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2024-10-08 06:47:54 作者: (法)巴爾扎克

  「查理,你真傻,」她對他說,「教你懂得人生,真不容易。你對台·呂博先生的態度很不好。我知道他是一個不大高尚的人;可是等他失勢之後你再稱心如意的鄙薄他呀。你知道剛榜太太的教訓嗎?——孩子們,只要一個人在台上,就得儘量崇拜他;一朝下了台,趕快幫著把他拖上垃圾堆。有權有勢的時候,他等於上帝;給人家擠倒了,還不如石像被塞在陰溝里的馬拉[14],因為馬拉已經死了,而他還活著。人生是一連串縱橫捭闔的把戲,要研究,要時時刻刻的注意,一個人才能維持他優越的地位。」

  以查理那樣的一個時髦人物,父母太溺愛他,社會太奉承他,根本談不到有何偉大的情感。母親種在他心裡的一點點真金似的品性,散到巴黎這架螺旋機中去了;這點品性,他平時就應用得很淺薄,而且多所摩擦之後,遲早要磨蝕完的。但那時查理只有二十一歲。在這個年紀上,生命的朝氣似乎跟心靈的坦白還分不開。聲音,目光,面貌,都顯得與情感調和。所以當一個人眼神清澈如水,額上還沒有一道皺痕的時候,縱使最無情的法官,最不輕信人的訟師,最難相與的債主,也不敢貿然斷定他的心已老於世故,工於計算。巴黎哲學的教訓,查理從沒機會實地應用過,至此為止,他的美是美在沒有經驗。可是不知不覺之間,他血里已經種下了自私自利的疫苗。巴黎人的那套政治經濟,已經潛伏在他心頭,只要他從悠閒的旁觀者一變而為現實生活中的演員,這些潛在的根苗便會立刻開花。

  幾乎所有的少女都會相信外貌的暗示,以為人家的心地和外表一樣的美;但即使歐也妮像某些內地姑娘一樣的謹慎小心,一樣的目光深遠,在堂兄弟的舉動,言語,行為,與心中憧憬還內外一致的時候,歐也妮也不見得會防他。一個偶然的機會,對歐也妮是致命傷,使她在堂兄弟年青的心中,看到他最後一次的流露真情,聽到他良心的最後幾聲嘆息。

  她把這封她認為充滿愛情的信放下,心滿意足的端相著睡熟的堂兄弟:她覺得這張臉上還有人生的新鮮的幻象;她先暗暗發誓要始終不渝的愛他。末了她的眼睛又轉到另一封信上,再也不覺得這種冒昧的舉動有什麼了不得了。並且她看這封信,主要還是想對堂兄弟高尚的人格多找些新證據;而這高尚的人格,原是她像所有的女子一樣推己及人假借給愛人的:

  親愛的阿風斯,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沒有朋友了;可是我儘管懷疑那般滿口友誼的俗人,卻沒有懷疑你的友誼。所以我托你料理事情,相信你會把我所有的東西賣得好價。我的情形,想你已經知道。我一無所有了,想到印度去。剛才我寫信給所有我有些欠帳的人,憑我記憶所及,附上清單一紙,我的藏書,家具,車輛,馬匹等等,大概足以抵償我的私債。凡是沒有什麼價值的玩意兒,可以作為我做買賣的底子的,都請留下。親愛的阿風斯,為出售那些東西,我稍緩當有正式的委託書寄上,以免有人異議。請你把我全部的槍械寄給我。至於勃列東,你可以留下自用。這匹駿馬是沒有人肯出足價錢的,我寧願送給你,好像一個臨死的人把常戴的戒指送給他的遺囑執行人一樣。法萊·勃萊曼車行給我造了一輛極舒服的旅行車,還沒有交貨,你想法教他們留下車子,不再要我補償損失。倘使不肯,另謀解決也可以,總以不損害我目前處境中的名譽為原則。我欠那個島國人六路易賭債,不要忘記還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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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弟弟。」歐也妮暗暗叫著,丟下了信,拿了蠟燭踅著小步溜回臥房。

  到了房裡,她快活得什麼似的打開舊橡木櫃的抽斗——文藝復興時最美的家具之一,上面還模模糊糊看得出弗朗索瓦一世的王徽。她從抽斗內拿出一隻金線墜子金銀線繡花的紅絲絨錢袋,外祖母遺產里的東西。然後她很驕傲的掂了掂錢袋的分量,把她已經忘了數目的小小的積蓄檢點一番。

  她先理出簇新的二十枚葡萄牙金洋,一七二五年約翰五世鑄造,兌換率是每枚值葡幣五元,或者據她父親說,等於一百六十八法郎六十四生丁,但一般公認的市價可以值到一百八十法郎,因為這些金洋是罕有之物,鑄造極精,黃澄澄的光彩像太陽一般。

