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2024-10-08 06:47:27
作者: (法)巴爾扎克
這場那麼清楚,那麼爽直的表白,所用的那種聲氣,那種語調,加以那種目光,使所說的內容顯得句句是真心實話。
「一位高龍那公主也不能說得更好了。」洛道夫微笑著說。
「這是不是,」她高傲地答道,「對我出身卑微的一種責備?在你的愛情上面,是不是需要一個盾徽?米蘭最有光彩的姓,史福查,加諾伐,維斯公底,德利維齊奧,於齊尼,寫在店鋪上面的有多少!有些姓亞爾欽多的還開著藥鋪;但是相信我,雖然我的身份不過是一個女店主,我卻有著公爵夫人的情操。」
「責備?不,夫人,我是想恭維您的……」
「用一個比較來恭維麼?……」她狡猾地問。
「啊!告訴您,」他答道,「為免得擔心我的說話把情操歪曲起見,我得告訴您:我的愛是絕對的,包含無限的服從和尊敬。」
她滿意地點點頭,說:「那麼閣下是接受了條件?」
「是的,」他說,「我懂得在女子強壯旺盛的機體裡面,愛的機能是不會消失的,而您為了謹慎,想把它束縛起來。啊!法朗采斯加,在我這年紀,和一個像您這樣高超,這樣莊嚴秀美的女子共同培植的溫情,竟是滿足了所有的欲望。照您願望的那樣來愛您,不就使一個青年免於卑下的情慾嗎?不就使他把精力運用於他日後以之自傲的,只留下美麗的回憶的熱情嗎?……您真不知您在比拉德與里琦山脈上,在此壯麗的盆地內,添加了何等的色彩,何等的詩意……」
「我很願意知道呀,」她天真地說,但一個義大利女子的天真中間仍有多少狡黠的意味。
「哎,這個時間將照耀我一生,好比王后額上的一顆鑽石。」
法朗采斯加把手放在洛道夫手上,代替了回答。
「噢!親愛的,永久親愛的,告訴我,您從沒有愛過,是不是?」
「是的!」
「而您允許我高尚地愛您,一切都等上天安排?」
她溫柔地點頭。兩顆巨大的淚珠在洛道夫的臉頰上淌著。
「喂,怎麼啦?」她這樣說的時候,不再像王后般的尊嚴了。
「我已沒有母親可以告訴她我是怎樣的幸福,她離開了塵世,不曾看到能減輕她臨終苦難的……」
「什麼呢?」她問。
「不曾看到她的溫情由另一股同等的溫情替代了。」
「可憐的孩子。」法朗采斯加感動著說。過了一會她又道:「相信我,一個女子知道她的愛人除了她,世界上便一無所有,看見他孤獨的,無家可歸的,心裡只有對她的愛,總之一個女子知道自己把愛人整個的占有了時,那對她是何等甜蜜,是加強她的忠誠的極大的因素!」
兩個情人這樣地彼此傾吐以後,心中感到一種甘美的恬靜,一種莊嚴的寧謐。確切的信念是人類情操所要求的基礎,因為宗教情操就從不缺少這信念;人永遠相信會獲得神的酬報。唯有與神明之愛相似的時候,愛情才覺得穩固。所以必得把這兩種愛情充分體驗過來,才能了解這一刻的沉醉,人生獨一無二的一刻,一去不返,如青春期的情緒一樣。信任一個女子,把她當作個人的宗教,當作生命的意義,當作最微渺的思想的動力!……這不就是一種再生麼?……這時候,一個青年男子多少把他對母親的愛摻入了愛情。洛道夫與法朗采斯加深深地靜默了一會,彼此用友善的充滿思想的目光對答著。周圍的景色是自然界最美的景色之一,他們倆在其中彼此了解;外界的莊嚴璀璨,一方面因他們內心的莊嚴璀璨而獲得印證,一方面也幫助他們把這唯一的一刻的最飄忽的印象,鐫刻在心版上。法朗采斯加的行動全沒輕狂的樣子;一切都顯得闊大,豐滿,胸無城府。這種豪邁之氣深深地打動了洛道夫,認為這是義大利女子跟法國女子不同之處。水面,陸地,天空,少女,一切都巍峨雄偉,無限溫馨;在此大處浩瀚小處富麗的場面中,他們的愛情也兼有雄壯與溫柔的情調;積雪的峰頂那麼峭厲,藍天襯托著山崗起伏的線條那麼強勁,使洛道夫想起他的幸福就該是這種境界:積雪環繞之下的一片富饒的原野。
