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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5:39:53 作者: (法)巴爾扎克

  「還有什麼旁的地方可以施展我的抱負呢?」他對表姊深深的望了一眼,停了一會又道:「特·加里里阿諾公爵夫人跟特·裴里夫人很要好。你見到她的時候,請你把我介紹給她,帶我去赴她下星期一的跳舞會。我可以在那兒碰到特·紐沁根太太,試試我的本領。」

  「好吧,既然你已經看中她,你的愛情一定順利。瞧,特·瑪賽在特·迦拉蒂沃納公主的包廂里。特·紐沁根太太在受罪啦,她氣死啦。要接近一個女人,尤其銀行家的太太,再沒比這個更好的機會了。唐打區的婦女都是喜歡報復的。」

  「你碰到這情形又怎麼辦?」

  「我麼,我就不聲不響的受苦。」

  這時特·阿瞿達侯爵走進特·鮑賽昂太太的包廂。

  他說:「因為要來看你,我把事情都弄糟啦,我先提一聲,免得我白白犧牲。」

  歐也納覺得子爵夫人臉上的光輝是真愛情的表示,不能同巴黎式的調情打趣,裝腔作勢混為一談。他對表姊欽佩之下,不說話了,嘆了口氣把座位讓給阿瞿達,心裡想:「一個女人愛到這個地步,真是多高尚,多了不起!這傢伙為了一個玩具式的娃娃把她丟了,真教人想不通。」他像小孩子一樣氣憤之極,很想在特·鮑賽昂太太腳下打滾,恨不得有魔鬼般的力量把她搶到自己心坎里,像一隻鷹在平原上把一頭還沒斷奶的小白山羊抓到窩裡去。在這個粉白黛綠的博物院中沒有一幅屬於他的畫,沒有一個屬於他的情婦,他覺得很委屈。他想:「有一個情婦等於有了王侯的地位,有了權勢的標識!」他望著特·紐沁根太太,活像一個受了侮辱的男子瞪著敵人。子爵夫人回頭使了個眼色,對他的知情識趣表示不勝感激。台上第一幕剛演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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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問阿瞿達:「你和特·紐沁根太太相熟,可以把拉斯蒂涅先生介紹給她嗎?」

  侯爵對歐也納說:「哦,她一定很高興見見你的。」

  漂亮的葡萄牙人起身挽著大學生的手臂,一眨眼便到了特·紐沁根太太旁邊。

  「男爵夫人,」侯爵說道,「我很榮幸能夠給你介紹這位歐也納·特·拉斯蒂涅騎士,特·鮑賽昂太太的表弟。他對你印象非常深刻,我有心成全他,讓他近前來瞻仰瞻仰他的偶像。」

  這些話多少帶點打趣和唐突的口吻,可是經過一番巧妙的掩飾,永遠不會使一個女人討厭。特·紐沁根太太微微一笑,把丈夫剛走開而留下的座位讓歐也納坐了。

  她說:「我不敢請你留在這兒,一個人有福分跟特·鮑賽昂太太在一起,是不肯走開的。」

  「可是,太太,」歐也納低聲回答,「如果我要討表姊的歡心,恐怕就該留在你身邊。」他又提高嗓子,「侯爵來到之前,我們正談著你,談著你大方高雅的風度。」

  特·阿瞿達先生抽身告辭了。

  「真的,先生,你留在我這兒嗎?」男爵夫人說,「那我們可以相熟了,家姊和我提過你,真是久仰得很!」

  「那麼她真會作假,她早已把我擋駕了。」

  「怎麼呢?」

  「太太,我應當把原因告訴你;不過要說出這樣一樁秘密,先得求你包涵。我是令尊大人的鄰居,當初不知道特·雷斯多太太是他的女兒。我無意中,冒冒失失提了一句,把令姊和令姊夫得罪了。你真想不到,特·朗日公爵夫人和我的表姊,認為這種背棄父親的行為多麼不合體統。我告訴她們經過情形,她們笑壞了。特·鮑賽昂太太把你同令姊做比較,說了你許多好話,說你待高里奧先生十分孝順。真是,你怎麼能不孝順他呢?他那樣的疼你,叫我看了忌妒。今兒早上我和令尊大人談了你兩小時。剛才陪表姊吃飯的時候,我腦子裡還裝滿了令尊的那番話,我對表姊說:『我不相信你的美貌能夠跟你的好心相比』大概看到我對你這樣仰慕,特·鮑賽昂太太才特意帶我上這兒來,以她那種慣有的殷勤對我說,我可以有機會碰到你。」

  「先生,」銀行家太太說,「承你的情,我感激得很。不久我們就能成為老朋友了。」

  「你說的友誼固然不是泛泛之交,我可永遠不願意做你的朋友。」

  初出茅廬的人這套印版式的話,女人聽了總很舒服,唯有冷靜的頭腦才會覺得這話空洞貧乏。一個青年人的舉動,音調,目光,使那些廢話變得有聲有色。特·紐沁根太太覺得拉斯蒂涅風流瀟灑。她像所有的女子一樣,沒法回答大學生那些單刀直入的話,扯到旁的事情上去了。

  「是的,姊姊對可憐的父親很不好。他卻是像上帝一樣的疼我們。特·紐沁根先生只許我在白天接待父親,我沒有法兒才讓步的。可是我為此難過了多少時候,哭了多少回。除了平時虐待之外,這種霸道也是破壞我們夫婦生活的一個原因。旁人看我是巴黎最幸福的女子,實際卻是最痛苦的。我對你說這些話,你一定以為我瘋了。可是你認識我父親,不能算外人了。」

