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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也妮·葛朗台 01 中產階級的面目

2024-10-08 06:47:41 作者: (法)巴爾扎克

  某些內地城市裡面,有些屋子看上去像最陰沉的修道院,最荒涼的曠野,最淒涼的廢墟,令人悒鬱不歡。修道院的靜寂,曠野的枯燥和廢墟的衰敗零落,也許這類屋子都有一點。裡面的生活起居是那麼幽靜,要不是街上一有陌生的腳聲,窗口會突然探出一個臉孔像僧侶般的人,一動不動的,黯淡而冰冷的目光把生客瞪上一眼的話,外地客人可能把那些屋子當作沒有人住的空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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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索漠城裡有一所住宅,外表就有這些淒涼的成分。一條起伏不平的街,直達城市高處的古堡,那所屋子便在街的盡頭。現在已經不大有人來往的那條街,夏天熱,冬天冷,有些地方暗得很,可是頗有些特點:小石子鋪成的路面,傳出清脆的回聲,永遠清潔,乾燥;街面窄而多曲折;兩旁的屋子非常幽靜,坐落在城腳下,屬於老城的部分。

  上了三百年的屋子,雖是木造的,還很堅固,各種不同的格式別有風光,使索漠城的這一個區域特別引起考古家與藝術家的注意。你走過這些屋子,不能不欣賞那些粗大的梁木,兩頭雕出古怪的形象,蓋在大多數的底層上面,成為一條黝黑的浮雕。

  有些地方,屋子的橫木蓋著石板,在不大結實的牆上勾勒出藍色的圖案,木料支架的屋頂,年深月久,往下彎了;日曬雨淋,椽子已經腐爛,翹曲。有些地方,露出破舊黝黑的窗檻,細巧的雕刻已經看不大清,窮苦的女工放上一盆石竹或薔薇,窗檻似乎就承受不住那棕色的瓦盆。再往前走,有的門上釘著粗大的釘子,我們的祖先異想天開的,刻上些奇形怪狀的文字,意義是永遠沒法知道的了:或者是一個新教徒在此表明自己的信仰,或者是一個舊教徒為反對新教而詛咒亨利四世。也有一般布爾喬亞刻些徽號,表示他們是舊鄉紳,掌握過當地的行政,這一切中間就有整部法蘭西歷史的影子。一邊是牆壁粉得很粗糙的,搖搖欲墜的屋子,還是工匠賣弄手藝的遺物;貼鄰便是一座鄉紳的住宅,半圓形門框上的貴族徽號,受過了一七八九年以來歷次革命的摧殘,還看得出遺蹟。

  這條街上,做買賣的底層既不是小鋪子,也不是大商店,喜歡中世紀文物的人,在此可以遇到一派樸素簡陋的氣象,完全像我們上代里的習藝工場[1]。寬大低矮的店堂,沒有鋪面,沒有擺在廊下的貨攤,沒有櫥窗,可是很深,黑洞洞的,里里外外沒有一點兒裝潢。滿板的大門分做上下兩截,簡陋的釘了鐵皮;上半截往裡打開,下半截裝有帶彈簧的門鈴,老是有人開進開出。門旁半人高的牆上,一排厚實的護窗板,白天卸落,夜晚裝上,外加鐵閂好落鎖。這間地窖式的潮濕的屋子,就靠大門的上半截,或者窗洞與屋頂之間的空間,透進一些空氣與陽光。半人高的牆壁下面,是陳列商品的地位。招徠顧客的玩意,這兒是絕對沒有的。貨色的種類要看鋪子的性質:或者擺著兩三桶鹽和鰵魚,或者是幾捆帆布與繩索,樓板的椽木上掛著黃銅索,靠牆放一排桶箍,再不然架上放些布匹。

  你進門吧,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乾乾淨淨的,戴著白圍巾,手臂通紅,立刻放下編織物,叫喚她的父親或母親來招呼你,也許是兩個銅子也許是兩萬法郎的買賣,對你或者冷淡,或者殷勤,或者傲慢,那得看店主的性格了。

  你可看到一個做酒桶木材的商人,兩隻大拇指繞來繞去的,坐在門口跟鄰居談天。表面上他只有些起碼的酒瓶架或兩三捆薄板;但是安育地區所有的箍桶匠,都是向他碼頭上存貨充足的工場購料的。他知道如果葡萄的收成好,他能賣掉多少桶板,估計的準確最多是一兩塊板上下。一天的好太陽教他發財,一場雨水教他虧本:酒桶的市價,一個上午可以從十一法郎跌到六法郎。

  這個地方像都蘭區域一樣,市面是由天氣做主的。種葡萄的,有田產的,木材商,箍桶匠,旅店主人,船夫,都眼巴巴的盼望太陽;晚上睡覺,就怕明朝起來聽說隔夜結了冰;他們怕風,怕雨,怕旱,一會兒要雨水,一會兒要天時轉暖,一會兒又要滿天上雲。在天公與塵世的利益之間,爭執是沒得完的。晴雨表能夠輪流的教人愁,教人笑,教人高興。

  這條街從前是索漠城的大街,從這一頭到那一頭,「黃金一般的好天氣」這句話,對每份人家都代表一個收入的數目。而且個個人會對鄰居說:「是啊,天上落金子下來了。」因為他們知道一道陽光和一場時雨帶來多少利益。在天氣美好的節季,到了星期六中午,就沒法買到一個銅子的東西。做生意的人也有一個葡萄園,一方小園地,全要下鄉去忙他兩天。買進,賣出,賺頭,一切都是預先計算好的,生意人盡可以花大半日的工夫打哈哈,說長道短,刺探旁人的私事。某家的主婦買了一隻竹雞,鄰居就要問她的丈夫是否煮得恰到好處。一個年輕的姑娘從窗口探出頭來,絕沒有辦法不讓所有的閒人瞧見。因此大家的良心是露天的,那些無從窺測的,又暗又靜的屋子,並藏不了什麼秘密。

  一般人差不多老在露天過活:每對夫婦坐在大門口,在那裡吃中飯,吃晚飯,吵架拌嘴。街上的行人,沒有一個不經過他們的研究。所以從前一個外鄉人到內地,免不了到處給人家取笑。許多有趣的故事便是這樣來的,安越人的愛尋開心也是這樣出名的,因為編這一類的市井笑料是他們的拿手。

  早先本地的鄉紳全住在這條街上,街的高頭都是古城裡的老宅子,世道人心都還樸實的時代——這種古風現在是一天天的消滅了——的遺物。我們這個故事中的那所淒涼的屋子,就是其中之一。

  古色古香的街上,連偶然遇到的小事都足以喚起你的回憶,全部的氣息使你不由自主的沉入遐想。拐彎抹角的走過去,你可以看到一處黑魆魆的凹進去的地方,葛朗台府上的大門便藏在這凹坑中間。

  在內地把一個人的家稱作府上是有分量的;不知道葛朗台先生的身世,就沒法掂出這稱呼的分量。

  葛朗台先生在索漠城的名望,自有它的前因後果,那是從沒在內地耽留過的人不能完全了解的。葛朗台先生,有些人還稱他做葛朗台老頭,可是這樣稱呼他的老人越來越少了,他在一七八九年上是一個很富裕的箍桶匠,識得字,能寫能算。共和政府在索漠地區標賣教會產業的時候,他正好四十歲,才娶了一個有錢的木板商的女兒。他拿自己的現款和女人的陪嫁,湊成兩千金路易,跑到區公所。標賣監督官是一個強凶霸道的共和黨人,葛朗台把丈人給的四百路易往他那裡一送,就三錢不值兩錢的,即使不能算正當,至少是合法的買到了區里最好的葡萄園,一座老修道院,和幾塊分種田。

