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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8 06:47:24
作者: (法)巴爾扎克
大家離開餐桌,賓主一齊回到客廳。洛薩莉整個黃昏靜聽著,要曉得人家還提不提亞爾培·薩伐龍;但除了每個來客對神甫祝賀他訴訟勝利,而並無頌揚律師的話以外,再也不涉及本問題。特·華德維小姐不耐煩地等著夜闌人靜。她立意要在二點到三點之間起來,瞭望亞爾培書齋的窗子。到了那時,對那幾乎光禿的樹隙間透過來的燭光凝睇之下,她差不多有種快感。憑了少女所特有的好眼光,再加好奇心為之擴展得更遠的視線,她看見亞爾培在寫作;她自以為辨出家具的顏色,好像是紅的。壁爐的煙突在屋頂上吐著一縷濃密的黑煙。
「當大家酣睡的時分,他守護著……好似上帝!」她心裡想。
女子教育包括著那麼嚴重的問題,因為一個民族的前途靠在做母親的身上,而這是法國的大學院久已不理會的。這兒便有一個問題:我們應該啟發少女呢,還是壓抑她們的思想?不消說宗教制度是壓迫的:如果您啟發她們,就會在未成熟的年齡上造出妖魔;如果您禁止她們思想,又會遇到出人意外的爆發,如莫里哀描寫得那麼真切的阿匿斯[121],把這股平日壓迫著的思想,那麼新鮮,那麼犀利,像野人一般迅速而往前直衝的思想,交給一件意外的事故擺布,就如謹慎的勃尚松僧侶會中最謹慎的教士之一,以不謹慎的敘述促成了特·華德維小姐致命的危機。
次日早晨,特·華德維小姐一邊穿衣,一邊不由得望著亞爾培·薩伐龍在特·呂潑家園貼鄰的花園中散步。
「倘使他住在旁的地方,」她私忖道,「我又將怎辦?現在我能看見他。他在想什麼呢?」
在洛薩莉一向見到的勃尚松人的面貌中,唯有這個奇人的臉相壓倒一切而巍然獨顯;她遠遠地看見過後,一轉念便想透入他的內心,刺探如許神秘的底蘊,一聽這雄辯的聲音,領受一下這對美目的瞥視。這些她心裡都想要,可是如何得到呢?
整天她呆呆地全神貫注的做著繡作。就像阿匿斯一流的姑娘,裝得一無所思的樣子,其實對什麼都想到家,使她的陰謀詭計,算無遺策。洛薩莉這次深思熟慮的結果,是決意要懺悔。次日早晨,彌撒完畢以後,她在聖母寺跟奚羅神甫談了幾句,把他灌了迷湯,懺悔給定在星期日早上七時半,在八點那場彌撒之前。她撒了一打左右的謊,以便能有這麼一次,在律師去做彌撒的時間等在教堂里。末了她又對父親大發孝心起來,到工場裡去看他,問他無數關於車床技術的問題,最後勸他車大東西,車柱子。一朝慫恿父親開始了螺旋柱子,做了車工上最難的技術之一以後,她又勸他利用花園正中的一大堆石頭,拿來造一座假山洞,洞頂蓋一所瞭望塔式的小神堂,那麼可以用到他的螺旋柱子,在客人面前炫耀了。
正當這個素被冷淡的可憐人為了這個計劃而高興時,洛薩莉擁抱著他說:「最要緊別跟母親說是誰給您出的這個主意;她會罵我的。」
「放心就是。」特·華德維先生回答,他在可怕的特·呂潑小姐淫威之下,和女兒一樣的喘不過氣來。
由此,洛薩莉有把握看到很快就可造起的一所有趣的瞭望台,可以望到律師的書齋。世界上有些男人,儘管少女們為之使盡那樣傑出的外交手腕,往往會像亞爾培·薩伐龍一樣全不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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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灼地期待著的星期日終於到了,洛薩莉細磨細琢的化裝,把伺候特·華德維母女的女僕瑪麗愛德看得笑起來。
「小姐這樣仔細的梳妝,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呢!」瑪麗愛德說。
「你教我想起,」洛薩莉一邊說,一邊對瑪麗愛德瞥了一眼,害得她面孔通紅,「你有些日子也比平常裝扮得厲害。」
