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鬼上當 001
2024-10-02 05:39:57
作者: (法)巴爾扎克
第二天到了舞會的時間,拉斯蒂涅到特·鮑賽昂太太家,由她帶去介紹給特·加里里阿諾太太。他受到元帥夫人極殷勤的招待,又遇見了特·紐沁根太太。她特意裝扮得要討眾人喜歡,以便格外討歐也納喜歡。她裝作很鎮靜,暗中卻是非常焦心的等歐也納瞟她一眼。你要能猜透一個女人的情緒,那個時間便是你最快樂的時間。人家等你發表意見,你偏偏沉吟不語;明明心中高興,你偏偏不動聲色;人家為你擔心,不就是承認她愛你嗎?眼看她驚惶不定,然後你微微一笑加以安慰,不是最大的樂事嗎?——這些玩意兒誰不喜歡來一下呢?在這次盛會中,大學生忽然看出了自己的地位,懂得以特·鮑賽昂太太公開承認的表弟資格,在上流社會中已經取得身份。大家以為他已經追上特·紐沁根太太,對他另眼相看,所有的青年都不勝艷羨的瞅著他。看到這一類的目光,他第一次體味到躊躇滿志的快感。從一間客廳走到另外一間,在人叢中穿過的時候,他聽見人家在誇說他的艷福。太太們也預言他前程遠大,但斐納唯恐他被別人搶去,答應等會把前天堅決拒絕的親吻給他。拉斯蒂涅在舞會中接到好幾戶人家邀請。表姊介紹他幾位太太,都是自命風雅的人物,她們的府上也是挺有趣的交際場所。他眼看自己在巴黎最高級最漂亮的社會中露了頭角。這個初次登場就大有收穫的晚會,在他是到老不會忘記的,正如少女忘不了她特別走紅的一個跳舞會。
第二天用早餐的時候,他把得意事兒當眾講給高老頭聽,伏脫冷卻是獰笑了一下。
「你以為,」那個冷酷的邏輯學家叫道,「一個公子哥兒能夠待在聖·日內維新街,住伏蓋公寓嗎?不消說,這兒在各方面看都是一個上等公寓,可絕不是時髦地方。我們這公寓殷實,富足,興隆發達,能夠做拉斯蒂涅的臨時公館非常榮幸;可是到底是聖·日內維新街,純粹是家庭氣息,不知道什麼叫作奢華。我的小朋友,」伏脫冷又裝出倚老賣老的挖苦的神氣說,「你要在巴黎拿架子,非得有三匹馬,白天有輛篷車,晚上有輛轎車,統共是九千法郎的置辦費。倘若你只在成衣鋪花三千法郎,香粉鋪花六百法郎,鞋匠那邊花三百,帽子匠那邊花三百,你還大大的夠不上咧。要知道光是洗衣服就得花上一千。時髦小伙子的內衣絕不能馬虎,那不是大眾最注目的嗎?愛情和教堂一樣,祭壇上都要有雪白的桌布才行。這樣,咱們的開銷已經到一萬四,還沒算進打牌,賭東道,送禮等等的花費;零用少了兩千法郎是不成的。這種生活,我是過來人,要多少開支,我知道得清清楚楚。除掉這些必不可少的用途,再加六千法郎伙食,一千法郎房租。噯,孩子,這樣就得兩萬五一年,要不就落得給人家笑話;咱們的前途,咱們的鋒頭,咱們的情婦,一股腦兒甭提啦!我還忘了聽差跟小廝呢!難道你能教克利斯朵夫送情書嗎?用你現在這種信紙寫信嗎?那簡直是自尋死路。相信一個飽經世故的老頭兒吧!」他把他的低嗓子又加強了一點,「要就躲到你清高的閣樓上去,抱著書本用功;要就另外挑一條路。」
伏脫冷說罷,睨著泰伊番小姐眼睛;這副眼神等於把他以前引誘大學生的理論重新提了一下,總結了一下。
一連多少日子,拉斯蒂涅過著花天酒地的生活,差不多天天和特·紐沁根太太一同吃飯,陪她出去交際。他早上三四點回家,中午起來梳洗,晴天陪著但斐納去逛森林。他浪費光陰,儘量的模仿,學習,享受奢侈,其狂熱正如雌棗樹的花萼拼命吸收富有生殖力的花粉。他賭的輸贏很大,養成了巴黎青年揮霍的習慣。他拿第一次贏來的錢寄了一千五百法郎還給母親姊妹,加上幾件精美的禮物。雖然他早已表示要離開伏蓋公寓,但到正月底還待在那兒,不曉得怎麼樣搬出去。青年人行事的原則,初看簡直不可思議,其實就因為年輕,就因為發瘋似的追求快樂。那原則是:不論窮富,老是缺少必不可少的生活費,可是永遠能弄到錢來滿足想入非非的欲望。對一切可以賒帳的東西非常闊綽,對一切現付的東西吝嗇得不得了;而且因為心裡想的,手頭沒有,似乎故意浪費手頭所有的來出氣。我們還可以說得更明白些:一個大學生愛惜帽子遠過於愛惜衣服。成衣匠的利子厚,肯放帳;帽子匠利子薄,所以是大學生不得不敷衍的最疙瘩的人。坐在戲院花樓上的小伙子,在漂亮婦女的手眼鏡中儘管顯出輝煌耀眼的背心,腳上的襪子是否齊備卻大有問題:襪子商又是他荷包里的一條蛀蟲。那時拉斯蒂涅便是這種情形。對伏蓋太太老是空空如也,對虛榮的開支老是囊橐充裕;他的財源的榮枯,同最天然的開支絕不調和。為了自己的抱負,這腌臢的公寓常常使他覺得委屈,但要搬出去不是得付一個月的房飯錢給房東,再買套家具來裝飾他花花公子的寓所嗎?這筆錢就永遠沒有著落。拉斯蒂涅用贏來的錢買些金表金鍊,預備在緊要關頭送進當鋪,送給青年人的那個不聲不響的,知趣的朋友,這是他張羅賭本的辦法;但臨到要付房飯錢,採辦漂亮生活必不可少的工具,就一籌莫展了,膽子也沒有了。日常的需要,為了衣食住行所欠的債,都不能使他觸動靈機。像多數過一天算一天的人,他總要等到最後一刻,才會付清布爾喬亞認為神聖的欠帳,好似米拉菩[69],非等到麵包帳變成可怕的借據絕不清償。那時拉斯蒂涅正把錢輸光了,欠了債。大學生開始懂得,要沒有固定的財源,這種生活是混不下去的。但儘管經濟的壓迫使他喘不過氣來,他仍捨不得這個逸樂無度的生活,無論付什麼代價都想維持下去。他早先假定的發財機會變了一場空夢,實際的障礙越來越大。窺到紐沁根夫婦生活的內幕之後,他發覺若要把愛情變作發財的工具,就得含垢忍辱,丟開一切高尚的念頭;可是青年人的過失是全靠那些高尚的念頭抵銷的。表面上光華燦爛的生活,良心受著責備,片刻的歡娛都得用長時期的痛苦補贖的生活,他上了癮了,滾在裡頭了,他像拉·勃呂依埃的糊塗蟲一般,把自己的床位鋪在泥窪里;但也像糊塗蟲一樣,那時還不過弄髒了衣服[70]。
