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2024-10-02 05:40:00
作者: (法)巴爾扎克
「瞧啊,伏蓋媽媽美麗得像一顆明明明……明星,包紮得像根紅蘿蔔。不有點兒氣急嗎?」他把手按著她胸口說,「啊,胸脯綁得很緊了,媽媽。不哭則已,一哭準會爆炸;可是放心,我會像古董商一樣把你仔仔細細撿起來的。」
寡婦咬著古的太太的耳朵說:「他真會講法國式的奉承話,這傢伙!」
「再見,孩子們,」伏脫冷轉身招呼歐也納和維多莉,把手放在他們頭上,「我祝福你們!相信我,小姐,一個規矩老實的人的祝福是有道理的,包你吉利,上帝會聽他的話的。」
「再見,好朋友,」伏蓋太太對她的女房客說,又輕輕補上一句,「你想伏脫冷先生對我有意思嗎?」
「哦!哦!」
他們走後,維多莉瞧著自己的手嘆道:
「唉!親愛的媽媽,倘若真應了伏脫冷先生的話!」
老太太回答:「那也不難,只消你那魔鬼哥哥從馬上倒栽下來就成了。」
「噢!媽媽!」
本章節來源於𝚋𝚊𝚗𝚡𝚒𝚊𝚋𝚊.𝚌𝚘𝚖
寡婦道:「我的天!咒敵人也許是樁罪過,好,那麼我來補贖吧。真的,我很願意給他送點兒花到墳上去。他那個壞良心,沒有勇氣替母親說話,只曉得拿她的遺產,奪你的家私。當時你媽媽陪嫁很多,算你倒霉,婚書上沒有提。」
維多莉說:「要拿人家的性命來換我的幸福,我心上永遠不會安樂的。倘使要我幸福就得去掉我哥哥,那我寧可永久住在這兒。」
「伏脫冷先生說得好,誰知道全能的上帝高興教我們走哪條路呢?——你瞧他是信教的,不像旁人提到上帝比魔鬼還要不敬。」
她們靠著西爾維幫忙,把歐也納抬進臥房,放倒在床上;廚娘替他脫了衣服,讓他舒舒服服的睡覺。臨走,維多莉趁老太太一轉身,在歐也納額上親了一親,覺得這種偷偷摸摸的罪過真有說不出的快樂。她瞧瞧他的臥室,仿佛把這一天上多多少少的幸福歸納起來,在腦海中構成一幅圖畫,讓自己老半天的看著出神。她睡熟的時候變了巴黎最快樂的姑娘。
伏脫冷在酒里下了麻醉藥,借款待眾人的機會灌醉了歐也納和高老頭:這一下他可斷送了自己。半醉的皮安訓忘了向米旭諾追問鬼上當那個名字。要是他說了,伏脫冷,或者約各·高冷——在此我們不妨對苦役監中的大人物還他的真名實姓,——一定會馬上提防。後來,米旭諾小姐認為高冷性情豪爽,正在盤算給他通風報信,讓他在半夜裡逃走,是不是更好的時候,聽到拉希公墓上的愛神那個綽號,便突然改變主意。她吃過飯由波阿萊陪著出門,到聖·安納街找那有名的特務頭子去了,心裡還以為他不過是個名叫龔杜羅的高級職員。特務長見了她挺客氣。把一切細節說妥之後,米旭諾小姐要求那個檢驗黥印的藥品。看到聖·安納街的大人物在書桌抽斗內找尋藥品時那種得意的態度,米旭諾才懂得這件事情的重要性還不止在於掩捕一個普通的逃犯。她仔細一想,覺得警察當局還希望根據苦役監內線的告密,趕得上沒收那筆巨大的基金。她把這點疑心向那老狐狸說了,他卻笑了笑,有心破除老姑娘的疑心。