  「噢!」歐也納回答,「像我這樣願意把身心一齊捧給你的人,你永遠不會碰到第二個。你不是要求幸福麼?」他用那種直扣心弦的聲音說。「啊!如果女人的幸福是要有人愛,有人疼;有一個知己可以訴說心中的欲望,夢想,悲哀,喜悅;把自己的心,把可愛的缺點和美妙的優點一齊顯露出來,不怕被人拿去利用;那麼請相信我,這顆赤誠的心只能在一個年輕的男子身上找到,因為他有無窮的幻想,只消你有一點兒暗示,他便為你赴湯蹈火;他還不知道天高地厚,也不想知道,因為你便是他整個的世界。我啊,請不要笑我幼稚,我剛從偏僻的內地來,不懂世故,只認識一般心靈優美的人;我沒有想到什麼愛情。承我的表姊瞧得起,把我看作心腹;從她那兒我才體會到熱情的寶貴;既然沒有一個女人好讓我獻身,我就像希呂彭[63]一樣愛慕所有的女人。可是我剛才進來一看見你,便像觸電似的被你吸住了。我想你已經想了好久!可做夢也想不到你會這樣的美。特·鮑賽昂太太叫我別盡瞧著你,她可不知道你美麗的紅唇,潔白的皮色,溫柔的眼睛,叫人沒有法子不看。你瞧,我也對你說了許多瘋話,可是請你讓我說吧。」

  女人最喜歡這些絮絮叨叨的甜言蜜語,連最古板的婦女也會聽進去,即使她們不應該回答。這麼一開場,拉斯蒂涅又放低聲音,說了一大堆體己話;特·紐沁根太太的笑容明明在鼓勵他。她不時對特·迦拉蒂沃納公主包廂里的特·瑪賽瞟上一眼。拉斯蒂涅陪著特·紐沁根太太,直到她丈夫來找她回去的時候。

  「太太,」歐也納說,「在特·加里里阿諾公爵夫人的舞會之前,我希望能夠去拜訪你。」

  「既然內人請了你,她一定歡迎你的。」特·紐沁根男爵說。一看這個臃腫的亞爾薩斯人的大圓臉,你就知道他是個老奸巨猾。

  特·鮑賽昂太太站起來預備和阿瞿達一同走了。歐也納一邊過去作別,一邊想:「事情進行得不錯,我對她說『你能不能愛我?』她並不怎麼吃驚。韁繩已經扣好,只要跳上去就行了。」他不知道男爵夫人根本心不在焉,正在等特·瑪賽的一封信,一封令人心碎的決裂的信。歐也納誤會了這意思,以為自己得手了,滿心歡喜,陪子爵夫人走到戲院外邊的廊下,大家都在那兒等車。

  歐也納走後,阿瞿達對子爵夫人笑著說:「你的表弟簡直換了一個人。他要衝進銀行去了。看他像鰻魚一般靈活,我相信他會抖起來的。也只有你會教他挑中一個正需要安慰的女人。」

  「可是,」特·鮑賽昂太太回答,「先得知道她還愛不愛丟掉她的那一個。」

  歐也納從義大利劇院走回聖·日內維新街,一路打著如意算盤。他剛才發現特·雷斯多太太注意他,不管他在子爵夫人的包廂里,還是在特·紐沁根太太包廂里,他料定從此那位伯爵夫人不會再把他擋駕了。他也預算一定能夠討元帥夫人喜歡,這樣他在巴黎高等社會的中心就有了四個大戶人家好來往。他已經懂得,雖然還不知道用什麼方法,在這個複雜的名利場中,必須抓住一個機鈕,才能高高在上的控制機器;而他自問的確有教輪子擱淺的力量。「倘若特·紐沁根太太對我有意,我會教她怎樣控制她的丈夫。那傢伙是做銀錢生意的,可以幫我一下子發一筆大財。」這些念頭,他並沒想得這樣露骨,他還不夠老練,不能把局勢看清,估計,細細的籌劃;他的主意只像輕雲一般在天空飄蕩,雖沒有伏脫冷的計劃狠毒,可是放在良心的坩鍋內熔化之下,也未必能提出多少純粹的分子了。一般人就是從這一類的交易開始,終於廉恥蕩然,而今日社會上也相習成風,恬不為怪。方正清白,意志堅強,疾惡如仇,認為稍出常規便是罪大惡極的人物,在現代比任何時代都寥落了。過去有兩部傑作代表這等清白的性格,一是莫里哀的《阿賽斯德》,一是比較晚近的沃爾特·司各特的《丁斯父子》。也許性質相反的作品,把一個上流人物,一個野心家如何抹殺良心,走邪路,裝了偽君子而達到目的,曲曲折折描寫下來,會一樣的美,一樣的動人心魄。

  拉斯蒂涅走到公寓門口,已經對紐沁根太太著了迷,覺得她身段窈窕,像燕子一樣輕巧。令人心醉的眼睛,仿佛看得見血管而像絲織品一樣細膩的皮膚,迷人的聲音,金黃的頭髮,他都一一回想起來;也許他走路的時候全身的血活動了,使腦海中的形象格外富於誘惑性。他粗手粗腳的敲著高老頭的房門,喊:

  「喂,鄰居,我見過但斐納太太了。」

  「在哪兒?」

  「義大利劇院。」

  「她玩得怎麼樣?請進來喔。」老人沒穿好衣服就起來開了門,趕緊睡下。

  「跟我說呀,她怎麼樣?」他緊跟著問。

  歐也納還是第一次走進高老頭的屋子。欣賞過女兒的裝束,再看到父親住的醜地方,他不由得做了個出驚的姿勢。窗上沒有帘子,糊壁紙好幾處受了潮氣而脫落,捲縮,露出煤煙燻黃的石灰。老頭兒躺在破床上,只有一條薄被,壓腳的棉花毯是用伏蓋太太的舊衣衫縫的。地磚潮濕,全是灰。窗子對面,一口舊紅木柜子,帶一點兒鼓形,銅拉手是蔓藤和花葉糾結在一處的形狀;一個木板面子的洗臉架,放著臉盆和水壺,旁邊是全套剃鬍子用具。壁角放著幾雙鞋;床頭小几,底下沒有門,面上沒有雲石;壁爐沒有生過火的痕跡,旁邊擺一張胡桃木方桌,高老頭毀掉鍍金盤子就是利用桌上的橫檔。一口破書柜上放著高老頭的帽子。這套破爛家具還包括兩把椅子,一張草墊陷下去的大靠椅。紅白方格的粗布床幔,用一條破布吊在天花板上。便是最窮的掮客住的閣樓,家具也比高老頭在伏蓋家用的好一些。你看到這間屋子會身上發冷,胸口發悶,像監獄裡陰慘慘的牢房。幸而高老頭沒有留意歐也納把蠟燭放在床几上時的表情。他翻了個身,把被窩一直蓋到下巴頦兒。

  「哎,你說,兩姊妹你喜歡哪一個?」

  「我喜歡但斐納太太,」大學生回答,「因為她對你更孝順。」

  聽了這句充滿感情的話,老人從床上伸出胳膊,握著歐也納的手,很感動的說:

  「多謝多謝,她對你說我什麼來著?」

  大學生把男爵夫人的話背了一遍,渲染一番,老頭兒好像聽著上帝的聖旨。

  「好孩子!是呀,是呀,她很愛我啊。可是別相信她說阿娜斯大齊的話,姊妹倆為了我彼此忌妒,你明白麼?這更加證明她們的孝心。娜齊也很愛我,我知道的。父親對兒女,就跟上帝對咱們一樣。他會鑽到孩子們的心底里去,看他們存心怎麼樣。她們兩人心地一樣好。噢!要再有兩個好女婿,不是太幸福了嗎?世界上沒有全福的。倘若我住在她們一起,只要聽到她們的聲音,知道她們在那兒,看到她們走進走出,像從前在我身邊一樣,那我簡直樂死了。她們穿得漂亮嗎?」

  「漂亮。可是,高里奧先生,既然你女兒都嫁得這麼闊,你怎麼還住在這樣一個貧民窟里?」

  「嘿,」他裝作滿不在乎的神氣說,「我住得再好有什麼相干?這些事情我竟說不上來;我不能接連說兩句有頭有尾的話。總而言之,一切都在這兒,」他拍了拍心窩,「我麼,我的生活都在兩個女兒身上。只要她們能玩兒,快快活活,穿得好,住得好;我穿什麼衣服,睡什麼地方,有什麼相干?反正她們暖和了,我就不覺得冷;她們笑了,我就不會心煩;只有她們傷心了我才傷心。你有朝一日做了父親,聽見孩子們嘁嘁喳喳,你心裡就會想:『這是從我身上出來的!』你覺得這些小生命每滴血都是你的血,是你的血的精華,——不是麼!甚至你覺得跟她們的皮肉連在一塊兒,她們走路,你自己也在動作。無論哪兒都有她們的聲音在答應我。她們眼神有點兒不快活,我的血就凍了。你終有一天知道,為了她們的快樂而快樂,比你自己快樂更快樂。我不能向你解釋這個,只能說心裡有那麼一股勁,教你渾身舒暢。總之,我一個人過著三個人的生活。我再告訴你一件古怪事兒好不好?我做了父親,才懂得上帝。他無處不在,既然世界是從他來的。先生,我對女兒便是這樣的無處不在。不過我愛我的女兒,還勝過上帝愛人類:因為人不像上帝一樣的美,我的女兒卻比我美得多。我跟她們永遠心貼著的,所以我早就預感到,你今晚會碰到她們。天哪!要是有個男人使我的小但斐納快活,把真正的愛情給她,那我可以替那個男人擦靴子,跑腿。我從她老媽子那裡知道,特·瑪賽那小子是條惡狗,我有時真想扭斷他的脖子。哼,他竟不知道愛一個無價之寶的女人,夜鶯般的聲音,生得像天仙一樣!只怪她沒有眼睛,嫁了個亞爾薩斯死胖子。姊妹倆都要俊俏溫柔的後生才配得上;可是她們的丈夫都是她們自己挑的。」

  那時高老頭偉大極了。歐也納從沒見過他表現那種慈父的熱情。感情有股薰陶的力量;一個人不論如何粗俗,只要表現出一股真實而強烈的情感,就有種特殊的氣息,使容貌為之改觀,舉動有生氣,聲音有音色。往往最蠢的傢伙,在熱情鼓動之下,即使不能在言語上,至少能在思想上達到雄辯的境界,他仿佛在光明的領域內活動。那時老人的聲音舉止,感染力不下於名演員。歸根結底,我們優美的感情不就是意志的表現麼?