「咱們的滿大人砍掉了吧?」皮安訓有一天離開飯桌時問他。
「還沒有。可是喉嚨里已經起了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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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學生以為他這句話是開玩笑,其實不是的。歐也納好久沒有在公寓裡吃晚飯了,這天他一路吃飯一路出神,上過點心,還不離席,挨在泰伊番小姐旁邊,還不時意義深長的瞟她一眼。有幾個房客還在桌上吃胡桃,有幾個踱來踱去,繼續談話。大家離開飯廳的早晚,素來沒有一定,看各人的心思,對談話的興趣,以及是否吃得過飽等等而定。在冬季,客人難得在八點以前走完;等大家散盡了,四位太太還得待一會兒,她們剛才有男客在座,不得不少說幾句,此刻特意要找補一下。伏脫冷先是好像急於出去,接著注意到歐也納滿肚子心事的神氣,便始終留在飯廳內歐也納看不見的地方,歐也納當他已經離開了。後來他也不跟最後一批房客同走,而是很狡猾的躲在客廳里。他看出大學生的心事,覺得他已經到了緊要關頭。
的確,拉斯蒂涅那時正像多少青年一樣,陷入了僵局。特·紐沁根太太不知是真愛他呢還是特別喜歡調情,她拿出巴黎女子的外交手腕,教拉斯蒂涅嘗遍了真正的愛情的痛苦。冒著大不韙當眾把特·鮑賽昂太太的老表抓在身邊之後,她反倒遲疑不決,不敢把他似乎已經享有的權利,實實在在的給他。一個月以來,歐也納的慾火被她一再挑撥,連心都受到傷害了。初交的時候,大學生自以為居於主動的地位,後來特·紐沁根太太占了上風,故意裝腔作勢,勾起歐也納所有善善惡惡的心思,那是代表一個巴黎青年的兩三重人格的。她這一套是不是有計劃的呢?不是的,女人即使在最虛假的時候也是真實的,因為她總受本能支配。但斐納落在這青年人掌握之中,原是太快了一些;她所表示的感情也過分了些;也許她事後覺得有失尊嚴,想收回她的情分,或者暫時停止一下。而且,一個巴黎女人在愛情沖昏了頭,快要下水之前,臨時躊躇不決,試試那個她預備以身相許的人的心,也是應有之事。特·紐沁根太太既然上過一次當,一個自私的青年辜負她的一片忠心;她現在提防人家更是應該的。或許歐也納因為得手太快而表示的大模大樣的態度,使她看出有一點兒輕視的意味,那是他們微妙的關係促成的。她大概要在這樣一個年紀輕輕的男人面前拿出一點威嚴,拿出一點大人氣派;過去她在那個遺棄她的男人前面,做矮子做得太久了。正因為歐也納知道她曾經落過特·瑪賽之手,她不願意他把自己當作容易征服的女人。並且在一個人妖,一個登徒子那兒嘗過那種令人屈辱的樂趣以後,她覺得在愛情的樂園中閒逛一番另有一種說不出的甜蜜:欣賞一下所有的景致,飽聽一番顫抖的聲音,讓清白的微風撫弄一會,她都認為是迷人的享受。純正的愛情要替不純正的愛情贖罪。這種不合理的情形永遠不會減少,如果大家不了解初次的欺騙把一個少婦鮮花般的心摧殘得多麼厲害。不管但斐納究竟是什麼意思,總之她在玩弄拉斯蒂涅,而且引以為樂;因為她知道他愛她,知道只要她老人家高興,可以隨時消滅她情人的悲哀。歐也納為了自尊心,不願意初次上陣就吃敗仗,便毫不放鬆的緊追著,仿佛獵人第一次過聖·於倍節[71],非要打到一隻火雞不可。他的焦慮,受傷的自尊心,真真假假的絕望,使他越來越丟不掉那個女人。全巴黎都認為特·紐沁根太太是他的了,其實他和她並不比第一天見面時更接近。他還沒有懂得,一個女人賣弄風情所給人的好處,有時反而遠過於她的愛情所給人的快樂,所以他憋著一肚子無名火。雖說在女人對愛情慾迎故拒之際,拉斯蒂涅能嘗到第一批果實,可是那些果子是青的,帶酸的,咬在嘴裡特別有味,所以代價也特別高。有時,眼看自己沒有錢,沒有前途,就顧不得良心的呼聲而想到伏脫冷的計劃,想和泰伊番小姐結婚,得她的家財。那天晚上他又是窮得一籌莫展,幾乎不由自主的要接受可怕的斯芬克斯的計策了。他一向覺得那傢伙的目光有勾魂攝魄的魔力。
波阿萊和米旭諾小姐上樓的時節,拉斯蒂涅以為除了伏蓋太太和坐在壁爐旁邊迷迷糊糊編織毛線套袖的古的太太以外,再沒有旁人,便脈脈含情的瞅著泰伊番小姐,把她羞得低下頭去。
「你難道也有傷心事嗎,歐也納先生?」維多莉沉默了一會說。
「哪個男人沒有傷心事!」拉斯蒂涅回答,「我們這些時時刻刻預備為人犧牲的年輕人,要是能得到愛,得到赤誠的愛作為酬報,也許我們就不會傷心了。」
泰伊番小姐的回答只是毫不含糊的瞧了他一眼。
「小姐,你今天以為你的心的確如此這般;可是你敢保險永遠不變嗎?」
可憐的姑娘浮起一副笑容,好似靈魂中湧出一道光,把她的臉照得光艷動人。歐也納想不到挑動了她這麼強烈的感情,大吃一驚。
「噯!要是你一朝有了錢,有了幸福,有一筆大家私從雲端里掉在你頭上,你還會愛一個你落難時候喜歡的窮小子嗎?」
她姿勢很美的點了點頭。
「還會愛一個怪可憐的青年嗎?」
又是點頭。
「喂,你們胡扯些什麼?」伏蓋太太叫道。
「別打攪我們,」歐也納回答,「我們談得很投機呢。」
「敢情歐也納·特·拉斯蒂涅騎士和維多莉·泰伊番小姐私訂終身了嗎?」伏脫冷低沉的嗓子突然在飯廳門口叫起來。
古的太太和伏蓋太太同時說:「喲!你嚇了我們一跳。」
「我挑的不算壞吧。」歐也納笑著回答。伏脫冷的聲音使他非常難受,他從來不曾有過那樣可怕的感覺。
「噯,你們兩位別缺德啦!」古的太太說,「孩子,咱們該上樓了。」
伏蓋太太跟著兩個房客上樓,到她們屋裡去消磨黃昏,節省她的燈燭柴火。飯廳內只剩下歐也納和伏脫冷兩人面面相對。
「我早知道你要到這一步的,」那傢伙聲色不動的說,「可是你聽著!我是非常體貼人的。你心緒不大好,不用馬上決定。你欠了債。我不願意你為了衝動或是失望投到我這兒來,我要你用理智決定。也許你手頭缺少幾千法郎,嗯,你要嗎?」