離開石級,穿過庭院,跨出門檻,走在街上,洛薩莉的心,跳得像我們預感有大事臨頭的時候一樣。至此為止,她不知走在街上是什麼回事:她原以為母親會從她臉上窺破她的計劃,不許她去懺悔;她覺得腳里有一股新的血在流,急急的提起來,仿佛踏在火上一般!自然囉,她同懺悔師約的是八點一刻,對母親說是八點,為的好在亞爾培身旁等待一刻鐘。她在彌撒開始之前到了教堂,做了一番簡短的禱告之後,走去瞧瞧奚羅神甫已否坐在懺悔亭里,藉此在教堂里繞一個圈子。然後她揀了一個可以望見亞爾培進來的地方等著。
在好奇心替特·華德維小姐安排下的那種心境中,真要一個奇醜的男人才會顯得不美。可是原已出眾的亞爾培·薩伐龍,加上他的儀態,他的行動,他的姿勢,連他的衣裝在內,一切都有那種唯「神秘」一詞可以形容的氣氛,當然使洛薩莉的印象更加深刻了。他一進來,本是黝暗的教堂,洛薩莉覺得忽然明朗了。她迷著他遲緩的近乎莊嚴的步履,為肩荷整個世界的人所慣有的,他的舉動,他的深沉的目光,都表現出他頭腦里有一股掃蕩一切的或控制一切的思想。洛薩莉至此才明白副主教一席話的邊際。是呀,這對閃出一絲絲金色的半褐半黃的眼睛,的確遮掩著一股熱情,閃閃爍爍地透露出來。洛薩莉,不顧瑪麗愛德的注意,不辭唐突的兀自迎著律師走去,好和他四目相對一下;而這蓄意探索的目光,竟把她的血給換了,因為她的血沸騰激越,仿佛體熱增加了一倍。亞爾培一坐下來,特·華德維小姐便也揀了一個座位,好讓她在奚羅神甫未到以前完完全全望著他。當瑪麗愛德說「奚羅神甫來了」時,洛薩莉覺得只過了幾分鐘。及至她從懺悔亭里出來,彌撒業已終場,亞爾培已經走了。
「副主教說得不錯,」她想,「他痛苦著!為何這匹大鷹,他的眼睛就像鷹,降落在勃尚松?噢!我要全部知道,可是怎辦?」
在這簇新的慾火鼓動之下,洛薩莉一針不錯地做著挑繡,心裡做著種種盤算,面上裝著天真的傻樣,蒙蔽她的母親。從星期日那天特·華德維小姐受到了一眼之後,或者如果您喜歡借用拿破崙的名句來形容一下愛情的話,從她受到了「火的洗禮」之後,她非常興奮的推動著瞭望台計劃。一等到有兩根柱子車好之後,她便對母親說:
「媽媽,父親腦筋里有一個古怪的念頭,想用園子中間的那堆石頭搭一座瞭望台,他正在車磨這石台用的柱子;您贊成這個計劃麼?我覺得……」
「你父親所做的事情,我一概贊成,」特·華德維夫人冷冷地答道,「服從丈夫是女子的義務,縱使她在思想上不同意……在特·華德維先生覺得好玩的時候,幹嗎我要反對一件本身無所謂的事情?」
「但是從台上我們可以望到特·蘇拉先生的屋子,而我們站在台上時,特·蘇拉先生也可望見我們。恐怕人家會說……」
「洛薩莉,你有意來指導你的父母不是?你自以為對於人生對於體統,比父母懂得更多不是?」
「我不說了,媽媽。而且父親說可以把假山洞當作小房間,很涼快的,可以在裡面喝咖啡。」
「你父親這個主意挺好呢。」特·華德維夫人回答,說著想去瞧瞧那些柱子。
她對男爵的計劃表示贊同,在花園底上指定一塊基地,不會被特·蘇拉望見,卻清清楚楚可以望到亞爾培·薩伐龍的屋內。一個承攬商給叫了來,承造一個山洞,通到洞頂的是一條三尺寬[122]的小徑,石隙里種些雁來紅,菖蒲,常春藤,白英,金銀花,野葡萄藤。男爵夫人主張在洞內四面用粗木做護壁,當時正流行粗木做的花盆托,洞底上掛一面大鏡子,放一張有床罩子的羅漢榻,一張留著樹皮的鑲嵌木桌。特·蘇拉先生提議地下鋪瀝青。洛薩莉想出在頂上掛一盞粗木座子的掛燈。
「華德維家在園子裡弄著有趣的玩意兒呢。」勃尚松城裡有人說。
「他們有的是錢,盡可為一些想入非非的念頭花上一千大洋。」
「一千大洋?」特·夏洪戈夫人問。
「是呀,一千大洋,」年輕的特·蘇拉先生回答,「他們從巴黎請了一個人來裝飾內部,一切都是鄉下式,但弄出來是怪好看的。特·華德維先生親自做掛燈,正在雕花呢……」
「有人說倍爾蓋給叫去挖地窖。」一個神甫插嘴道。
「不是,」年輕的特·蘇拉先生接著說,「他在替山洞安排三合土的地基,防止潮濕。」
「他們家一點子大的事您都知道。」特·夏洪戈夫人酸溜溜地說,一面望著她大女兒中的一個,從去年起已經到了出嫁的年齡。