  其次,是熱那亞幣一百元一枚的金洋五枚,也是稀見的古錢,每枚值八十七法郎,古錢收藏家可以出到一百法郎。那是從外曾祖特·拉·裴德里埃那兒來的。

  其次,是三枚西班牙金洋,一七二九年菲利普五世鑄造。香蒂埃太太給她的時候老是說:「這小玩意兒,這小人頭,值到九十八法郎!好娃娃,你得好好保存,將來是你私庫里的寶物。」

  其次,是她父親最看重的一百荷蘭杜加,一七五六年鑄造,每枚約值十三法郎。成色是二十三開又零,差不多是十足的純金。

  其次,是一批罕見的古物……一般守財奴最珍視的金徽章,三枚刻著天平的盧比,五枚刻著聖母的盧比[15],都是二十四開的純金,蒙古大帝的貨幣,本身的價值是每枚三十七法郎四十生丁,玩賞黃金的收藏家至少可以出到五十法郎。

  其次,是前天才拿到,她隨便丟在袋裡的四十法郎一枚的拿破崙。

  這批寶物中間,有的是全新的、從未用過的金洋,真正的藝術品,葛朗台不時要問到,要拿出來瞧瞧,以便向女兒指出它們本身的美點,例如邊緣的做工如何細巧,底子如何光亮,字體如何豐滿,筆畫的輪廓都沒有磨蝕分毫,等等。但歐也妮那天夜裡既沒想到金洋的珍貴,也沒想到父親的癖性,更沒想到把父親這樣珍愛的寶物脫手是如何危險;不,她只想到堂兄弟,計算之下,一一算法上自然不免有些小錯——她終於發覺她的財產大概值到五千八百法郎,照一般的市價可以賣到六千法郎。

  看到自己這麼富有,她不禁高興得拍起手來,有如一個孩子快活到了極點,必須用肉體的動作來發泄一下。這樣,父女倆都盤過了自己的家私:他是為了拿黃金去賣;歐也妮是為了把黃金丟入愛情的大海。

  她把金幣重新裝入錢袋,毫不遲疑的提了上樓。堂兄弟瞞著不給人知道的窘況,使她忘了黑夜,忘了體統,而且她的良心,她的犧牲精神,她的快樂,一切都在壯她的膽。

  正當她一手蠟燭一手錢袋,踏進門口的時候,查理醒了,一看他的堂姊,便愣住了。歐也妮進房把燭火放在桌上,聲音發抖的說:

  「弟弟,我做了一樁非常對不起你的事;但要是你肯寬恕的話,上帝也會原諒我的罪過。」

  「什麼事呀?」查理擦著眼睛問。

  「我把這兩封信都念過了。」

  查理臉紅了。

  「怎麼會念的,」她往下說,「我為什麼上樓的,老實說,我現在都想不起了。可是我念了這兩封信覺得也不必太后悔,因為我識得了你的靈魂,你的心,還有……」

  「還有什麼?」查理問。

  「還有你的計劃,你需要一筆款子……」

  「親愛的大姊……」

  「噓,噓,弟弟,別高聲,別驚動了人。」她一邊打開錢袋一邊說,「這是一個可憐的姑娘的積蓄,她根本沒有用處。查理,你收下罷。今天早上,我還不知道什麼叫作金錢,是你教我弄明白了,錢不過是一種工具。堂兄弟就跟兄弟差不多,你總可以借用姊姊的錢吧?」

  一半還是少女一半已經成人的歐也妮,不曾防到他會拒絕,可是堂兄弟一聲不出。

  「噯,你不肯收嗎?」歐也妮問。靜寂中可以聽到她的心跳。

  堂兄弟的遲疑不決使她著了慌;但他身無分文的窘況,在她腦海里愈加顯得清楚了,她便雙膝跪下,說道:

  「你不收,我就不起來!弟弟,求你開一聲口,回答我呀!讓我知道你肯不肯賞臉,肯不肯大度包容,是不是……」

  一聽到這高尚的心靈發出這絕望的呼聲,查理不由得落下淚來,掉在歐也妮手上,他正握著她的手不許她下跪。歐也妮受到這幾顆熱淚,立刻跳過去抓起錢袋,把錢倒在桌上。

  「那麼你收下了,嗯?」她快活得哭著說,「不用怕,弟弟,你將來會發財的,這些金子對你有利市的;將來你可以還我;而且我們可以合夥;什麼條件都行。可是你不用把這筆禮看得那麼重啊。」

  這時查理才能夠把心中的情感表白出來:「是的,歐也妮,我再不接受,未免太小心眼了。可是不能沒有條件,你信託我,我也得信託你。」

  「什麼意思?」她害怕的問。

  「聽我說,好姊姊,我這裡有……」

  他沒有說完,指著衣柜上裝在皮套里的一口方匣子。

  「你瞧,這裡有一樣東西,我看得和性命一樣寶貴。這匣子是母親給我的。從今天早上起我就想到,要是她能從墳墓里走出來,她一定會親自把這匣上的黃金賣掉,你看她當初為了愛我,花了多少金子;但要我自己來賣,真是太褻瀆了。」

  歐也妮聽到最後一句,不禁顫巍巍的握著堂兄弟的手。

  他們靜默了一會,彼此用水汪汪的眼睛望著,然後他又說:

  「不,我既不願把它毀掉,又不願帶著去冒路上的危險。親愛的歐也妮,我把它交託給你。朋友之間,從沒有交託一件比這個更神聖的東西。你瞧過便知道。」

  他過去拿起匣子,卸下皮套,揭開蓋子,傷心的給歐也妮看。手工的精巧,使黃金的價值超過了本身重量的價值,把歐也妮看得出神了。

  「這還不算稀罕,」他說著撳了一下暗鈕,又露出一個夾底,「瞧,我的無價之寶在這裡呢。」

  他掏出兩張肖像,都是特·彌爾貝夫人[16]的傑作,四周鑲滿了珠子。

  「哦!多漂亮的人!這位太太不就是你寫信去……」

  「不,」他微微一笑,「是我的母親,那是父親,就是你的叔父叔母。歐也妮,我真要跪著求你替我保存這件寶物。要是我跟你小小的家私一齊斷送了,這些金子可以補償你的損失;兩張肖像我只肯交給你,你才有資格保留;可是你寧可把它們毀掉,絕不能落在第二個人手中……」

  歐也妮一聲不出。

  「那麼你答應了,是不是?」他嫵媚地補上一句。

  聽了堂兄弟這些話,她對他望了一眼,那是鍾情的女子第一次瞧愛人的眼風,又愛嬌又深沉;查理拿她的手吻了一下。

  「純潔的天使!咱們之間,錢永遠是無所謂的,是不是?只有感情才有價值,從今以後應當是感情高於一切。」

  「你很像你的母親。她的聲音是不是像你的一樣溫柔?」

  「哦!溫柔多哩……」

  「對你是當然嘍,」她垂下眼皮說,「喂,查理,睡覺罷,我要你睡,你累了。明兒見。」

  他拿著蠟燭送她,她輕輕地把手從堂兄弟手裡掙脫。兩人一齊走到門口,他說:

  「啊!為什麼我的家敗光了呢?」

  「不用急,我父親有錢呢,我相信。」她回答說。

  查理在房內走前了一步,背靠著牆壁:

  「可憐的孩子,他有錢就不會讓我的父親死了,也不會讓你日子過得這麼苦,總之他不是這麼生活的。」

  「可是他有法勞豐呢。」

  「法勞豐能值多少?」

  「我不知道,可是他還有諾阿伊哀。」

  「一些起碼租田!」

  「還有葡萄園跟草原……」

  「那更談不上了,」查理滿臉瞧不起的神氣,「只要你父親一年有兩萬四千法郎收入,你還會住這間又冷又寒酸的臥房嗎?」他一邊說一邊提起左腳向前走了一步。「我的寶貝就得藏在這裡面嗎?」他指著一口舊箱子問,藉此掩飾一下他的思想。

  「去睡罷。」她不許他走進凌亂的臥房。

  查理退了出去,彼此微微一笑,表示告別。

  兩人做著同樣的夢睡去,從此查理在守喪的心中點綴了幾朵薔薇。

  下一天早上,葛朗台太太看見女兒在午飯之前陪著查理散步。他還是愁容滿面,正如一個不幸的人墮入了憂患的深淵,估量到苦海的深度,感覺到將來的重擔以後的表情。

  歐也妮看見母親臉上不安的神色,便說:

  「父親要到吃晚飯的時候才回來呢。」

  歐也妮的神色,舉動,顯得特別溫柔的聲音,都表示她與堂兄弟精神上有了默契。也許愛情的力量雙方都沒有深切的感到,可是他們的精神已經熱烈地融成一片。查理坐在堂屋裡暗自憂傷,誰也不去驚動他。三個女子都有些事情忙著。葛朗台忘了把事情交代好,家中來了不少人。瓦匠,鉛管匠,泥水匠,土方工人,木匠,種園子的,管莊稼的,有的來談判修理費,有的來付田租,有的來收帳。葛朗台太太與歐也妮不得不來來往往,跟嘮叨不已的工人與鄉下人答話。拿儂把人家送來抵租的東西搬進廚房。她老是要等主人發令,才能知道哪些該留在家裡,哪些該送到菜場上去賣。葛朗台老頭的習慣,和內地大多數的鄉紳一樣,喝的老是壞酒,吃的老是爛果子。

  傍晚五點光景,葛朗台從安越回來了,他把金子換了一萬四千法郎,荷包里藏著王家庫券,在沒有拿去購買公債以前還有利息可拿。他把高諾阿萊留在安越,照顧那幾匹累得要死的馬,等它們將養好了再慢慢趕回。