那魔鬼掏出皮夾,撿了三張鈔票對大學生揚了一揚。歐也納正窘得要命,欠著特·阿瞿達侯爵和特·脫拉伊伯爵兩千法郎賭債。因為還不出錢,雖則大家在特·雷斯多太太府上等他,他不敢去。那是不拘形跡的集會,吃吃小點心,喝喝茶,可是在韋斯脫牌桌上可以輸掉六千法郎。
「先生,」歐也納好容易忍著身體的抽搐,說道,「自從你對我說了那番話,你該明白我不能再領你的情。」
「好啊,說得好,教人聽了怪舒服的,」那個一心想勾引他的人回答,「你是個漂亮小伙子,想得周到,像獅子一樣高傲,像少女一樣溫柔。你這樣的俘虜才配魔鬼的胃口呢。我就喜歡這種性格的年輕人。再加上幾分政治家的策略,你就能看到社會的本相了。只要玩幾套清高的小戲法,一個高明的人能夠滿足他所有的欲望,教台下的傻瓜連聲喝彩。要不了幾天,你就是我的人了。哦!你要願意做我的徒弟,管教你萬事如意,想什麼就什麼,並且馬上到手,不論是名,是利,還是女人。凡是現代文明的精華,都可以拿來給你享受。我們要疼你,慣你,當你心肝寶貝,拼了命來讓你尋歡作樂。有什麼阻礙,我們替你一律剷平。倘使你再有顧慮,那你是把我當作壞蛋了?哼!你自以為清白,一個不比你少清白一點的人,特·丟蘭納先生,跟強盜們做著小生意,並不覺得有傷體面。你不願意受我的好處,嗯?那容易,你先把這幾張爛票子收下,」伏脫冷微微一笑,掏出一張貼好印花稅的白紙,「你寫:茲借到三千五百法郎,准一年內歸楚。再填上日子!利息相當高,免得你多心。你可以叫我猶太人,用不著再見我情了。今天你要瞧不起我也由你,以後你一定會喜歡我。你可以在我身上看到那些無底的深淵,廣大無邊的感情,傻子們管這些叫作罪惡;可是你永遠不會覺得我沒有種,或者無情無義。總之,我既不是小卒,也不是呆笨的士象,而是衝鋒的車,告訴你!」
「你究竟是什麼人?簡直是生來跟我搗亂嚜!」歐也納叫道。
「哪裡!我是一個好人,不怕自己弄髒手,免得你一輩子陷在泥坑裡。你問我這樣熱心為什麼?噯,有朝一日我會咬著你耳朵,輕輕告訴你的。我替你拆穿了社會上的把戲和訣竅,你就害怕;可是放心,這是你的怯場,跟新兵第一次上陣一樣,馬上會過去的。你慢慢自會把大眾看作甘心情願替自封為王的人當炮灰的大兵。可是時世變了。從前你對一個好漢說:給你三百法郎,替我去砍掉某人;他憑一句話把一個人送回了老家,若無其事的回家吃飯。如今我答應你偌大一筆家私,只要你點點頭,又不連累你什麼,你卻是三心二意,委絕不下。這年頭真沒出息。」
歐也納立了借據,拿了鈔票。
伏脫冷又說:「哎,來,來,咱們總得講個理。幾個月之內我要動身上美洲去種我的菸草了。我會捎雪茄給你。我有了錢,我會幫你忙,要是沒有孩子(很可能,我不想在這個世界上留種),我把遺產傳給你。夠朋友嗎?我可是喜歡你呀,我。我有那股痴情,要為一個人犧牲。我已經這樣幹過一回了。你看清楚沒有,孩子?我生活的圈子比旁人的高一級。我認為行動只是手段,我眼裡只看見目的。一個人是什麼東西?——得!——」他把大拇指甲在牙齒上彈了一下,「一個人不是高於一切,就是分文不值。叫作波阿萊的時候,他連分文不值還談不上,你可以像掐死一個臭蟲一般掐死他,他乾癟,發臭。像你這樣的人卻是一個上帝,那可不是一架皮包的機器,而是有最美的情感在其中活動的舞台。我是單憑情感過活的。一宗情感,在你思想中不就等於整個世界嗎?你瞧那高老頭,兩個女兒就是他整個的天地,就是他生活的指路標。我麼,挖掘過人生之後,覺得世界上真正的情感只有男人之間的友誼。我醉心的是比哀和耶非哀。《威尼斯轉危為安》[72]我全本背得出。一個夥計對你說:來,幫我埋一個屍首!你跟著就跑,鼻子都不哼一哼,也不嘮嘮叨叨對他談什麼仁義道德:這樣有血性的人,你看到過幾個?咱家我就幹過這個。我並不對每個人都這麼說。你是一個高明的人,可以對你無所不談,你都能明白。這個滿是癩蝦蟆的泥塘,你不會老呆下去的。得了吧,一言為定。你一定會結婚的。咱們各自拿著槍桿沖吧!嘿,我的絕不是銀樣蠟槍頭,你放心!」
伏脫冷根本不想聽歐也納說出一個不字,逕自走了,讓他定定神。他似乎懂得這種忸怩作態的心理:人總喜歡小小的抗拒一下,對自己的良心有個交代,替以後的不正當行為找個開脫的理由。
「他怎麼辦都由他,我一定不娶泰伊番小姐!」歐也納對自己說。
他想到可能和這個素來厭惡的人聯盟,心中火辣辣的非常難受;但伏脫冷那些玩世不恭的思想,把社會踩在腳底下的膽量,使他越來越覺得那傢伙了不起。他穿好衣服,雇了車上特·雷斯多太太家去了。幾天以來,這位太太對他格外殷勤,因為他每走一步,和高等社會的核心接近一步,而且他似乎有朝一日會聲勢浩大。他付清了特·脫拉伊和特·阿瞿達兩位的帳,打了一場夜牌,輸的錢都贏了回來。需要趲奔前程的人多半相信宿命;歐也納就有這種迷信,認為他運氣好是上天對他始終不離正路的報酬。第二天早上,他趕緊問伏脫冷借據有沒有帶在身邊。一聽到說是,他便不勝欣喜的把三千法郎還掉了。
「告訴你,事情很順當呢。」伏脫冷對他說。
「我可不是你的同黨。」
「我知道,我知道,」伏脫冷打斷了他的話,「你還在鬧孩子脾氣,看戲只看場子外面的小丑。」
兩天以後,波阿萊和米旭諾小姐,在植物園一條冷僻的走道中坐在太陽底下一張凳上,同醫學生很有理由猜疑的一位先生說著話。
「小姐,」龔杜羅先生說,「我不懂你哪兒來的顧慮。警察部長大人閣下……」
「哦!警察部長大人閣下……」波阿萊跟著說了一遍。
「是的,部長大人親自在處理這件案子。」龔杜羅又道。