  索漠的市民很少革命氣息,在他們眼裡,葛朗台老頭是一個激烈的傢伙,前進分子,共和黨人,關切新潮流的人物;其實箍桶匠只關切葡萄園。上面派他當索漠區的行政委員,於是地方上的政治與商業都受到他溫和的影響。

  在政治方面,他包庇從前的貴族,想盡方法使流亡鄉紳的產業不致被公家標賣;商業方面,他向革命軍隊承包了一二千桶白酒,代價是把某個女修道院上好的草原,本來留作最後一批標賣的產業,弄到了手。

  拿破崙當執政的時代,好傢夥葛朗台做了區長,把地方上的公事應付得很好,可是他葡萄的收穫更好;拿破崙稱帝的時候,他變了光杆兒的葛朗台先生。拿破崙不喜歡共和黨人,另外派了一個鄉紳兼大地主,一個後來晉封為男爵的人來代替葛朗台,因為他有紅帽子嫌疑。葛朗台丟掉區長的榮銜,毫不惋惜。在他任內,為了本城的利益,已經造好幾條出色的公路直達他的產業。他的房產與地產登記的時候,占了不少便宜,只征很輕的稅。自從他各處的莊園登記之後,靠他不斷的經營,他的葡萄園變成地方上的頂兒尖兒,這個專門的形容詞是說這種園裡的葡萄能夠釀成極品的好酒。總而言之,他簡直有資格得榮譽團的勳章。

  免職的事發生在一八〇六年。那時葛朗台五十七歲,他的女人三十六,他們的獨養女兒才十歲。

  大概是老天看見他丟了官,想安慰安慰他吧,這一年上葛朗台接連得了三筆遺產,先是他丈母特·拉·古地尼埃太太的,接著是太太的外公特·拉·裴德里埃先生的,最後是葛朗台自己的外婆,香蒂埃太太的:這些遺產數目之大,沒有一個人知道。三個老人愛錢如命,一生一世都在積聚金錢,以便私下裡摩挲把玩。特·拉·裴德里埃老先生把放債叫作揮霍,覺得對黃金看上幾眼比放高利貸還實惠。所以他們積蓄的多少,索漠人只能以看得見的收入估計。

  於是葛朗台先生得了新的貴族頭銜,那是儘管我們愛講平等也消滅不了的,他成為一州里「納稅最多」的人物。他的葡萄園有一百阿爾邦[2],收成好的年份可以出產七八百桶酒,他還有十三處分種田,一座老修道院,修院的窗子,門洞,彩色玻璃,一齊給他從外面堵死了,既可不付捐稅,又可保存那些東西。此外還有一百二十七阿爾邦的草原,上面的三千株白楊是一七九三年種下的。他住的屋子也是自己的產業。

  這是他看得見的家私。至於他現金的數目,只有兩個人知道一個大概。一個是公證人克羅旭,替葛朗台放債的,另外一個是台·格拉桑,索漠城中最有錢的銀行家,葛朗台認為合適的時候跟他暗中合作一下,分些好處。在內地要得人信任,要掙家業,行事非機密不可;老克羅旭與台·格拉桑雖然機密透頂,仍免不了當眾對葛朗台畢恭畢敬,使旁觀的人看出前任區長的資力何等雄厚。

  索漠城裡個個人相信葛朗台家裡有一個私庫,一個堆滿金路易的密窟,說他半夜裡瞧著累累的黃金,快樂得無可形容。一般吝嗇鬼認為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因為看見那好傢夥連眼睛都是黃澄澄的,染上了金子的光彩。一個靠資金賺慣大利錢的人,像色鬼,賭徒,或幫閒的清客一樣,眼風自有那種說不出的神氣,一派躲躲閃閃的,饞癆的神秘模樣,決計瞞不過他的同道。凡是對什麼東西著了迷的人,這些暗號無異幫口裡的切口。

  葛朗台先生從來不欠人家什麼;又是老箍桶匠,又是種葡萄的老手,什麼時候需要為自己的收成準備一千隻桶,什麼時候只要五百隻桶,他預算得像天文學家一樣準確;投機事業從沒失敗過一次,酒桶的市價比酒還貴的時候,他老是有酒桶出賣,他能夠把酒藏起來,等每桶漲到兩百法郎才拋出去,一般小地主卻早已在一百法郎的時候脫手了。這樣一個人物當然博得大家的敬重。那有名的一八一一年的收成,他乖乖的囤在家裡,一點一滴的慢慢賣出去,掙了二十四萬多法郎。講起理財的本領,葛朗台先生是只老虎,是條巨蟒:他會躺在那裡,蹲在那裡,把俘虜打量個半天再撲上去,張開血盆大口的錢袋,倒進大堆的金銀,然後安安寧寧的去睡覺,好像一條蛇吃飽了東西,不動聲色,冷靜非凡,什麼事情都按部就班的。

  他走過的時候,沒有一個人看見了不覺得又欽佩,又敬重,又害怕。索漠城中,不是個個人都給他鋼鐵般的利爪乾淨利落的抓過一下的嗎?某人為了買田,從克羅旭那裡弄到一筆借款,利率要一分一,某人拿期票向台·格拉桑貼現,給先扣了一大筆利息。市場上,或是夜晚的閒談中間,不提到葛朗台先生大名的日子很少。有些人認為,這個種葡萄老頭的財富簡直是地方上的一寶,值得誇耀。不少做買賣的,開旅店的,得意揚揚的對外客說:

  「嘿,先生,上百萬的咱們有兩三家;可是葛朗台先生哪,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家私!」

  一八一六年的時候,索漠城裡頂會計算的人,估計那好傢夥的地產大概值到四百萬;但在一七九三到一八一七中間,平均每年的收入該有十萬法郎,由此推算,他所有的現金大約和不動產的價值差不多。因此,打完了一場牌,或是談了一會葡萄的情形,提到葛朗台的時候,一般自作聰明的人就說:「葛朗台老頭嗎?……總該有五六百萬吧。」要是克羅旭或台·格拉桑聽到了,就會說:

  「你好厲害,我倒從來不知道他的總數呢!」

  遇到什麼巴黎客人提到洛豈爾特或拉斐德那般大銀行家,索漠人就要問,他們是不是跟葛朗台先生一樣有錢。如果巴黎人付之一笑,回答說是的,他們便把腦袋一側,互相瞪著眼,滿臉不相信的神氣。

  偌大一筆財產把這個富翁的行為都鍍了金。假使他的生活起居本來有什麼可笑,給人家當話柄的地方,那些話柄也早已消滅得無形無蹤了。葛朗台的一舉一動都像是欽定的,到處行得通;他的說話,衣著,姿勢,瞪眼睛,都是地方上的金科玉律;大家把他仔細研究,像自然科學家要把動物的本能研究出它的作用似的,終於發現他最瑣屑的動作,也有深邃而不可言傳的智慧。譬如,人家說:

  「今年冬天一定很冷,葛朗台老頭已經戴起皮手套了:咱們該收割葡萄了吧。」

  或者說:

  「葛朗台老頭買了許多桶板,今年的酒一定不少的。」

  葛朗台先生從來不買肉,不買麵包。每個星期,那些佃戶給他送來一份足夠的食物:閹雞,母雞,雞子,牛油,麥子,都是抵租的。他有一所磨坊租給人家,磨坊司務除了繳付租金以外,還得親自來拿麥子去磨,再把麵粉跟麩皮送回來。他的獨一無二的老媽子,叫作長腳拿儂的,雖然上了年紀,還是每星期六替他做麵包。房客之中有種菜的,葛朗台便派他們供應菜蔬。至於水果,收穫之多,可以大部分出售。燒火爐用的木材,是把田地四周的籬垣,或爛了一半的老樹砍下來,由佃戶鋸成一段一段的,用小車裝進城,他們還有心巴結,替他送進柴房,討得幾聲謝。他的開支,據人家知道的,只有教堂里座椅的租費,聖餐費,太太和女兒的衣著,家裡的燈燭,拿儂的工錢,鍋子的鍍錫,國家的賦稅,莊園的修理,和種植的費用。他新近買了六百阿爾邦的一座樹林,托一個近鄰照顧,答應給一些津貼。自從他置了這個產業之後,他才吃野味。

  這傢伙動作非常簡卑,說話不多,發表意見總是用柔和的聲音,簡短的句子,搬弄一些老生常談。從他出頭露面的大革命時代起,逢到要長篇大論說一番,或者跟人家討論什麼,他便馬上結結巴巴的,弄得對方頭昏腦漲。這種口齒不清,理路不明,前言不對後語,以及廢話連篇把他的思想弄糊塗了的情形,人家當作是他缺少教育,其實完全是假裝的;等會故事中有些情節,就足以解釋明白。而且逢到要應付,要解決什麼生活上或買賣上的難題,他就搬出四句口訣,像代數公式一樣準確,叫作:「我不知道,我不能夠,我不願意,慢慢瞧吧。」

  他從來不說一聲是或不是,也從來不把黑筆落在白紙上。

  人家跟他說話,他冷冷的聽著,右手托著下巴頦兒,肘子靠在左手背上;無論什麼事,他一朝拿定了主意,就永遠不變。一點點兒小生意,他也得盤算半天。經過一番勾心鬥角的談話之後,對方自以為心中的秘密保守得密不透風,其實早已吐出了真話。他卻回答道:

  「我沒有跟太太商量過,什麼都不能決定。」

  給他壓得像奴隸般的太太,卻是他生意上最方便的遮身牌。他從來不到別人家裡去,不吃人家,也不請人家;他沒有一點兒聲響,似乎什麼都要節省,連動作在內。因為沒有一刻不尊重旁人的主權,他絕對不動人家的東西。

  可是,儘管他聲音柔和,態度持重,仍不免露出箍桶匠的談吐與習慣,尤其在家裡,不像在旁的地方那麼顧忌。

  至於體格,他身高五尺,臃腫,橫闊,腿肚子的圓周有一尺,多節的膝蓋骨,寬大的肩膀;臉是圓的,烏油油的,有痘瘢;下巴筆直,嘴唇沒有一點兒曲線,牙齒雪白;冷靜地眼睛好像要吃人,是一般所謂的蛇眼;腦門上布滿皺襉,一塊塊隆起的肉頗有些奧妙;青年人不知輕重,背後開葛朗台先生玩笑,把他黃黃而灰白的頭髮叫作金子裡摻白銀。鼻尖肥大,頂著一顆布滿血筋的肉瘤,一般人不無理由的說,這顆瘤里全是刁鑽促狹的玩意兒。這副臉相顯出他那種陰險的狡猾,顯出他有計劃的誠實,顯出他的自私自利,所有的感情都集中在吝嗇的樂趣,和他唯一真正關切的獨養女兒歐也妮身上。而且姿勢,舉動,走路的功架,他身上的一切都表示他只相信自己,這是生意上左右逢源養成的習慣。所以表面上雖然性情和易,很好對付,骨子裡他卻硬似鐵石。

  他老是同樣的裝束,從一七九一年以來始終是那身打扮。笨重的鞋子,鞋帶也是皮做的;四季都穿一雙呢襪,一條栗色的粗呢短褲,用銀箍在膝蓋下面扣緊,上身穿一件方襟的閃光絲絨背心,顏色一會兒黃一會兒古銅色,外面罩一件衣裾寬大的栗色外套,戴一條黑領帶,一頂闊邊帽子。他的手套跟警察的一樣結實,要用到一年零八個月,為保持清潔起見,他有一個一定的手勢,把手套放在帽子邊緣上一定的地位。

  關於這個人物,索漠人所知道的不過這一些。

  城裡的居民有資格在他家出入的只有六個。前三個中頂重要的是克羅旭先生的侄子。這個年輕人,自從當了索漠初級裁判所所長之後,在本姓克羅旭之上又加了一個篷風的姓氏,並且極力想叫篷風出名。他的簽名已經變作克·特·篷風了。倘使有什麼冒失的律師仍舊稱他「克羅旭先生」,包管在出庭的時候要後悔他的糊塗。凡是稱「所長先生」的,就可博得法官的庇護。對於稱他「特·篷風先生」的馬屁鬼,他更不惜滿面春風的報以微笑。所長先生三十三歲,有一處名叫篷風的田莊,每年有七千法郎進款;他還在那裡等兩個叔父的遺產,一個是克羅旭公證人,一個是克羅旭神甫,屬於都爾城聖·馬丁大寺的教士會的;據說這兩人都相當有錢。三位克羅旭,房族既多,城裡的親戚也有一二十家,儼然結成一個黨,好像從前佛羅棱斯的那些梅迭西斯一樣;而且正如梅迭西斯有巴齊一族跟他們對壘似的,克羅旭也有他們的敵黨。

  台·格拉桑太太有一個二十三歲的兒子,她很熱心的來陪葛朗台太太打牌,希望她親愛的阿道夫能夠和歐也妮小姐結婚。銀行家台·格拉桑先生拿出全副精神從旁協助,對吝嗇的老頭兒不斷的暗中幫忙,逢到攸關大局的緊要關頭,從來不落人後。這三位台·格拉桑也有他們的幫手,房族和忠實的盟友。

  在克羅旭方面,神甫是智囊,加上那個當公證人的兄弟做後援,他竭力跟銀行家太太競爭,想把葛朗台的大筆遺產留給自己的侄兒。克羅旭和台·格拉桑兩家暗中為爭奪歐也妮的鬥法,成為索漠城中大家小戶熱心關切的題目。葛朗台小姐將來嫁給誰呢?所長先生呢,還是阿道夫·台·格拉桑?