特·華德維小姐想著她的瞭望台的威風,頗為得意,覺得自己確比周圍的誰都高明。誰也猜不到這件工程是單單為了一個被認為遲鈍愚的小丫頭,想從更近的地方瞧一下薩伐龍律師的書齋之故。
亞爾培·薩伐龍為僧侶會訟案所做的顯赫的辯訴,因為惹動了律師們的妒忌,所以特別被人忘得快。而且薩伐龍廝守著他的隱居,哪兒都不露面。一個外鄉人在勃尚松本來就容易被人遺忘;再加沒有吹捧的幫閒,不見賓客,他愈益增加了令人遺忘的機會。雖然如此,他在商事裁判所辯護了三次,三件棘手的案子,結果都鬧到法院。因此他得到了四個主顧,四個城裡的商業巨頭,承認他有識見,有外省人所謂的「好眼力」,把案子委託了他。華德維家的瞭望台揭幕那天,薩伐龍也樹起他的紀念碑來。靠他和勃尚松富商巨賈的暗中聯絡,他創辦了一份半月刊,叫作《東方雜誌》,由每股五百法郎的四十股湊成,資本交給他第一批的六位主顧,教他們明白勃尚松是米羅士[123]與里昂[124]中間的聯絡站,是萊茵河與龍羅河中間的重鎮,所以勃尚松的氣運大有促進的必要。
倘使要跟東北隅的斯特拉斯堡競爭,勃尚松除了在商業上應居要鎮以外,豈不也應該在文化上做個中心?而與東方各州利益有關的重大問題,只能在一份雜誌上討論。把斯特拉斯堡和第戎的文學勢力抓過來,替法蘭西東部做一番啟明工作,防止巴黎集權化,那該是何等的光榮!亞爾培想出來的這些理由,從十幾個巨商嘴裡傳出去,當作他們自己的主意。
薩伐龍律師並不抬出自己的名字,把財政交給他第一個主顧蒲希先生管理,他是由於太太的路線和宗教書籍的最大出版家之一有關係的;薩伐龍卻保留著編輯權,和創辦人應享的一部分利益。商會向各地去鼓吹:陶爾,第戎,薩冷,紐夏丹,汝拉,蒲葛,南都阿,龍·勒·梭尼哀,要求他們精神上的援助,要求皮越,勃萊斯德,貢台三州全部好學之士加入合作。憑著商業關係和同行情誼,憑著定價的低廉(每季定價只有八法郎),獲得了一百五十份定戶。為避免因投稿不用而傷害本地人的自尊心起見,律師把文學欄的編輯職務交給蒲希先生的長子阿弗萊,一個非常熱衷,全不知文學事業的陷阱和苦悶的二十歲的青年。亞爾培暗中操著實權,把阿弗萊·蒲希造成了自己的信徒。在勃尚松,這位法庭之王只和阿弗萊一人有親密的來往。每早阿弗萊到花園裡來和亞爾培商量每期的內容。不消說,創刊號里有一篇阿弗萊的《感想錄》,為亞爾培所認可的。談話中間,亞爾培對阿弗萊暗示一些偉大的思想,文章的題目,給這青年去利用。因此,大商人的兒子自以為利用著這個大人物!在他眼裡,亞爾培是一個天才,一個深刻的政治家。對刊物的成功大為高興的商人們,只消繳納股本的十分之三。再添二百份定戶,雜誌的股東就有五厘的紅利可分,編輯費是不支的。而且這編輯費也非金錢所能支付。
到第三期上,雜誌已辦到和法國所有的日報交換,那本是亞爾培在家閱覽的。這第三期內登著一篇中篇小說,署名A·S·;大家猜是名律師的手筆。雖然勃尚松的高等社會認為這刊物有自由主義氣息而很少注意,但仲冬時節,終於有人在特·夏洪戈夫人家裡談起貢台初次出現的那個中篇來了。
「爸爸,」洛薩莉說,「勃尚松有一份雜誌了:你應該去定一份放在你那裡,因為媽媽是不讓我閱讀的:但你可以借給我。」
為了急於服從他親愛的洛薩莉,服從五個月以來對他表示溫情的女兒起見,特·華德維先生親自去定了一份全年的《東方雜誌》,把先出的四期借給了女兒。夜裡,洛薩莉一口氣把那中篇,把那生平第一次讀到的小說吞了下去;她覺得只活了兩個月,從前的日子都是白過的!所以這件作品對她發生的作用,不能以普通的內容去判斷。一個巴黎人把新興文學的手法與光彩帶到外省來的這篇作品,姑不必批評它真正的優劣,但在一個初次在文學作品中發揮處女的聰明和純潔的心的少女眼中,總不能不算是一篇傑作。並且洛薩莉根據她聽到的意見,直覺地構成一種觀念,更特別抬高了這小說的價值。她希望從中覓得多少亞爾培的情操,或者他的一部分生活史。從最初幾頁起,這個意念便在她胸中證實了;讀完之後,她更確信自己沒有猜錯。據夏洪戈沙龍里的批評家們說,亞爾培大概是模仿幾個現代作家,因為不能創造,便講述自身的悲歡離合,或生涯中一些神秘的事故。下面便是他心腹的剖白。