這個自稱為蒲風街上的財主說出警察二字,在安分良民的面具之下露出本相之後,退職的小公務員波阿萊,雖然毫無頭腦,究竟是畏首畏尾不敢惹是招非的人,還會繼續聽下去,豈不是誰都覺得難以相信?其實是挺自然的。你要在愚夫愚婦中間了解波阿萊那個特殊的種族,只要聽聽某些觀察家的意見,不過這意見至今尚未公布。世界上有一類專吃公事飯的民族,在衙門的預算表上列在第一至第三級之間的;第一級,年俸一千二,打個譬喻說,在衙門裡仿佛冰天雪地中的格陵蘭[73];第三級,年俸三千至六千,氣候比較溫和,雖然種植不易,什麼津貼等等也能存在了。這仰存鼻息的一批人自有許多懦弱下賤的特點,最顯著的是對本衙門的大頭兒有種不由自主的,機械的,本能的恐怖。小公務員之於大頭兒,平時只認識一個看不清的簽名式。在那般俯首帖耳的人看來,部長大人閣下幾個字代表一種神聖的,沒有申訴餘地的威權。小公務員心目中的部長,好比基督徒心目中的教皇,做的事永遠不會錯的。部長的行為,言語,一切用他名義所說的話,都有部長的一道毫光;那個繡花式的簽名把什麼都遮蓋了,把他命令人家做的事都變得合法了。大人這個稱呼證明他用心純正,意念聖潔;一切荒謬絕倫的主意,只消出之於大人之口便百無禁忌。那些可憐蟲為了自己的利益所不肯做的事,一聽到大人二字就趕緊奉命。衙門像軍隊一樣,大家只知道閉著眼睛服從。這種制度不許你的良心抬頭,滅絕你的人性,年深月久,把一個人變成政府機構中的一隻螺絲。老於世故的龔杜羅到了要顯原形的時候,馬上像念咒一般說出大人二字唬一下波阿萊,因為他早已看出他是個吃過公事飯的膿包,並且覺得波阿萊是男性的米旭諾,正如米旭諾是女性的波阿萊。
「既然部長閣下,部長大人……那事情完全不同了。」波阿萊說。
那冒充的小財主回頭對米旭諾說:「先生這話,你聽見嗎?你不是相信他的嗎?部長大人已經完全確定,住在伏蓋公寓的伏脫冷便是多隆苦役監的逃犯,綽號叫作鬼上當。」
「哦喲!鬼上當!」波阿萊道,「他有這個綽號,一定是運氣很好嘍。」
「對,」暗探說,「他這個綽號是因為犯了幾樁非常大膽的案子都能死裡逃生。你瞧,他不是一個危險分子嗎?他有好些長處使他成為了不起的人物。進了苦役監之後,他在幫口裡更有面子了。」
「那麼他是一個有面子的人了。」波阿萊道。
「嘿!他掙面子是另有一功的!他很喜歡一個小白臉,義大利人,愛賭錢,犯了偽造文書的罪,結果由他頂替了。那小伙子從此進了軍隊,變得很規矩。」
米旭諾小姐說:「既然部長大人已經確定伏脫冷便是鬼上當,還需要我幹什麼?」
「對啦,對啦!」波阿萊接著說,「要是部長,像你說的,切實知道……」
「談不到切實,不過是疑心。讓我慢慢說給你聽吧。鬼上當的真姓名叫作約各·高冷,是三處苦役監囚犯的心腹,經理,銀行老闆。他在這些生意上賺到很多錢,干那種事當然要一表人才嘍。」
波阿萊道:「哎,哎,小姐,你懂得這個雙關語嗎?先生叫他一表人才,因為他身上黥過印,有了標記。」
暗探接下去說:「假伏脫冷收了苦役犯的錢,代他們存放,保管,預備他們逃出以後使花;或者交給他們的家屬,要是他們在遺囑上寫明的話;或者交給他們的情婦,將來托他出面領錢。」
波阿萊道:「怎麼!他們的情婦?你是說他們的老婆吧?」
「不,先生,苦役監的犯人普通只有不合法的配偶,我們叫作姘婦。」
「那他們過的是姘居生活嘍?」
「還用說嗎?」
波阿萊道:「噯,這種荒唐事兒,部長大人怎麼不禁止呢?既然你榮幸得很,能見到部長,你又關切公眾的福利,我覺得你應當把這些犯人的不道德行為提醒他。那種生活真是給社會一個很壞的榜樣。」
「可是先生,政府送他們進苦役監,並不是把他們作為道德的模範呀。」
「不錯。可是先生,允許我……」
「噯,好乖乖,你讓這位先生說下去啊。」米旭諾小姐說。
「小姐,你知道,搜出一個違禁的錢庫——聽說數目很大,——政府可以得到很大的利益。鬼上當經管大宗的財產,所收的贓不光是他的同伴的,還有萬字幫的。」
「怎麼!那些賊黨竟有上萬嗎?」波阿萊駭然叫起來。
「不是這意思,萬字幫是一個高等竊賊的團體,專做大案子的,不上一萬法郎的買賣從來不干。幫口裡的黨員都是刑事犯中間最了不起的人物。他們熟讀《法典》,從來不會在落網的時候被判死刑。高冷是他們的心腹,是他們的參謀。他神通廣大,有他的警衛組織,爪牙密布,神秘莫測。我們派了許多暗探監視了他一年,還摸不清他的底細。他憑他的本領和財力,能夠經常為非作歹,張羅犯罪的資本,讓一批惡黨不斷的同社會鬥爭。抓到鬼上當,沒收他的基金,等於把惡勢力斬草除根。因此這樁偵探工作變了一件國家大事,凡是出力協助的人都有光榮。就是你先生,有了功也可以再進衙門辦事,或者當個警察局的書記,照樣能拿你的養老金。」
「可是為什麼,」米旭諾小姐問,「鬼上當不拿著他保管的錢逃走呢?」
暗探說:「噢!他無論到哪兒都有人跟著,萬一他盜竊苦役犯的公款,就要被打死。況且捲逃一筆基金不像拐走一個良家婦女那麼容易。再說,高冷是條好漢,絕不幹這樣的勾當,他認為那是極不名譽的事。」
「你說得不錯,先生,那他一定要聲名掃地了。」波阿萊湊上兩句。
米旭諾小姐說:「聽了你這些話,我還是不懂幹嗎你們不直接上門抓他。」
「好吧,小姐,我來回答你……可是,」他咬著她耳朵說,「別讓你的先生打斷我,要不咱們永遠講不完。居然有人肯聽這個傢伙的話,大概他很有錢吧。——鬼上當到這兒來的時候,冒充安分良民,裝作巴黎的小財主,住在一所極普通的公寓裡;他狡猾得很,從來不會沒有防備,因此伏脫冷先生是一個很體面的人物,做著了不起的買賣。」
「當然囉。」波阿萊私下想。
「部長不願意弄錯事情,抓了一個真伏脫冷,得罪巴黎的商界和輿論。要知道警察總監的地位也是不大穩的,他有他的敵人,一有錯兒,鑽謀他位置的人就會挑撥進步黨人大叫大嚷,轟他下台。所以對付這件事要像對付高阿涅案子的聖·埃蘭假伯爵一樣[74];要真有一個聖·埃蘭伯爵的話,咱們不是糟了嗎?因此咱們得證實他的身份。」
「對。可是你需要一個漂亮女人啊。」米旭諾小姐搶著說。
暗探說:「鬼上當從來不讓一個女人近身;告訴你,他是不喜歡女人的。」
