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2024-10-08 06:47:31
作者: (法)巴爾扎克
「瑪麗愛德,」她說,「奚洛末得到他東家信任嗎?」
「不知道,小姐。」
「別跟我假惺惺了,」洛薩莉冷冷地回答。「你昨天夜裡讓他在小亭下面擁抱。莫怪母親想這樣那樣裝飾亭子時,你極力的贊成!」
洛薩莉從瑪麗愛德的手臂上感覺到她的顫抖。
「我對你並沒什麼惡意,」洛薩莉接著說,「放心好了,我不對母親提一個字,你要看奚洛末多少次都可以。」
「可是,小姐,那完全是誠心誠意的。奚洛末除了娶我以外並無他念……」
「那麼為什麼你們要在夜裡相會?」
瑪麗愛德狼狽之下,一句都答不出。
「聽我說,瑪麗愛德,我也在愛,我!我暗中愛著,獨個子愛著。歸根結底,我是父母的獨養女兒;所以你對於我的希望,比對世界上任何人的希望都要大……」
「當然,小姐,您可以相信我們生死如一。」瑪麗愛德對著這個意想不到的轉圜大為高興的說。
「第一,要不聲張大家都不許聲張。我不願嫁特·蘇拉先生;但我要,絕對的要一樣東西:你答應了我這個條件我才替你包庇。」
「什麼東西呀?」瑪麗愛德問。
「我要看薩伐龍律師教奚洛末送到郵局去的信。」
「做什麼用呢?」瑪麗愛德駭然的說。
「噢!不過讀一遍罷了,過後你再替我投到郵局。這不過把信略為耽擱一下,如此而已。」
這時候,洛薩莉和瑪麗愛德進了教堂,各人肚裡轉著念頭,再沒心緒念彌撒祭里的日禱文了。
「我的上帝!這些事情里有著多少的罪過呀?」瑪麗愛德心裡想。
洛薩莉的靈魂,頭腦,心,都給那篇小說攪亂了,終於明白那故事是專誠為她的情敵寫的。像一般孩子一樣,老對一件事情思索的結果,她想到《東方雜誌》一定由亞爾培寄給他的愛人的。
「噢!」她一邊想一邊跑著,像一個苦惱萬分的人祈禱的姿態,「噢!怎樣能擺布我的父親去翻閱雜誌社的定戶簿呢?」
午飯以後,她跟父親撒著嬌在花園裡繞了一圈,把他帶到亭子下面。
「我的小爸爸,你相信我們這份雜誌會流傳到國外去嗎?」
「它才不過開頭呢……」
「可是我打賭它已經寄到外國。」
「不見得。」
「那麼你去瞧就是,把外國定戶的名字記下來。」
兩小時以後,特·華德維先生告訴他的女兒說:「我沒有猜錯,還沒外國定戶。他們希望在紐夏丹,在伯爾尼,在日內瓦會有。固然他們現在有一份寄往義大利,但是贈閱的,寄給一位米蘭的太太,住在大湖邊上倍琪拉德的別莊上。」
「姓名呢?」洛薩莉興奮地問。
「阿琪奧洛公爵夫人。」
「您認識她嗎,爸爸?」
「自然我聽見人家提過。她未出閣前是索但里尼公主,翡冷翠人,一個門第極高的女子,跟她的丈夫一樣有錢,丈夫在龍巴地有著最美的產業。大湖邊上他們的別莊是義大利名勝之一。」
過了兩天,瑪麗愛德把下面的一封信交給洛薩莉。
亞爾培·薩伐龍致雷沃博·阿納耿
啊!是的,親愛的朋友,你以為我在旅行,我卻到了勃尚松。沒有一些成功的端倪時,我什麼都不願對你說,現在卻已露出曙光來了。是的,親愛的朋友,我消耗了我最純潔的血,費掉了多少精力,糟蹋了多少勇氣,經營著多少事情而都流產之後,我想學你的樣:揀一條平凡的路,康莊大路,最長的,最穩當的。在你那張公證人的椅子上,我幾曾看見你翻過筋斗?但別以為我內心生活有任何變化;那秘密,世界上只你一人知道,並且還在她給我指定的限度以內。