然而心頭這股甜美的醉意,不免受著騷亂。一條小船從呂賽納那邊駛來;已經凝眸遠矚了一會的奚娜,沒有忘記她扮啞巴的身份,做了一個快樂的姿勢。小船漸漸駛近,等到法朗采斯加終究分辨出面貌的時候,她對一個青年喊道:「蒂多!」她站起身子,不顧掉下水的危險,揮著手帕叫著:「蒂多!」蒂多命令他的船夫劃近,兩條船攏在一條線上了。法朗采斯加和那男子用土話講得那麼起勁,使一個像洛道夫般只懂些書本上的義大利文而從未去過義大利的人完全沒法了解,也沒法猜測談話的內容。蒂多的美貌,法朗采斯加對他的親昵,奚娜的快活的神氣,都教洛道夫悶悶不樂。而且沒有一個愛人被對方為了無論何種原因而暫時丟在一旁時,會不覺得難過。蒂多使勁把一口小皮袋丟給奚娜,看模樣是裝滿了金子,接著又有一包信件擲給法朗采斯加,她一邊揮手和蒂多告別,一邊就讀起信來。
「趕快回越梭,」她吩咐船家,「我不願讓可憐的愛彌里奧多挨十分鐘的苦難。」
「發生了什麼事呀?」洛道夫等她讀完最後一信時問道。
「自由啦!」她回答,興高采烈得像藝術家。
「還有錢!」終於可以開口的奚娜像應聲蟲般答應著。
「是的,」法朗采斯加接著說,「苦難受完了!我工作到現在已經十一個多月,開始厭倦了。我絕不是一個干文學的女人。」
「那個蒂多又是誰?」洛道夫問。
「可憐的高龍那鋪子裡的財政部長,換句話說,是高龍那的兒子。可憐的傢伙!他沒法從聖·高太來,也沒法走蒙·賽尼或桑·伯龍:他是從海路,走馬賽,穿過法國來的。也罷,三星期內我們可以在日內瓦舒舒服服的過活了。喂,洛道夫,」她看見這巴黎人露出悲傷的神氣說道,「日內瓦湖難道比不上四郡湖?……」
「讓我對這座幽美的裴格曼莊子表示一番遺憾罷。」洛道夫指著土岬說。
「可憐的,來跟我們一起用晚餐,好增加您些回憶,」她說,「今天是大慶,我們沒有危險了。母親告訴我,一年以內,我們或許會獲得大赦。噢!親愛的祖國!……」
這句話把奚娜聽得哭了,說道:「再過一冬,我要死在這裡了!」
「可憐的西西里小羊!」法朗采斯加一邊說,一邊撫摩奚娜的頭,那種姿勢和感情使洛道夫也願給她這麼撫摩一下,雖然其中並無愛的成分。
船一傍岸,洛道夫跳上沙灘,伸手挽著法朗采斯加,一直送她到裴格曼家門口,然後回去更衣,以便趕快再去。
書店主人和妻子坐在迴廊上,洛道夫一眼瞥見九十老翁的面容因喜訊所致的變動,不禁做了個驚奇的姿勢。他看到一個六十左右的人,保養得很好,冷冰冰的義大利人,身子筆直像個I,雖然稀少卻還烏黑的頭髮,露出一個白的腦袋,犀利的眼睛,牙齒雪白完整,一張愷撒型的臉,一張外交家式的嘴巴上堆著一副近乎嘲弄的笑容,差不多是虛偽的,就像一般有教養的人用來遮蓋真情實意的笑容。
「這是我丈夫的本來面目。」法朗采斯加鄭重地說。
「簡直是初會面的新交了。」洛道夫錯愕地回答。
「一些不錯,」書店主人說,「我一向在串演喜劇,而且很會化裝。啊!在帝政時代,我在巴黎玩過這一套,跟蒲里安納,繆拉夫人,阿勃朗丹士夫人,還有別的……年輕時所費心學習的事情,即使是無聊的,對我們都有用處。如果我的太太不曾受過男子的教育——那在義大利是反常的,——那麼我非得去當樵夫就不能在這兒過活了。可憐的法朗采斯加!誰能說她有一天會不養活我?」
洛道夫聽著這可敬的書店主人,那麼自在,那麼和善,那麼健旺,相信其中還有什麼別的玄虛,便像一個受騙的人那樣一聲不響地尋思著。
「怎麼啦,先生?」法朗采斯加天真地問他,「我們的幸福教您不快活麼?」
「您的丈夫是老少年。」他附在她耳邊說。
她聽了大笑起來,笑得那麼坦白,那麼撩人,弄得洛道夫更加愣住了。
「他只有六十五歲呀,」她說,「但我敢斷言,這究竟還是……令人寬慰的事情。」