愛情造成的野心家
一八二三年,以遊歷瑞士為旅行主旨的兩個青年,在七月里一個晴朗的早上,從呂賽納出發,乘著一條三個劃手的小艇,往弗呂侖前進,決意在四郡湖畔所有的名跡勝境都耽留一下[125]。呂賽納到弗呂侖途中的環湖風景,千變萬化,凡是最苛求的幻想所期望於高山的,大河的,湖泊的,巉岩的,幽溪的,綠草的,叢樹的,急流的,無不具備。有的是蕭條的荒野,有的是柔媚的山岬,有的是嬌艷清新的溪谷,密林矗立在峻峭的花崗岩上如帽頂的羽飾,幽靜涼爽的港灣張開著臂抱,盆地上的寶藏被幻夢的遠景點綴得更美了。
在可愛的越梭鎮前面經過時,兩個朋友之中的一個盡望著一座木屋;木屋似乎剛造不久,四周圍著柵欄,坐落在一個土岬上,快與湖水相接。小艇在屋前駛過的辰光,最高層的房間底上探出一張婦人的臉,想瞧一瞧湖上扁舟的景致。凝視木屋的青年,正和陌生女子無意的目光相遇。
「在這兒耽下來罷,」他對他的朋友說,「我們原把呂賽納作為遊歷瑞士的大本營,但若我改變主意,讓我留在這兒看守衣物,你不會覺得不行吧,雷沃博?你愛怎麼辦都可以,為我,我的遊程已經完畢。——船家,把船靠岸,讓我們在村上吃中飯。——我會到呂賽納把我們的行李全部搬來,在你離開這兒以前,你可以知道我的住處,回來好找到我。」
「這裡也好,呂賽納也好,」雷沃博說,「沒有什麼分別,無須我來阻止你這下子的使性。」
這兩個青年是一對名副其實的朋友。他們倆同年同學,一同在法科畢業之後,一同在暑假裡來一個照例的瑞士旅行。由於父親的意志,雷沃博已經預定回去進巴黎某公證人的事務所。他的方正,他的柔和,冷靜的感官和聰明,保證了他馴良的天性。雷沃博眼見自己將來是巴黎的公證人,他的生涯擺在面前,好似一條穿越法國平原的大路,整個的前程後果,他都抱著隱忍的情懷接受下來。
他的夥伴洛道夫,和他的性格正是一個對照,這相反的兩極使他們的聯繫愈加密切。洛道夫是一個貴族的私生子;貴族的早逝,來不及採取必要的措置,保障他所愛的女子和洛道夫的生活。洛道夫的母親受了這一下命運的播弄,不得不走英勇犧牲的一路。她把孩子的父親慷慨贈與的東西全部出售,集了一筆十多萬法郎的款子,作為自己的終身年金,以很高的利率存放著,每年約有一萬五千法郎的進款,決心全部充作兒子的教育費,使他具備最能掙錢的本領,並且靠著歷年撙節,預備好一筆資金,等他成年時應用。這是冒險的辦法,完全依靠她的壽命的[126]辦法;但非這樣大膽,這位仁慈的母親就沒法過活,沒法充分的教育這孩子——她唯一的希望,唯一的前途,唯一的快樂之源。母親是一個魅人的巴黎女子,父親是比利時勃拉防州一個優秀的世家子弟,父母相愛的熱情簡直不分軒輊;洛道夫便是這熱情的結晶,賦有極度敏銳的感覺。從童年起他就處處顯出強烈的熱誠。在他身上,欲望竟是一股支配全生命的力和動機,是幻想的刺激素,是行動的意義。智慧通靈的母親一發覺這種氣質大為惶急,做著種種努力,但洛道夫對於欲望的執著,依舊如詩人之於幻想,學者之於計算,畫家之於描繪,樂師之於作曲。他一方面溫柔如母親,一方面又挾著獷野的氣勢,固執的思想,追求他欲望的目標,恨不得把時間吞噬。幻想他的計劃成就時,他永遠把實現計劃的步驟一筆勾銷。母親說:「將來我的兒子生了孩子,他是要他們一下子就長大的。」因為指導得當,這股美妙的熱情使洛道夫學業優異,成為英國人所謂的完美的紳士。母親對他很得意,卻依舊替他擔憂著什麼重大的禍事,倘使這顆那麼溫柔那麼善感,那麼暴烈而又那麼慈悲的心,一朝被愛情抓住的話。所以這位謹慎的太太,竭力鼓勵雷沃博與洛道夫的友誼,她看到這位冷靜而忠誠的公證人,萬一她不幸而撇下洛道夫時,有資格做他的監護人,做他的知己,多少可以代替她的職司。洛道夫的母親四十三歲,卻風韻依然,使雷沃博為之傾倒。在這種情形之下,兩個青年更形親密了。
所以深知洛道夫的雷沃博,看見他為了樓上的一瞥而勾留在村上,放棄原來逛聖·高太的計劃時,毫不驚奇。白鵝飯店替他們端整午餐時,兩個青年在村里溜達了一趟,在那美麗的新屋附近,跟村民隨意談天的當兒,洛道夫發現一個小布爾喬亞的家庭,依照瑞士很流行的習慣,願意招留他食宿。人家給他一個可以飽覽湖景的房間,四郡湖上招引遊客的秀麗的港灣歷歷在目。這座屋子和陌生女郎露面的那所,只隔一條十字岔道和一個小碼頭。