  「告訴你,」歐也納道,「她大概要跟特·瑪賽分手了,你聽了高興嗎?那花花公子丟下她去追迦拉蒂沃納公主。至於我,我今晚已經愛上了但斐納太太。」

  「哦!」高老頭叫著。

  「是呀。她並不討厭我。咱們談情談了一小時,後天星期六我要去看她。」

  「哦!親愛的先生,倘使她喜歡你,我也要喜歡你呢!你心腸好,不會給她受罪。你要欺騙她,我就割掉你的腦袋。一個女人一生只愛一次,你知道不知道?天!我盡說傻話,歐也納先生。你在這兒冷得很。哎啊!你跟她談過話嘍,她教你對我說些什麼呢?」

  「一句話也沒有。」歐也納心裡想,可是他高聲回答:「她告訴我,說她很親熱的擁抱你。」

  「再見吧,鄰居。希望你睡得好,做好夢。憑你剛才那句話,我就會做好夢了。上帝保佑你萬事如意!今晚你簡直是我的好天使,我在你身上聞到了女兒的氣息。」

  歐也納睡下時想道:「可憐的老頭兒,哪怕鐵石心腸也得被他感動呢。他的女兒可一點沒有想到他,當他外人一樣。」

  自從這次談話以後,高老頭把他的鄰居看作一個朋友,一個意想不到的心腹。他們的關係完全建築在老人的父愛上面;沒有這一點,高老頭跟誰也不會親近的。痴情漢的計算從來不會錯誤。因為歐也納受到但斐納的重視,高老頭便覺得跟這個女兒更親近了些,覺得她對自己的確更好一些。並且他已經把這個女兒的痛苦告訴歐也納,他每天都要祝福一次的但斐納從來沒有得到甜蜜的愛情。照他的說法,歐也納是他遇到的最可愛的青年,他也似乎預感到,歐也納能給但斐納從來未有的快樂。所以老人對鄰居的友誼一天天的增加,要不然,我們就無從得知這件故事的終局了。

  第二天,高老頭在飯桌上不大自然的瞧著歐也納的神氣,和他說的幾句話,平時同石膏像一樣而此刻完全改變了的面容,使同住的人大為奇怪。伏脫冷從密談以後還是初次見到大學生,似乎想猜透他的心思。隔夜睡覺之前,歐也納曾經把眼前闊大的天地估量一番,此刻記起伏脫冷的計劃,自然聯想到泰伊番小姐的陪嫁,不由得瞧著維多莉,正如一個極規矩的青年瞧一個有錢的閨女。碰巧兩人的眼睛遇在一塊。可憐的姑娘當然覺得歐也納穿了新裝挺可愛。雙方的目光意義深長,拉斯蒂涅肯定自己已經成為她心目中的對象;少女們不是都有些模糊的欲望,碰到第一個迷人的男子就想求得滿足嗎?歐也納聽見有個聲音在耳邊叫:「八十萬!八十萬!」可是又突然想到隔夜的事,認為自己對紐沁根太太別有用心的熱情,確乎是一帖解毒劑,可以壓制他不由自主的邪念。

  他說:「昨天義大利劇院演唱洛西尼的《賽維爾的理髮匠》,我從沒聽過那麼美的音樂。呵!在義大利劇院有個包廂多舒服!」

  高老頭聽了,馬上豎起耳朵,仿佛一條狗看到了主人的動作。

  「你們真開心,」伏蓋太太說,「你們男人愛怎麼玩兒就怎麼玩兒。」

  「你怎麼回來的?」伏脫冷問。

  「走回來的。」

  「哼,」伏脫冷說,「要玩就得玩個痛快。我要坐自己的車,上自己的包廂,舒舒服服的回來。要就全套,不就拉倒!這是我的口號。」

  「這才對啦。」伏蓋太太湊上一句。

  「你要到特·紐沁根太太家去吧,」歐也納低聲對高里奧說,「她一定很高興看到你,會向你打聽我許多事。我知道她一心希望我的表姊特·鮑賽昂子爵夫人招待她。你不妨告訴她,說我太愛她了,一定使她滿足。」

  拉斯蒂涅趕緊上學校,覺得在這所怕人的公寓裡耽得越少越好。他差不多閒蕩了一整天,頭裡熱烘烘的,像抱著熱烈的希望的年輕人一樣。他在盧森堡公園內從伏脫冷的議論想開去,想到社會和人生,忽然碰到他的朋友皮安訓。

  「你幹嗎一本正經的板著臉?」醫學生說著,抓著他的胳膊往盧森堡宮前面走去。

  「腦子裡盡想些壞念頭,苦悶得很。」

  「什麼壞念頭?那也可以治啊。」

  「怎麼治?」

  「只要屈服就行了。」

  「你不知道怎麼回事,只管打哈哈。你念過盧梭沒有?」

  「念過。」

  「他著作里有一段,說倘使身在巴黎,能夠單憑一念之力,在中國殺掉一個年老的滿大人[64],因此發財;讀者打算怎麼辦?你可記得?」

  「記得。」

  「那麼你怎麼辦。」

  「噢!滿大人我已經殺了好幾打了。」

  「說正經話,如果真有這樣的事,只消你點點頭就行,你干不干?」

  「那滿大人是不是老得很了?呃,老也罷,少也罷,癆病也罷,健康也罷,我嗎,嚇!我不干。」

  「你是個好人,皮安訓。不過要是你愛上一個女人,愛得你肯把靈魂翻身,而你非得有錢,有很多的錢,供給她衣著,車馬,滿足她一切想入非非的欲望,那你怎麼辦?」

  「噯,你拿走了我的理性,還要我用理性來思想!」

  「皮安訓,我瘋了,你把我治一治吧。我有兩個妹子,又美又純潔的天使,我要她們幸福。從今起五年之間,哪兒去弄二十萬法郎給她們做陪嫁?你瞧,人生有些關口非大手大腳賭一下不可,不能為了混口苦飯吃而蹉跎了幸福。」

  「每個人踏進社會的時候都遇到這種問題。而你想快刀斬亂麻,馬上成功。朋友,要這樣干,除非有亞歷山大那樣的雄才大略,要不然你會坐牢。我麼,我情願將來在內地過平凡的生活,老老實實接替父親的位置。在最小的小圈子裡,跟在最大的大環境裡,感情同樣可以得到滿足。拿破崙吃不了兩頓晚飯,他的情婦也不能比加波桑醫院的實習醫生多幾個。咱們的幸福,朋友,離不了咱們的肉體;幸福的代價每年一百萬也罷,兩千法郎也罷,實際的感覺總是那麼回事。所以我不想要那個中國人的性命。」