「在您提出的條件之下顯得多麼聖潔的愛情,我不願您拿來開玩笑。」
「噓!」她跺著腳道,一邊望望她的丈夫是否聽著,「永勿擾亂這親愛的人的安靜,像孩子一樣純潔的,我愛把他怎樣就怎樣的人。他是,」她又接著說,「在我的保護之下。您真不知為了我是自由黨人之故,他以何等尊貴的精神把他的生命財產來冒險!因為他是不贊成我的政見的。這算不算愛,法國先生?但他們家裡是這樣的。愛彌里奧的兄弟,被他的愛人為了一個可愛的青年而欺騙時,他把劍插在自己的心窩裡;十分鐘前他對貼身的男僕說:——我很可能殺死我的情敵;但這太使我的『女神』傷心了。」
這種高貴與俏皮,偉大與稚氣的融合一片,使法朗采斯加這時成為世界上最動人的造物。晚餐和餐後的時間都非常快樂,在兩個被解放的亡命者,這當然是應有的歡喜,但在洛道夫是可悲的。
「她會不會變成輕佻?」他在回到史多弗家的路上想。「她分擔我喪母的哀痛,而我卻不附和她的歡樂!」
於是他責備自己,替這個童心未褪的少婦做辯護。
「她沒有一些虛假,全憑她的印象支配……」他心裡想,「我難道要她變成一個巴黎女子不成?」
次日和以後的幾天,總之在二十天內,洛道夫整日消磨在裴格曼家,無意之間觀察著法朗采斯加。在某些心靈,讚賞之下絕不會沒有明察。年輕的法國人在法朗采斯加身上看出輕率大意的少女成分,看出尚未馴服的婦人的真性格,有時和她的愛情掙扎著,有時又滿懷樂意的在愛情中浮沉。老人完全像父親對女兒一般的對她,法朗采斯加也對他表示十分真切的感激,顯出她天生的高尚。這個局面和這個女子,為洛道夫是一個猜不透的謎,但要推究明白的心思使他越來越離不開他們。
這些前後的日子充滿著幽密的歡欣,摻雜著哀愁,反抗,拌嘴,比洛道夫與法朗采斯加融洽無間的時候更可愛。總而言之,這種無思無慮的溫情,對一些極其無謂的事情嫉妒(已經!)的溫情,完全顯露她的天真,越來越使洛道夫著迷了。
一天晚上,法朗采斯加表示希望早日離開越梭,因為她所需要的東西這裡大都沒有。
「您愛奢侈!」他對她說。
「我!」她說,「我愛奢侈,正像我愛藝術,愛拉斐爾的一幅畫,愛一匹美馬,愛一天晴好的日子,或拿波里的海灣。愛彌里奧,」她叫道,「我們在這兒過著艱難的生活,我有沒有抱怨過?」
「那時您已不是原來的您了。」老書店主嚴肅地回答。
「話說回來,布爾喬亞羨慕豪華,不是挺自然的麼?」她說著對洛道夫和她的丈夫狡黠地瞟了一眼。「我的腳,」她伸出一雙玲瓏的小腳說,「是不是為勞苦生的?我的手……」她伸出一隻手給洛道夫,「這雙手配不配做活?您走開,」她對丈夫說,「我有話跟他講。」
老人非常樂意的走開了:他對妻子很放心。
「我不願您陪我們到日內瓦去,」她對洛道夫說,「日內瓦是一個多是非的地方。雖然社會上的閒言閒語絕對惹不到我的頭上,我卻不願給人家飛短流長,並非為我,而是為他。他究竟是我的唯一的保護人,我要使他能以我為榮,這是我的志氣。我們走後,您在這兒再留幾天。到日內瓦來的時候,先來見我的丈夫,讓他把您介紹給我。在大眾眼前,且藏起我們永矢勿渝的深刻的愛。我愛您,您已經知道;但我用來證明我的愛的方式,是您永遠不會在我的行為中間,發覺什麼能引起您嫉妒的成分。」
她把他拉到迴廊一角,捧著他的頭,在他額上吻了一下,一溜煙跑掉了,讓他待在那裡。
下一天,洛道夫得知裴格曼家的房客拂曉已經動身。
從此他覺得越梭再也住不下去,便繞著最遠的路向凡佛進發,一路上是不必要的匆忙。義大利女郎等著他的湖在吸引他,十月底他到了日內瓦。為免得城裡的不方便起見,他在城牆外活水鎮上租了一間屋。安頓停當之下,他第一件事是打聽房東,一個從前的珠寶商,問他最近有沒有一批義大利的亡命者,一批米蘭人到日內瓦來。