洛道夫只要花一百法郎一月,便什麼生活的瑣事都不用管了。但屋主史多弗夫婦一想到為他應付的開支時,便要求預付三個月。你一接觸瑞士人,就看到一副高利貸的面孔。中飯之後,洛道夫拿著本來預備帶往聖·高太去的簡單衣物,立刻在房裡安頓下來,眼看雷沃博本著嚴守紀律的精神重新出發,去為自己為洛道夫完畢遊程。洛道夫坐在一塊突出湖岸的岩石上,等到雷沃博的小艇完全消失時,便偷眼打量著新屋,希望瞥見那陌生女子。可是直到他回寓,屋子裡始終沒有動靜。在晚餐桌上,他向史多弗夫婦詢問鄰舍街坊的瑣事。史先生從前是紐夏丹城中的制桶匠;這些房東是無須你多請,就會把他們的嘮叨傾箱倒篋背給你聽的,所以洛道夫所要知道的有關陌生女郎的消息,完全打聽明白了。
陌生女郎叫作法尼·勒佛雷斯。勒佛雷斯是英國歷史悠久的一個大族;但理查遜用來創造了一個聲名狼藉的人物,把所有同姓的人全連累了[127]。勒佛雷斯小姐為了父親的健康住到湖上來,醫生說呂賽納郡的空氣於他有益。這兩個英國人來的時候沒有僕從,只帶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子,對法尼小姐很忠心,一個會侍候的怪聰明的啞巴。他們在上年冬季之前,寄居在裴格曼先生家。裴先生從前在義大利大湖中美麗島和母親島上,替鮑洛梅奧伯爵當園丁頭。裴氏夫婦每年有三千法郎的進款,把樓上的房間租給勒佛雷斯家,年租兩百法郎,租期三年。勒佛雷斯老人年紀九十開外,衰老得厲害,境況的艱難使他不能有什麼消費,很少出門;人家說他的女兒翻譯英國書和自己著書來養活他的。因此,乘船,騎馬,雇嚮導去遊歷四周名勝的事,勒佛雷斯父女一樣都不敢嘗試。窘迫到這步田地,大大地引起了瑞士人的同情,尤其因為他們失掉了一個賺錢的機會。房東的廚娘以每月一百法郎的代價包下三位英國人的伙食。但越梭鎮上都相信這個退職的園丁頭,儘管想冒充布爾喬亞,還是借了廚娘的名從中漁利。裴格曼夫婦在宅子四周辟有美麗的花園,起了一所華麗的花房。鮮花啊,鮮果啊,奇異的植物啊,使那位年輕的小姐經過越梭鎮時揀中了這所屋子。人家猜法尼小姐十九歲,是老人最小的女兒,大概給他寵慣的。不到兩個月以前,她從呂賽納弄來一架出租鋼琴,因為她似乎愛音樂愛得發瘋。
「她愛花愛音樂,」洛道夫私忖著,「還沒出嫁?多運氣哇!」
第二天,洛道夫托人去要求參觀在本地小有聲名的花園和花房。園主並不馬上答應,真是古怪!倒要討洛道夫的護照看。他立刻送了去,到下一天才由廚娘送回,說主人們請他賞光參觀。洛道夫上裴格曼家時,那種渾身打戰的情緒,唯有感情強烈,會把有些人要使用一世的熱情在一剎那間耗費精光的人才領會得。他認為老園丁夫婦是他的珍寶的守護者,特意在穿扮上討好他們。他一邊賞玩花壇,一邊不時覷一眼屋子,可是非常謹慎:園丁老夫婦顯然對他存著戒心。但不久他的注意力集中在那個啞巴的英國女孩身上了:雖然年輕,她的機靈卻使他疑心是一個非洲女子,至少是西西里島民。小姑娘皮色金黃,像一支哈瓦那雪茄,火辣辣的眼睛,亞美尼人的眼皮,長長的睫毛全然不是英國人的,頭髮比墨還要黑,而在此近乎橄欖色的皮膚下面,有著剛強的脾氣,和狂熱興奮的成分。她用刺探的目光瞅著洛道夫,全不知道害羞,緊盯著他每個小動作。
「這摩爾小姑娘是哪一家的?」他問可敬的裴格曼夫人。
「英國人家的。」裴格曼先生回答。
「她總不是生在英國的!」
「也許他們從印度帶回來的。」裴格曼夫人說。
「人家說年輕的勒佛雷斯小姐歡喜音樂,在醫生逼我住在湖上療養的時期,要是她應許我和她一起玩音樂,我才高興呢……」
「他們沒有外客,也不招待外客。」老園丁說。洛道夫咬咬嘴唇;出門之前,人家沒請他進屋裡去坐,也不曾給領到屋面和土岬之間的那部分園子中去。在那一邊,屋子二層樓上有一條寬大的木迴廊,上面有很深的屋檐遮著,好似瑞士木屋的式子,四周都有這樣的屋檐。洛道夫把這幽雅的建築誇獎了一番,只是枉然。當他辭別裴氏夫婦之後,不覺得呆住了,好似一切心思巧妙,想像豐富的人,滿以為可操勝券而終於失敗的情形一樣。