朋友,過去我不曾對你說明,但我在巴黎的確厭倦得要死。我全部的希望所寄託的第一樁事業,弄得毫無結果,由於兩個合伙人的惡辣手段,通同著來欺騙我,使我兩手空空,不能再做左右全局的活動。那次的結局,使我不得不放棄尋覓金錢的幸運;可是我已為之蹉跎了三年的生活,其中一年消耗在辯護上。也許我的結果還要糟,倘使我二十歲上不曾被迫去學習法律的話。我又想成為一個政治家,單單為了能有一天名登貴族院,獲致亞爾培·薩伐龍·特·薩伐呂司伯爵的頭銜,把一個在比利時業已消滅的美麗的姓氏在法國復活起來,這姓氏不但在比利時已傳不下去,而且我既不是一個合法的兒子,也不曾獲得法律的追認。
「啊!我早就相信他是貴族!」洛薩莉叫著,把信掉在地下。
你知道我曾怎樣用功讀書,幹著默默無聞的,但是忠誠的,但是有益的新聞事業,替那個在一八二九年上還對我忠實的政治家當過出色的秘書。正當我的名字開始顯耀,正當我要以參事院咨議的資格,借著這必不可少的階梯進入政治機構的時候,七月革命把一切都化為烏有,我又犯了忠於戰敗方面的錯誤,我為他們奮鬥,他們消滅了,我還在奮鬥。啊!為什麼我那時只有三十三歲,怎麼我不曾要求你替我造成候選資格?我把我一切的熱忱和危險都瞞著你。為什麼?我有著堅決的信仰!那時我們倆的意見絕不會一致。十個月前你看見我那樣高興,那樣快樂,寫著我的政論文章時,我正在絕望啊:我眼見自己到了三十七歲,全部的財產只有二千法郎,沒有一些聲名,剛剛在一件高尚的事業中失敗下來,不去迎合當時的熱情而只適應未來的需要的一份日報。我簡直不知走哪一條路。可是我明明白白感覺到我的力量!憂鬱而受傷之下,我在這個從我手裡溜走的巴黎城中,揀些冷僻的地方閒蕩,想著我受了欺騙的雄心,可是並沒放棄。噢!那時我有多少憤懣不平的信寫給她;寫給我的這個第二意識,這另外一個我!有時候我對自己說:「幹嗎要替自己的生活定下一個如是遠大的計劃?幹嗎我樣樣都要?幹嗎我不去做些近乎機械的事情來等候幸福?」
於是我目光轉到一個可以餬口的位置。我正要去主持一份報紙,跟一個見識有限,野心勃勃而崇拜金錢的經理合作,忽然我害怕起來。
「她肯不肯要一個屈膝到這步田地的情人做她的丈夫?」我問著自己。
這個念頭使我回到了二十二歲!噢!雷沃博,這些彷徨困惑把一個人的心靈消磨得多厲害!鷹隼被囚,雄獅受縛,真是何等的痛苦!它們感到拿破崙所感到的一切痛苦,不是在聖·赫勒拿島,而是在蒂勒黎河濱大道上,八月十日那天[135],他眼見路易十六的懦弱不知自衛而憤懣,而反映出他拿破崙壯志未伸的苦惱,因為他是有鎮壓暴動的力量的,就像他以後在十月里在同一地方所表現的那樣[136]。唉!拿破崙在那一天上所感受的痛苦,我已捱受了四年之久:這便是我過去的生活。我在蒲洛涅森林荒涼的走道上,做過多少次準備在國會講壇上發表的演說!這些無裨實際的練習,至少訓練了我的口才,養成了用言語表達思想的習慣。當我暗中受著這些磨難的時候,你卻結了婚,付清了你受盤事務所的費用,在聖瑪麗受了傷,得了十字勳章,當著你本區區公所的副區長。
聽我說!我小時候捉弄金殼蟲的辰光,這些可憐的蟲有一個動作幾乎使我渾身發燒。我看見它們再三努力想往上飛,雖然張開了翅翼,卻始終飛不起來。我們那時說:它在計數!我看了心中難受,不知是為了同情心,還是為了這是我前程的一種幻影。噢!張開了羽翼而飛不起來!這便是我從那件美妙的事業失敗以來的情形。使我憎厭的那件事業,現在卻給四個家庭發了財。