  對於這個問題,有的人的答案是兩個都不會到手。據他們說,老箍桶匠野心勃勃,想找一個貴族院議員做女婿,憑他歲收三十萬法郎的陪嫁,誰還計較葛朗台過去、現在、將來的那些酒桶?另外一批人卻回答說,台·格拉桑是世家,極有錢,阿道夫又是一個俊俏後生,這樣一門親事,一定能教出身低微索漠城裡都眼見拿過斧頭鑿子,而且還當過革命黨的人心滿意足,除非他夾袋裡有什麼教皇的侄子之流。可是老於世故的人提醒你說,克羅旭·特·篷風先生隨時可以在葛朗台家進出,而他的敵手只能在星期日受招待。有的認為,台·格拉桑太太跟葛朗台家的女太太們,比克羅旭一家接近得多,久而久之,一定能說動她們,達到她的目的。有的卻認為克羅旭神甫的花言巧語是天下第一,拿女人跟出家人對抗,正好勢均力敵。所以索漠城中有一個才子說:

  「他們正是旗鼓相當,各有一手。」

  據地方上熟知內幕的老輩看法,像葛朗台那麼精明的人家,絕不肯把家私落在外人手裡。索漠的葛朗台還有一個兄弟在巴黎,非常有錢的酒商;歐也妮小姐將來是嫁給巴黎葛朗台的兒子的。對這種意見,克羅旭和台·格拉桑兩家的羽黨都表示異議,說:

  「一則兩兄弟三十年來沒有見過兩次面;二則巴黎的葛朗台先生對兒子的期望大得很。他自己是巴黎某區的區長,兼國會議員,禁衛軍旅長,商事裁判所推事,自稱為跟拿破崙提拔的某公爵有姻親,早已不承認索漠的葛朗台是本家。」

  周圍七八十里,甚至在安越到勃洛阿的驛車裡,都在談這個有錢的獨養女兒,七嘴八舌,議論紛紛,當然是應有之事。

  一八一七年初,有一樁事情使克羅旭黨彰明較著的占了台·格拉桑黨上風。法勞豐田產素來以美麗的別莊,園亭,小溪,池塘,森林出名,值到三百萬法郎。年青的法勞豐侯爵急需現款,不得不把這所產業出賣。克羅旭公證人,克羅旭所長,克羅旭神甫,再加上他們的羽黨,居然把侯爵分段出售的意思打消了。公證人告訴他,分成小塊的標賣,勢必要跟投標落選的人打不知多少場官司,才能拿到田價;還不如整塊兒讓給葛朗台先生,既買得起,又能付現錢。公證人這番話把賣主說服了,做成一樁特別便宜的好買賣。侯爵的那塊良田美產,就這樣給張羅著送到了葛朗台嘴裡。他出乎索漠人意料之外,竟打了些折扣當場把田價付清。這件新聞一直傳播到南德與奧萊昂。

  葛朗台先生搭著人家回鄉的小車,到別莊上視察。以主人的身份對產業瞥了一眼,回到城裡,覺得這一次投資足足有五厘利,他又馬上得了一個好主意,預備把全部的田產並在法勞豐一起。隨後,他要把差不多出空了的金庫重新填滿,決意把他的樹木,森林,一齊砍下,再把草原上的白楊也出賣。

  葛朗台先生的府上這個稱呼,現在你們該明白它的分量了吧。那是一所灰暗,陰森,靜寂的屋子,坐落在城區上部,靠著坍毀的城腳。

  門框的穹窿與兩根支柱,像正屋一樣用的混凝土,洛阿河岸特產的一種白石,質地鬆軟,用不到兩百年以上的。寒暑的酷烈,把柱頭,門洞,門頂,都磨出無數古怪的洞眼,像法國建築的那種蟲蛀樣兒,也有幾分像監獄的大門。門頂上面,有一長條硬石刻成的浮雕,代表四季的形象已經剝蝕,變黑。浮雕的礎石突出在外面,橫七豎八的長著野草,黃色的苦菊,五爪龍,旋覆花,車前草,一株小小的櫻桃樹已經長得很高了。

  褐色的大門是獨幅的橡木做的,沒有油水,到處開裂,看上去很單薄,其實很堅固,因為有一排對花的釘子支持。一邊的門上有扇小門,中間開一個小方洞,裝了鐵柵,排得很密的鐵梗鏽得發紅,鐵柵上掛著一個環,上面吊一個敲門用的鐵錘,正好敲在一顆奇形怪狀的大釘子上。鐵錘是長方形的,像古時的鐘錘,又像一個肥大的驚嘆號;一個玩古董的人仔細打量之下,可以發現錘子當初是一個小丑的形狀,但是年深月久,已經磨平了。

  那個小鐵柵,當初在宗教戰爭的時代,原是預備給屋內的人探望來客的。現在喜歡東張西望的人,可以從鐵柵中間望到黑魆魆的半綠不綠的環洞,環洞底上有幾級七零八落的磴級,通上花園:厚實而潮濕的圍牆,到處滲出水跡,生滿垂頭喪氣的雜樹,倒也另有一番景致。這片牆原是城牆的一部,鄰近人家都利用它布置花園。

  樓下最重要的房間是那間「堂屋」,從大門內的環洞進出的。在安育,都蘭,裴里各地的小城中間,一間堂屋的重要,外方人是不大懂得的。它同時是穿堂,客廳,書房,上房,飯廳;它是日常生活的中心,全家公用的起居室。本區的理髮匠,替葛朗台先生一年理兩次發是在這裡,佃戶,教士,縣長,磨坊夥計上門的時候,也是在這間屋裡。室內有兩扇臨街的窗,鋪著地板;古式嵌線的灰色護壁板從上鋪到下,頂上的梁木都露在外面,也漆成灰色;梁木中間的樓板塗著白粉,已經發黃了。

  壁爐架上面掛著一面耀出青光的鏡子,兩旁的邊劃成斜面,顯出玻璃的厚度,一絲絲的閃光照在哥德式的鏤花鋼框上。壁爐架是粗糙的白石面子,擺著一座黃銅的老鍾,殼子上有螺鈿嵌成的圖案。左右放兩盞黃銅的兩用燭台,座子是銅鑲邊的藍色大理石,矗立著好幾支玫瑰花瓣形的燈芯盤;把這些盤子拿掉,座子又可成為一個單獨的燭台,在平常日子應用。

  古式的座椅,花綢面子上織著拉·封丹的寓言,但不是博學之士,休想認出它們的內容:顏色褪盡,到處是補丁,人物已經看不清楚。四邊壁角里放著三角形的酒櫥,頂上有幾格放零星小件的擱板,全是油膩。兩扇窗子中間的板壁下面,有一張嵌木細工的舊牌桌,桌面上畫著棋盤。牌桌後面的壁上掛一隻橢圓形的晴雨表,黑框子四周有金漆的絲帶形花邊,蒼蠅肆無忌憚的釘在上面張牙舞爪,恐怕不會有多少金漆留下的了。

  壁爐架對面的壁上,掛兩幅水粉畫的肖像,據說一個是葛朗台太太的外公,特·拉·裴德里埃老人,穿著王家禁衛軍連長的制服;一個是已故香蒂埃太太,挽著一個古式的髻。窗簾用的是都爾紅綢,兩旁用系有大墜子的絲帶吊起。這種奢華的裝飾,跟葛朗台一家的習慣很不調和,原來是買進這所屋子的時候就有的,連鏡框,座鐘,花綢面的家具,紅木酒櫥等等都是。

  靠門的窗洞下面,一張草坐墊的椅子放在一個木座上,使葛朗台太太坐了可以望見街上的行人。另外一張褪色櫻桃木的女紅台,把窗洞的空間填滿了,近旁還有歐也妮的小靠椅。

  十五年以來,從四月到十一月,母女倆就在這個位置上安安靜靜的消磨日子,手裡永遠拿著活計。十一月初一,她們可以搬到壁爐旁邊過冬了。只有到那一天,葛朗台才答應在堂屋裡生火,到三月三十一日就得熄掉,不管春寒也不管早秋的涼意。四月和十月里最冷的日子,長腳拿儂想法從廚房裡騰出些柴炭,安排一隻腳爐,給太太和小姐擋擋早晚的寒氣。