「沒有,據我所知,」他的房東回答道,「羅馬的高龍那親王和公主租著耶勒諾先生的別莊,湖邊最美的莊子之一,訂了三年租期。它坐落在狄沃大底別墅和拉芬·特·第安先生的莊子之間。拉芬·特·第安先生的莊子是租給鮑賽昂子爵夫人的。高龍那親王是為了女兒和女婿來的,女婿是剛道斐尼親王,拿波里人,或者如果您喜歡說,是西西里人,從前繆拉王的黨徒,最近一次革命的犧牲者。新近到日內瓦的就是這幾個,卻都不是米蘭人。憑著高龍那家在教皇那邊所得的庇護與有力的斡旋,才得到國外列強和拿波里王的許可,讓剛道斐尼親王與公主住在這裡。日內瓦絕不干使神聖同盟[131]不歡的事情。瑞士的獨立就靠這個同盟保障的。我們的任務不在於批評外國朝廷。這兒有的是外國人:俄國人呀,英國人呀。」
「還有日內瓦人。」
「是呀,先生。我們的湖多美!拜倫勳爵在此住了近七年,在狄沃大底別墅,現在大家去走一走,好似去逛高貝和法爾奈[132]一樣。」
「您能不能知道,一星期前是否來了米蘭一個書店主人和他的妻子,姓朗波里尼,革命首領之一?」
「我到外賓俱樂部去時可以知道。」這位退休的珠寶商說。
洛道夫第一次散步的目標,自然是狄沃大底別墅,拜倫爵士的寓所,因為大詩人最近去世之故而招引了很多遊客的:天才一死,即便成聖。從活水鎮起的沿湖的路是很窄的,像瑞士所有的路一樣;但在某些區處,就著山地形勢的分配,留有相當空間,剛好給兩輛車子迎面駛過。他離開耶勒諾莊子只有幾步路了,還不曾知道前面便是耶勒諾莊子;那時他聽見背後有車子的聲音,站的地方是兩山之間的窄道,他便爬在一塊岩石頂上讓車。不用說,他望著車子駛近,一輛華麗的敞頂四輪車,套著兩匹精壯的英國馬。車子底上,裝束如天神似的坐著法朗采斯加,旁邊是一個僵硬若浮雕般的老婦;他一眼瞥見,不禁一陣眼花。一個渾身金線的小廝直立在車廂後面。法朗采斯加認出了洛道夫,看見他好似雕像站在底座上的神氣,便微笑起來。洛道夫一面步上小坡,一面目送車子拐了彎,進入一所鄉村別墅的門,他便也向著大門緊跟上去。
「誰住在這裡呀?」他問園丁。
「高龍那親王夫婦跟剛道斐尼親王夫婦。」
「剛才回來的不就是她們麼?」
「是的,先生。」
頓時洛道夫眼前去了一層幕,過去的情形全明白了。
「但願這是她最後的一套玄虛。」這個情人錯愕之下想。
他深怕成為女孩子家使性的玩具,因為他聽見講過義大利姑娘們的使性是怎麼回事。但把一個生為公主的公主當作布爾喬亞看待,把中世紀最有名的舊家之一的女兒當作書店主婦看待,那在女子的心目中該是何等罪過!洛道夫為了自己的過失,更加想知道他是否被誤解,是否要被擯。他掏出名片來求見親王,立刻被引見了;那個偽充的朗波里尼老人迎著他走來,對他非常客氣,表示拿波里人慣有的殷勤,陪他沿著陽台散步,從陽台上可以遠瞰日內瓦,於拉,別莊林立的山崗,以及遼闊的湖岸。
「您瞧,我的妻子始終離不開湖,」他把各處的風景對客人指點過後說,「今天晚上我們有一個音樂會,」他向華麗的耶勒諾莊子走回頭時又這樣說,「希望您能來,讓我們——公主和我——高興。兩個月共憂患的生活,和悠久的友誼沒有分別。」
洛道夫雖然滿腹的好奇心,卻不敢求見公主,只一路想著夜會,慢慢走回活水鎮。他的愛情,不論過去已如何廣大,幾小時內為了他的焦慮,為了等待什麼變故發生,越發無限止地擴大了。如今他懂得有成名的必要,以便在社會上和他的偶像駢肩。在他眼中,因了她在越梭所表現的樸實與灑脫的行動,法朗采斯加愈顯偉大。高龍那公主天生的傲態教洛道夫發抖,他要有法朗采斯加的父親跟母親和他為敵,至少自己是這麼想。剛道斐尼公主的再三囑咐他謹慎將事,至此才顯出她是一往情深的證據。在不願危害前途的條件之下,法朗采斯加不是明明說過愛洛道夫嗎?