「你想錯了,」他說,「在賊黨里,高冷是一個從來未有的最危險的博士,我們要抓他是為這一點。那些壞蛋也都知道;他是他們的軍旗,他們的後台,他們的拿破崙;他們都愛戴他。這傢伙永遠不會把他的老根丟在葛蘭佛廣場上的[85]。」
米旭諾聽了莫名其妙,龔杜羅給她解釋,他用的兩句土話是賊黨里極有分量的切口,他們早就懂得一個人的腦袋可有兩種看法:博士是一個活人的頭腦,是他的參謀,是他的思想;老根是個輕蔑的字眼,表示頭顱落地之後毫無用處。
他接著說:「高冷拿我們打哈哈。對付那些英國鋼條般的傢伙,我們也有一個辦法,只要他們在逮捕的時候稍微抵抗一下,立刻把他幹掉。我們希望高冷明天動武,好把他當場格殺。這麼一來,訴訟啊,看守的費用啊,監獄裡的伙食啊,一概可以省掉,同時又替社會除了害。起訴的手續,證人的傳喚,旅費津貼,執行判決,凡是對付這些無賴的合法步驟所花的錢,遠不止你到手的三千法郎。並且還有節省時間的問題。一刀戳進鬼上當的肚子,可以消弭上百件的罪案,教多少無賴不敢越過輕罪法庭的範圍。這就叫作警政辦得好。照真正慈善家的理論,這種辦法便是預防犯罪。」
「這就是替國家出力呀。」波阿萊道。
「對啦,你今晚的話才說得有理了。是呀,我們當然是替國家出力囉。外邊的人對我們很不公平,其實我們暗中幫了社會多少的忙。再說,一個人不受偏見約束才算高明,違反成見所做的好事自然免不了害處,能忍受這種害處才是基督徒。你瞧,巴黎終究是巴黎。這句話就說明了我的生活。小姐,再見吧。明天我帶著人在植物園等。你叫克利斯朵夫上蒲風街我前次住的地方找龔杜羅先生就得了。先生,將來你丟了東西,儘管來找我,包你物歸原主。我隨時可以幫忙。」
「噯,」波阿萊走到外邊對米旭諾小姐說,「世界上竟有些傻子,一聽見警察兩字就嚇得魂不附體。可是這位先生多和氣,他要你做的事情又像打招呼一樣簡單。」
第二天是伏蓋公寓歷史上最重大的日子。至此為止,平靜的公寓生活中最顯著的事件,是那個假伯爵夫人像彗星一般的出現。可是同這一日天翻地覆的事(從此成為伏蓋太太永久的話題)一比,一切都暗淡無光了。先是高里奧和歐也納一覺睡到十一點。伏蓋太太半夜才從快樂戲院回家,早上十點半還在床上。喝了伏脫冷給的剩酒,克利斯朵夫的酣睡耽誤了屋裡的雜務。波阿萊和米旭諾小姐並不抱怨早飯開得晚。維多莉和古的太太也睡了晚覺。伏脫冷八點以前就出門,直到開飯才回來。十一點一刻,西爾維和克利斯朵夫去敲各人的房門請吃早飯,居然沒有一個人說什麼不滿意的話。兩個僕人一走開,米旭諾小姐首先下樓,把藥水倒入伏脫冷自備的銀杯,那是裝滿了他沖咖啡用的牛奶,跟旁人的一起燉在鍋子上的。老姑娘算好利用公寓裡這個習慣下手。七個房客過了好一會才到齊。歐也納伸著懶腰最後一個下樓,正碰上特·紐沁根太太的信差送來一封信,寫的是:
朋友,我對你並不生氣,也不覺得我有損尊嚴。我等到半夜二點,等一個心愛的人!受過這種罪的人絕不會教人家受。我看出你是第一次戀愛。你碰到了什麼事呢?我真急死了。要不怕泄露心中的秘密,我就親自來了,看看你遇到的究竟是凶是吉。可是在那個時候出門,不論步行或是坐車,豈不是斷送自己?我這才覺得做女人的苦。我放心不下,請你告訴我為什麼父親對你說了那些話之後,你竟沒有來,我要生你的氣,可是會原諒你的。你病了麼?為什麼住得這樣遠?求你開聲口吧。希望馬上就來。倘若有事,只消回我一個字:或者說就來,或者說害病。不過你要不舒服的話,父親會來通知我的。那麼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是啊,怎麼回事呢?」歐也納叫了起來。他搓著沒有念完的信,衝進飯廳,問:「幾點了?」
「十一點半。」伏脫冷一邊說一邊把糖放進咖啡。
那逃犯冷靜而迷人的眼睛瞪著歐也納。凡是天生能勾魂攝魄的人都有這種目光,據說能鎮住瘋人院中的武痴。歐也納不禁渾身哆嗦。街上傳來一輛馬車的聲音,泰伊番先生家一個穿號衣的當差神色慌張的衝進來,古的太太一眼便認出了。
「小姐,」他叫道,「老爺請您回去,家裡出了事。弗萊特烈先生跟人決鬥,腦門上中了一劍,醫生認為沒有希望了,恐怕您來不及跟他見面了,已經昏迷了。」
伏脫冷叫道:「可憐的小伙子!有了三萬一年的收入,怎麼還能打架?年輕人真不懂事。」
「嚇,老兄!」歐也納對他嚷道。
「怎麼,你這個大孩子?巴黎哪一天沒有人決鬥?」伏脫冷一邊回答一邊若無其事的喝完咖啡。米旭諾小姐全副精神看他這個動作,聽到那件驚動大眾的新聞也不覺得震動。
古的太太說:「我跟你一塊兒去,維多莉。」
她們倆帽子也沒戴,披肩也沒拿,逕自跑了。維多莉臨走噙著淚對歐也納望了一眼,仿佛說:「想不到我們的幸福要教我流淚!」
伏蓋太太道:「呃,你竟是未卜先知了,伏脫冷先生?」
約各·高冷回答:「我是先知,我是一切。」
伏蓋太太對這件事又說了一大堆廢話:「不是奇怪嗎!死神來尋到我們,連商量都不跟我們商量一下。年輕人往往走在老年人之前。我們女人總算運氣,用不著決鬥;可是也有男人沒有的病痛。我們要生孩子,而做母親的苦難是很長的!維多莉真福氣!這會兒她父親沒有辦法啦,只能讓她承繼囉。」
「可不是!」伏脫冷望著歐也納說,「昨天兩手空空,今兒就有了幾百萬!」
伏蓋太太叫道:「喂,歐也納先生,這一下你倒是中了頭彩啦。」
聽到這一句,高老頭瞧了瞧歐也納,發現他手中還拿著一封團皺的信。
「你還沒有把信念完呢!……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你也跟旁人一樣嗎?」他問歐也納。
「太太,我永遠不會娶維多莉小姐。」歐也納回答伏蓋太太的時候,不勝厭惡的口氣教在場的人都覺得奇怪。
高老頭抓起大學生的手握著,恨不得親它一下。
伏脫冷道:「哦,哦!義大利人有句妙語,叫作聽時間安排!」
「我等回音呢。」紐沁根太太的信差催問拉斯蒂涅。
「告訴太太說我會去的。」
信差走了。歐也納心煩意躁,緊張到極點,再也顧不得謹慎不謹慎了。他高聲自言自語:「怎麼辦?一點兒沒有證據!」
伏脫冷微微笑著。他吞下的藥品已經發作,只是逃犯的身體非常結實,還能站起來瞧著拉斯蒂涅,沉著嗓子說:
「孩子,福氣就在睡覺的時候來的。」
說完他直僵僵的倒在地下。
歐也納道:「果真是神靈不爽!」
「哎喲!他怎麼啦?這個可憐的親愛的伏脫冷先生?」