七個月前,我決心在巴黎的法庭上露頭角,因為眼見多少律師變了達官顯宦,辯護士方面的人才一掃而空了。但我想起在報界裡我有多少敵人,並且在此人才薈萃的巴黎舞台上,要得到無論什麼成功都不容易,我便下了一個狠心,揀了一條有把握而比較最迅速的路。在我們的談話中,你明白解釋給我聽勃尚松的社會組織,一個外鄉人想要在那裡出頭,要想引起一些極其微末的注意,要想結婚,要想進入那邊的社會,要想得到無論哪方面的成功,都不可能。但我還是揀了這個地方來樹立我的大旗,很有理由想到在此可以避免競爭,可以單槍匹馬的弄到議員資格。貢台不願見外鄉人,那麼外鄉人也不願見貢台人好了!他們拒絕他進入他們的客廳,那麼他永遠不去就是!無論哪兒他都不露面,甚至連街上也不出去!但這裡有一個製造議員的階級,就是商人階級。我要把我本來熟悉的商業問題再加特別研究,我將替人家打贏官司,調解爭執,成為勃尚松最有權威的律師。過些時候,我再創辦一份雜誌保衛本地的利益,所謂本地的利益我可製造出來,教它存在或教它復活。等到我一票一票地贏得了相當的票數時,我的名字就可從投票匭中一躍而出。人家盡可在長久的時期內瞧不起一個無名律師,但自然會有機會給他出人頭地,一件義務辯護啦,旁的律師不願接受的案子啦。只要我開口一次,我便有十拿九穩的把握。這樣思索過後,親愛的雷沃博,我便把藏書裝了十一口箱子,買了些一朝可能用到的法學書,加上我全部的行李,連同家具,一併交給運輸公司往勃尚松送。我拿了文憑,搜羅了一千法郎,便來跟你告別。驛車把我送到勃尚松,三天之內找到了一所小小的屋子,面臨著花園,我華貴地布置了一間神秘的書齋,為我日夜不離的,其中閃耀著我的偶像的肖像——我把生命奉獻給她的偶像,是她充實了我的生命,成為我努力的原則,我勇氣的密鑰,我才具的因素。隨後,當我的家具和書籍運到時,我雇了一個伶俐的男僕,於是我在家守了五個月,像一匹齦鼠過冬似的。其時我的名字早已登錄在律師表上。終竟有一天,人家指定我在重罪法庭替一個可憐蟲當義務律師,無疑是為了至少要聽我開一次口!勃尚松最有勢力的商人之一正在陪審官席內,他剛有一件棘手的案子。我替我的當事人花盡了心機,獲得了最完滿的成功。原來他是無辜的,我教庭上在證人欄中逮捕了真兇,經過的情形真像演戲一般。臨了,庭上也和旁聽的群眾一樣表示佩服。我還替預審推事遮了面子,說要發覺一樁組織那麼嚴密的陰謀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接著我就賺得了那個大商人的委託,替他打贏了官司。大寺的僧侶會又選中我擔任一件跟市政府爭了四年的訟案:我又得勝了。在三樁案子裡我一躍而成為法朗希–貢台地域最大的律師。可是我把我的生活隱藏在最深沉的神秘中間,遮掩著我的抱負。我養成了使我無須接受人家邀請的習慣。人們只能在早上六點到八點之間來和我接洽,晚餐過後我就睡覺,再在夜裡起來工作。把僧侶會初審業已敗訴的案件來委託我的那位副主教,是一個頗有思想頗有勢力的人,他自然言語之間表示謝意。我回答他說:「先生,我可以替你們勝訴,但不願收受公費,我要求的不止是公費……(神甫為之全身一震)得知道我出頭跟市政府作對是大有損失的。我到這兒來,為的是要在離開的時候身為國會議員,所以我只願接受商業案子,因為唯商人能製造議員,而假使我替教士們辯護的話,他們便要猜忌我,而你們在他們眼裡確是教士啊。