傍晚他坐了小艇游湖,沿著土岬,一直到勃羅奈,到歇費茲,回來已是黑夜降臨時分。遠遠里他瞥見窗子打開著,燈火大明,聽到鋼琴聲和嗓音曼妙的歌聲。於是他停下來,聽著唱得出神入化的義大利曲調,悠然神往。歌聲住後,洛道夫上岸把船和兩個船夫打發了。他不怕弄濕腳,去坐在給湖水侵蝕的花崗石礁上,背後是有刺的皂角樹排成濃密的籬垣,籬內是裴格曼家的一條走道,道旁種著還沒長成的菩提樹。一小時以後,他聽見有人在頭上一邊走一邊講,但傳到耳邊來的是義大利語,兩個女子,兩個少女的口音。他趁談話的人走在園中小徑的一端時,無聲無息的爬到另外一端。經過半小時的努力,他居然達到小徑的盡頭,揀了一個他可瞧見她們而她們迎面來時瞧不見他的地位。他發覺兩個女子中的一個便是那啞巴,不禁大為詫怪,她和勒佛雷斯小姐講著義大利語。那時正是晚上十一點。湖面上與屋子周圍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息,兩個女子自以為萬分安全:越梭全鎮只有她們倆的眼睛還未闔上。洛道夫認為小姑娘的啞巴是不得已的偽裝。聽她們講義大利語的腔調,洛道夫猜她們便是義大利人,所謂英國人是假的。
「這是些亡命的義大利人喔,」他心裡想,「一定害怕奧國的或撒地尼亞的警察。那少女要到黑夜裡才能太太平平的出來散步和談話[128]。」
立刻他沿著籬垣躺下,蛇行著想從兩株皂角樹的根隙間找一條路。趁那冒充的法尼小姐和假裝的啞巴走在小徑另一頭時,他顧不得弄壞衣服或刺傷背脊,穿過了籬垣;月色甚明,他正躲在陰暗裡,當她們走近到只離他一二十步而無法看見他時,他驀地站了起來。
「不用怕,」他用法語對義大利女子說,「我不是間諜。你們是逃亡者,我猜著了。我是法國人,被您瞧了一眼而在越梭耽下來的。」
說至此,洛道夫腋下給一件鋼鐵的東西擊中了,痛得馬上倒在地下。
「把他縛了石頭往湖裡丟。」那可怕的啞巴說。
「喲!奚娜。」義大利姑娘叫了起來。
「還好沒打中要害,」洛道夫說著,從傷口拔出一支中在下肋骨上的短劍,「再高一些,就直進我心窩去了。怪我不好,法朗采斯加,」他記起奚娜說過好幾遍的這個名字,「我不怨她,別責備她:能夠同您交談這種福氣,的確值得受此一擊!不過,請您引路,我得回史多弗家去。你們放心,我絕不聲張。」
法朗采斯加驚疑定後,幫助洛道夫站起身子,對飽含著淚水的奚娜說了幾句。兩個女子硬要洛道夫坐在一張凳上,卸下外衣,背心,領帶。奚娜揭開他的襯衣,把創口深深地吮吸了一會。法朗采斯加跑去拿了一大方英國繃帶來蒙住了傷口。
「您這樣可以回家了。」她說。
她們倆每人扶著他一條胳膊,把洛道夫攙送到一扇小門口,鑰匙就在法朗采斯加胸衣袋裡。
「奚娜懂得法語嗎?」洛道夫問法朗采斯加。
「不懂的。可是您別慌。」法朗采斯加說,稍稍帶著不耐煩的口氣。
「讓我看您一看,」洛道夫感動地回答,「也許我要長久不能再來……」
他靠在小門的一根柱頭上,端相著美麗的義大利姑娘,她也讓他看了一會,在此最幽美的靜寂里,在此瑞士諸湖中最美的湖上所遭逢的最美的良夜。法朗采斯加確是古典的義大利女子,就像你所幻想的,虛擬的,或者說是你所夢見的那種義大利女子。第一吸引洛道夫的是典雅嫵媚而婀娜多致的身段,纖弱的外表掩藏不了結實的軀幹。紅里泛白的面色,表示她受著突然的刺激,但那雙潮潤的,絨樣的烏黑眼睛,依舊流露出一股肉感。一雙手,希臘雕塑家雕在光滑的石像上的一雙最美的手,扶著洛道夫的胳膊;雪白的膚色映在黑衣服上格外分明。冒昧的法國人只窺見一張微嫌太長的橢圓臉形,憂鬱的嘴巴半開著,在兩片寬闊鮮紅的唇間露出一排光彩照人的牙齒。線條的美,保障了法朗采斯加這種光輝的持久性;但最使洛道夫動情的,乃是那種可愛的瀟灑,乃是這姑娘整個兒沉浸於同情心時的義大利風的爽直。
法朗采斯加囑咐了奚娜一句,奚娜便扶著洛道夫送到史多弗家門口,拉了門鈴,一溜煙的逃了,賽似一隻燕子。