米旭諾小姐叫道:「那是中風啊。」
「喂,西爾維,請醫生去,」寡婦吩咐,「拉斯蒂涅先生,你快去找皮安訓先生。說不定西爾維碰不到我們的葛蘭潑萊醫生。」
拉斯蒂涅很高興藉此機會逃出這個可怕的魔窟,便連奔帶跑的溜了。
「克利斯朵夫,你上藥鋪去要些治中風的藥。」
克利斯朵夫出去了。
「哎,喂,高老頭,幫我們抬他上樓,抬到他屋裡去。」
大家抓著伏脫冷,七手八腳抬上樓梯,放在床上。
高里奧說:「我幫不了什麼忙,我要看女兒去了。」
「自私的老頭兒!」伏蓋太太叫道,「去吧,但願你不得好死,孤零零的像野狗一樣!」
「瞧瞧你屋子裡可有依太。」米旭諾小姐一邊對伏蓋太太說,一邊和波阿萊解開伏脫冷的衣服。
伏蓋太太下樓到自己臥房去,米旭諾小姐就可以為所欲為了。
她吩咐波阿萊:「趕快,脫掉他的襯衫,把他翻過來!你至少也該有點兒用處,總不成叫我看到他赤身露體。你老待在那裡幹嗎?」
伏脫冷給翻過身來,米旭諾照准他肩頭一巴掌打過去,鮮紅的皮膚上立刻白白的泛出兩個該死的字母。
「嚇!一眨眼你就得了三千法郎賞格。」波阿萊說著,扶住伏脫冷,讓米旭諾替他穿上襯衣。——他把伏脫冷放倒在床上,又道:「呃,好重啊!」
「別多嘴!瞧瞧有什麼銀箱沒有?」老姑娘性急慌忙的說,一雙眼睛拼命打量屋裡的家具,恨不得透過牆壁才好。
她又道:「最好想個理由打開這口書櫃!」
波阿萊回答:「恐怕不大好吧?」
「為什麼不大好?賊贓是公的,不能說是誰的了。可惜來不及,已經聽到伏蓋的聲音了。」
伏蓋太太說:「依太來了。哎,今天的怪事真多。我的天!這個人是不會害病的,他白得像子雞一樣。」
「像子雞?」波阿萊接了一句。
寡婦把手按著伏脫冷的胸口,說:「心跳得很正常。」
「正常?」波阿萊覺得很詫異,「是呀,跳得挺好呢。」
「真的嗎?」波阿萊問。
「媽媽呀!他就像睡著一樣。西爾維已經去請醫生了。喂,米旭諾小姐,他把依太吸進去了。大概是抽筋。脈搏很好,身體像土耳其人一樣棒。小姐,你瞧他胸口的毛多濃;好活到一百歲呢,這傢伙!頭髮也沒脫。呦!是膠在上面的,他戴了假頭髮,原來的頭髮是土紅色的。聽說紅頭髮的人不是好到極點,就是壞到極點!他大概是好的了,他?」
「好!好吊起來。」波阿萊道。
「你是說他好吊在漂亮女人的脖子上吧?」米旭諾小姐搶著說,「你去吧,先生。你們鬧了病要人伺候,那就是我們女人的事了。你還是到外邊去遛遛吧。這兒有我跟伏蓋太太照應就行了。」
波阿萊一聲沒出,輕輕的走了,好像一條狗給主人踢了一腳。
拉斯蒂涅原想出去走走,換換空氣。他悶得發慌。這樁準時發生的罪案,隔夜他明明想阻止的;後來怎麼的呢?他應該怎辦呢?他唯恐在這件案子中做了共謀犯。想到伏脫冷那種若無其事的態度,他還心有餘悸。他私下想:
「要是伏脫冷一聲不出就死了呢?」他穿過盧森堡公園的走道,好似有一群獵犬在背後追他,連它們的咆哮都聽得見。
「喂,朋友,」皮安訓招呼他,「你有沒有看到《舵工報》?」
《舵工報》是天梭先生主辦的激進派報紙,在晨報出版後幾小時另出一張內地版,登載當天的新聞,在外省比別家報紙的消息要早二十四小時。