我肯接受你們的案件,因為我在一八二八年時當過某部長的私人秘書(神甫又做了一個驚訝的動作),以亞爾培·特·薩伐呂司的名字當過參事院咨議(又是一震)。我一向忠實於君主政體,但既然你們在勃尚松不是一個多數黨,我不得不藉助於中產階級的票數。因此我向您要求的公費,是將來在適當的時機暗中替我張羅票數。我們彼此守著秘密,我將替本區里所有的教士當義務辯護。我過去的歷史請您一字莫提,希望互相守信。」當案子結束,他來道謝時,給我一張五百法郎的鈔票,附在我耳邊說:「票數還是有效的。」在我們五次會談中,我相信已贏得這位副主教做朋友。現在,手頭堆滿了案件,我只接商人們的訴訟,藉口說商務訴訟是我的專長。這個手段替我抓住了生意人,使我能夠尋覓有權勢的人物。因此,一切都順利。再過幾個月,我將在勃尚松買一所屋子來完成我的候選資格。在這件買賣上面,我要你幫忙,藉資本給我。如果我死了,如果我失敗了,損失也不致巨大到在你我之間成為問題。房租可以抵補你資本的利息,並且我要等候一個好機會,使你在這筆押款上面沒有損失。
啊!親愛的雷沃博,拿一個賭棍來譬喻罷,當他袋裡帶著所剩的全部家業走進國際俱樂部,在最後的一夜去孤注一擲,去拼個傾家蕩產或成家立業的時候,他也不會有我在此野心賭博的最後一局裡所聽到的無時或息的耳鳴,手掌里的冷汗,頭腦的昏沉騷動,以及渾身內部的顫抖。唉!親愛的唯一的朋友,我奮鬥快滿十年了。這場與人與事的鬥爭,逼我繼續不斷地傾注我的精力,使我欲望的機括日趨遲鈍,把我的精神消耗殆盡。表面上是年富力強,內里我是覺得崩潰了。多過一天,我的內心便多摧殘一天。每逢重整旗鼓,做著新的努力時,我總感到下次是沒有力量再來的了。要說力量,我只有享受幸福的力量了;倘使它不把薔薇的花冠加在我的頭上,我之為我便要消滅,我將變成一件衰敗零落的東西,在世界上更無希冀,我也再不願成為任何東西。你是知道的,權威與榮名,我所尋訪的這個巨大的精神財富不過是次要的:那為我只是獲取幸福的手段,迫近我偶像的階石而已。
像古代的競走者一樣,在斷氣的時光到達終點!眼看財富與死亡同時在門口雙雙出現!在愛情熄滅的時分得到他的愛人!掙得了過幸福生活的權利時,再沒精力來享受!噢!註定著這種命運的人有多少啊!
當塔爾這個野心的神,一定有一個時候會停下來,交叉著手臂,不願再演那永遠上當的角色,不把地獄放在眼裡。哎喲,我就會到這步田地的,萬一有什麼事情使我的計劃失敗,萬一當我爬在外省的灰土裡,為了選舉票而像餓虎一般在商人四周選舉人四周匍匐之後,萬一把我可在大湖邊上望著她所望的湖水,睡在她的目光之下,聽她說話的時間,去消磨在辯護那些乏味的訟案之後,而我仍不能躍登寶座攫取一個光榮的姓氏,來承繼阿琪奧洛這個姓氏的話,那麼,我就會到那步田地!不但如此,雷沃博,有些日子我竟懶洋洋地覺得渾身軟化;從我心靈深處升起一股憎懨欲死的情緒,尤其當我長久地出神之後,在想像中預先體味著幸福的愛情的時候!欲望的力量是不是在我們心中只有一定的容量,欲望過度的膨脹會不會使它根本消滅?總之,這時候我的生活是美妙的,受著信仰的光輝照耀,受著工作與愛情的光輝照耀。再會,朋友。我擁抱你的孩子們。替我向你賢惠的太太致意。
你們的亞爾培