「這些愛國黨人下起手來可真辣!」洛道夫躺在床上覺得痛楚時這麼想。「往湖裡丟!奚娜要在我脖子裡縛了石頭沉在湖裡呢!」
天亮之後,他派人到呂賽納請最好的外科醫生;醫生來了,他要他嚴守秘密,說是名譽攸關。雷沃博遊覽回來那天,正逢他的朋友開始起床。洛道夫對他編了一個故事,托他到呂賽納去取行李信件。不料雷沃博帶來了最兇惡最殘酷的消息:洛道夫的母親死了。當兩個朋友從熊城到呂賽納,再從呂賽納向弗呂侖出發那天,雷沃博的父親所寫的這封報喪信就到在那裡。雖然雷沃博有著預防,洛道夫仍舊受不住刺激,死去活來大發了一場。未來的公證人一等朋友脫離險境,便揣著全權委託書動身回法國。這樣,洛道夫可以留在越梭,世界上唯一可撫慰他的痛苦的地方。這法國青年的處境,絕望,以及使他的喪母特別難受的情況,傳遍了越梭鎮,引起關切和同情。假裝的啞巴每天早上來看一次法國人,把他的病況報告她的女主人。
洛道夫能夠出門時,就去裴格曼家謝法尼·勒佛雷斯及其父親的關切。自從搬進裴家以來,義大利老人還是第一遭放一個陌生人進門;洛道夫憑著新喪和教人放心的法國人資格[129],受到極誠懇的招待。在這初次的夜會上,法朗采斯加在燈光之下顯得那麼嬌艷,在這顆頹喪的心中無異射入了一道光明。她的笑容在他的哀傷上綴上一朵希望的薔薇。她唱歌,卻不唱快樂的曲調,而專挑一批適配洛道夫心境的莊嚴高遠的音樂。他領會到這種體貼的用心。八點左右,老人讓兩個青年單獨相對,沒有一些疑慮的神色,逕自回房去了。法朗采斯加唱歌唱乏了時,把洛道夫領到外邊迴廊上,對著壯麗的湖山,教他坐在一張粗木凳上,靠近著她。
「親愛的法朗采斯加,我可以冒昧問您的年紀麼?」洛道夫說。
「足十九歲。」她答道。
「假如世界上能有什麼東西可以減輕我痛苦的話,」他接著說,「那將是希望從您父親那邊得到您。不管你們的經濟狀況怎樣,我覺得像您這樣慈悲,您比王者的女兒還更富有。我顫抖著吐露出您在我心中所引起的情操:那是深邃的,永久的。」
「噓!」法朗采斯加把右手的一隻手指放在唇邊說,「別再往下說了:我已經不自由,我已出嫁了三年……」
他們之間深深地靜默了一會。當義大利姑娘覺得洛道夫的姿勢可怕時,發現他已暈過去了。
「可憐的!」她心裡想,「我還當他是冷淡呢。」
她去找了鹽來放在洛道夫的鼻孔前,把他救醒了。
「嫁了!……」洛道夫眼望著法朗采斯加說,眼淚直流。
「孩子,」她說,「還有希望。丈夫年紀……」
「莫非八十歲了?……」洛道夫問。
「不,」她微笑著回答,「六十五。他裝作老態龍鍾來瞞過警察的。」
「親愛的,」洛道夫說,「再來幾下這一類的刺激,我就要死了……非認識我二十年,絕不能知道我這顆心有何等威力,不能知道這顆心追撲幸福的熱誠是何等性質。」他又指著欄外的茉莉樹說,「這株樹向陽光舒展時,並不比我一個月來對您的戀慕,會施展出更蓬勃的活力。我用專一的愛情愛著您。這專一的愛情將是我生命的內在的原則,我也許要為之而送命!」
「噢!法國人啊,法國人啊!」她微噘著嘴裝作不相信的神氣叫著。
「不是要從時間手裡等著您,得到您麼?」他嚴肅地接著說,「可是您記住:如果您剛才的話是真誠的,那麼我將忠實地等您,不讓任何旁的感情進入我的心。」
她狡獪地望著他。
「什麼都不讓它進我的心,」他說,「連逢場作戲都不許。我得掙我的家業,應該為您富麗堂皇的端整一份,您天生是一位公主……」
聽到此,法朗采斯加不禁微微一笑,在她臉上添了一重最迷人的表情,仿佛偉大的達·文西在《蒙娜麗莎》上描繪得那麼奇妙的神氣。這笑容使洛道夫停了一會。
「……是的,」他繼續說著,「您現在為了逃亡,不得不過窘迫的生活。啊!倘使您願我比旁人更幸福,使我的愛情超凡入聖的話,請您當我作朋友看待。我不是也該成為您的朋友麼?我可憐的母親留下六萬法郎積蓄,您分一半去可好?」
法朗采斯加定睛望著他,目光直透入洛道夫的心底。
「我們什麼都不需要,我的工作足夠我們享受。」她用著嚴肅的聲氣回答。
「可是法朗采斯加工作,我受得了麼?」他嚷道,「一朝等您回到本國,收回您丟下的財產時……」說至此,法朗采斯加又望著洛道夫。「您可把借我的錢還我。」他這麼說著,又體貼地望了她一眼。
