是你老待在葛朗台先生家裡,哎,天哪!不知你要煩成什麼樣呢!你的老伯是一個守財奴,一心只想他的葡萄秧;你的伯母是一個理路不清的老虔婆;你的堂姊,不痴不癲,沒有教育,沒有陪嫁,俗不可耐,整天只曉得縫抹布。」
「她很不錯呢,這位太太。」查理這樣想著,就跟台·格拉桑太太的裝腔作勢呼應起來。
「我看,太太,你大有把這位先生包辦的意思。」又胖又高的銀行家笑著插嘴。
聽到這一句,公證人與所長都說了些俏皮話;可是神甫很狡猾的望著他們,吸了一撮鼻煙,拿煙壺向大家讓了一陣,把眾人的思想歸納起來說:
「除了太太,還有誰能給這位先生在索漠當嚮導呢?」
「啊,啊!神甫,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台·格拉桑先生問。
「我這句話,先生,對你,對尊夫人,對索漠城,對這位貴客,都表示最大的好意。」奸猾的老頭兒說到末了,轉身望著查理。
克羅旭神甫裝作全沒注意查理和台·格拉桑太太的談話,其實早已猜透了。
「先生,」阿道夫終於裝作隨便的樣子,對查理說,「不知道你還記得我嗎,在紐沁根男爵府上,跳四組舞的時候我曾經跟你照過一面[5],並且……」
「啊,不錯,先生,不錯。」查理回答,他很詫異的發覺個個人都在巴結他。
「這一位是你的世兄嗎?」他問台·格拉桑太太。
神甫狡猾的瞅了她一眼。
「是的,先生。」她說。
「那麼你很年輕就上巴黎去了?」查理又轉身問阿道夫。
「當然嘍,先生,」神甫插嘴道,「他們斷了奶,咱們就打發他們進京看花花世界了。」
台·格拉桑太太極有深意的把神甫瞪了一眼,表示質問。他卻緊跟著說:
「只有在內地,才能看到像太太這樣三十多歲的女子,兒子都快要法科畢業了,還是這麼嬌嫩。」他又轉身對著台·格拉桑太太:「當年跳舞會裡,男男女女站在椅子上爭著看你跳舞的光景,還清清楚楚在我眼前呢。你紅極一時的盛況仿佛是昨天的事。」
「噢!這個老混蛋!」台·格拉桑太太心裡想,「難道他猜到了我的心事嗎?」
「看來我在索漠可以大大的走紅呢。」查理一邊想一邊解開上衣的紐扣,把一隻手按在背心上,眼睛望著空中,仿英國雕刻家凱脫萊塑的拜倫的姿勢。
葛朗台老頭的不理會眾人,或者不如說他聚精會神看信的神氣,逃不過公證人和所長的眼睛。葛朗台的臉這時給燭光照得格外分明,他們想從他微妙的表情中間揣摩書信的內容。老頭兒的神色,很不容易保持平日的鎮靜。並且像下面這樣一封悲慘的信,他念的時候會裝作怎樣的表情,誰都可以想像得到:
大哥,我們分別快二十三年了。最後一次會面是我結婚的時候,那次我們是高高興興分手的。當然,我想不到有這麼一天,要你獨立支撐家庭。你當時為了家業興隆多麼快活。可是這封信到你手裡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世界上了。以我的地位,我不願在破產的羞辱之後靦顏偷生。我在深淵邊上掙扎到最後一刻,希望能突破難關。可是非倒不可。我的經紀人以及公證人洛庚,他們的破產,把我最後一些資本也弄光了。我欠了近四百萬的債,資產只有一百萬。囤積的酒,此刻正碰到市價慘跌,因為你們今年豐收,酒質又好。三天之後,全巴黎的人都要說:「葛朗台原來是個騙子!」我一生清白,想不到死後要受人唾罵。我既沾污了兒子的姓氏,又侵占了他母親的一份財產。他還一點兒不知道呢,我疼愛的這個可憐的孩子!我和他分手的時候,彼此依依不捨。幸而他不知道這次的訣別是我最後一次發泄熱情。將來他會不會咒我呢?大哥,大哥,兒女的詛咒是最可怕的!