「這麼說來,我還有什麼作用,值得你給我兩千法郎去替你證實?」
陌生人說:「簡單得很。我給你一個小瓶,裝有特意配好的酒精,能夠教人像中風似的死過去,可沒有生命危險。那個藥可以摻在酒里或是咖啡里。等他一暈過去,你立刻把他放倒在床上,解開他衣服,裝作看看他有沒有斷氣。趁沒有人的時候,你在他肩上打一下——拍——一聲,印的字母馬上會顯出來。」
「那可一點兒不費事。」波阿萊說。
「哎,那麼你干不干呢?」龔杜羅問老姑娘。
「可是,親愛的先生,要沒有字顯出來,我還能有兩千法郎到手嗎?」
「不。」
「那麼怎樣補償我呢?」
「五百法郎。」
「為這麼一點兒錢幹這麼一件事!良心上總是一塊疙瘩,而我是要良心平安的,先生。」
波阿萊說:「我敢擔保,小姐除了非常可愛非常聰明之外,還非常有良心。」
米旭諾小姐說:「還是這麼辦吧,他要真是鬼上當,你給我三千法郎;不是的話一個子兒都不要。」
「行,」龔杜羅回答,「可是有個條件,事情明兒就得辦。」
「不能這麼急,先生,我還得問問我的懺悔師。」
「你調皮,嗯!」暗探站起身來說。「那麼明兒見。有什麼要緊事兒找我,可以到聖·安納小街,聖·夏班院子底上,穹窿底下只有一扇門,到那兒問龔杜羅先生就行了。」
皮安訓上完居維哀的課回來,無意中聽到鬼上當這個古怪字兒,也聽見那有名的暗探所說的「行」。
「幹嗎不馬上答應下來?三千法郎的終身年金,一年不是有三百法郎利息嗎?」波阿萊問米旭諾。
「幹嗎!該想一想呀。倘使伏脫冷果真是鬼上當,跟他打交道也許好處更多。不過問他要錢等於給他通風報信,他會溜之大吉。那可兩面落空,糟糕透啦!」
「你通知他也不行的,」波阿萊接口道,「那位先生不是說已經有人監視他嗎?而你可什麼都損失了。」
米旭諾小姐心裡想:「並且我也不喜歡這傢伙,他老對我說些不客氣的話。」
波阿萊又說:「你還是那樣辦吧。我覺得那位先生挺好,衣服穿得整齊。他說得好,替社會去掉一個罪犯,不管他怎樣義氣,在我們總是服從法律。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誰保得住他不會一時性起,把我們一齊殺掉?那才該死呢!他殺了人,我們是要負責任的,且不說咱們的命先要送在他手裡。」
米旭諾小姐一肚子心事,沒有工夫聽波阿萊那些斷斷續續的話,好似沒有關嚴的水龍頭上漏出一滴一滴的水。這老頭兒一朝說開了場,米旭諾小姐要不加阻攔,就會像開了發條的機器,嘀嘀咕咕永遠沒得完。他提出了一個主題,又岔開去討論一些完全相反的主題,始終沒有結論。回到伏蓋公寓門口,他東拉西扯,旁徵博引,正講著在拉哥羅先生和莫冷太太的案子裡他如何出庭替被告作證的故事。進得門來,米旭諾瞥見歐也納跟泰伊番小姐談得那麼親熱那麼有勁,連他們穿過飯廳都沒有發覺。
「事情一定要到這一步的,」米旭諾對波阿萊說,「他們倆八天以來眉來眼去,恨不得把靈魂都扯下來。」
「是啊,」他回答,「所以她給定了罪。」
「誰?」
「莫冷太太嘍。」
「我說維多莉小姐,你回答我莫冷太太。誰是莫冷太太?」米旭諾一邊說一邊不知不覺走進了波阿萊的屋子。
波阿萊問:「維多莉小姐有什麼罪?」
「怎麼沒有罪?她不該愛上歐也納先生,不知後果,沒頭沒腦的瞎撞,可憐的傻孩子!」
歐也納白天被特·紐沁根太太磨得絕望了。他內心已經完全向伏脫冷屈服,既不願意推敲一下這個怪人對他的友誼是怎麼回事,也不想想這種友誼的結果。一小時以來,他和泰伊番小姐信誓旦旦,親熱得了不得;他已經一腳踏進泥窪,只有奇蹟才能把他拉出來。維多莉聽了他的話以為聽到了安琪兒的聲音,天國的門開了,伏蓋公寓染上了神奇的色彩,像舞台上的布景。她愛他,他也愛她,至少她是這樣相信!在屋子裡沒有人窺探的時候,看到拉斯蒂涅這樣的青年,聽著他說話,哪個女人不會像她一樣的相信呢?至於他,他和良心做著鬥爭,明知自己在做一樁壞事,而且是有心的做,心裡想只要將來使維多莉快樂,他這點兒輕微的罪過就能補贖;絕望之下,他流露出一種悲壯的美,把心中所有地獄的光彩一齊放射出來。算他運氣,奇蹟出現了:伏脫冷興沖沖的從外邊進來,看透了他們的心思。這對青年原是由他惡魔般的天才撮合的,可是他們這時的快樂,突然被他粗聲大氣,帶著取笑意味的歌聲破壞了。
我的芳希德多可愛,
你瞧她多麼樸實[75]……
維多莉一溜煙逃了。那時她心中的喜悅足夠抵銷她一生的痛苦。可憐的姑娘!握一握手,臉頰被歐也納的頭髮廝磨一下,貼著她耳朵(連大學生嘴唇的暖氣都感覺到)說的一句話,壓在她腰裡的一條顫巍巍的手臂,印在她脖子上的一個親吻……在她都成為心心相印的記號;再加隔壁屋裡的西爾維隨時可能闖入這間春光爛縵的飯廳,那些熱情的表現就比有名的愛情故事中的海誓山盟更熱,更強烈,更動心。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在一個每十五天懺悔一次的姑娘,已經是天大的罪過了。即使她將來有了錢,有了快樂,整個委身於人的時節,流露的真情也不能同這個時候相比。
「事情定局了,」伏脫冷對歐也納道,「兩位哥兒已經打過架。一切都進行得很得體。是為了政見不同。咱們的鴿子侮辱了我的老鷹,明天在葛里娘谷堡壘交手。八點半,正當泰伊番小姐在這兒消消停停拿麵包浸在咖啡里的時候,就好承繼她父親的慈愛和財產。你想不奇怪嗎!泰伊番那小子的劍法很高明,他狠天狠地,像抓了一手大牌似的,可是休想逃過我的殺手鐧。你知道,我有一套挑起劍來直刺腦門的家數,將來我教給你,有用得很呢。」
拉斯蒂涅聽著愣住了,一句話都說不上來。這時高老頭,皮安訓,和別的幾個包飯客人進來了。
「你這樣我才稱心呢,」伏脫冷對他道,「你做的事,你心中有數。行啦,我的小老鷹!你將來一定能支配人;你又強,又痛快,又勇敢;我佩服你。」
伏脫冷想握他的手,拉斯蒂涅急忙縮回去;他臉色發白,倒在椅子裡,似乎看到眼前淌著一堆血。