  「太太,我從安越回來呢,」他說,「我肚子餓了。」

  「從昨天到現在沒有吃過東西嗎?」拿儂在廚房裡嚷著問。

  「沒有。」老頭兒回答。

  拿儂端上菜湯。全家正在用飯,台·格拉桑來聽取他主顧的指示了。葛朗台老頭簡直沒有看到他的侄兒。

  「你先吃飯罷,葛朗台,」銀行家說,「咱們等會再談。你知道安越的金價嗎?有人特地從南德趕去收買。我想送一點兒去拋售。」

  「不必了,」好傢夥回答說,「已經到了很多。咱們是好朋友,不能讓你白跑一趟。」

  「可是金價到了十三法郎五十生丁呢。」

  「應當說到過這個價錢。」

  「你鬼使神差的又從哪兒來呀?」

  「昨天夜裡我到了安越。」葛朗台低聲回答。

  銀行家驚訝得打了一個寒噤。隨後兩人咬著耳朵交談,談話中,台·格拉桑與葛朗台對查理望了好幾次。大概是老箍桶匠說出要銀行家買進十萬法郎公債的時候吧,台·格拉桑又做了一個驚訝的動作。他對查理說:

  「葛朗台先生,我要上巴黎去;要是你有什麼事教我辦……」

  「沒有什麼事,先生,謝謝你。」查理回答。

  「能不能再謝得客氣一點,侄兒?他是去料理琪奧默·葛朗台號子的事情的。」

  「難道還有什麼希望嗎?」查理問。

  「哎,」老箍桶匠驕傲的神氣裝得逼真,「你不是我的侄兒嗎?你的名譽便是我們的。你不是姓葛朗台嗎?」

  查理站起來,抓著葛朗台老頭擁抱了,然後臉色發白的走了出去。歐也妮望著父親,欽佩到了萬分。

  「行了。再會吧,好朋友;一切拜託,把那般人灌飽迷湯再說。」

  兩位軍師握了握手;老箍桶匠把銀行家一直送到大門;然後關了門回來,埋在安樂椅里對拿儂說:

  「把果子酒拿來!」

  但他過於興奮了,沒法坐下,起身瞧了瞧特·拉·裴德里埃先生的肖像,踏著拿儂所謂的舞步,嘴裡唱起歌來:

  法蘭西的御林軍中哎

  我有過一個好爸爸……

  拿儂,葛朗台太太,歐也妮,不聲不響的彼此瞪了一眼。老頭兒快樂到極點的時候,她們總有些害怕。

  晚會不久就告結束。先是葛朗台老頭要早睡;而他一睡覺,家裡便應當全體睡覺:正好像奧古斯特一喝酒,波蘭全國都該醉倒[17]。其次,拿儂,查理,歐也妮,疲倦也不下於主人。至於葛朗台太太,一向是依照丈夫的意志睡覺,吃喝,走路的。可是在飯後等待消化的兩小時中間,從來沒有那麼高興的老箍桶匠,發表了他的不少怪論,我們只要舉出一二句,就可見出他的思想。他喝完了果子酒,望著杯子說:

  「嘴唇剛剛碰到,杯子就幹了!做人也是這樣。不能要了現在,又要過去。錢不能又花出去又留在你袋裡。要不然人生真是太美了。」

  他說說笑笑,和氣得很。拿儂搬紡車來的時候,他說:

  「你也累了,不用績麻了。」

  「啊,好!……不過我要厭煩呢。」女用人回答。

  「可憐的拿儂!要不要來一杯果子酒?」

  「啊!果子酒,我不反對;太太比藥劑師做得還要好。他們賣的哪裡是酒,竟是藥。」

  「他們糖放的太多,一點酒味兒都沒有了。」老頭兒說。

  下一天早上八點鐘,全家聚在一塊用早餐的時候,第一次有了真正融融泄泄的氣象。苦難已經使葛朗台太太,歐也妮,和查理精神上有了聯繫,連拿儂也不知不覺的同情他們。四個人變了一家。至於葛朗台老頭,吝嗇的欲望滿足了,眼見花花公子不久就要動身,除了到南德的旅費以外不用他多花一個錢,所以雖然家裡住著這個客,他也不放在心上了。他聽任兩個孩子——對歐也妮與查理他是這樣稱呼的——在葛朗台太太監督之下自由行動;關於禮教的事,他是完全信任太太的。草原與路旁的土溝要整理,洛阿河畔要種白楊,法勞豐和莊園有冬天的工作,使他沒有工夫再管旁的事。從此,歐也妮進入了愛情里的春天。自從她半夜裡把財寶送給了堂兄弟之後,她的心也跟著財寶一起去了。兩人懷著同樣的秘密,彼此瞧望的時候都表示出心心相印的了解,把他們的情感加深了,更親密,更相契,使他們差不多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上。親族之間不作興有溫柔的口吻與含情的目光麼?因此歐也妮竭力使堂兄弟領略愛情初期的、兒童般的歡喜,來忘掉他的痛苦。

  愛情的開始與生命的開始,頗有些動人的相似之處。我們不是用甜蜜的歌聲與和善的目光催眠孩子嗎?我們不是對他講奇妙的故事,點綴他的前程嗎?希望不是對他老展開著光明的翅翼嗎?他不是忽而樂極而涕,忽而痛極而號嗎?他不是為了一些無聊的小事爭吵嗎,或是為了造活動宮殿的石子,或是為了摘下來就忘掉的鮮花?他不是拼命要抓住時間,急於長大嗎?戀愛是我們第二次的脫胎換骨。在歐也妮與查理之間,童年與愛情簡直是一樁事情:初戀的狂熱,附帶著一切應有的瘋癲,使原來被哀傷包裹的心格外覺得蘇慰。