洛薩莉把這封信看了兩遍,其中大概的意義都鐫刻在她心裡了。她一下子窺到了亞爾培過去的生活,因為她機靈的聰明替她解釋了許多細節,給她瞭望到浩瀚的邊際。把這封自白的信跟雜誌上的小說參證之下,她對亞爾培整個的為人都了解了。這顆優美的心靈,這股堅強的意志,本已氣勢不凡,她自然還要加以誇張;於是她對亞爾培的愛戀一變而為激烈的熱情了,再加她青年的銳氣,孤獨的煩悶,潛伏的魄力,益發火上添油,助長了這熱情的猛烈之勢。在一個青年人,戀愛本已是自然律的一種作用;但當愛情的需要把一個非凡的人物做了對象時,其中勢必還要添入在年輕的腦中洋溢泛濫的狂熱。所以特·華德維小姐幾天之內便到了愛情高潮中非常危險而近乎病態的階段。男爵夫人倒對女兒很滿意,因為她一心一意轉著自己的念頭,不再和母親彆扭,仿佛用心做著各種女紅,實現了母親的理想,成為一個柔順聽話的女兒。
律師每星期出庭二三次。雖然忙得不堪,他對法院,商業糾紛,雜誌,都能應付裕如,而且他深深地躲在暗裡,懂得他的成功越是黠晦越是遮藏,越是來得實在。但他對無論哪條成功的路徑都不曾疏忽,研究著勃尚松的選舉人名單,探尋他們的利益所在,打聽他們的性格,他們來往的朋友,以及他們嫌惡的對象。一個紅衣主教覬覦教皇的寶座時,也不會像他這般設想周密!
一天晚上,瑪麗愛德來替洛薩莉更衣去赴一處夜會時,授給她一封信;女僕心裡對著這種背信的行為懷著鬼胎,而特·華德維小姐一見信封上的地址,也立刻氣吁吁的,臉色忽紅忽白起來。
義大利·倍琪拉德
阿琪奧洛公爵夫人台收
(前索但里尼公主)
在她眼裡的這個地址,無異在伯沙撒王眼中閃耀的彌尼,提客勒,毗勒斯[137]。她藏起信,下樓隨母親上特·夏洪戈夫人家。這晚上她心裡又是悔恨又是焦慮。她對於刺探亞爾培給雷沃博信上的秘密,已經覺得羞愧。她好幾次自問:倘若亞爾培知道了這樁罪行,因為非法律所能懲罰而格外卑鄙的罪行,這個高潔的男人還會不會愛她?她的良心堅決地回答說:不!她用苦行來補贖罪過:持著餓齋,跪在地下交叉著手臂,做著苦行,幾小時的念著禱文。她也強迫瑪麗愛德懺悔。熱情中間添入了最真誠的禁慾苦修的成分,使熱情變得格外危險。
「這封信我看不看呢?」她心裡忖著,一邊聽著特·夏洪戈家姑娘們談話。姑娘們一個十六歲,一個十七歲半。洛薩莉把這兩個朋友看作小丫頭,因為她們不曾暗地裡愛什麼人。她在是與否之間躊躇了一小時之後想道:「要是我讀這封信,當然也是最後一封了。既然我已費盡心機探聽他寫給朋友的說話,為何我不能知道他寫給她的信呢?就算這是一樁醜惡的罪行,可也不是愛情的證據嗎?噢!亞爾培,我豈不是你的妻子嗎?」
洛薩莉一上床,便拆開信來,那是一天一天接著寫的,以便公爵夫人對亞爾培的生活和情緒獲有真切的形象。
二十五日
親愛的靈魂,一切都順利。在以往的收穫中,我新近又加上一樁最可貴的:我對選舉運動中最有勢力的人物之一幫了一次忙。好像那些只能製造榮名而永遠不能自己登龍的批評家一樣,他製造議員而永不能自為議員。那個好傢夥想用低價來表示他的感激,簡直連錢袋都不打開,只和我說:「您願意進國會嗎?我能使您當選。」我假意回答道:「如果我決定干政治,那將是為了效忠於貢台,表示我對它的感激,報答它對我的賞識。」「好罷,我們來替您決定就是,那時我們可在國會裡有一分勢力,因為您一定會大顯身手。」
這樣看來,親愛的天使,不論你怎麼說,我的恆心終必獲得勝利之冠。最近的將來,我將站在法蘭西的講壇上對我的國民說話,對全歐洲說話。我的名字將由法蘭西報界無數的喉舌傳到你的耳邊!