「啊!咱們的良心還在那兒嘀咕,」伏脫冷低聲說,「老頭兒有三百萬,我知道他的家私,這樣一筆陪嫁盡可把你洗刷乾淨,跟新娘的禮服一樣白;那時你自己也會覺得問心無愧呢。」
拉斯蒂涅不再遲疑,決定當夜去通知泰伊番父子。伏脫冷走開了,高老頭湊在他耳邊說:
「你很不高興,孩子。我來給你開開心吧,你來!」說完老人湊在燈上點了火把,歐也納存著好奇心跟他上樓。
高老頭問西爾維要了大學生的鑰匙,說道:「到你屋子裡去。今天早上你以為她不愛你了,嗯?她硬要你走了,你生氣了,絕望了。傻子!她等我去呢。明白沒有?我們約好要去收拾一所小巧玲瓏的屋子,讓你三天之內搬去住。你不能出賣我哪。她要瞞著你,到時教你喜出望外,我可是忍不住了。你的屋子在阿多阿街,離聖·拉查街只有兩步路。那兒包你像王爺一般舒服。我們替你辦的家具像新娘用的。一個月工夫,我們瞞著你做了好多事,我的訴訟代理人已經在交涉,將來我女兒一年有三萬六千收入,是她陪嫁的利息,我要女婿把她的八十萬法郎投資在房地產上面。」
歐也納不聲不響,抱著手臂在他亂七八糟的小房間裡踱來踱去。高老頭趁大學生轉身的當兒,把一個紅皮匣子放在壁爐架上,匣子外面有特·拉斯蒂涅家的燙金的紋章。
「親愛的孩子,」可憐的老頭兒說,「我全副精神對付這些事。可是,你知道,我也自私得很,你的搬家對我也有好處。嗯,你不會拒絕我吧,倘使我有點兒要求?」
「什麼事?」
「你屋子的六層樓上有一間臥房,也是歸你的,我想住在那裡,行嗎?我老了,離開女兒太遠了。我不會打攪你的,光是住在那兒。你每天晚上跟我談談她。你說,你不會討厭吧?你回家的時候,我睡在床上聽到你的聲音,心裡想:——他才見過我的小但斐納,帶她去跳舞,使她快樂。——要是我病了,聽你回來,走動,出門,等於給我心上塗了止痛膏。你身上有我女兒的氣息!我只要走幾步路就到天野大道,她天天在那兒過,我可以天天看到她,不會再像從前那樣遲到了。也許她還會上你這兒來!我可以聽到她,看她穿著梳妝衣,踅著細步,像小貓一樣可愛的走來走去。一個月到現在,她又恢復了從前小姑娘的模樣,快活,漂亮,她的心情復原了,你給了她幸福。哦!什麼辦不到的事,我都替你辦。她剛才回家的路上對我說:爸爸,我真快活!——聽她們一本正經的叫我父親,我的心就冰冷;一叫我爸爸,我又看到了她們小時候的樣子,回想起從前的事。我覺得自己還是十足十的父親,她們還沒有給旁人占去!」
老頭兒抹了抹眼淚。
「好久我沒聽見她們叫我爸爸了,好久沒有攙過她們的胳膊了。唉!是呀,十年工夫我沒有同女兒肩並肩的一塊兒走了。挨著她的裙子,跟著她的腳步,沾到她的暖氣,多舒服啊!今兒早上我居然能帶了但斐納到處跑,同她一塊兒上鋪子買東西,又送她回家。噢!你一定得收留我!你要人幫忙的時候,有我在那兒,就好伺候你啦。倘若那個亞爾薩斯臭胖子死了,倘若他的痛風症乖乖的跑進了他的胃,我女兒不知該多麼高興呢!那時你可以做我的女婿,堂而皇之做她的丈夫了。唉。她那麼可憐,一點兒人生的樂趣都沒有嘗到,所以我什麼都原諒她。好天爺總該保佑慈愛的父親吧。」他停了一會,側了側腦袋又說:「她太愛你了,上街的時候她跟我提到你:是不是,爸爸,他好極了!他多有良心!有沒有提到我呢!——呃,從阿多阿街到巴諾拉瑪巷,拉拉扯扯不知說了多少!總之,她把她的心都倒在我的心裡了。整整一個上午我快樂極了,不覺得老了,我的身體還不到一兩重。我告訴她,你把一千法郎交給了我。哦!我的小心肝聽著哭了。」
拉斯蒂涅站在那兒不動,高老頭忍不住了,說道:
「噯,你壁爐架上放的什麼呀?」
歐也納愣頭愣腦的望著他的鄰居。伏脫冷告訴他明天要決鬥了;高老頭告訴他,渴望已久的夢想要實現了。兩個那麼極端的消息,使他好像做了一場惡夢。他轉身瞧了瞧壁爐架,看到那小方匣子,馬上打開,發現一張紙條下面放著一隻勃勒甘牌子的表。紙上寫著:
我要你時時刻刻想到我,因為……但斐納。
最後一句大概暗指他們倆某一次的爭執,歐也納看了大為感動。拉斯蒂涅的紋章放在匣子裡邊,是用釉彩堆成的。這件嚮往已久的裝飾品,鏈條,鑰匙,式樣,圖案,他件件中意。高老頭在旁樂得眉飛色舞。他準是答應女兒把歐也納驚喜交集的情形告訴她聽的;這些年輕人的激動也有老人的份,他的快樂也不下於他們兩人。他已經非常喜歡拉斯蒂涅了,為了女兒,也為了拉斯蒂涅本人。
「你今晚一定要去看她,她等著你呢。亞爾薩斯臭胖子在他舞女那兒吃飯。噯,噯,我的代理人向他指出事實,他愣住了。他不是說愛我女兒愛得五體投地麼?哼,要是他碰一碰她,我就要他的命。一想到我的但斐納……(他嘆了口氣)我簡直氣得要犯法;呸,殺了他不能說殺了人,不過是牛頭馬面的一個畜生罷了。你會留我一塊兒住的,是不是?」
「是的,老丈,你知道我是喜歡你的……」
「我早看出了,你並沒覺得我丟你的臉。來,讓我擁抱你。」他摟著大學生,「答應我,你得使她快樂!今晚你一定去了?」
「噢,是的。我先上街去一趟,有件要緊事兒,不能耽誤。」
「我能不能幫忙呢?」
「哦,對啦!我上紐沁根太太家,你去見泰伊番老頭,要他今天晚上給我約個時間,我有件緊急的事和他談。」
高老頭臉色變了,說道:「樓下那些混蛋說你追求他的女兒,可是真的,小伙子?該死!你可不知什麼叫作高里奧的老拳呢。你要欺騙我們,就得教你嘗嘗味兒了。哦!那是不可能的。」
大學生道:「我可以賭咒,世界上我只愛一個女人,連我自己也只是剛才知道。」
高老頭道:「啊,那才好呢!」
「可是,」大學生又說,「泰伊番的兒子明天要同人決鬥,聽說他會送命的。」
高老頭道:「那跟你有什麼相干?」
歐也納道:「噢!非告訴他不可,別讓他的兒子去……」
伏脫冷在房門口唱起歌來,打斷了歐也納的話:
噢,理查,噢,我的陛下,
世界把你丟啊[76]……
勃龍!勃龍!勃龍!勃龍!勃龍!