  這愛情的誕生是在喪服之下掙扎出來的,所以跟這所破舊的屋子,與樸素的內地氣息更顯得調和。在靜寂的院子裡,靠井邊與堂姊交談幾句;坐在園中長滿青苔的凳上,一本正經的談著廢話,直到日落時分;或者在圍牆下寧靜的氣氛中,好似在教堂的拱廊下面,一同默想:查理這才懂得了愛情的聖潔。因為他的貴族太太,他親愛的阿納德,只給他領略到愛情中暴風雨般的騷動。這時他離開了愛嬌的,虛榮的,熱鬧的,巴黎式的情慾,來體味真正而純粹的愛。他喜歡這屋子,也不覺得這屋裡的生活習慣如何可笑了。

  他清早就下樓,趁葛朗台沒有來分配糧食之前,跟歐也妮談一會;一聽到老頭兒的腳聲在樓梯上響,他馬上溜進花園。這種清晨的約會,連母親也不知道而拿儂裝作看不見的約會,使他們有一點小小的犯罪感覺,為最純潔的愛情添上幾分偷嘗禁果似的快感。等到用過早餐,葛朗台出門視察田地與種植的時光,查理便跟母女倆在一起,幫她們繞線團,看她們做活,聽她們閒話,體味那從來未有的快樂。這種近乎修院生活的樸素,使他看了大為感動,從而認識這兩顆不知世界為何物的靈魂之美。他本以為法國不可能再有這種風氣,要就在德國,而且只是荒唐無稽的存在於奧古斯特·拉風丹的小說之中[18]。可是不久他發覺歐也妮竟是理想中的歌德的瑪葛麗德,而且還沒有瑪葛麗德的缺點。

  一天又一天,他的眼神,說話,把可憐的姑娘迷住了,一任愛情的熱浪擺布;她抓著她的幸福,猶如游泳的人抓著一根楊柳枝條想上岸休息。日子飛一般的過去,其間最愉快的時光,不是已經為了即將臨到的離別而顯得淒涼黯淡嗎?每過一天,總有一些事提醒他們。台·格拉桑走了三天之後,葛朗台帶了查理上初級裁判所,莊嚴得了不得,那是內地人在這種場合慣有的態度;他教查理簽了一份拋棄繼承權的聲明書。可怕的聲明!簡直是離宗叛教似的文件。他又到克羅旭公證人那兒,繕就兩份委託書,一份給台·格拉桑,一份給代他出售家具的朋友。隨後他得填寫申請書領取出國的護照。末了當查理定做的簡單的孝服從巴黎送來之後,他在索漠城裡叫了一個裁縫來,把多餘的衣衫賣掉。這件事教葛朗台老頭大為高興。他看見侄兒穿著粗呢的黑衣服時,便說:

  「這樣才像一個想出門發財的人哩。好,很好!」

  「放心,伯父,」查理回答,「我知道在我現在的地位怎樣做人。」

  老頭兒看見查理手中捧著金子,不由得眼睛一亮,問道:

  「做什麼?」

  「伯父,我把紐扣,戒指,所有值幾個錢的小東西集了起來;可是我在索漠一個人都不認識,想請你……」

  「教我買下來嗎?」葛朗台打斷了他的話。

  「不是的,伯父,想請你介紹一個規規矩矩的人……」

  「給我吧,侄兒;我到上面去替你估一估,告訴你一個準確的價值,差不了一生丁。」他把一條長的金鍊瞧了瞧說:「這是首飾金,十八開到十六開。」

  老頭兒伸出大手把大堆金子拿走了。

  「大姊,」查理說,「這兩顆鈕子送給你,系上一根絲帶,正好套在手腕里。現在正時行這種手鐲。」

  「我不客氣,收下了,弟弟。」她說著對他會心的望了一眼。

  「伯母,這是先母的針箍,我一向當作寶貝般放在旅行梳妝匣里的。」

  查理說著,把一個玲瓏可愛的金頂針送給葛朗台太太,那是她想了十年而沒有到手的東西。老母親眼中含著淚,回答說:

  「真不知道怎樣謝你才好呢,侄兒。我做早課夜課的時候,要極誠心的禱告出門人的平安。我不在之後,歐也妮會把它保存好的。」

  「侄兒,一共值九百八十九法郎七十五生丁,」葛朗台推門進來說,「免得你麻煩去賣給人家,我來給你現款吧……里佛作十足算。」

  在洛阿河一帶,里佛作十足算的意思,是指六法郎一枚的銀幣,不扣成色,算足六法郎。

  「我不敢開口要你買,」查理回答,「可是在你的城裡變賣首飾,真有點不好意思。拿破崙說過,髒衣服得躲在家裡洗。所以我得謝謝你的好意。」

  葛朗台搔搔耳朵,一會兒大家都沒有話說。

  「親愛的伯父,」查理不安的望著他,似乎怕他多疑,「大姊跟伯母,都賞臉收了我一點小意思做紀念;你能不能也收下這副袖鈕,我已經用不著了,可是能教你想起一個可憐的孩子在外面沒有忘掉他的骨肉。從今以後他的親人只剩你們了。」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你怎麼能把東西送光呢?……你拿了什麼,太太?」他饞的轉過身來問。「啊!一個金頂針。——你呢,小乖乖?噢,鑽石搭扣。——好吧,孩子,你的袖鈕我拿了,」他握著查理的手,「可是答應我……替你付……你的……是呀……上印度去的旅費。是的,你的路費由我來。尤其是,孩子,替你估首飾的時候,我只算了金子,也許手工還值點兒錢。所以,就這樣辦吧。我給你一千五百法郎……里佛作十足算,那是問克羅旭借的,家裡一個銅子都沒有了,除非班羅德把欠租送來。對啦,對啦,我這就找他去。」

  他拿了帽子,戴上手套,走了。

  「你就走了嗎?」歐也妮說著,對他又悲哀又欽佩的望了一眼。

  「該走了。」他低下頭回答。

  幾天以來,查理的態度,舉動,言語,顯出他悲痛到了極點,可是鑑於責任的重大,已經在憂患中磨鍊出簇新的勇氣。他不再長吁短嘆,他變為大人了。所以看到他穿著粗呢的黑衣服下樓,跟蒼白的臉色與憂鬱不歡的神態非常調和的時候,歐也妮把堂兄弟的性格看得更清楚了。這一天,母女倆開始戴孝,和查理一同到本區教堂去參加為琪奧默·葛朗台舉行的追思彌撒。

  午飯時分,查理收到幾封巴黎的來信,一齊看完了。

  「喂,弟弟,事情辦得滿意嗎?」歐也妮低聲問。

  「女兒,不作興問這些話,」葛朗台批評道,「嘿!我從來不說自己的事,幹嗎你要管堂兄弟的閒事?別打攪他。」

  「噢!我沒有什麼秘密哪。」查理說。

  「咄,咄,咄,咄!侄兒,以後你會知道,做買賣就得嘴緊。」

  等到兩個情人走在花園裡的時候,查理挽著歐也妮坐在胡桃樹下的破凳上對她說:

  「我沒有把阿風斯看錯,他態度好極了,把我的事辦得很謹慎很忠心。我巴黎的私債全還清了,所有的家具都賣了好價錢;他又告訴我,他請教了一個走遠洋的船主,把剩下的三千法郎買了一批歐洲的小玩意,可以在印度大大賺一筆錢的貨。他把我的行李都發送到南德,那邊有一條船開往爪哇。不出五天,歐也妮,我們得分別了,也許是永別,至少也很長久。我的貨,跟兩個朋友寄給我的一萬法郎,不過是小小的開頭。沒有好幾年我休想回來。親愛的大姊,別把你的一生跟我的放在一起,我可能死在外邊,也許你有機會遇到有錢的親事……」

  「你愛我嗎?……」她問。

  「噢!我多愛你。」音調的深沉顯得感情也是一樣的深。

  「我等你,查理。喲,天哪!父親在樓窗口。」她把逼近來想擁抱她的堂兄弟推開。

  她逃到門洞下面,查理一路跟著;她躲到樓梯腳下,打開了過道里的門;後來不知怎的,歐也妮到了靠近拿儂的小房間,走道里最黑的地方;一路跟著來的查理,抓住她的手放在他心口,挽了她的腰把她輕輕貼在自己身上。歐也妮不再撐拒了,她受了,也給了一個最純潔、最溫馨、最傾心相與的親吻。

  「親愛的歐也妮,」查理說,「堂兄弟勝過兄弟,他可以娶你。」

  「好吧,一言為定!」拿儂打開她黑房間的門嚷道。

  兩個情人吃了一驚,溜進堂屋,歐也妮拿起她的活計,查理拿起葛朗台太太的禱告書念著《聖母經》。

  「呦!」拿儂說,「咱們都在禱告哪。」

  查理一宣布行期,葛朗台便大忙特忙起來,表示對侄兒的關切;凡是不用花錢的地方他都很闊氣。他去找一個裝箱的木匠,回來卻說箱子要價太高,便自告奮勇,定要利用家中的舊板由他自己來做;他清早起身,把薄板鋸呀,刨呀,釘呀,釘成幾口很好的箱子,把查理的東西全部裝了進去;他又負責裝上船,保了險,從水道運出,以便準時送到南德。

  自從過道里一吻之後,歐也妮愈覺得日子飛也似的快得可怕。有時她竟想跟堂兄弟一起走。凡是領略過最難分割的熱情的人,領略過因年齡,時間,不治的疾病,或什麼宿命的打擊,以致熱情存在的時期一天短似一天的人,便不難懂得歐也妮的苦惱。她常常在花園裡一邊走一邊哭,如今這園子,院子,屋子,城,對她都太窄了;她已經在茫無邊際的大海上飛翔。