是的,像你所說,我來到勃尚松時已經老了,而勃尚松使我更老了;可是一朝入選之後,我能立刻恢復青春,好似西施德五世[138]一樣。那時我將開始我真正的生活,進入我的世界。那時我們倆不是駢肩平等了麼?薩伐龍·特·薩伐呂司伯爵,駐某某國大使,當然可以娶一個索但里尼公主,阿琪奧洛公爵的寡婦了!在繼續不斷的鬥爭中維護身心的人,能因勝利而恢復青春的。噢!我的生命!我多快活的從藏書室奔到書齋,在你的肖像前面,在寫信之前把我這些成就先訴給你聽!是的,我的票數,副主教的,將要受到我幫助的人的,還有上面所說的那個主顧的,業已使我有了當選的把握。
二十六日
自從那幸運的晚上,美麗的公爵夫人一瞥之下把流亡的法朗采斯加的諾言確認以來,已經到了第十二個年頭了。啊!親愛的,你三十二歲,我三十五歲;親愛的公爵七十七歲,他比我們兩人總加的年紀還大十歲,但仍是那樣矍鑠!請你替我祝賀他罷。我的耐性不減於我的愛情。並且我還需幾年的光陰,才能把我的財產增高到堪和你的名字匹配。你瞧,我很快活,今天我簡直笑了:這是希望的功用啊!我的憂鬱或快樂,一切都是從你那邊來的。登峰造極的希望,永遠使我覺得第一次見到你,把你我的生命如土地之與陽光似的結合為一,還不過是昨日的事。這十一年真是何等的痛苦,今天又是十二月二十六了,我到你公斯當湖畔別莊上來的紀念日。十一年來我追求著幸福,受著你的照耀像一顆明星似的,可是你高高的掛在天空,不是凡人所能幾及!
二十七日
不,親愛的,不要到米蘭去,留在倍琪拉德罷。米蘭使我害怕。我也不喜歡可惡的米蘭風氣,天天晚上在斯加拉歌劇院跟一大夥人聊天,其中不免有人對你吐露一些溫柔的字句。為我,孤獨賽如那塊琥珀,可使一條蟲在它的核心保存它永遠不變的美。一個女子的靈和肉,在孤獨中間可以永久純潔,不失她青春期的模樣。
二十八日
你的塑像永遠完不成的嗎?我要你的大理石像,油畫像,畫在小古董上的工筆像,各色各種的肖像,來排遣我的不耐煩。我老等著倍琪拉德別莊南面的風景,迴廊的風景:我所缺的就是這兩幅。我今天特別忙,除了一個「無」字以外什麼都無可奉告,但這「無」便是一切。上帝不是從無造出世界來的嗎?這「無」是一句話,是上帝的一句話:我愛你!
三十日
啊!我收到你的日記了!謝謝你的准期!那麼你真的高興看到我們初會的細節用這種方式描寫嗎?……喲!我一邊掩飾情節一邊還大大的擔心你生氣咧。我們不曾有過短篇小說,而一份沒有短篇小說的雜誌,等於一個沒有頭髮的美女。我天性不會無中生有,無可奈何,我便運用了我靈魂中唯一的詩篇,我回憶中唯一的奇遇,用可以公開講述的語氣來敘述,一邊寫一邊不住的想著你,這是我一生唯一的文學作品,不能說出之於我的筆下,只能說出之於我的心坎。獷野的索瑪諾被我變成了奚娜,你不覺得好笑嗎?