終於,九點敲了,洛道夫可以跨上車子,用著我們不難了解的情緒說:「到耶勒諾別莊,剛道斐尼親王家!」終於,他踏入貴賓滿堂的客廳,不得不站在門旁的一群人中間,因為那時場上正唱著洛西尼的一闋二部合唱。終於,他望見法朗采斯加了,卻不曾被她瞧見。公主站在只離鋼琴兩步的地方。她的美妙的頭髮,那麼濃那麼長,用一個金箍攏著。燭光照耀之下的臉龐,映出義大利女子所特有的那種白色,只在燈光下面才充分發揮出它的效果。她穿著舞會服裝,讓人欣賞她的一對美艷的肩頭,少女一般的腰肢,古典雕像上的胳膊。她的高雅莊嚴的美,這兒沒有人可以匹配,雖然場中有著媚人的英國女子和俄國女子,有著日內瓦最美的婦人和旁的義大利閨閣,其中特別光彩照人的有那著名的華萊士公主,和這時正在演唱的女歌唱家丹底。洛道夫靠在門框上,瞅著公主,向她射著一道凝注的,固執的,撩人的目光,可以見出他全部的意志都集中在所謂「慾念」這個情操之上,有一股令人不得不注意的威力。法朗采斯加有沒有受到這目光的火焰?有沒有預備隨時見到洛道夫呢?過了幾分鐘,她的視線溜到門這邊來,仿佛受著這道愛的熱流吸引,於是她的目光毫不遲疑地直注入洛道夫的目中去了。一陣輕微的顫抖,在這莊嚴嬌艷的臉上和美妙的軀體上波動了一下:心靈的震撼起著反應了!法朗采斯加臉紅了。在此疾如閃電的交流中,洛道夫仿佛過了整個的一生。他的幸福有什麼可以相比?她愛著他啊!這位崇高的公主,在大庭廣眾之間,在幽美的耶勒諾別莊內,依舊信守著那個可憐的逃亡者所說的話,信守著那個寄居裴格曼家的任性女郎所發的諾言。此時此景的陶醉,使一個人甘願做一世的奴隸!剛道斐尼公主趁著無人注意的時光,唇邊浮著一副微妙的笑容,雋美而又俏皮,坦白而又得意,望著洛道夫,神氣仿佛求他原諒她過去的隱瞞身份。一闋終了,洛道夫去找親王,親王殷勤地把他領到他妻子前面。洛道夫跟高龍那親王夫婦與法朗采斯加,經過正式的介紹,寒暄了一番。之後,要輪到公主去加入著名的四部合唱了:Mimancalavoce(《我聲嗚咽》),唱的人除她之外,還有丹底,還有男中音名歌家日諾凡士,以及那流亡的義大利親王,——他要不是一個親王的話,憑他的嗓子也會成為一個藝術之王的。
「您在這兒坐罷,」法朗采斯加說著,把自己的椅子讓給洛道夫,「哎喲!我想姓名弄錯了:從剛才起,我是洛道斐尼公主了。」
說這句話時有一種風趣,一種魅力,一種天真,令人在這句隱藏信誓的笑話之下,回想起越梭的快樂日子。和她挨得這麼近,綺羅的裙角和輕紗的飄帶,幾乎拂著他一邊的面頰,聽著疼愛的女子歌唱,洛道夫不禁有銷魂盪魄之感。但當著這種情景,唱的又是《我聲嗚咽》的曲調,由義大利最美的歌喉表現,洛道夫的熱淚盈眶自是不難想像的了。
在愛情里,像幾乎所有的事情里一樣,有些本身極其渺小的事實,是從前千百件零星小事的結果,它們的內容在繼往開來的作用上變得廣大無邊。愛人的價值早已感覺到千百次;但一樁細事,譬如散步中間憑了一句話或出其不意的愛的表示,所致的心靈交融的接觸,能把愛情激盪到最高峰。這種精神現象,可用人類原始時代就很熟悉的形象來說明:在一根長的索鏈中,有些必不可少的交接點,它們的結合力特別牢固。那晚洛道夫同法朗采斯加在眾人面前的確認,正是聯繫過去與未來的那種交接點,把實際的關連種在心坎中更幽深的地方。鮑舒哀[133]是一個極懂愛情而又把愛情藏得極深的人,他提起人生中幸福的時光如何難得時,也曾說到這種承前啟後的交接點。