  終於到了動身的前夜。早上,趁葛朗台與拿儂都不在家,藏有兩張肖像的寶匣,給莊嚴地放進了柜子上唯一有鎖鑰而放著空錢袋的抽斗。存放的時候免不了幾番親吻幾番流淚。歐也妮把鑰匙藏在胸口的時光,竟沒有勇氣阻止查理親吻她的胸脯。

  「它永久在這裡,朋友。」

  「那麼我的心也永久在這裡。」

  「啊!查理,這不行。」她略帶幾分埋怨的口氣。

  「我們不是已經結婚了嗎?」他回答,「你已經答應了我,現在要由我來許願了。」

  「永久是你的!」這句話雙方都說了兩遍。

  世界上再沒比這個誓約更純潔的了:歐也妮的天真爛漫,一剎那間把查理的愛情也變得神聖了。

  下一天早上,早餐是不愉快的。拿儂雖然受了查理的金繡睡衣與掛在胸間的十字架,還沒有被感情蒙蔽,這時卻也禁不住含了眼淚。

  「可憐的好少爺,要去漂洋過海……但願上帝保佑他!」

  十點半,全家出門送查理搭去南德的驛車。拿儂放了狗,關了街門,定要替查理拎隨身的小包。老街上所有做買賣的,都站在門口看他們一行走過,到了廣場,還有公證人候在那裡。

  「歐也妮,等會別哭。」母親囑咐她。

  葛朗台在客店門口擁抱查理,吻著他的兩頰:「侄兒,你光身去,發了財回來,你父親的名譽絕不會有一點兒損害。我葛朗台敢替你保險;因為那時候,都靠你……」

  「啊!伯父!這樣我動身也不覺得太難受了。這不是你送我的最好的禮物嗎!」

  查理把老箍桶匠的話打斷了,根本沒有懂他的意思,卻在伯父面皰累累的臉上流滿了感激的眼淚,歐也妮使勁握著堂兄弟與父親的手。只有公證人在那裡微笑,暗暗佩服葛朗台的機巧,因為只有他懂得老頭兒的心思[19]。

  四個索漠人,周圍還有幾個旁人,站在驛車前面一直等到它出發;然後當車子在橋上看不見了,只遠遠聽到聲音的時候,老箍桶匠說了聲:

  「一路順風!」

  幸而只有克羅旭公證人聽到這句話。歐也妮和母親已經走到碼頭上還能望見驛車的地方,揚著她們的白手帕,查理也在車中揚巾回答。趕到歐也妮望不見查理的手帕時,她說:

  「母親,要有上帝的法力多好啊!」

  為的不要岔斷以後葛朗台家中的事,且把老頭兒托台·格拉桑在巴黎辦的事情提前敘述一下。銀行家出發了一個月之後,葛朗台在國庫的總帳上登記了正好以八十法郎買進的十萬公債。這多疑的傢伙用什麼方法把買公債的款子撥到巴黎,直到他死後人家編造他的財產目錄時都無法知道。克羅旭公證人認為是拿儂不自覺的做了運送款子的工具。因為那個時節,女僕有五天不在家,說是到法勞豐收拾東西去,仿佛老頭兒真會有什麼東西丟在那裡不收起來似的。關於琪奧默·葛朗台號子的事,竟不出老箍桶匠的預料。

  大家知道,法蘭西銀行對巴黎與各省的巨富都有極準確的調查。索漠的台·格拉桑與斐列克斯·葛朗台都榜上有名,而且像一般擁有大地產而絕對沒有抵押出去的金融家一樣,信用極好。所以索漠的銀行家到巴黎來清算葛朗台債務的傳說,立刻使債權人放棄了簽署拒絕證書的念頭[20],從而使已故的葛朗台少受了一次羞辱。財產當著債權人的面啟封,本家的公證人照例進行財產登記。不久,台·格拉桑把債權人召集了,他們一致推舉索漠的銀行家,和一家大商號的主人,同時也是主要債權人之一的法郎梭阿·凱勒為清算人,把挽救債權與挽回葛朗台的信譽兩件事,一齊委託了他們。索漠的葛朗台的信用,加上台·格拉桑銀號代他做的宣傳,使債權人都存了希望,因而增加了談判的便利;不肯就範的債主居然一個都沒有。誰也不曾把債權放在自己的盈虧總帳上計算過,只想著:

  「索漠的葛朗台會償還的!」

  六個月過去了,那些巴黎人把轉付出去的葛朗台債券清償了,收回來藏在皮包里。這是老箍桶匠所要達到的第一個目標。

  第一次集會以後九個月,兩位清算人發了百分之四十七給每個債權人。這筆款子是把已故的葛朗台的證券,動產,不動產,以及一切零星雜物變賣得來的,變賣的手續做得極精密。

  那次的清算辦得公正規矩,毫無弊竇。債權人一致承認葛朗台兩兄弟的信譽的確無可批評。等到這種讚美的話在外邊傳播了一番以後,債權人要求還餘下的部分了。那時他們寫了一封全體簽名的信給葛朗台。