兒女得罪了我們,可以求告,討饒;我們得罪了兒女,卻永遠挽回不了。葛朗台,你是我的兄長,應當保護我:不要讓查理在我的墳墓上說一句狠毒的話!大哥,即使我用血淚寫這封信,也不至於這樣痛苦;因為我可以痛哭,可以流血,可以死,可以沒有知覺;但我現在只覺得痛苦,而且眼看著死,一滴眼淚都沒有。你如今是查理的父親了,他沒有外婆家的親戚,你知道為什麼。唉,為什麼我當時不聽從社會的成見呢?為什麼我向愛情低頭呢?為什麼我娶了一個貴人的私生女兒?查理無家可歸了。可憐的孩子!孩子!你得知道,葛朗台,我並不為了自己求你;並且你的家產也許還押不到三百萬;我求你是為我的兒子呀!告訴你,大哥,我想到你的時候是合著雙手哀求的。葛朗台,我臨死之前把查理付託給你了。現在我望著手槍不覺得痛苦了,因為想到有你擔起為父的責任。查理對我很孝順,我對他那麼慈愛,從來不違拗他,他不會恨我的。並且你慢慢可以看到:他性情和順像他母親,絕不會有什麼事教你難堪。可憐的孩子!他是享福慣的。你我小時候吃著不全的苦處,他完全不知道……而他現在傾家蕩產,只有一個人了!一定的,所有的朋友都要迴避他,而他的羞辱是我造成的。啊!我恨不得把他一手帶上天國,放在他母親身邊,唉,我簡直瘋了!我還得講我的苦難,查理的苦難。我打發他到你那兒,讓你把我的死訊和他將來的命運婉轉的告訴他。希望你做他的父親,慈愛的父親。切勿一下子逼他戒絕悠閒的生活,那他會送命的。我願意跪下來,求他拋棄母親的遺產,而不要站在我的債權人的地位。可是不必,他有傲氣,一定知道他不該站在我的債主一起。你得教他趁早拋棄我的遺產[6]。我替他造成的艱苦的處境,你得仔細解釋給他聽;如果他對我的孝心不變,那麼替我告訴他,前途並不絕望。咱們倆當初都是靠工作翻身的,將來他也可以靠了工作把我敗掉的家業掙回來。如果他肯聽我為父的話——為了他,我簡直想從墳墓里爬起來——他應該出國,到印度去[7]!大哥,查理是一個勇敢正直的青年,你給他一批出口貨讓他經營,他死也不會賴掉你給他的第一筆資本的;你一定得供給他,葛朗台!否則你將來要受良心責備的。啊!要是你對我的孩子不肯幫忙,不加憐愛,我要永久求上帝懲罰你的無情無義。我很想搶救出一部分財產,因為我有權在他母親的財產裡面留一筆給他,可是月底的開支把我全部資源分配完了。不知道孩子將來的命運,我是死不瞑目的;我真想握著你溫暖的手,聽到你神聖的諾言;但是來不及了。在查理趕路的時間,我要把資產負債表造起。我要以業務的規矩誠實,證明我這次失敗既沒有過失也沒有私弊。這不是為了查理嗎!——別了,大哥。我付託給你的監護權,我相信你一定會慷慨的接受,願上帝為此賜福給你。在彼世界上,永久有一個聲音在為你祈禱。那兒我們早晚都要去的,而我已經在那裡了。
維克多–安越–琪奧默·葛朗台
「嗯,你們在談天嗎?」葛朗台把信照原來的摺痕折好,放在背心袋裡。
他因為心緒不寧,作著種種盤算,便故意裝出謙卑而膽怯的神氣望著侄兒說:
「烤了火,暖和了嗎?」
「舒服得很,伯父。」
「哎,娘兒們到哪裡去了?」
他已經忘了侄兒是要住在他家裡的。
這時歐也妮和葛朗台太太正好回到堂屋。
「樓上什麼都端整好了吧?」老頭兒的心又定了下來。
「端整好了,父親。」
「好吧,查理,你覺得累,就教拿儂帶你上去。我的媽,那可不是漂亮哥兒住的房間喔!原諒我們種葡萄的窮人,都給捐稅刮光了。」
「我們不打攪了,葛朗台,」銀行家插嘴道,「你跟令侄一定有話談。我們走了。明兒見。」