由自己來讚賞一個所愛的女子是一種快感,看到了她被大眾讚賞又是一種快感:這兩種快感洛道夫同時兼而有之。愛情是回憶的寶庫,雖然洛道夫的那所已經琳琅滿室,他又加入些珍貴的明珠:例如專誠為他的微笑,迅速的瞥視,以及法朗采斯加受他感應之後的歌聲的抑揚,聽眾熱烈的掌聲甚至引起丹底的嫉妒。因此他整個欲望的威力,他心靈的這種特徵,全都傾注在此美麗的羅馬女子身上:他一切思想一切行為,都把她當作不變的原則和終極。洛道夫的愛,就像所有女子都夢想的那種愛,那樣的強烈,那樣的堅貞,那樣的凝固,把法朗采斯加化為他的心的本體;他覺得她好似一道更純潔的血融合在他的血里,好似一顆更完全的靈魂融化在他的靈魂里;在他生命的最微末的動作之下,她的作用好比地中海底金黃的沙隱在波濤之下。總之,洛道夫最微渺的憧憬也是一種活潑潑的希望。
幾天之後,法朗采斯加也確認了這股廣大無邊的愛;但它那麼自然,那麼為兩人同感,所以她並不驚奇:她正配受這種愛。
她和洛道夫在園子裡平台上散步時,發覺他如多數的法國人一樣,表白情愫時有些自鳴得意的動作,她便說:
「一個年輕美貌的女子,有相當的藝術天才可像丹底一般謀生,可以給虛榮心多少快感,您愛這樣的一個女子有什麼奇怪,有什麼不可思議?那個傖夫不因之一變而為情種?這些對我們都不成問題。我們需要的是:堅貞地,固執地,遠遠地,長時期的相愛,除了知道彼此相愛的歡樂以外,沒有旁的歡樂。」
「哎喲!」洛道夫說,「您看見我埋頭於野心勃勃的工作時,您不會覺得我的忠實減少價值吧?您相信我會樂意看見您有一天把剛道斐尼公主這美麗的姓氏,換上一個無名小子的姓氏麼?我要成為本國最優秀的人物之一,富有,偉大,使您對我的姓氏像對您高龍那的姓氏感到同樣的驕傲。」
「倘我看不見有這樣的情操存在您心中,我才大大地生氣哩,」她露著一個迷人的笑容回答,「可是別把野心的工作過分苦您自己。得保持您的青春……人家說政治能把一個男人突然之間變老。」
女人們最難得的,是絕不妨害溫情的那種快活的興致。深摯的情操和少年的癲狂混合之下,使法朗采斯加這時候嫵媚之上再加嫵媚。她的性格的關鍵是:善笑也善感,興奮過後能回復巧妙的俏皮,而且出之以灑脫自在的態度,使她成為魅力無邊的女子,聲名遠播於義大利境外。在女性的愛嬌下面,她藏有淵博的學識,得力於她在高龍那古堡所過的近乎修院的,極度單調的生活。這位遺產巨大的姑娘,最初被派定進修院,因為她是高龍那親王夫婦的第四女兒;但她的兩個長兄和一個姊姊的去世,把她突然從隱遁生活中拉回到俗世,一變為羅馬諸州內妝奩最富的閨女之一。她的姊姊原來許配給剛道斐尼親王,西西里最大財主之一;姊姊死了,就把法朗采斯加嫁給他,免得兩家的原定計劃有所更動。高龍那和剛道斐尼兩姓是世代姻親。從九歲到十六歲,在一個家庭教士指導之下,法朗采斯加飽覽家中的藏書,研究著科學,藝術,文學,讓她熱烈的幻想有所寄託。但學問養成了她對於獨立和自由思想的愛好,使她和她的丈夫一同投身於革命。洛道夫還不知道法朗采斯加除了現代五種語言之外,也懂希臘文,拉丁文,希伯萊文。這個可愛的女子深悟一個博學女子的主要條件,是深藏。
洛道夫整個冬天耽留在日內瓦。一冬過得像一天。春天來了,雖然廝伴著一個秀慧博學,年少痴憨的姑娘,洛道夫仍不免感到殘酷的痛苦,他勇敢地忍著,但有時不由得在態度之間,眉目之間,言語之間流露出來,也許是因為他覺得對方並沒分擔他的痛苦之故。有時他對法朗采斯加的鎮靜佩服之餘,竟至著惱,她像那些英國女子一樣,以不動聲色為尊嚴,澹泊寧靜的態度大有擯斥愛情之概;洛道夫寧願她騷亂不寧,所以埋怨她麻木,因為他存著世俗的偏見,以為義大利女子應該是狂熱善變的。有一天洛道夫在這個問題上和她打趣時,她認真起來,嚴肅地說道:
「我是羅馬女子啊!」