  「嗯,哼!這個嗎?」老箍桶匠把信往火里一扔,「朋友們,耐一耐性子吧。」

  葛朗台的答覆,是要求把所有的債權文件存放在一個公證人那裡,另外附一張已付款項的收據,以便核對帳目,把遺產的總帳軋清。這個條件立刻引起了無數的爭執。

  債主通常總是脾氣古怪的傢伙:今天預備成立協議了,明天又嚷著燒呀殺呀,把一切都推翻;過了一晌,又忽然的軟下了。今天,他的太太興致好,小兒子牙齒長得順利,家裡什麼都如意,他便一個銅子都不肯吃虧;明兒,逢著下雨,不能出門,心裡憋悶得慌,只消一件事情能夠結束,便任何條件都肯答應;後天,他要擔保品了;月底,他要你全部履行義務,非把你逼死不可了,這劊子手!大人開小孩子玩笑,說要捉小鳥,只消把一顆鹽放在它尾巴上。世界上要有這種呆鳥的話,就是債主了。或者是他們把自己的債權看作那樣的呆鳥,結果是永遠撲一個空。

  葛朗台留神觀看債主的風色,而他兄弟的那批債主的確不出他的所料。有的生氣了,把存放證件一節乾脆拒絕了。

  「好吧,好得很。」葛朗台念著台·格拉桑的來信,搓著手說。

  另外一批債權人答應提交證件,可是要求把他們的權利確切證明一下,聲明任何權利不能放棄,甚至要保留宣告破產的權。再通信,再磋商,結果索漠的葛朗台把對方提出保留的條件全部接受了。獲得了這點讓步之後,溫和派的債主把激烈派的勸解了。大家咕嚕了一陣,證件終於交了出來。

  「這好傢夥,」有人對台·格拉桑說,「簡直跟你和我們開玩笑。」

  琪奧默·葛朗台死了兩年差一個月的時候,許多商人給巴黎市場的動盪攪昏了,把葛朗台到期應付的款項也忘了,或者即使想到,也不過是「大概百分之四十七就是我們所能到手的全部了」一類的想法。

  老箍桶匠素來相信時間的力量,他說時間是一個好小鬼。第三年年終,台·格拉桑寫信給葛朗台,說債權人已經答應,在結欠的二百四十萬法郎中再收一成,就可把債券交還。

  葛朗台覆信說,鬧了虧空把他兄弟害死的那個公證人與經紀人,倒逍遙的活著!他們不應當負擔一部分嗎?現在要對他們起訴,逼他們拿出錢來,減輕一點我們這方面的虧累。

  第四年終了,欠款的數目講定了十二萬法郎。然後清算人與債權人,清算人與葛朗台,往返磋商,拖了六個月之久。總而言之,趕到葛朗台被逼到非付不可的時節,在那年的第九個月,他又回信給兩位清算人,說他侄子在印度發了財,向他表示要把亡父的債務全部歸清;他不能擅自料結這筆債,要等侄子回音。

  第五年過了一半,債權人還是給「全部歸清」幾個字搪塞著,老奸巨猾的箍桶匠暗地裡笑著,把「全部歸清」的話不時說一遍。每逢嘴裡提到「這些巴黎人!……」時,他總得附帶一副陰險的笑容,賭一句咒。可是那些債主最後的命運,卻是商場大事紀上從來未有的紀錄。後來,當這個故事的發展使他們重新出場的時候,他們所處的地位,還是當初給葛朗台凍結在那裡的地位。

  公債漲到一百十五法郎,葛朗台老頭拋了出去,在巴黎提回二百四十萬法郎左右的黃金,和公債上的複利六十萬法郎,一齊倒進了密室內的木桶。台·格拉桑一直留在巴黎;原因是:第一他當了國會議員;第二他雖然當了家長,卻給索漠的生活磨得厭煩死了,愛上了公主劇院最漂亮的一個女演員弗洛琳;他當年軍隊生活的習氣又在銀行家身上復活了。不用說,他的行為給索漠人一致認為傷風敗俗。他太太還算運氣,跟他分了家,居然有魄力管理索漠的銀號,用她的名字繼續營業,把台·格拉桑因荒唐而敗掉的家私設法彌補。幾位克羅旭推波助瀾,把這個活寡婦的尷尬地位弄得更糟,以致她的女兒嫁得很不得意,娶歐也妮·葛朗台做媳婦的念頭也放棄了,阿道夫跟台·格拉桑一起在巴黎,據說變得很下流。克羅旭他們終於得勝了。

  「你丈夫真糊塗,」葛朗台憑了抵押品借一筆錢給台·格拉桑太太時說,「我代你抱怨,你倒是一個賢惠的太太。」

  「啊!先生,」可憐的婦人回答說,「他從你府上動身到巴黎去的那一天,誰想得到他就此走上了壞路呢?」

  「太太,皇天在上,我直到最後還攔著不讓他去呢。當時所長先生極想親自出馬的。我們現在才明白為什麼他爭著要去。」

  這樣,葛朗台便用不著再欠台·格拉桑什麼情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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