「不談這個罷,」她說這話時的手勢,目光,姿態,都顯得高貴無比,「去掙一份顯赫的家業,在您國內成為一個出類拔萃的人物,這是我的願望。聲名是一座活動的橋樑,可以令人飛渡深淵。鼓起您的雄心來,那是應該的。我相信您有卓越雄偉的能力;但您施展的時候,與其為了我,毋寧為了大眾的幸福:您只會在我眼裡顯得更偉大。」
在這次持續兩小時的談話里,洛道夫發覺法朗采斯加對自由思想抱著一腔熱忱,還有那促成拿波里,比特蒙,西班牙三重革命的對自由的崇拜。臨走他由偽裝啞巴的奚娜送到門口。十一點鐘時,這村中已沒有人閒蕩,無須提防了;洛道夫把奚娜拉在一邊,輕輕地用他勉強的義大利語問道:「孩子,你的兩個主人究竟是誰?告訴我,我給你這塊嶄新的金洋。」
「先生,」孩子拿著錢答道,「男主人是米蘭有名的書店主人郎波里尼,革命黨領袖之一,奧地利一心要關在史比特堡的煽動家[130]。」
「一個書店主人的妻子?……唔,那倒更好,」他想,「我們是同等地位。」——「她又是什麼出身呢?」洛道夫重新問奚娜,「她態度簡直像王后一般。」
「義大利女子都是這樣的,」奚娜高傲地回答,「她父親姓高龍那。」
法朗采斯加低微的身世加大了洛道夫的膽子,他在小艇上張了天篷,在船尾放著靠枕。布置就緒,這位戀人便去邀法朗采斯加游湖。她接受了,無疑是為了在村人面前扮演帝國少女的角色;但她帶著奚娜同走。法朗采斯加·高龍那最細小的動作,都透露出極優秀的教育和最高貴的身份。一看她坐在船端上的姿勢,洛道夫覺得和她是多少隔離了;面對著貴族的真正高傲的表情,他預先盤算好和她親昵的心思消散了。法朗采斯加目光一變,儼然是個公主模樣,像中世紀的公主們一樣有她的特權。她似乎已猜到這武士的心思,膽敢自命為她的保護人。在法朗采斯加接待洛道夫的客廳的家具上面,在她的裝束上面,在那天端來侍候他的零星器具上面,洛道夫已經認出閥閱世家與富有資產的標識。如今這些印象統統給回想起來,而當他被法朗采斯加的尊嚴壓倒之後,他不禁沉吟著思索起來。奚娜這尚未成年的心腹,偷偷地斜睇著洛道夫,好像也在暗中訕笑他。義大利姑娘的身世顯見與態度不符,這在洛道夫胸中又是一個新的謎,他懷疑其中還有像奚娜偽裝啞巴一樣的別的玄虛。
「您想往哪兒去呢?郎波里尼夫人。」他問。
「往呂賽納。」法朗采斯加回答。
「好!」洛道夫私忖道,「她聽我喊出她的姓氏並不詫怪,一定她早已料到我會打聽奚娜,這刁滑的妮子!」
「您對我有什麼不滿呀?」他一邊說一邊終於坐到她身旁,做一個手勢求她伸出手來,她卻把手縮了回去。「您冷冰冰的,一本正經的,用我們的口語說是:彆扭的。」
「不錯,」她微笑著答道,「是我不對。這不應該,這是布爾喬亞氣,你們在法文里說起來是:沒有藝術家風度。的確,寧可痛痛快快的說個明白,卻不要對一個朋友抱著仇視或冷淡的心思,何況您已對我證明您的友誼。也許我對您已經過了限度。您一定把我看作一個很普通的女子,」洛道夫再三做手勢表示否認,她雖然看見,卻毫不理會的接下去說,「是的,我發覺到這一點,便自然而然回復了我的本來面目。唔,好罷,我將用幾句最真心的話來結束一切。記住,洛道夫:凡是一種感情跟我對真愛情的觀念和預見牴觸的時候,我覺得有力量把這感情抑捺下去。像我們在義大利那樣的愛,我也能夠;但我知道我的責任:沒有一種陶醉能使我忘掉。我自己不曾同意而就嫁了這可憐的老人之後,很可利用他慷慨地容許我的自由;但三年的婚姻等於接受了配偶的法律。所以最強烈的熱情也不能引起我恢復自由的欲望,即使無意之間也不曾有過這種欲望。愛彌里奧識得我的性格,他知道,除了我的心是屬於我自己而能委許於人之外,我不會給人家握我的手,因此我剛才拒絕您。我要被人家愛,教人家等,忠實地熱烈地高尚地等,我只能報以無限的溫情,溫情的表現又不出我方寸之間,那裡才是自由的園地。一朝把這些明白了解之後,……噢!」她用著一種少女的姿態往下說,「我又可變成輕狂,愛說愛笑,瘋瘋癲癲,像一個不懂親昵的危險的痴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