高鄉醫院的實習醫生接著說:「有段重要新聞:泰伊番的兒子和前帝國禁衛軍的弗朗卻西尼伯爵決鬥,額上中了一劍,深兩寸。這麼一來,維多莉小姐成了巴黎最有陪嫁的姑娘了。哼!要是早知道的話!死了個人倒好比開了個頭獎!聽說維多莉對你很不錯,可是真的?」
「別胡說,皮安訓,我永遠不會娶她。我愛著一個妙人兒,她也愛著我,我……」
「你這麼說好像拼命壓制自己,唯恐對你的妙人兒不忠實。難道真有什么女人,值得你犧牲泰伊番老頭的家私麼?倒要請你指給我瞧瞧。」
拉斯蒂涅嚷道:「難道所有的魔鬼都盯著我嗎?」
皮安訓道:「那麼你又在盯誰呢?你瘋了麼?伸出手來,讓我替你按按脈。呦,你在發燒呢。」
「趕快上伏蓋媽媽家去吧,」歐也納說,「剛才伏脫冷那混蛋暈過去了。」
「啊!我早就疑心,你給我證實了。」皮安訓說著,丟下拉斯蒂涅跑了。
拉斯蒂涅溜了大半天,非常嚴肅。他似乎把良心翻來覆去查看了一遍。儘管他遲疑不決,細細考慮,到底真金不怕火,他的清白總算經得起嚴格的考驗。他記起隔夜高老頭告訴他的心腹話,想起但斐納在阿多阿街替他預備的屋子;拿出信來重新念了一遍,吻了一下,心上想:
「這樣的愛情正是我的救星。可憐老頭兒有過多少傷心事;他從來不提,可是誰都一目了然!好吧,我要像照顧父親一般的照顧他,讓他享享福。倘使她愛我,她白天會常常到我家裡來陪他的。那高個子的雷斯多太太真該死,竟會把老子當作門房看待。親愛的但斐納!她對老人家孝順多了,她是值得我愛的。啊!今晚上我就可以快樂了!」
他掏出表來,欣賞了一番。
「一切都成功了。兩個人真正相愛永久相愛的時候,盡可以互相幫助,我盡可以收這個禮。再說,將來我一定飛黃騰達,無論什麼我都能百倍的報答她。這樣的結合既沒有罪過,也沒有什麼能教最嚴格的道學家皺一皺眉頭的地方。多少正人君子全有這一類的男女關係!我們又不欺騙誰;欺騙才降低我們的人格。扯謊不就表示投降嗎?她和丈夫已經分居好久。我可以對那個亞爾薩斯人說,他既然不能使妻子幸福,就應當讓給我。」
拉斯蒂涅心裡七上八下,爭執了很久。雖然青年人的善念終於得勝了,他仍不免在四點半左右,天快黑的時候,存著按捺不下的好奇心,回到發誓要搬走的伏蓋公寓。他想看看伏脫冷有沒有死。
皮安訓把伏脫冷灌了嘔吐劑,叫人把吐出來的東西送往醫院化驗。米旭諾竭力主張倒掉,越發引起皮安訓的疑心。並且伏脫冷也復原得太快,皮安訓更疑心這個嘻嘻哈哈的傢伙是遭了暗算。拉斯蒂涅回來,伏脫冷已經站在飯廳內火爐旁邊。包飯客人到的比平時早,因為知道了泰伊番兒子的事,想來打聽一番詳細情形以及對維多莉的影響。除了高老頭,全班人馬都在那兒談論這件新聞。歐也納進去,正好跟不動聲色的伏脫冷打了一個照面,被他眼睛一瞪,直瞧到自己心裡,挑起一些邪念,使他心驚肉跳,打了個寒噤。那逃犯對他說:
「喂,親愛的孩子,死神向我認輸的日子還長哩。那些太太們說我剛才那場腦充血,連牛都吃不住,我可一點事兒都沒有。」
伏蓋寡婦叫道:「別說牛,連公牛都受不了[86]。」
「你看我沒有死覺得很不高興嗎?」伏脫冷以為看透了拉斯蒂涅的心思,湊著他耳朵說,「那你倒是個狠將了!」