  全家的內衣被服都歸母女倆負責,她們專心一意,像女工一樣整天勞作,甚至歐也妮想替母親繡一方挑花領,也只能騰出睡眠的時間來做,還得想出藉口來騙取父親的蠟燭。多年來女兒與拿儂用的蠟燭,吝嗇鬼總是親自分發的,正如每天早上分發麵包和食物一樣。

  也許只有長腳拿儂受得了她主人的那種專制。索漠城裡都羨慕葛朗台夫婦有這樣一個老媽子。大家叫她長腳拿儂,因為她身高五尺八寸。她在葛朗台家已經做了三十五年。雖然一年的工薪只有六十法郎,大家已經認為她是城裡最有錢的女僕了。一年六十法郎,積了三十五年,最近居然有四千法郎存在公證人克羅旭那兒做終身年金。這筆長期不斷的積蓄,似乎是一個了不得的數目。每個女傭看見這個上了六十歲的老媽子有了老年的口糧,都十分眼熱,卻沒有想到這份口糧是辛辛苦苦做牛馬換來的。

  二十二歲的時候,這可憐的姑娘到處沒有人要,她的臉丑得叫人害怕;其實這麼說是過分的,把她的臉放在一個擲彈兵的脖子上,還可受到人家稱讚哩;可是據說什麼東西都要相稱。她先是替農家放牛,農家遭了火災,她就憑著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氣,進城來找事。

  那時葛朗台正想自立門戶,預備娶親。他瞥見了這到處碰壁的女孩子。以箍桶匠的眼光判斷一個人的體力是准沒有錯的:她體格像大力士,站在那兒仿佛一株六十年的橡樹,根牢固實,粗大的腰圍,四方的背脊,一雙手像個趕車的,誠實不欺的德行,正如她的貞操一般純潔無瑕;在這樣一個女人身上可以榨取多少利益,他算得清清楚楚。雄赳赳的臉上生滿了疣,紫膛膛的皮色,青筋隆起的胳膊,襤褸的衣衫,拿儂這些外表並沒嚇退箍桶匠,雖然他那時還在能夠動心的年紀。他給這個可憐的姑娘衣著,鞋襪,膳宿,出了工錢雇用她,也不過分的虐待,糟蹋。

  長腳拿儂受到這樣的待遇暗中快活得哭了,就一片忠心的服侍箍桶匠。而箍桶匠當她家奴一般利用。拿儂包辦一切:煮飯,蒸洗東西,拿衣服到洛阿河邊去洗,擔在肩上回來;天一亮就起身,深夜才睡覺;收成時節,所有短工的飯食都歸她料理,還不讓人家撿取掉在地下的葡萄;她像一條忠心的狗一樣保護主人的財產。總之,她對他信服得五體投地,無論他什麼想入非非的念頭,她都不哼一聲的服從。一八一一年那有名的一年[3]收穫季節特別辛苦,這時拿儂已經服務了二十年,葛朗台才發狠賞了她一隻舊錶,那是她到手的唯一禮物。固然他一向把穿舊的鞋子給她(她正好穿得上),但是每隔三個月得來的鞋子,已經那麼破爛,不能叫作禮物了。可憐的姑娘因為一無所有,變得吝嗇不堪,終於使葛朗台像喜歡一條狗一樣的喜歡她,而拿儂也甘心情願讓人家把鏈條套上脖子,鏈條上的刺,她已經不覺得痛了。

  要是葛朗台把麵包割得過分小氣了一點,她絕不抱怨;這份人家飲食嚴格,從來沒有人鬧病,拿儂也樂於接受這衛生的好處。而且她跟主人家已經打成一片:葛朗台笑,她也笑,葛朗台發愁,挨冷,取暖,工作,她也跟著發愁,挨冷,取暖,工作。這樣不分彼此的平等,還不算甜蜜的安慰嗎?她在樹底下吃些杏子,桃子,棗子,主人從來不埋怨。

  有些年份的果子把樹枝都壓彎了,佃戶們拿去餵豬,於是葛朗台對拿儂說:「吃呀,拿儂,盡吃。」

  這個窮苦的鄉下女人,從小隻受到虐待,人家為了善心才把她收留下來;對於她,葛朗台老頭那種教人猜不透意思的笑,真像一道陽光似的。

  而且拿儂單純的心,簡單的頭腦,只容得下一種感情,一個念頭。三十五年如一日,她老是看到自己站在葛朗台先生的工場前面,赤著腳,穿著破爛衣衫,聽見箍桶匠對她說:「你要什麼呀,好孩子?」她心中的感激永遠是那麼新鮮。

  有時候,葛朗台想到這個可憐蟲從沒聽見一句奉承的話,完全不懂女人所能獲得的那些溫情;將來站在上帝前面受審,她比聖母瑪利亞還要貞潔。葛朗台想到這些,不禁動了憐憫,望著她說:

  「可憐的拿儂!」

  老傭人聽了,總是用一道難以形容的目光瞧他一下。時常掛在嘴邊的這句感嘆,久已成為他們之間不斷的友誼的鏈鎖,而每說一遍,鏈鎖總多加上一環。出諸葛朗台的心坎,而使老姑娘感激的這種憐憫,不知怎麼總有一點兒可怕的氣息。這種吝嗇鬼的殘酷的憐憫,在老箍桶匠是因為想起在傭人身上刮到了多少好處而得意,在拿儂卻是全部的快樂。「可憐的拿儂!」這樣的話誰不會說?但是說話的音調,語氣之間莫測高深的惋惜,可以使上帝認出誰才是真正的慈悲。

  索漠有許多家庭待傭人好得多,傭人卻仍然對主人不滿意。於是又有這樣的話流傳了:

  「葛朗台他們對長腳拿儂怎麼的,她會這樣的忠心?簡直肯替他們拼命!」

  廚房臨著院子,窗上裝有鐵柵,老是乾淨,整齊,冷冰冰的,真是守財奴的灶屋,沒有一點兒糟蹋的東西。拿儂晚上洗過碗盞,收起剩菜,熄了灶火,便到跟廚房隔著一條過道的堂屋裡績麻,跟主人們在一塊。這樣,一個黃昏全家只消點一支蠟燭了。老媽子睡的是過道底上的一個小房間,只消有一個牆洞漏進一些日光;躺在這樣一個窩裡,她結實的身體居然毫無虧損,她可以聽見日夜都靜悄悄地屋子裡的任何響動。像一條看家狗似的,她豎著耳朵睡覺,一邊休息一邊守夜。

  屋子其餘的部分,等故事發展下去的時候再來描寫;但全家精華所在的堂屋的景象,已可令人想見樓上的寒磣了。

  一八一九年,秋季的天氣特別好;到十一月中旬某一天傍晚時分,長腳拿儂才第一次生火。那一天是克羅旭與台·格拉桑兩家記得清清楚楚的節日。雙方六位人馬,預備全副武裝,到堂屋裡交一交手,比一比誰表示得更親熱。

  早上,索漠的人看見葛朗台太太和葛朗台小姐,後邊跟著拿儂,到教堂去望彌撒,於是大家記起了這一天是歐也妮小姐的生日。克羅旭公證人,克羅旭神甫,克·特·篷風先生,算準了葛朗台家該吃完晚飯的時候,急急忙忙趕來,要搶在台·格拉桑一家之前,向葛朗台小姐拜壽。三個人都捧著從小花壇中摘來的大束的花。所長那束,花梗上很巧妙的裹著金色繐子的白緞帶。