  「謝謝你,皮安訓,我聽了你的話怪舒服。咱們永遠是好朋友。」

  「喂,」醫學生說,」我剛才在植物園上完居維哀[65]的課出來,看見米旭諾和波阿萊坐在一張凳上,同一個男人談話。去年國會附近鬧事的時候,我見過那傢伙,很像一個暗探,冒充靠利息過活的布爾喬亞。你把米旭諾和波阿萊研究一下吧,以後我再告訴你為什麼。再見,我要去上四點鐘的課了。」

  歐也納回到公寓,高老頭正等著他。

  「你瞧,」那老人說,「她有信給你。你看她那一筆字多好!」

  歐也納拆開信來。

  先生,家嚴說你喜歡義大利音樂,如果你肯賞光駕臨我的包廂,我將非常欣幸。星期六我們可以聽到福杜和班萊葛里尼[66],相信你不會拒絕的。特·紐沁根先生和我,一致請你到舍間來用便飯。倘蒙俯允,他將大為高興,因為他可以擺脫丈夫的苦役,不必再陪我上戲院了。無須賜復,但候光臨,並請接受我的敬意。

  D.N.

  歐也納念完了信,老人說:「給我瞧瞧。」他嗅了嗅信紙又道:「你一定去的,是不是?嗯,好香!那是她手指碰過的啊?」

  歐也納私下想:「照理女人不會這樣進攻男人的。她大概想利用我來挽回特·瑪賽,心中有了怨恨才會做出這種事來。」

  「喂,你想什麼呀?」高老頭問。

  歐也納不知道某些女子的虛榮簡直像發狂一樣,為了踏進聖·日耳曼區閥閱世家的大門,一個銀行家的太太作什麼犧牲都肯。那時的風氣,能出入聖·日耳曼區貴族社會的婦女,被認為高人一等。大家把那個社會的人叫作小王宮的太太們,領袖群倫的便是特·鮑賽昂太太,特·朗日公爵夫人,特·莫弗利原士公爵夫人。唐打區的婦女想擠進那個群星照耀的高等社會的狂熱,只有拉斯蒂涅一個人不曾得知。但他對但斐納所存的戒心,對他不無好處,因為他能保持冷靜,能夠向人家提出條件而不至於接受人家的條件。

  「噢!是的,我一定去。」歐也納回答高老頭。

  因此他是存著好奇心去看紐沁根太太,要是那女的瞧他不起,他反而要為了熱情衝動而去了。雖然如此,他還是心焦得很,巴不得明天出發的時間快點兒來到。青年人初次弄手段也許和初戀一樣甜蜜。勝券可操的把握使人喜悅不盡,這種喜悅男人並不承認,可是的確造成某些婦女的魅力。容易成功和難於成功同樣能刺激人的欲望。兩者都是引起或者培養男子的熱情的。愛情世界也就是分成這兩大陣地。也許這個分野是氣質促成的,因為氣質支配著人與人的關係。憂鬱的人需要女子若即若離的賣弄風情來提神;而神經質或多血質的人碰到女子抵抗太久了,說不定會掉頭不顧。換句話說,哀歌主要是淋巴質的表現,正如頌歌是膽質的表現[67]。

  歐也納一邊裝扮,一邊體味那些小小的樂趣,青年們怕人取笑,一般都不敢提到這種得意,可是虛榮心特別感到滿足。他梳頭髮的時候,想到一個漂亮女子的目光會在他漆黑的頭髮卷中打轉。他做出許多怪模怪樣,活像一個更衣去赴跳舞會的小姑娘。他解開上衣,沾沾自喜的瞧著自己的細腰身,心上想:「當然,不如我的還多呢!」公寓中全班人馬正圍著桌子吃飯,他下樓了,喜洋洋的受到眾人喝彩。看見一個人穿扮齊整而大驚小怪,也是包飯公寓的一種風氣。有人穿一套新衣,每個人就得開聲口。

  「得,得,得,得。」皮安訓把舌頭抵著上顎作響,好似催馬快走一般。

  「嚇!好一個王孫公子的派頭!」伏蓋太太道。

  「先生是去會情人吧?」米旭諾小姐表示意見。

  「怪樣子!」畫家嚷道。

  「候候你太太。」博物院管事說。

  「先生有太太了?」波阿萊問。

  「柜子里的太太,好走水路,包不褪色,二十五法郎起碼,四十法郎為止,新式花樣,不怕沖洗,上好質地,半絲線,半棉料,半羊毛,包醫牙痛,包治王家學會欽定的疑難雜症!對小娃娃尤其好,頭痛,充血,食道病,眼病,耳病,特別靈驗,」伏脫冷用滑稽的急口令,和江湖賣藝的腔調叫著,「這件妙物要多少錢看一看呀?兩個銅子嗎?不,完全免費。那是替蒙古大皇帝造的,全歐洲的國王都要瞧一眼的!大家來吧!向前走,買票房在前面,喂,奏樂,勃龍,啦,啦,脫冷!啦,啦,蓬!蓬!喂,吹小笛子的,你把音吹走了,等我來揍你!」