你問我身體怎樣?比巴黎時好多了。雖然工作繁重,究竟清靜的環境對心靈大有影響。親愛的天使,令人疲倦,令人衰老的,乃是虛榮未逞的悲傷,乃是巴黎生活的不斷的刺激,乃是和野心的敵手勾心鬥角的掙扎。寧謐卻是鎮靜的油膏。你的信,把你日常生活中瑣瑣碎碎的事情告訴我的長信,它所給我的喜悅是你所想不到的。你們做女子的,萬萬不知道一個真正的愛人對那些無聊的事情感到何等興趣。你的新衣的樣品,我看了十二分的高興!知道你的穿著,難道為我是一件無足輕重的事嗎?要知道的事多著哩;你的莊嚴的額角是否光彩奕奕?我們的作家能否給你解悶?詩人加拿利的歌唱是否教你興奮?我讀著你所讀的書。聯想到你在湖上遊覽我也怦然心動。你的信多美,和你的靈魂一樣雋永!噢!你這朵天國之花,我日夜膜拜的花!沒有這些可愛的信,我還活得成嗎?十一年來,你的信在我艱苦的途程中支持著我,賽似一道光明,一縷香氣,一支有規律的歌,一種神明的糧食,安慰生活,魅惑生活的一切!萬萬少不得啊!要是你知道我未接你來信時的愴痛,要是你知道一天的遲到所給我的苦惱!她病了嗎?還是他病了?我簡直在天堂和地獄之間來回,我瘋了!親愛的女神!希望你在音樂上用功,鍛鍊你的歌喉。我很高興彼此對工作和時間的分配一致,使你我雖然隔著阿爾卑斯山,仍過著同樣的生活。想到這點,我便心神歡暢,有了勇氣。我還沒告訴你,當我第一次出庭辯護時,我想像你在旁聽,忽然之間我就有了使詩人高出凡人的那股靈感。如果我進了國會,噢!你一定要到巴黎來聽我的處女演說!
三十日晚
天哪!我多愛你!可憐,我寄托在我的愛情和希望上面的事情太多了。萬一有什麼不測把這條過於沉重的小舟傾覆了時,我的生命也要給它帶走的了!和你離別已經三年,而一轉到往倍琪拉德去的念頭,我的心便跳得那麼厲害,使我不得不停止再想……看見你,聽你那兒童般的撫慰人的聲音!用眼睛來擁抱你象牙般的膚色,在陽光中那麼燦爛,令人猜出裡面藏著你高貴的思想的膚色!賞玩著你撫弄鍵盤的手指,在一瞥之中接受到你整個的靈魂,在一聲「天哪!」或一聲「亞爾培多!」的語調中接受到你整顆的心,在你家滿綴鮮花的橘樹前面一同散步,在這清幽絕俗的景色中消磨幾個月……這才是人生!噢!追求權勢,名譽,財富,多無聊!一切都在倍琪拉德呀:這裡才有詩意,這裡才有光榮!我真該替你當總管,或者逞著愛情的意志,在你家裡當騎士,可是我們熱烈的情緒不容許我們接受。再會罷,我的天使,眼前的這種喜樂,仿佛是希望的火把投射下來的一道光明,一向我當它是磷火的;倘使我以後有表示憂傷的時光,那麼,請你看在眼前的喜樂份上原諒我罷。
「他多愛她!」洛薩莉叫著,聽讓這封信從手裡掉下,仿佛重的拿不住,「過了十一年,還寫這樣的信?」
「瑪麗愛德,」洛薩莉吩咐女僕道,「明天早上你去把這封信丟在郵局裡;告訴奚洛末,我所要知道的事已全盤知道,教他忠忠心心的服侍亞爾培先生。我們大家去懺悔這些罪過,可別說出那些信是誰的,寄給誰的。是我不好,是我一個人犯的罪。」
「小姐哭過了。」瑪麗愛德說。
「是的,我卻不願給母親發覺;替我去端些冰冷的冷水來。」
在熱情奔放的暴風雨中,洛薩莉常常聽從她的良心。兩顆忠貞的心把她感動了,她做了祈禱,心想自己只有退讓的份兒,只有尊重兩個在德行上分不出高下的人的幸福,他們在命運之下低頭,一切聽憑上帝的意志,別說犯罪的行為,連惡意的願望都沒有。她受著青年人天然賦有的正直的感應,這樣地決定過後,覺得自己高卓了些。下這決心的時候,也有少女的一種想法在鼓勵她:她要為他犧牲!