我久已走遍了世界,
人家到處看見我呀……
脫啦,啦,啦,啦……
「諸位先生,」克利斯朵夫叫道,「湯冷了,飯廳上人都到齊了。」
「喂,」伏脫冷喊,「來拿我的一瓶波爾多去[77]。」
「你覺得好看嗎,那隻表?」高老頭問,「她挑的不差可不是?」
伏脫冷,高老頭,和拉斯蒂涅三個人一同下樓,因為遲到,在飯桌上坐在一處。吃飯的時候,歐也納一直對伏脫冷很冷淡;可是伏蓋太太覺得那個挺可愛的傢伙從來沒有這樣的談鋒。他詼謔百出,把桌上的人都引得非常高興。這種安詳,這種鎮靜,歐也納看著害怕了。
「你今兒交了什麼運呀,快活得像雲雀一樣?」伏蓋太太問。
「我做了好買賣總是快活的。」
「買賣?」歐也納問。
「是啊。我交出了一部分貨,將來好拿一筆佣金。」他發覺老姑娘在打量他,便問:「米旭諾小姐,你這樣盯著我,是不是我臉上有什麼地方教你不舒服?老實告訴我,為了討你歡喜,我可以改變的。」
他又瞅著老公務員說:「波阿萊,咱們不會因此生氣的,是不是?」
「真是!你倒好替雕刻家做模特兒,讓他塑一個滑稽大家的像呢?」青年畫家對伏脫冷道。
「不反對,只要米旭諾小姐肯給人雕做拉希公墓[78]的愛神。」伏脫冷回答。
「那麼波阿萊呢?」皮安訓問。
「噢!波阿萊就扮作波阿萊。他是果園裡的神道,是梨的化身[79]。」伏脫冷回答。
「那你是坐在梨跟酪餅之間了。」皮安訓說。
「都是廢話,」伏蓋太太插嘴道,「還是把你那瓶波爾多獻出來吧,又好健胃又好助興。那個瓶已經在那兒伸頭探頸了!」
「諸位,」伏脫冷道,「主席叫我們遵守秩序。古的太太和維多莉小姐雖不會對你們的胡說八道生氣,可不能侵犯無辜的高老頭。我請大家喝一瓶波爾多,那是靠著拉斐德先生的大名而格外出名的。我這麼說可毫無政治意味[80]。——來呀,你這傻子!」他望著一動不動的克利斯朵夫叫。「這兒來,克利斯朵夫!怎麼你沒聽見你名字?傻瓜!把酒端上來!」
「來啦,先生。」克利斯朵夫捧著酒瓶給他。
伏脫冷給歐也納和高老頭各斟了一杯,自己也倒了幾滴。兩個鄰居已經在喝了,伏脫冷拿起杯子辨了辨味道,忽然扮了個鬼臉:
「見鬼!見鬼!有瓶塞子味兒。克利斯朵夫,這瓶給你吧,另外去拿,在右邊,你知道?咱們一共十六個,拿八瓶下來。」
「既然你破鈔,」畫家說,「我也來買一百個栗子。」
「哦!哦!」
「啵!啵!」
「哎!哎!」
每個人大驚小怪的叫嚷,好似花筒里放出來的火箭。
「喂,伏蓋媽媽,來兩瓶香檳。」伏脫冷叫。
「虧你想得出,幹嗎不把整個屋子吃光了?兩瓶香檳!十二法郎!我哪兒去掙十二法郎!不成,不成。要是歐也納先生肯會香檳的帳,我請大家喝果子酒。」
「嚇!他的果子酒像秦皮汁一樣難聞。」醫學生低聲說。
拉斯蒂涅道:「別說了,皮安訓,我聽見秦皮汁三個字就噁心……行!去拿香檳,我付帳就是了。」
「西爾維,」伏蓋太太叫,「拿餅乾跟小點心來。」
伏脫冷道:「你的小點心太大了,而且出毛了。還是拿餅乾來吧。」
一霎時,波爾多斟遍了,飯桌上大家提足精神,越來越開心。粗野瘋狂的笑聲夾著各種野獸的叫聲。博物院管事學巴黎街上的一種叫賣聲,活像貓兒叫春。立刻八個聲音同時嚷起來:
磨刀哇!磨刀哇!
鳥粟子哦!
卷餅,太太們,卷餅!
修鍋子,補鍋子!
船上來的鮮魚哦!鮮魚哦!
要不要打老婆,要不要拍衣服!
有舊衣服,舊金線,舊帽子賣!
甜櫻桃啊甜櫻桃!
最妙的是皮安訓用鼻音哼的「修陽傘哇」!
幾分鐘之內,嘩里嘩啦,沸沸揚揚,把人腦袋都漲破了。你一句我一句,無非是瞎說八道,像一出大雜耍。伏脫冷一邊當指揮一邊冷眼覷著歐也納和高里奧。兩人好像已經醉了,靠著椅子,一本正經望著這片從來未有的混亂,很少喝酒,都想著晚上要做的事,可是都覺得身子抬不起來。伏脫冷在眼梢里留意他們的神色,等到他們眼睛迷迷糊糊快要閉上了,他貼著拉斯蒂涅的耳朵說:
「喂,小傢伙,你還耍不過伏脫冷老頭呢。他太喜歡你了,不能讓你胡鬧。一朝我決心要幹什麼事,只有上帝能攔住我。嘿!咱們想給泰伊番老頭通風報信,跟小學生一樣糊塗!爐子燒熱了,麵粉捏好了,麵包放上鏟子了;明兒咱們就可以咬在嘴裡,丟著麵包心子玩兒了,你竟想搗亂嗎?不成不成,生米一定得煮成熟飯!心中要有什么小小的不舒服,等你吃的東西消化了,那點兒不舒服也就沒有啦。咱們睡覺的時候,上校弗朗卻西尼伯爵劍頭一揮,替你把米希爾·泰伊番的遺產張羅好啦。維多莉繼承了她的哥哥,一年有小小的一萬五千收入。我已經打聽清楚,光是母親的遺產就有三十萬以上……」
歐也納聽著這些話不能回答,只覺得舌尖跟上顎粘在一塊,身子重甸甸的,瞌睡得要死。他只能隔了一重明晃晃的霧,看見桌子和同桌的人的臉。不久,聲音靜下來,客人一個一個的散了,臨了只剩下伏蓋太太,古的太太,維多莉,伏脫冷和高老頭。拉斯蒂涅好似在夢中,瞥見伏蓋太太忙著倒瓶里的余酒,把別的瓶子裝滿。
寡婦說:「噯!他們瘋瘋癲癲,多年輕啊!」
這是歐也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西爾維道:「只有伏脫冷先生才會教人這樣快活,喲!克利斯朵夫打鼾打得像陀螺一樣。」
「再見,伏蓋媽媽,我要到大街上看瑪蒂演《荒山》去了,那是把《孤獨者》改編的戲。倘使你願意,我請你和這些太太們一塊兒去。」
古的太太回答:「我們不去,謝謝你。」
伏蓋太太說:「怎麼,我的鄰居!你不想看《孤獨者》改編的戲?那是阿太拉·特·夏多勃里昂[81]寫的小說,我們看得津津有味,去年夏天在菩提樹下哭得像瑪特蘭納,而且是一部倫理作品,正好教育教育你的小姐呢。」
維多莉回答:「照教會的規矩,我們不能看喜劇。」
「哦,這兩個都人事不知了。」伏脫冷把高老頭和歐也納的腦袋滑稽的搖了一下。
他扶著大學生的頭靠在椅背上,讓他睡得舒服些,一邊熱烈的親了親他的額角,唱道:
睡吧,我的心肝肉兒!