這答句的語調頗有深奧的含義,令人覺得它是生辣的諷刺,教洛道夫聽了心悸。五月才開放出它嫩綠的寶藏,太陽有時已發出仲夏的威力。兩個情人倚靠在石欄杆上,臨著船艇上落的石級,那部分的平台剛好是從地面到湖面最陡峭之處。貼鄰的別莊內也有一座相類的埠頭,像天鵝般閃出一條快艇,掛著有飄帶的旗子,張著暗紅的天幔,下面一個嫵媚的婦人懶洋洋地坐在紅墊褥上,頭上綴著鮮花,當船夫的是一個水手裝扮的男人,他在這個婦人的目光之下劃得特別優美有致。
「他們多幸福!」洛道夫辛酸地說。「格蘭·特·蒲爾高涅[134],唯一能和法蘭西王室競爭的名門望族中最後的一個女子……」
「噢!……她是私生子那支上傳下來的,而且靠著……」
「她終究是鮑賽昂子爵夫人,並不……」
「並不躊躇!……對不對?那就老老實實地跟加斯東·特·奈伊先生隱遁了。」這位高龍那家的女兒說,「她是法國人,而我是義大利人呀,親愛的先生!」
法朗采斯加離開了石欄,丟下洛道夫,一直走到平台的另一端,煙波浩渺,湖景遼闊的那一端;洛道夫望著她慢慢地走過去,疑心自己傷害了這顆那麼天真又那麼練達,那麼高傲又那麼謙卑的心靈。他覺得一陣寒冷,跟著法朗采斯加過去,也不理會她阻止他的手勢,發覺她擦著眼淚,一個這樣剛強的人的眼淚!
「法朗采斯加,」他握著她的手說,「你心裡可曾有一點點的後悔?……」
她一言不答,掙出那隻拿著繡花帕子的手,重新擦著眼睛。
「原諒我。」他又說。衝動之下,他用親吻來替她擦掉眼淚。
法朗采斯加激動得很厲害,竟沒發覺他這個熱情的動作。洛道夫以為是默契,便大著膽子摟著法朗采斯加的腰肢,把她緊撾在懷裡,攫取了一吻;但她掙脫了他的臂抱;那個壯美的姿勢顯出是她的貞節起了反抗;她站在兩步以外,並不發怒但很堅決地望著他說:「您今晚動身,不到拿波里不再相見。」
這命令雖然嚴厲,仍舊虔誠地給執行了,因為那是法朗采斯加的意志。
回到巴黎。洛道夫發現家裡已擺著剛道斐尼公主的肖像,是名畫家希奈作的,像希奈所做的一切肖像一樣的美。這位畫家經過日內瓦往義大利。因為他曾堅拒給好幾位太太的畫像,洛道夫不信剛道斐尼親王雖然那樣熱望要一幅妻子畫像,能夠說服這位名畫家;但大概是法朗采斯加把他迷了,居然破例作了兩幅,一幅是原本,精心傑構之作,就是送給洛道夫的;一幅是臨本,留給愛彌里奧的。這些是她在一封美麗動人的信里告訴他的。當面為了顧慮體統的拘束,在信里不存在了,她的思想可在此得到些補償。洛道夫復了信去。從此兩人之間開始了更無窮盡的通訊,他們所能容許的僅有的快樂。
洛道夫存著他的愛情應有的那股雄心,立刻著手他的事業。他先是想要財富,把他所有的精力,連同所有的資本,一齊投到一樁企業中去冒險;但他不得不毫無世故地和姦險的騙局奮鬥,終於戰敗了。三年的時間,努力和勇氣,在一樁巨大的企業中消耗掉了。
洛道夫倒台的時候,正是維蘭內閣倒台的時候。強項的愛人想向政治去要求實業所拒絕他的東西;但在投身於政治生涯的暴風雨之前,他帶著渾身的創疤痛楚,先到拿波里去裹扎傷口,汲取勇氣。那時節,當拿波里新王登極的時候,剛道斐尼親王夫婦被召回國,沒收的財產也發還了。在洛道夫的鬥爭中,這是甘美無比的休息,他充滿著希望在剛道斐尼府邸逗留了三月。
洛道夫重新開始建造他的財富。他的才幹已經顯露,正當要實現野心的願望,快要獲得一個顯要的職位來報償他忠誠的服務時,一八三〇年七月的暴風雨爆發了,他的船又沉了。
她和上帝!這兩個證人鑒臨著一個優秀青年的最勇敢的努力,最大膽的嘗試,但至今為止,照顧愚人們的上帝——幸運!——不曾來照顧他。而這再接再厲的運動家,靠了愛情的支持,受著永遠友善的目光和永遠忠誠的心燭照,再開始新的戰鬥!但願普天下有情人都為他祈禱!