  「天哪!這個人多好玩,」伏蓋太太對古的太太說,「有他在一塊兒永遠不覺得無聊。」

  正在大家說笑打諢的時候,歐也納發覺泰伊番小姐偷偷瞅了他一眼,咬了咬古的太太的耳朵。

  西爾維道:「車來了。」

  皮安訓問:「他上哪兒吃飯呀?」

  「特·紐沁根男爵夫人家裡。」

  「高里奧先生的女兒府上。」大學生補上一句。

  大家的目光轉向老麵條商,老麵條商不勝艷羨的瞧著歐也納。

  拉斯蒂涅到了聖·拉查街。一座輕巧的屋子,十足地道的銀行家住宅,單薄的廊柱,毫無氣派的迴廊,就是巴黎的所謂漂亮。不惜工本的講究,人造雲石的裝飾,五彩雲石鑲嵌的樓梯台。小客廳掛滿義大利油畫,裝飾像咖啡館。男爵夫人愁容滿面而勉強掩飾的神氣不是假裝的,歐也納看了大為關心。他自以為一到就能叫一個女人快樂,不料她竟是愁眉不展。這番失望刺激了他的自尊心。他把她心事重重的神色打趣了一番,說道:

  「太太,我沒有資格要你信任我。要是我打攪你,請你老實說。」

  「哦!你別走。你一走就剩我一個人在家了。紐沁根在外邊應酬,我不願意孤零零的待在這兒。我悶得慌,需要散散心才好。」

  「有什麼事呢?」

  她道:「絕對不能告訴你。」

  「我就想知道,就想參加你的秘密。」

  「或許……」她馬上改口道,「噢,不行。夫婦之間的爭吵應當深深的埋在心裡。前天我不是跟你提過嗎?我一點不快活。黃金的枷鎖是最重的。」

  一個女人在一個青年面前說她苦惱,而如果這青年聰明伶俐,服裝齊整,袋裡有著一千五百法郎閒錢的話,他就會像歐也納一般想法而得意洋洋了。

  歐也納回答:「你又美又年輕,又有錢又有愛情,還要什麼呢?」

  「我的事不用提了,」她沉著臉搖搖頭,「等會我們一塊兒吃飯,就是我們兩個。吃過飯去聽最美的音樂。」她站起身子,抖了抖白開司棉的衣衫,繡著富麗的波斯圖案,問:「你覺得我怎麼樣?」

  「可愛極了,我要你整個兒屬於我呢。」

  「那你倒霉了,」她苦笑道,「這兒你一點看不出苦難;可是儘管有這樣的外表,我苦悶到極點,整夜睡不著覺,我要變得難看了。」

  大學生道:「哦!不會的。可是我很想知道,究竟是什麼痛苦連至誠的愛情都消除不了?」

  她說:「告訴你,你就要躲開了。你喜歡我,不過是男人對女人表面上的殷勤;真愛我的話,你會馬上痛苦得要死。所以我不應該說出來。咱們談旁的事吧。來,瞧瞧我的屋子。」

  「不,還是留在這兒。」歐也納說著,挨著特·紐沁根太太坐在壁爐前面一張雙人椅里,大膽抓起她的手來。

  她讓他拿著,還用力壓他的手,表示她心中騷動得厲害。

  「聽我說,」拉斯蒂涅道,「你要有什麼傷心事兒,就得告訴我。我要向你證明,我是為愛你而愛你的。你得把痛苦對我說,讓我替你出力,哪怕要殺幾個人都可以;要不我就一去不回的走了。」

  她忽然想起一個無可奈何的念頭,拍拍額角,說道:「噯,好,讓我立刻來試你一試。」

  她心上想:「是的,除此以外也沒有辦法了。」她打鈴叫人。

  「先生的車可是套好了?」她問當差。

  「套好了,太太。」

  「我要用。讓他用我的車吧。等七點鐘再開飯。」

  「喂,來吧。」她招呼歐也納。

  歐也納坐在特·紐沁根先生的車裡陪著這位太太,覺得像做夢一樣。

  她吩咐車夫:「到王宮市場,靠近法蘭西劇院。」

  一路上她心緒不寧,也不搭理歐也納無數的問話。他弄不明白那種沉默的,痴呆的,一味撐拒的態度是什麼意思。

  「一眨眼就抓不住她了。」他想。

  車子停下的時候,男爵夫人瞪著大學生的神色使他住了嘴,不敢再胡說八道,因為那時他已經控制不了自己。

  「你是不是很愛我?」她問。

  「是的。」他強作鎮靜的回答。

  「不論我叫你幹什麼,你都不會看輕我嗎?」

  「不會。」

  「你願意聽我指揮嗎?」

  「連眼睛都不睜一睜。」

  「你有沒有上過賭場?」她的聲音發抖了。

  「從來沒有。」

  她說:「啊!我放心了。你的運道一定好。我荷包里有一百法郎;一個這麼幸福的女子,全部財產就是這一點。你拿著到賭場去,我不知道在哪兒,反正靠近王宮市場。你把這一百法郎去押輪盤賭,要就輸光了回來,要就替我贏六千法郎。等你回來,我再把痛苦說給你聽。」

  「我現在要去做的事我一點都不懂,可是我一定照辦。」他回答的口氣很高興,他暗暗的想:「教我幹了這種事,她什麼都不會拒絕我了。」

  歐也納揣著美麗的錢袋,向一個賣舊衣服的商人問了最近的賭場地址,找到九號門牌,奔上樓去。侍者接過他的帽子,他走進屋子問輪盤在哪兒。一般老賭客好不詫異的瞧著他由侍者領到一張長桌前面,又聽見他大大方方的問,賭注放在什麼地方。

  一個體面的白髮老人告訴他:「三十六門隨你押,押中了,一賠三十六。」

  歐也納想到自己的年齡,把一百法郎押在二十一的數字上。他還來不及定一定神,只聽見一聲驚喊,已經中了。

  那老先生對他說:「把錢收起來吧,這個玩意兒絕不能連贏兩回的。」

  歐也納接過老人授給他的耙,把三千六百法郎撥到身邊。他始終不明白這賭博的性質,又連本帶利押在紅上[68]。周圍的人看他繼續賭下去,很眼癢的望著他。輪盤一轉,他又贏了,莊家賠了他三千六百法郎。