一聽這幾句話,大家站起身來告別,各人照著各人的派頭行禮。老公證人到門口找出燈籠點了,提議先送台·格拉桑一家回去。台·格拉桑太太沒料到中途出了事,散得這麼早,家裡的當差還沒有來接。
「太太,肯不肯賞臉,讓我攙著你走?」克羅旭神甫對台·格拉桑太太說。
「謝謝你,神甫,有孩子招呼我呢。」她冷冷的回答。
「太太們跟我一塊兒走是沒有嫌疑的。」神甫說。
「喂,就讓克羅旭先生攙著你吧。」她的丈夫接口說。
神甫攙著美麗的太太,故意輕快的走在眾人前面。
「這青年很不錯啊,太太,」他緊緊抓著她的胳膊說,「葡萄割完,籃子沒用了!事情吹啦。你休想葛朗台小姐了,歐也妮是給那個巴黎人的囉。除非這個堂兄弟愛上什麼巴黎女子,令郎阿道夫遇到了一個最……的敵手……」
「別這麼說,神甫。回頭他就會發覺歐也妮是一個傻姑娘,一點兒嬌嫩都談不上。你把她打量過沒有?今晚上她臉孔黃得像木瓜。」
「這一點也許你已經提醒堂兄弟了?」
「老實不客氣……」
「太太,你以後永遠坐在歐也妮旁邊,那麼不用對那個青年人多說他堂姊的壞話,他自己會比較,而且對……」
「他已經答應後天上我們家吃晚飯。」
「啊!要是你願意的話,太太……」神甫說。
「願意什麼,神甫?是不是想教壞我?天哪,我一生清白,活到了三十九歲,總不成再來糟蹋自己的聲名,那怕是為了得蒙古大皇帝的天下!你我在這個年紀上都知道說話應該有個分寸。以你教士的身份,你的念頭真是太不像話了。呸!倒像《福勃拉》[8]書中的……」
「那麼你念過《福勃拉》了?」
「不,神甫,我是說《男子可畏》那部小說。」
「啊!這部書正經多了,」神甫笑道,「你把我當作像現在的青年一樣壞!我不過想勸你……」
「你敢說你不是想替我出壞主意嗎?事情還不明白?這青年人固然不錯,我承認,要是他追求我,他當然不會想到他的堂姊了。在巴黎,我知道,有一般好媽媽為了兒女的幸福跟財產,不惜來這麼一手;可是咱們是在內地呀,神甫。」
「對,太太。」
「並且,」她又說,「哪怕是一萬萬的家私,我也不願意用這種代價去換,阿道夫也不願意。」
「太太,我沒有說什麼一萬萬。誘惑來的時候,恐怕你我都抵抗不了。不過我認為一個清白的女子,只要用意不差,無傷大雅的調調情也未始不可,交際場中,這也是女人的一種責任……」
「真的嗎?」
「太太,我們不是都應當討人喜歡嗎?……對不起,我要擤一下鼻子。真的,太太,」他接下去說,「他拿手眼鏡照你,比他照我的時候,神氣似乎要來得親熱一些;自然,我原諒他愛美甚於敬老……」
「顯而易見,」所長在後面用他粗嘎而宏大的聲音說,「巴黎的葛朗台打發兒子到索漠來,完全是為了親事……」
「那麼堂兄弟就不至於來得這麼突兀了。」公證人回答。
「那倒不一定,」台·格拉桑先生表示意見,「那傢伙一向喜歡藏頭露尾的。」
「喂,台·格拉桑,」他太太插嘴道,「我已經請他來吃晚飯了,那小伙子。你再去邀上拉索尼埃夫婦,杜·奧多阿一家,還有那美麗的杜·奧多阿小姐;噢,但願她那一天穿得像個樣子!她母親真會忌妒,老把她裝扮得那麼丑!」她又停下腳步對三位克羅旭說:「希望你們也賞光。」
「你們到了,太太。」公證人說。
三位克羅旭別了三位台·格拉桑回家,一路上拿出內地人長於分析的本領,把當晚那件大事從各方面推敲了一番。為了這件事,克羅旭和台·格拉桑兩家的關係有了變化。支配這些大策略家行事的世故,使雙方懂得暫時有聯合對付共同敵人的必要。他們不是應該協力同心阻止歐也妮愛上堂兄弟,阻止查理想到堂姊嗎?他們要用花言巧語去陰損人家,表面上恭維,骨子裡詆毀,時時刻刻說些似乎天真而別有用心的話:那巴黎人是否能夠抵抗這些手段,不上他們的當呢?