一口氣吞完這篇故事時,特·華德維小姐雙頰熾熱,血管發燒,哭著,為了憤懣而哭著。受著當時流行的文學影響的這個中篇,是洛薩莉在這類作品中第一次讀到的東西,其中描寫的愛情,不說是出於大家的手筆,至少是一個似乎講述親身經歷的人的文學;而故事的真實,即使寫得不巧妙,也已能打動童貞未失的心。洛薩莉可怕的騷動,發熱與眼淚,原因就在於此:她妒忌法朗采斯加·高龍那。她完全相信這詩意濃郁的小說底下所有的真誠:亞爾培在敘述他熱烈的初戀時,大概是故意把姓名隱瞞起來的,也許連地方在內。洛薩莉被一股陰險的好奇心抓住了。哪個女人會不像她一樣的要知道她情敵的真姓名呢?因為她已經在愛了!念著這些富有傳染性的篇章時,一路在心中念著這個莊嚴的句子:我愛他!她愛著亞爾培,胸中感到一股辛辣的醋意,要把他奪過來,從那陌生的情敵手裡把他劫下來。她想到自己不愛音樂,想到自己生得不美。
「他永遠不會愛我的。」她私忖著。
這個念頭使她愈要知道自己有沒有猜錯,是否亞爾培真的愛著一個義大利公主,是否她也愛他。在此生死關頭的夜裡,當年有名的華德維高人一等的果斷的性格,在此女承繼人身上全部施展了出來。她想出奇奇怪怪的計劃;而且,凡是少女被毫無遠見的母親幽禁在孤獨中間,忽然被一件重大的事故,為平時束縛她們的教育制度不曾料到也不曾阻止的事故刺激起來時,她們的想像都曾在一些想入非非的計劃四周打轉。她想從假山上用一座梯子爬到亞爾培的花園裡,趁他睡熟的辰光,從窗里瞧一瞧他書齋的內部。她想寫信給他,想破壞勃尚松社會的封鎖線,把亞爾培引入特·呂潑家的沙龍。這件工作,連特·葛朗賽神甫也要嘆為觀止的奇蹟,一念之間已經確定了。
「啊!」她想道,「父親在露克賽田莊上有些爭執呀,讓我到那邊去!倘沒有訟案發生,我可以製造,那麼他可以到我們的客廳里來了!」她一邊嚷著一邊從床上跳起,奔向窗子,去看那半夜裡照著亞爾培的迷人的燈光。一點已經敲了,他還睡著。
「我可以看到他起來,說不定他會走到窗前來!」
這時候,特·華德維小姐看到一件事情使她有方法探到亞爾培的秘密。在幽微的月光中,她瞥見兩隻胳膊從假山頂上的亭子裡伸出來,幫助亞爾培的男僕奚洛末爬過牆頭,鑽到亭子裡去。洛薩莉立刻認出,奚洛末的那個共謀犯是瑪麗愛德,她們的貼身女僕。
「瑪麗愛德跟奚洛末!」她心裡想,「瑪麗愛德,一個那麼丑的女人!他們倆都該害臊呀。」
瑪麗愛德固然丑得可憎,而且年紀已經三十六,但她所得的遺產卻有好幾塊田。她在特·華德維夫人家已服侍了十七年,很受主母看重,為了她的虔誠,她的忠實,她的服務的年代:不消說她把工資和外快撙節下來,存放出去。拿每年大約二百法郎來計算,連利息和遺產,大概一共值到一萬五千法郎。在奚洛末眼裡,一萬五千法郎簡直更改了視覺原理:他發現瑪麗愛德有美麗的腰身,天花在那張枯索平板的臉上所留下的窟窿和疤瘢,他再也看不見了;歪斜的嘴巴,他覺得是筆直的;並且從薩伐龍律師雇用了他,使他跟特·呂潑公館接近以來,他便正正經經進攻這個和主母一樣古板一樣假貞節的虔婆了,她跟所有醜陋的老姑娘一樣,倒比最美的女子挑剔得更嚴。這小亭夜會的一幕,對於一般明察的人固然很易分析清楚,對洛薩莉卻還不甚了了,倒反受到最危險的教訓,給她一個壞榜樣。一個母親嚴格教育著她的女兒,用她的羽翼庇護了她十七年,卻在一小時內被一個女僕把這件長久而艱苦的作業給毀了,有時不過由於一句話,往往不過由於一個動作!洛薩莉重新睡下,盤算著怎樣充分利用這次的發現。下一天早上,瑪麗愛德陪她上教堂做彌撒的時候(男爵夫人那天不舒服),洛薩莉抓著女僕的手臂,使她大吃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