  老先生咬著他的耳朵說:「你有了七千二百法郎了。你要是相信我,你趕快走。今兒紅已經出了八次。倘使你肯酬謝我的忠告,希望你發發善心,救濟我一下。我是拿破崙的舊部,當過州長,現在潦倒了。」

  拉斯蒂涅糊裡糊塗讓白髮老頭拿了兩百法郎,自己揣著七千法郎下樓。他對這個玩意兒還是一竅不通,只奇怪自己的好運道。

  他等車門關上,把七千法郎捧給特·紐沁根太太,說道:「哎喲!你現在又要帶我上哪兒啦?」

  但斐納發瘋似的摟著他,擁抱他,興奮得不得了,可不是愛情的表現。

  「你救了我!」她說,快樂的眼淚簌落落的淌了一臉,「讓我統統告訴你吧,朋友。你會和我做朋友的是不是?你看我有錢,闊綽,什麼都不缺,至少在表面上。唉!你怎知道紐沁根連一個子兒都不讓我支配!他只管家裡的開銷,我的車子和包廂。可是他給的衣著費是不夠的,他有心逼得我一個錢都沒有。我太高傲了,不願意央求他。要他的錢,就得依他的條件;要是接受那些條件,我簡直算不得人了。我自己有七十萬財產,怎麼會讓他剝削到這步田地?為了高傲,為了氣憤。剛結婚的時候,我們那麼年輕那麼天真!向丈夫討錢的話,說出來仿佛要撕破嘴巴;我始終不敢開口,只能花著我的積蓄和可憐的父親給我的錢;後來我只能借債。結婚對我是最可怕的騙局,我沒法跟你說;只消告訴你一句:要不是我和紐沁根各有各的屋子,我竟會跳樓。為了首飾,為了滿足我的欲望所欠的債(可憐的父親把我們寵慣了,一向要什麼有什麼),要對丈夫說出來的時候,我真是受難,可是我終於迸足勇氣說了。我不是有自己的一份財產嗎?紐沁根卻大生其氣,說我要使他傾家蕩產了,一大串的混帳話,我聽了恨不得鑽入地下。當然,他得了我的陪嫁,臨了不能不替我還債;可是從此以後把我的零用限了一個數目,我為了求個太平也就答應了。從那時起,我滿足了那個男人的虛榮心,你知道我說的是誰。即使我被他騙了,我還得說句公道話,他的性格是高尚的。可是他終於狠心的把我丟了!男人給過一個遭難的女子大把的金錢,永遠不應該拋棄她!應當永遠愛她!你只有二十一歲,高尚,純潔,你或許要問:一個女人怎麼能接受一個男人的錢呢?唉,天哪!同一個使我們幸福的人有難同當,有福同享,不是挺自然的嗎?把自己整個的給了人,還會顧慮這整個中間的一小部分嗎?只有感情消滅之後,金錢才成為問題。兩人不是海誓山盟,生死不渝的嗎?自以為有人疼愛的時候,誰想到有分手的一天?既然你們發誓說你們的愛是永久的,幹嗎再在金錢上分得那麼清?你不知道我今天怎樣的難受,紐沁根斬釘截鐵的拒絕我六千法郎,可是他按月就得送這樣一筆數目給他的情婦,一個歌劇院的歌女。我想自殺,轉過最瘋狂的念頭。有時我竟羨慕一個女傭人,羨慕我的老媽子。找父親去嗎?發瘋!阿娜斯大齊和我已經把他榨乾了;可憐的父親,只要他能值六千法郎,他把自己出賣都願意。現在我只能使他乾急一陣。想不到你救了我,救了我的面子,救了我的性命。那時,我痛苦得糊裡糊塗了。唉,先生,我不能不對你做這番解釋,我簡直瘋了,才會教你去做那樣的事。剛才你走了以後,我真想走下車子逃……逃哪兒去?我不知道。巴黎的婦女半數就是過的這種生活:表面上窮奢極侈,暗裡心事擔得要死。我認得一般可憐蟲比我更苦。有的不得不叫鋪子開花帳,有的不得不偷盜丈夫;有些丈夫以為兩千法郎的開司棉只值五百,有的以為五百法郎的開司棉值到兩千。還有一般可憐的婦女教兒女挨餓,好搜刮些零錢做件衣衫。我可從沒幹過這些下流的騙局。這次是我最後一次的苦難了。有些女人為了控制丈夫,不惜把自己賣給丈夫,我至少是自由的!我很可以教紐沁根在我身上堆滿黃金,可是我寧願伏在一個我敬重的男人懷裡痛苦。啊!今晚上特·瑪賽再不能把我看作他出錢廝養的女人了。」

  她雙手捧著臉,不讓歐也納看見她哭。他卻拿掉她的手,細細瞧著她,覺得她莊嚴極了。

  她說:「把金錢和愛情混在一塊兒,不是醜惡極了嗎?你不會愛我的了。」

  使女人顯得多麼偉大的好心,現在的社會組織逼她們犯的過失,兩者交錯之下,使歐也納心都亂了。他一邊用好話安慰她,一邊暗暗讚嘆這個美麗的女子,她的痛苦的呼號竟會那麼天真那麼冒失。

  她說:「你將來不會拿這個來要挾我吧?你得答應我。」

  「噯,太太,我不是這等人。」

  她又感激又溫柔的拿他的手放在心口:「你使我恢復了自由,快樂。過去我老受著威脅。從此我要生活樸素,不亂花錢了。你一定喜歡我這麼辦是不是?這一部分你留著,」她自己只拿六張鈔票,「我還欠你三千法郎,因為我覺得要跟你平分才對。」