趕到堂屋裡只剩下四個家屬的時候,葛朗台對侄兒說道:
「該睡覺了。夜深了,你到這兒來的事不能再談了;明天再挑個合適的時間吧。我們八點吃早飯;中午隨便吃一點水果跟麵包,喝一杯白酒;五點吃晚飯,像巴黎人一樣。這是我們的規矩。你想到城裡城外去玩兒吧,儘管自便。原諒我很忙,沒有工夫老是陪你。說不定你會到處聽見人家說我有錢:這裡是葛朗台先生的,那裡又是葛朗台先生的。我讓他們說,這些廢話不會破壞我的信用。可是我實在沒有錢,到了這個年紀,還像做夥計的一樣,全部家當只有一雙手和一隻蹩腳刨子。你不久或者自己會明白,要流著汗去掙一個錢是多麼辛苦。喂,拿儂,把蠟燭拿來。」
「侄兒,我想你屋子裡用的東西大概都齊了,」葛朗台太太說,「缺少什麼,儘管吩咐拿儂。」
「不會吧,伯母,我什麼都帶齊的!希望你跟大姊都睡得好。」
查理從拿儂手裡接過一支點著的白燭,安育城裡的貨色,鋪子裡放久了,顏色發黃,初看跟蠟燭差不多;葛朗台根本想不到家裡有白燭,也就不曾發覺這件奢侈品。
「我來帶路。」他說。
照例應當從大門裡邊的環洞中出去,葛朗台卻鄭重其事的,走堂屋與廚房之間的過道上樓。過道與樓梯中間隔著一扇門,嵌著橢圓形的大玻璃,擋一下樓梯洞裡的冷氣。但是到了冬天,雖然堂屋的門,上下四周都釘著絨布條子,照樣有尖利的冷風鑽進來,使裡面不容易保持相當的溫度。
拿儂把大門上鎖,關起堂屋,到馬房裡放出那條聲音老是發嗄,仿佛害什麼喉頭炎似的狼狗。這畜生兇猛無比,只認得拿儂一人。他們都是鄉下出身,所以彼此了解。查理看到樓梯間牆壁發黃,到處是煙燻的痕跡,扶手全給蟲蛀了的樓梯,在伯父沉重的腳下顫抖,他的美夢更加吹得無影無蹤了;他疑心走進了一座雞棚,不由得轉身望望他的伯母與堂姊;她們卻是走慣這座樓梯的,根本沒有猜到他為什麼驚訝,還以為他表示親熱,便對他很愉快的一笑,越發把他氣壞了。
「父親送我到這兒來見什麼鬼呀!」他心裡想。
到了樓上,他看見三扇土紅色的門,沒有門框子,嵌在剝落的牆壁里,釘著兩頭作火舌形的鐵條,就像長長的鎖眼兩端的花紋。正對樓梯的那扇門,一望而知是堵死了的。這間屋正好在廚房上面,只能從葛朗台的臥房進去,是他辦事的密室,獨一無二的窗洞臨著院子,裝著粗大的鐵柵。
這間房,不用說別人,連葛朗台太太都不准進去,他要獨自守在裡面,好似煉丹師守護丹爐一般。這兒,他準是很巧妙的安排下什麼密窟,藏著田契屋契之類,掛著秤金路易的天平,更深夜靜的躲在這裡寫憑據,收條,作種種計算;所以一般生意人永遠看到葛朗台樣樣都有準備,以為他有什麼鬼使神差供他驅遣似的。當拿儂打鼾的聲音震動樓板,狼狗在院中巡邏,打呵欠,歐也妮母女倆沉沉酣睡的時候,老箍桶匠一定在這兒眯著眼睛看黃金,摩挲把玩,裝入桶內,加上箍套。密室的牆壁既厚實,護窗也嚴密。鑰匙只有他一個人有。據說他還在這兒研究圖樣,上面連果樹都註明的,他核算他的出產,數字的準確至多是一根葡萄秧一捆柴上下。
這扇堵死的門對面是歐也妮的房門。樓梯道的盡頭是老夫婦倆的臥室,占據了整個前樓的地位。葛朗台太太和女兒的屋子是相連的,中間隔一扇玻璃門。葛朗台和太太的兩間臥室,有板壁分隔,密室與他的臥室之間是厚實的牆。
葛朗台老頭把侄兒安置在三樓上,那間高爽的頂樓正好在他的臥室上面,如果侄兒高興起來在房內走動,他可以聽得清清楚楚。