  每逢歐也妮的生日和本名節日[4],照例葛朗台清早就直闖到女兒床邊,鄭重其事的把他為父的禮物親手交代,十三年來的老規矩,都是一枚稀罕的金洋。

  葛朗台太太總給女兒一件衣衫,或是冬天穿的,或是夏天穿的,看什麼節而定。這兩件衣衫,加上父親在元旦跟他自己的節日所賞賜的金洋,她每年小小的收入大概有五六百法郎,葛朗台很高興的看她慢慢地積起來。這不過是把自己的錢換一隻口袋罷了,而且可以從小培養女兒的吝嗇。他不時盤問一下她財產的數目——其中一部分是從葛朗台太太的外婆那裡來的,盤問的時候總說:

  「這是你陪嫁的壓箱錢呀。」

  所謂壓箱錢是一種古老的風俗,法國中部有些地方至今還很鄭重的保存在那裡。裴里,安育那一帶,一個姑娘出嫁的時候,不是娘家便是婆家,總得給她一筆金洋或銀洋,或是十二枚,或是一百四十四枚,或是一千二百枚,看家境而定。最窮的牧羊女出嫁,壓箱錢也非有不可,就是拿大銅錢充數也是好的。伊蘇屯地方,至今還談論曾經有一個有錢的獨養女兒,壓箱錢是一百四十四枚葡萄牙金洋。凱薩琳·特·梅迭西斯嫁給亨利二世,她的叔叔教皇克雷門七世送給她一套古代的金勳章,價值連城。

  吃晚飯的時候,父親看見女兒穿了新衣衫格外漂亮,便喜歡得什麼似的,嚷道:

  「既然是歐也妮的生日,咱們生起火來,取個吉利吧!」

  長腳拿儂撤下飯桌上吃剩的鵝,箍桶匠家裡的珍品,一邊說:

  「小姐今年一定要大喜了。」

  「索漠城裡沒有合式的人家喔。」葛朗台太太接口道,她一眼望著丈夫的那種膽怯的神氣,以她的年齡而論,活現出可憐的女人是一向對丈夫服從慣的。

  葛朗台端相著女兒,快活的叫道:

  「今天她剛好二十三了,這孩子。是咱們操心的時候了。」

  歐也妮和她的母親心照不宣的彼此瞧了一眼。

  葛朗台太太是一個乾枯的瘦女人,皮色黃黃的像木瓜,舉動遲緩,笨拙,就像那些生來受折磨的女人。大骨骼,大鼻子,大額角,大眼睛,一眼望去,好像既無味道又無汁水的乾癟果子。黝黑的牙齒已經不多幾顆,嘴巴全是皺襉,長長的下巴頦兒往上鉤起,像只木底靴。可是她為人極好,真有裴德里埃家風。克羅旭神甫常常有心藉機會告訴她,說她當初並不怎樣難看,她居然會相信。性情柔和得像天使,忍耐工夫不下於給孩子們捉弄的蟲蟻,少有的虔誠,平靜的心境絕對不會騷亂,一片好心,個個人可憐她,敬重她。

  丈夫給她的零用,每次從不超過六法郎。雖然相貌奇醜,她的陪嫁與承繼的遺產,給葛朗台先生帶來三十多萬法郎。然而她始終誠惶誠恐,仿佛依人籬下似的;天性的柔和,使她擺脫不了這種奴性,她既沒要求過一個錢,也沒對克羅旭公證人教她簽字的文件表示過異議。支配這個女人的,只有悶在肚裡的那股愚不可及的傲氣,以及葛朗台非但不了解還要加以傷害的慷慨的心胸。

  葛朗台太太永遠穿一件淡綠綢衫,照例得穿上一年;戴一條棉料的白圍巾,頭上一頂草帽,差不多永遠系一條黑紗圍身。難得出門,鞋子很省。總之,她自己從來不想要一點兒什麼。

  有時,葛朗台想起自從上次給了她六法郎以後已經有好久,覺得過意不去,便在出售當年收成的契約上添注一筆,要買主掏出些中金給他太太。向葛朗台買酒的荷蘭商人或比國商人,總得破費上百法郎,這就是葛朗台太太一年之中最可觀的進款。

  可是,她一朝拿到了上百法郎,丈夫往往對她說,仿佛他們用的錢一向是公帳似的:「借幾個子兒給我,好不好?」可憐的女人,老是聽到懺悔師說男人是她的夫君是她的主人,所以覺得能夠幫他忙是最快活不過的,一個冬天也就還了他好些中金。

  葛朗台掏出了做零用、買針線、付女兒衣著的六法郎月費,把錢袋扣上之後,總不忘了向他女人問一聲:

  「喂,媽媽,你想要一點兒什麼嗎?」

  「噢,那個,慢慢再說罷。」葛朗台太太回答,她覺得做母親的應該保持她的尊嚴。

  這種偉大真是白費!葛朗台自以為對太太慷慨得很呢。像拿儂,葛朗台太太,歐也妮小姐這等人物,倘使給哲學家碰到了,不是很有理由覺得上帝的本性是喜歡跟人開玩笑嗎?

  在初次提到歐也妮婚事的那餐晚飯之後,拿儂到樓上葛朗台先生房裡拿一瓶果子酒,下來的時候幾乎摔了一跤。

  「蠢東西,」葛朗台先生叫道,「你也會栽筋斗嗎,你?」

  「哎喲,先生,那是你的樓梯不行呀。」

  「不錯,」葛朗台太太接口,「你早該修理了,昨天晚上,歐也妮也險些兒扭壞了腳。」

  葛朗台看見拿儂臉色發白,便說:

  「好,既然是歐也妮的生日,你又幾乎摔跤,就請你喝一杯果子酒壓壓驚吧。」

  「真是,這杯酒是我把命拼來的喔。換了別人,瓶子早已摔掉了;我哪怕碰斷肘子,也要把酒瓶擎得老高,不讓它砸破呢。」

  「可憐的拿儂!」葛朗台一邊說一邊替她斟酒。

  「跌痛沒有?」歐也妮很關切的望著她問。

  「沒有,我挺一挺腰就站住了。」

  「得啦,既然是歐也妮的生日,」葛朗台說,「我就去替你們修理踏級吧。你們這般人,就不會揀結實的地方落腳。」

  葛朗台拿了燭台,走到烤麵包的房裡去拿木板,釘子和工具,讓太太,女兒,傭人坐在暗裡,除了壁爐的活潑的火焰之外,沒有一點兒光亮。拿儂聽見他在樓梯上敲擊的聲音,便問:

  「要不要幫忙?」

  「不用,不用!我會對付。」老箍桶匠回答。

  葛朗台一邊修理蟲蛀的樓梯,一邊想起少年時代的事情,直著喉嚨打呼哨。這時候,三位克羅旭來敲門了。

  「是你嗎,克羅旭先生?」拿儂湊在鐵柵上張了一張。

  「是的。」所長回答。

  拿儂打開大門,壁爐的火光照在環洞裡,三位克羅旭才看清了堂屋的門口。拿儂聞到花香,便說:

  「啊!你們是來拜壽的。」

  「對不起,諸位,」葛朗台聽出了客人的聲音,嚷道,「我馬上就來!不瞞你們說,樓梯的踏級壞了,我自己在修呢。」

  「不招呼,不招呼!葛朗台先生。區區煤炭匠,在家也好當市長。」所長引經據典的說完,獨自笑開了,卻沒有人懂得他把成語改頭換面,影射葛朗台當過區長。

  葛朗台母女倆站了起來。所長趁堂屋裡沒有燈光,便對歐也妮說道:

  「小姐,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祝賀你年年快樂,歲歲康強!」

  說著他獻上一大束索漠城裡少有的鮮花;然後抓著獨養女兒的肘子,把她脖子兩邊親了一下,那副得意的神氣把歐也妮羞得什麼似的。所長,像一隻生鏽的大鐵釘,自以為這樣就是追求女人。

  「所長先生,不用拘束啊,」葛朗台走進來說,「過節的日子,照例得痛快一下。」

  克羅旭神甫也捧著他的一束花,接口說:

  「跟令愛在一塊兒,舍侄覺得天天都是過節呢。」

  說完話,神甫吻了吻歐也妮的手。公證人克羅旭卻老實不客氣親了她的腮幫,說:

  「哎,哎,歲月催人,又是一年了。」

  葛朗台有了一句笑話,輕易不肯放棄,只要自己覺得好玩,會三番四復的說個不休;他把燭台往座鐘前面一放,說道:

  「既然是歐也妮的生日,咱們就大放光明吧!」

  他很小心的摘下燈台上的管子,每根按上了燈芯盤,從拿儂手裡接過一根紙卷的新蠟燭,放入洞眼,插妥了,點上了,然後走去坐在太太旁邊,把客人,女兒,和兩支蠟燭,輪流打量過來。克羅旭神甫矮小肥胖,渾身是肉,茶紅的假頭髮,像是壓扁了的,臉孔像個愛開玩笑的老太婆,套一雙銀搭扣的結實的鞋子,他把腳一伸,問道:

  「台·格拉桑他們沒有來嗎?」

  「還沒有。」葛朗台回答。

  「他們會來嗎?」老公證人扭動著那張腳爐蓋似的臉,問。

  「我想會來的。」葛朗台太太回答。

  「府上的葡萄收割完了嗎?」特·篷風所長打聽葛朗台。

  「統統完了!」葛朗台老頭說著,站起身來在堂屋裡踱步,他把胸脯一挺的那股勁兒,跟「統統完了」四個字一樣驕傲。

  長腳拿儂不敢闖入過節的場面,便在廚房內點起蠟燭,坐在灶旁預備績麻。葛朗台從過道的門裡瞥見了,踱過去嚷道:

  「拿儂,你能不能滅了灶火,熄了蠟燭,上我們這兒來?嘿!這裡地方大得很,怕擠不下嗎?」

  「可是先生,你們那裡有貴客哪。」

  「怕什麼?他們不跟你一樣是上帝造的嗎?」

  葛朗台說完又走過來問所長:

  「府上的收成脫手沒有?」

  「沒有。老實說,我不想賣。現在的酒固然好,過兩年更好。你知道,地主都發誓要堅持公議的價格。那些比國人這次休想占便宜了。他們這回不買,下回還是要來的。」

  「不錯,可是咱們要齊心啊。」葛朗台的語調,教所長打了一個寒噤。

  「他會不會跟他們暗中談判呢?」克羅旭心裡想。

  這時大門上錘子響了一下,報告台·格拉桑一家來了。葛朗台太太和克羅旭神甫才開始的話題,只得擱過一邊。

  台·格拉桑太太是那種矮小活潑的女人,身材肥胖,皮膚白里泛紅,過著修道院式的內地生活,律身謹嚴,所以在四十歲上還顯得年輕。這等女子仿佛過時的最後幾朵薔薇,叫人看了舒服,但它們的花瓣有種說不出的冰冷的感覺,香氣也淡薄得很了。她穿著相當講究,行頭都從巴黎帶來,索漠的時裝就把她做標準,而且家裡經常舉行晚會。

  她的丈夫在拿破崙的禁衛軍中當過連長,在奧斯丹列茲一役受了重傷,退伍了,對葛朗台雖然尊敬,但是爽直非凡,不失軍人本色。

  「你好,葛朗台。」他說著向葡萄園主伸出手來,一副儼然的氣派是他一向用來壓倒克羅旭的,向葛朗台太太行過禮,他又對歐也妮說:「小姐,你老是這樣美,這樣賢惠,簡直想不出祝賀你的話。」

  然後他從跟班手裡接過一口匣子遞過去,裡面裝著一株好望角的鐵樹,這種花還是最近帶到歐洲而極少見的。

  台·格拉桑太太非常親熱的擁抱了歐也妮,握著她的手說:

  「我的一點小意思,教阿道夫代獻吧。」

  一個頭髮金黃,個子高大的青年,蒼白,嬌弱,舉動相當文雅,外表很羞怯,可是最近到巴黎念法律,膳宿之外,居然花掉上萬法郎。這時他走到歐也妮前面,親了親她的腮幫,獻上一個針線匣子,所有的零件都是鍍金的;匣面上哥德式的花體字,把歐也妮姓名的縮寫刻得不壞,好似做工很精巧,其實全部是騙人的起碼貨。

  歐也妮揭開匣子,感到一種出乎意料的快樂,那是使所有的少女臉紅,寒戰,高興得發抖的快樂。她望著父親,似乎問他可不可以接受。葛朗台說一聲:「收下罷,孩子!」那強勁有力的音調竟可以使一個角兒成名呢。

  這樣貴重的禮物,獨養女兒還是第一遭看見,她的快活與興奮的目光,使勁盯住了阿道夫·台·格拉桑,把三位克羅旭看呆了。台·格拉桑先生掏出鼻煙壺,讓了一下主人,自己聞了一下,把藍外套鈕孔上「榮譽團」絲帶上的煙末,抖乾淨了,旋過頭去望著幾位克羅旭,神氣之間仿佛說:「嘿,瞧我這一手!」

  台·格拉桑太太就像一個喜歡譏笑人家的女子,裝作特意尋找克羅旭他們的禮物,把藍瓶里的鮮花瞅了一眼。在這番微妙的比賽中,大家圍坐在壁爐前面;克羅旭神甫卻丟下眾人,逕自和葛朗台踱到堂屋那一頭,離台·格拉桑最遠的窗洞旁邊,咬著守財奴的耳朵說:

  「這些人簡直把錢往窗外扔。」

  「沒有關係,反正是扔在我的地窖里。」葛朗台回答。

  「你給女兒打把金剪刀也打得起呢。」神甫又道。

  「金剪刀有什麼稀罕,我給她的東西名貴得多哩。」

  克羅旭所長那豬肝色的臉本來就不體面,加上亂蓬蓬的頭髮,愈顯得難看了。神甫望著他,心裡想:

  「這位老侄真是一個傻瓜,一點討人喜歡的小玩意兒都想不出來!」

  這時台·格拉桑太太嚷道:

  「咱們陪你玩一會兒牌吧,葛朗台太太。」

  「這麼多人,好來兩局呢……」

  「既然是歐也妮的生日,你們不妨來個摸彩的玩意,讓兩個孩子也參加。」老箍桶匠一邊說一邊指著歐也妮和阿道夫,他自己是對什麼遊戲都從不參加的。

  「來,拿儂,擺桌子。」

  「我們來幫忙,拿儂。」台·格拉桑太太很高興的說,她因為得了歐也妮的歡心,快活得不得了。那位獨養女兒對她說:

  「我一輩子都沒有這麼快樂過,我從沒見過這樣漂亮的東西。」

  台·格拉桑太太便咬著她的耳朵:

  「那是阿道夫從巴黎捎來的,他親自挑的呢。」

  「好,好,你去灌迷湯罷,刁鑽促狹的鬼女人!」所長心裡想,「一朝你家有什麼官司落在我手中,不管是你的還是你丈夫的,哼,看你有好結果吧。」

  公證人坐在一旁,神色泰然的望著神甫,想道:

  「台·格拉桑他們是白費心的。我的家私,我兄弟的,侄子的,合在一起有一百十萬。台·格拉桑最多也不過抵得一半,何況他們還有一個女兒要嫁!好吧,他們愛送禮就送吧!終有一天,獨養女兒跟他們的禮物,會一股腦兒落在咱們手裡的。」

  八點半,兩張牌桌端整好了。俊俏的台·格拉桑太太居然能夠把兒子安排在歐也妮旁邊。各人拿著一塊有數目字與格子的紙板,抓著藍玻璃的碼子,開始玩了。這聚精會神的一幕,雖然表面上平淡無奇,所有的角兒裝作聽著老公證人的笑話——他摸一顆碼子,念一個數目,總要開一次玩笑——其實都念念不忘的想著葛朗台的幾百萬家私。

  老箍桶匠躊躇滿志的把台·格拉桑太太時髦的打扮,粉紅的帽飾,銀行家威武的臉相,還有阿道夫,所長,神甫,公證人的腦袋,一個個的打量過來,暗自想道:

  「他們都看中我的錢,為了我女兒到這兒來受罪。哼!我的女兒,休想;我就利用這般人替我釣魚!」

  灰色的老客廳里,黑魆魆的只點兩支蠟燭,居然也有家庭的歡樂;拿儂的紡車聲,替眾人的笑聲當著伴奏,可是只有歐也妮和她母親的笑才是真心的;小人的心胸都在關切重大的利益;這位姑娘受到奉承,包圍,以為他們的友誼都是真情實意,仿佛一隻小鳥全不知道給人家標著高價作為賭注。這種種使那天晚上的情景顯得又可笑又可嘆。這原是古往今來到處在搬演的活劇,這兒不過表現得最簡單罷了。利用兩家的假殷勤而占足便宜的葛朗台,是這一幕的主角,有了他,這一幕才有意義。單憑這個人的臉,不是就象徵了法力無邊的財神,現代人的上帝嗎?

  人生的溫情在此只居於次要地位;它只能激動拿儂,歐也妮和她母親三顆純潔的心。而且她們能有這麼一點天真,還是因為她們蒙在鼓裡,一無所知!葛朗台的財富,母女倆全不知道;她們對人生的看法,只憑一些渺茫的觀念,對金錢既不看重也不看輕,她們一向就用不到它。她們的情感雖然無形中受了傷害,依舊很強烈,而且是她們生命的真諦,使她們在這一群唯利是圖的人中間別具一格。人類的處境就是這一點可怕!沒有一宗幸福不是靠糊塗得來的。

  葛朗台太太中了十六個銅子的彩,在這兒是破天荒第一遭的大彩;長腳拿儂看見太太有這許多錢上袋,快活得笑了。正在這時候,大門上砰的一聲,錘子敲得那麼響,把太太們嚇得從椅子上直跳起來。

  「這種敲門的氣派絕不是本地人。」公證人說。

  「哪有這樣敲法的!」拿儂說,「難道想砸破大門嗎?」

  「哪個混帳東西!」葛朗台咕嚕著。

  拿儂在兩支蠟燭中拿了一支去開門,葛朗台跟著她。

  「葛朗台!葛朗台!」他太太莫名其妙的害怕起來,望堂屋門口追上去叫。

  牌桌上的人都面面相覷。

  「咱們一塊兒去怎麼樣?」台·格拉桑說,「這種敲門有點兒來意不善。」

  台·格拉桑才看見一個青年人的模樣,後面跟著驛站上的腳夫,扛了兩口大箱子,拖了幾個鋪蓋卷,葛朗台便突然轉過身來對太太說:

  「玩你們的,太太,讓我來招呼客人。」

  說著他把客廳的門使勁一拉。那些騷動的客人都歸了原位,卻並沒玩下去。台·格拉桑太太問她的丈夫:

  「是不是索漠城裡的人?」

  「不,外地來的。」

  「一定是巴黎來的了。」

  公證人掏出一隻兩指厚的老表,形式像荷蘭戰艦,瞧了瞧說:

  「不錯,正九點。該死,驛車倒從來不脫班。」

  「客人還年輕嗎?」克羅旭神甫問。

  「年輕,」台·格拉桑答道,「帶來的行李至少有三百斤。」

  「拿儂還不進來。」歐也妮說。

  「大概是府上的親戚吧。」所長插了句嘴。

  「咱們下注吧,」葛朗台太太輕聲輕氣的叫道,「聽葛朗台的聲音,他很不高興;也許他不願意我們談論他的事。」

  「小姐,」阿道夫對坐在隔壁的歐也妮說,「一定是你的堂兄弟葛朗台,一個挺漂亮的青年,我在紐沁根先生家的跳舞會上見過的。」

  阿道夫停住不說了,他給母親踩了一腳;她高聲叫他拿出兩個銅子來押,又咬著他的耳朵:

  「別多嘴,你這個傻瓜!」

  這時大家聽見拿儂和腳夫走上樓梯的聲音;葛朗台帶著客人進了堂屋。幾分鐘以來,個個人都給不速之客提足了精神,好奇得不得了,所以他的到場,他的出現,在這些人中間,猶如蜂房裡掉進了一隻蝸牛,或是鄉下黝黑的雞場裡闖進了一隻孔雀。

  「到壁爐這邊來坐吧。」葛朗台招呼他。

  年輕的陌生人就坐之前,對眾人客客氣氣鞠了一躬。男客都起身還禮,太太們都深深的福了一福。

  「你冷了吧,先生?」葛朗台太太說,「你大概從……」

  葛朗台捧著一封信在念,馬上停下來截住了太太的話:

  「嘿!娘兒腔!不用煩,讓他歇歇再說。」

  「可是父親,也許客人需要什麼呢。」歐也妮說。

  「他會開口的。」老頭兒厲聲回答。

  這種情形只有那位生客覺得奇怪。其餘的人都看慣了這個傢伙的霸道。客人聽了這兩句問答,不禁站起身子,背對著壁爐,提起一隻腳烘烤靴底,一面對歐也妮說:

  「大姊,謝謝你,我在都爾吃過晚飯了。」他又望著葛朗台說:「什麼都不用費心,我也一點兒不覺得累。」

  「你先生是從京里來的吧?」台·格拉桑太太問。

  查理(這是巴黎葛朗台的兒子的名字)聽見有人插嘴,便拈起用金鍊掛在項下的小小的手眼鏡,湊在右眼上瞧了瞧桌上的東西和周圍的人物,非常放肆的把眼鏡向台·格拉桑太太一照,他把一切都看清楚了,才回答說:

  「是的,太太。」——他又回頭對葛朗台太太說:「哦,你們在摸彩,伯母。請呀,請呀,玩下去吧,多有趣的玩意兒,怎麼好歇手呢!……」

  「我早知道他就是那個堂兄弟。」台·格拉桑太太對他做著媚眼,心裡想。

  「四十七,」老神甫嚷道,「噯,台·格拉桑太太,放呀,這不是你的號數嗎?」

  台·格拉桑先生抓起一個碼子替太太放上了紙板。她卻覺得預兆不好,一會兒望望巴黎來的堂兄弟,一會兒望望歐也妮,想不起摸彩的事了。年輕的獨養女兒不時對堂兄弟瞟上幾眼,銀行家太太不難看出她越來越驚訝,越來越好奇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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