我永遠替你們守護[82]。
維多莉道:「我怕他害病呢。」
伏脫冷道:「那你在這裡照應他吧。」又湊著她的耳朵說,「那是你做賢妻的責任。他真愛你啊,這小伙子。我看,你將來會做他的小媳婦兒。」
他又提高了嗓子:「末了,他們在地方上受人尊敬,白頭偕老,子孫滿堂。所有的愛情故事都這樣結束的。哎,媽媽,」他轉身摟著伏蓋太太,「去戴上帽子,穿上漂亮的小花綢袍子,披上當年伯爵夫人的披肩。讓我去替你雇輛車。」說完他唱著歌出去了:
太陽,太陽,神明的太陽,
是你曬熟了南瓜的瓜瓤[83]……
伏蓋太太說:「天哪!你瞧,古的太太,這樣的男人才教我日子過得舒服呢。」她又轉身對著麵條商說:「呦,高老頭去啦。這嗇刻鬼從來沒想到帶我上哪兒去過。我的天,他要倒下來啦。上了年紀的人再失掉理性,太不像話!也許你們要說,沒有理性的人根本丟不了什麼。西爾維,扶他上樓吧。」
西爾維抓著老人的胳膊扶他上樓,當他鋪蓋卷似的橫在床上。
「可憐的小伙子,」古的太太說著,把歐也納擋著眼睛的頭髮撩上去,「真像個女孩子,還不知道喝醉是怎麼回事呢。」
伏蓋太太道:「啊!我開了三十一年公寓,像俗話說的,手裡經過的年輕人也不少了;像歐也納先生這麼可愛,這麼出眾的人才,可從來沒見過。瞧他睡得多美!把他的頭放在你肩上吧,古的太太。呃,他倒在維多莉小姐肩上了。孩子們是有神道保佑的。再側過一點,他就碰在椅背的葫蘆上啦。他們倆配起來倒是挺好的一對。」
古的太太道:「好太太,別胡說,你的話……」
伏蓋太太回答:「呃!他聽不見的。來,西爾維,幫我去穿衣服,我要戴上我的大胸褡。」
西爾維道:「哎喲!太太,吃飽了飯戴大胸褡!不,你找別人吧,我下不了這毒手。你這麼不小心是有性命危險的。」
「管他,總得替伏脫冷先生掙個面子。」
「那你對承繼人真是太好了。」
寡婦一邊走一邊吆喝:「噯,西爾維,別頂嘴啦。」
廚娘對維多莉指著女主人,說:「在她那個年紀!」
飯廳里只剩下古的太太和維多莉,歐也納靠在維多莉肩膀上睡著。靜悄悄的屋裡只聽見克利斯朵夫的打鼾聲,相形之下,歐也納的睡眠越加顯得恬靜,像兒童一般嫵媚。維多莉臉上有種母性一般的表情,好像很得意;因為她有機會照顧歐也納,藉此發泄女人的情感,同時又能聽到男人的心在自己的心旁跳動,而沒有一點犯罪的感覺。千思百念在胸中湧起,跟一股年輕純潔的熱流接觸之下,她情緒激動,說不出有多麼快活。
古的太太緊緊握著她的手說:「可憐的好孩子!」
天真而苦惱的臉上罩著幸福的光輪,老太太看了暗暗稱賞。維多莉很像中世紀古拙的畫像,沒有瑣碎的枝節,沉著有力的筆觸只著重面部,黃黃的皮色仿佛反映著天國的金光。
維多莉摩著歐也納的頭髮說:「他只不過喝了兩杯呀,媽媽。」
「孩子,他要是胡鬧慣的,酒量就會跟別人一樣了。他喝醉倒是證明他老實。」
街上傳來一輛車子的聲音。
年輕的姑娘說:「媽媽,伏脫冷先生來了。你來扶一扶歐也納先生。我不願意給那個人看見。他說話叫人精神上感到污辱,瞧起人來真受不了,仿佛剝掉人的衣衫一樣。」
古的太太說:「不,你看錯了!他是個好人,有點像過去的古的先生,雖然粗魯,本性可是不壞,他是好人歹脾氣。」
在柔和的燈光撫弄之下,兩個孩子正好配成一幅圖畫。伏脫冷悄悄的走進來,抱了手臂,望著他們說道:
「哎喲!多有意思的一幕,喔!給《保爾和維奚尼》的作者,裴那登·特·聖–比哀看到了,一定會寫出好文章來。青春真美,不是嗎,古的太太?」他又端相了一會歐也納,說道:「好孩子,睡吧。有時福氣就在睡覺的時候來的。」他又回頭對寡婦道:「太太,我疼這個孩子,不但因為他生得清秀,還因為他心好。你瞧他不是一個希呂彭靠在天使肩上麼?真可愛!我要是女人,我願意為了他而死,(哦,不!不這麼傻!)願意為了他而活!這樣欣賞他們的時候,太太,」他貼在寡婦耳邊悄悄地說,「不由不想到他們是天生一對,地造一雙。」然後他又提高了嗓子:「上帝給我們安排的路是神秘莫測的,他鑑察人心,試驗人的肺腑[84]。孩子們,看到你們倆都一樣的純潔,一樣的有情有義,我相信一朝結合了,你們絕不會分離。上帝是正直的。」他又對維多莉說:「我覺得你很有福相,給我瞧瞧你的手,小姐。我會看手相,人家的好運氣常常被我說準的。哎唷!你的手怎麼啦?真的,你馬上要發財了,愛你的人也要托你的福了。父親會叫你回家,你將來要嫁給一個年輕的人,又漂亮又有頭銜,又愛你!」
妖嬈的伏蓋寡婦下樓了,沉重的腳聲打斷了伏脫冷的預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