  歐也納像小姑娘一樣再三推辭。男爵夫人說:「你要不肯做我的同黨,我就把你當作敵人。」他只得收下,說道:「好,那麼我留著以防不測吧。」

  「噢!我就怕聽這句話,」她臉色發白的說,「你要瞧得起我,千萬別再上賭場。我的天!由我來教壞你!那我要難受死哩。」

  他們回到家裡。苦難與奢華的對比,大學生看了頭腦昏昏沉沉,伏脫冷那些可怕的話又在耳朵里響起來了。

  男爵夫人走進臥室,指著壁爐旁邊一張長靠椅說:「你坐一會兒,我要寫一封極難措辭的信。你替我出點兒主意吧。」

  「乾脆不用寫。把鈔票裝入信封,寫上地址,派你老媽子送去就行了。」

  「哦!你真是一個寶貝。這便叫作有教養!這是十足地道的鮑賽昂作風。」她笑著說。

  「她多可愛!」越來越著迷的歐也納想。他瞧了瞧臥房,奢侈的排場活像一個有錢的交際花的屋子。

  「你喜歡這屋子嗎?」她一邊打鈴一邊問。

  「丹蘭士,把這封信當面交給特·瑪賽先生。他要不在家,原封帶回。」

  丹蘭士臨走把大學生俏皮的瞅了一眼。晚飯開出了,拉斯蒂涅讓特·紐沁根太太挽著手臂帶到一間精緻的飯廳,在表姊家瞻仰過的講究的飲食,在這兒又見識了一次。

  「逢著義大利劇院演唱的日子,你就來吃飯,陪我上劇院。」

  「這種甜蜜的生活要能長久下去,真是太美了;可憐我是一個清寒的學生,還得掙一份家業咧。」

  「你一定成功的,」她笑道,「你瞧,一切都有辦法;我就想不到自己會這樣快活。」

  女人的天性喜歡用可能來證明不可能,用預感來取消事實。特·紐沁根太太和拉斯蒂涅走進義大利劇院包廂的時候,她心滿意足,容光煥發,使每個人看了都能造些小小的謠言,非但女人沒法防衛,而且會教人相信那些憑空捏造的放蕩生活確有其事。只要你認識巴黎之後,才知道大家說的並不是事實,而事實是大家不說的。歐也納握著男爵夫人的手,兩人用握手的鬆緊代替談話,交換他們聽了音樂以後的感受。這是他們倆銷魂盪魄的一晚。他們一同離開劇院,特·紐沁根太太把歐也納送到新橋,一路在車中掙扎,不肯把她在王宮市場那麼熱烈的親吻再給他一個。歐也納埋怨她前後矛盾,她回答說:

  「剛才是感激那個意想不到的恩惠,現在卻是一種許願了。」

  「而你就不肯許一個願,沒良心的!」

  他惱了。於是她伸出手來,不耐煩的姿勢使情人愈加動心;而他捧了手親吻時不大樂意的神氣,她也看了很得意。她說:

  「星期一跳舞會上見!」

  歐也納踏著月光回去,開始一本正經的思索。他又喜又惱:喜的是這樁奇遇大概會給他釣上一個巴黎最漂亮最風流的女子,正好是他心目中的對象;惱的是他的發財計劃完全給推翻了。他前天迷迷糊糊想的主意,此刻才覺得自己真有這麼個念頭。一個人要失敗之後,方始發覺他欲望的強烈。歐也納越享受巴黎生活,越不肯自甘貧賤。他把袋裡一千法郎的鈔票捻來捻去,找出無數自欺欺人的理由想據為己有。終於他到了聖·日內維新街,走完樓梯,看見有燈光。高老頭虛掩著房門,點著蠟燭,使大學生不致忘記跟他談談他的女兒。歐也納毫無隱瞞的全說了。

  高老頭妒忌到極點,說道:「噯,她們以為我完了,我可還有一千三百法郎利息呢!可憐的孩子,怎麼不到我這兒來!我可以賣掉存款,在本錢上拿一筆款子出來,餘下的錢改做終身年金。幹嗎你不來告訴我她為難呢,我的鄰居?你怎麼能有那種心腸,拿她的區區一百法郎到賭檯上去冒險?這簡直撕破了我的心!唉,所謂女婿就是這種東西!嘿,要給我抓住了,我一定把他們勒死。天!她竟哭了嗎?」

  「就伏在我背心上哭的。」歐也納回答。

  「噢!把背心給我。怎麼!你的背心上有我的女兒,有我心疼的但斐納的眼淚!她小時候從來不哭的。噢!我給你買件新的吧,這一件你別穿了,給我吧。婚書上規定,她可以自由支配她的財產。我要去找訴訟代理人但爾維,明天就去。我一定要把她的財產劃出來另外存放。我是懂法律的,我還能像老虎一樣張牙舞爪呢。」

  「喂,老丈,這是她分給我的一千法郎。你放在背心袋裡,替她留著吧。」

  高里奧瞪著歐也納,伸出手來,一滴眼淚掉在歐也納手上。

  「你將來一定成功,」老人說,「你知道,上帝是賞罰分明的。我明白什麼叫作誠實不欺;我敢說像你這樣的人很少很少。那麼你也願意做我親愛的孩子嘍?好吧,去睡吧。你還沒有做父親,不會睡不著覺。唉,她哭了,而我,為了不肯教她們落一滴眼淚,連聖父,聖子,聖靈都會一齊出賣的人,正當她痛苦的時候,我竟若無其事的在這兒吃飯,像傻瓜一樣!」

  歐也納一邊上床一邊想:「我相信我一生都可以做個正人君子。憑良心干,的確是樁快樂的事。」

  也許只有信仰上帝的人才會暗中行善,而歐也納是信仰上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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