「她不懂得愛,」洛薩莉想道,「啊!換了我,對一個這樣地愛我的男人,我將犧牲一切。被愛!……什麼時候輪到我呢?由誰來愛我呢?這個矮小的特·蘇拉先生只愛我的財產;倘使我是一個窮人,他連睬都不會睬我。」
「洛薩莉,我的小乖乖,你在想什麼呀?你繡到圖樣外面去了。」男爵夫人對她的女兒說,她正替父親繡著軟鞋。
一八三四到一八三五年間的冬天,洛薩莉心中老是思潮起伏,騷亂不寧;但到了春天四月里她剛滿十八歲的時候,她有時私忖道:打敗一個阿琪奧洛公爵夫人究竟頗有意思。在靜默與孤獨中間,對於這場鬥爭的默想,把她的熱情和惡念重複燃燒了起來。左一個計劃,右一個計劃,她預先培養著她傳奇式的膽氣。雖然像她這種性格是例外,洛薩莉型的女子不幸還是太多,這件故事之中的教訓正好給她們一個榜樣。那個冬天,亞爾培·特·薩伐呂司不聲不響的在勃尚松有了大大的進展。存著十拿九穩的心,他焦灼地等著解散國會。他在中間派裡面,征服了勃尚松一個幕後操縱的人物,很有潛勢力的一個有錢的承攬商。
古代的羅馬人曾經到處費過很大的心機,花過數目很大的款子,使他們帝國境內所有的城市都有清冽甘美的水做飲料。在勃尚松,羅馬人喝的是亞西愛山上的泉水,離城相當遙遠。在杜勃河環繞之下,勃尚松坐落在一塊馬蹄鐵地形的中心。所以在一座受著杜勃河灌溉的城裡,要重建古羅馬人的輸水大橋來飲用當年羅馬人飲用的水這回事,只有在這嚴肅氣氛最標準的外省,才會鼓動人心。他們會一本正經的重視些無聊的事情,重建輸水大橋之舉便屬於這一類。如果這荒唐的念頭深深地種在勃尚松人的心坎里,那勢必要籌措一大筆經費,讓地方上有勢力的人從中取利。亞爾培·薩伐龍·特·薩伐呂司一口咬定杜勃河的水只配在大橋下邊流,可充飲料的只有亞西愛的泉水。一篇篇的文章在《東方雜誌》上登出了,表示勃尚松商界的意見。不分什麼貴族和中產階級,中間派和正統派,政府黨和反對黨,大家一致要求喝羅馬人喝過的水,要求有一座穿空而過的輸水大橋來賞玩賞玩。亞西愛泉水問題變成了勃尚松的口號。好似凡爾賽的兩條鐵路問題,好像那些借名斂錢的事業,在勃尚松有些暗藏的利益把這個主意格外鬧得有聲有色。反對這計劃的通達事理的人,其實也不過是少數,都被認為傻瓜。大家所關切的只是薩伐龍律師的兩個計劃。做了十八個月的地下工作之後,這位野心家在法國這最遲鈍最排外的城裡,居然掀風作浪,像俗語所說的執掌著晴天雨天,從沒出門卻有了實際勢力。他定下一個古怪的方案,就是有勢力而不出名。這年冬季,他替勃尚松的教士們打贏了七場官司。所以他有時已預先聞到議會裡的氣息。他一想到將來的勝利,心房便膨脹起來。這個宏願使他鼓起了多少興致,發明了多少手段,把他緊張得沒頭沒腦的精神所剩的最後一些力量,整個地吞吸了去。人家讚美他輕財仗義,主顧們給他公費,他從不爭多論少。但這輕財仗義實在是精神上的高利貸,他等著比世界上所有的黃金更貴重的報酬。他面子上說是為了幫忙一個境況窘迫的商人,在一八三四年十月,用雷沃博·阿納耿的資金買了一所能完成他候選資格的屋子。這筆便宜的買賣,絕不顯出是期待已久尋訪已久的目的物。
「您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特·葛朗賽神甫對薩伐呂司說,他自然冷眼覷著律師,而且猜中他的心思。這次副主教是帶一個修士來請教律師的。「您是,」他對薩伐呂司說,「一個變相的教士。」這句話使薩伐呂司心裡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