歐也妮和母親走到樓梯道中間,互相擁抱道別;她又對查理說了幾句告別的話,嘴上很冷淡,在姑娘的心裡一定是很熱的;然後她們各自進房。
「這是你的臥房了,侄兒,」葛朗台一邊開門一邊說,「要出去,先叫拿儂。沒有她,對不起!咱們的狗會一聲不響把你吃掉。好好睡罷。再見。嗨!嗨!娘兒們給你生了火啦。」
這時長腳拿儂提著腳爐進來了。
「哦,又是一個!」葛朗台說,「你把我侄兒當作臨產的女人嗎?把腳爐拿下去,拿儂!」
「先生,被單還潮呢,再說,侄少爺真是嬌嫩得像女人一樣。」
「也罷,既然你存心討好他,」葛朗台把她肩膀一推,「可是留神,別失火。」
吝嗇鬼一路下樓,不知嘟囔些什麼。
查理站在行李堆中愣住了。這間頂樓上的臥房,那種黃地小花球的糊壁紙,像小酒店裡用的;粉石的壁爐架,線條像溝槽一般,望上一眼就教你發冷;黃椅子的草坐墊塗過油,似乎不止有四隻角;床幾的大肚子打開著,容得下一個輕騎兵;稀薄的腳毯上邊是一張有頂的床,滿是蛀洞的帳幔搖搖欲墜。查理一件件的看過了,又一本正經的望著長腳拿儂,說道:
「嗨!嗨!好嫂子,這當真是葛朗台先生的府上嗎,當過索漠區長,巴黎葛朗台先生的哥哥嗎?」
「對呀,先生,一個多可愛,多和氣,多好的老爺哪。要不要幫你打開箱子?」
「好啊,怎麼不要呢,我的兵大爺!你沒有在御林軍中當過水手嗎?」
「噢!噢!噢!」拿儂叫道,「什麼?御林軍的水手?淡的還是鹹的?走水路的嗎?」
「來,把鑰匙拿去,在這口提箱裡替我把睡衣找出來。」
一件金線繡花古式圖案的綠綢睡衣,把拿儂看呆了。
「你穿了這個睡覺嗎?」
「是呀。」
「哎喲!聖母瑪利亞!披在祭壇上做桌圍才合適呢。我的好少爺,把它捐給教堂吧,包你上天堂,要不然你的靈魂就沒有救啦。噢!你穿了多好看。我要叫小姐來瞧一瞧。」
「喂,拿儂,別嚷,好不好?讓我睡覺,我明兒再來整東西;你看中我的睡衣,就讓你拿去救你的靈魂吧。我是誠心的基督徒,臨走一定留下來,你愛怎辦就怎辦吧。」
拿儂呆呆的站在那裡,端相著查理,不敢相信他的話。
「把這件漂亮衣衫給我?」她一邊走一邊說,「他已經在說夢話了,這位少爺。明兒見。」
「明兒見,拿儂。」——查理入睡之前又想:「我到這兒來幹什麼呢?父親不是一個呆子,教我來必有目的。好吧,正經事,明兒想,不知哪個希臘的笨伯說的。」
歐也妮祈禱的時候忽然停下來想道:「聖母瑪利亞,多漂亮呀,這位堂兄弟!」這天晚上她的禱告就沒有做完。
葛朗台太太臨睡的時候一點念頭都沒有。從板壁正中的小門中間,她聽見老頭兒在房內踱來踱去。像所有膽小的女人一樣,她早已識得老爺的脾氣。海鷗預知雷雨,她也能從微妙莫測的徵兆上面,預感到葛朗台心中的風暴,於是就像她自己所說的,她裝著假死。
葛朗台望著那扇裡邊有鐵板的密室的門,想:
「虧我兄弟想得出,把兒子送給我!嘿,這筆遺產才有趣哩!我可是沒有一百法郎給他。而且一百法郎對這個花花公子中什麼用?他拿手眼鏡照我晴雨表的氣概,就像要放一把火把它燒掉似的。」
葛朗台想著那份痛苦的遺囑可能發生的後果,心緒也許比兄弟寫的時候還要亂。
「我真的會到手這件金線衣衫嗎?……」拿儂自言自語的說。她睡熟的時候,已經穿上了祭壇的桌圍,破天荒第一遭夢見許多鮮花,地毯,綾羅綢緞,正如歐也妮破天荒第一遭夢見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