「噯,真的,」皮安訓說,「前天米旭諾小姐提起一個人綽號叫作鬼上當,這個名字對你倒是再合適沒有。」
這句話對伏脫冷好似晴天霹靂,他頓時臉色發白,身子晃了幾晃,那雙勾魂攝魄的眼睛射在米旭諾臉上,好似一道陽光;這股精神的威勢嚇得她腿都軟了,歪歪斜斜的倒在一張椅子裡。逃犯扯下平時那張和善的臉,露出猙獰可怖的面目。波阿萊覺得米旭諾遭了危險,趕緊向前,站在她和伏脫冷之間。所有的房客還不知道這齣戲是怎麼回事,莫名其妙的愣住了。這時外面響起好幾個人的腳聲,和士兵的槍柄跟街面上的石板碰擊的聲音。正當高冷不由自主的望著牆壁和窗子,想找出路的時候,客廳門口出現了四個人。為首的便是那特務長,其餘三個是警務人員。
「茲以法律與國王陛下之名……」一個警務人員這麼念著,以下的話被眾人一片驚訝的聲音蓋住了。
不久,飯廳內寂靜無聲,房客閃開身子,讓三個人走進屋內。他們的手都插在衣袋裡,抓著上好子彈的手槍。跟在後面的兩個憲兵把守客廳的門;另外兩個在通往樓梯道的門口出現。好幾個士兵的腳聲和槍柄聲在前面石子道上響起來。鬼上當完全沒有逃走的希望了,所有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的盯著他一個人。特務長筆直的走過去,對準他的腦袋用力打了一巴掌,把假頭髮打落了。高冷醜惡的面貌馬上顯了出來。土紅色的短頭髮表示他的強悍和狡猾,配著跟上半身氣息一貫的腦袋和臉龐,意義非常清楚,仿佛被地獄的火焰照亮了。整個的伏脫冷,他的過去,現在,將來,倔強的主張,享樂的人生觀,以及玩世不恭的思想,行動,和一切都能擔當的體格給他的氣魄,大家全明白了。全身的血湧上他的臉,眼睛像野貓一般發亮。他使出一股獷野的力抖擻一下,大吼一聲,把所有的房客嚇得大叫。一看這個獅子般的動作,暗探們借著眾人叫喊的威勢,一齊掏出手槍。高冷一見槍上亮晶晶的火門,知道處境危險,便突然一變,表現出人的最高的精神力量。那種場面真是又醜惡又莊嚴!他臉上的表情只有一個譬喻可以形容,仿佛一口鍋爐貯滿了足以翻江倒海的水汽,一眨眼之間被一滴冷水化得無影無蹤。消滅他一腔怒火的那滴冷水,不過是一個快得像閃電般的念頭。他微微一笑,瞧著自己的假頭髮,對特務長說:
「哼,你今天不客氣啊。」
他向那些憲兵點點頭,把兩隻手伸了出來。
「來吧,憲兵,拿手銬來吧。請在場的人作證,我沒有抵抗。」
這一幕的經過,好比火山的熔液和火舌突然之間竄了出來,又突然之間退了回去。滿屋的人看了,不由得唧唧噥噥表示驚嘆。
逃犯望著那有名的特務長說:「這可破了你的計,你這個小題大做的傢伙!」
「少廢話,衣服剝下來。」那個聖·安納街的人物滿臉瞧不起的吆喝。
高冷說:「幹嗎?這兒還有女太太。我又不賴,我投降了。」
他停了一會,瞧著全場的人,好像一個演說家預備發表驚人的言論。
「你寫吧,拉夏班老頭。」他招呼一個白頭髮的矮老頭。
老人從公事包里掏出逮捕筆錄,在桌旁坐下。「我承認是約各·高冷,諢名鬼上當,判過二十年苦役。我剛才證明我並沒盜竊虛名,辜負我的外號。」他又對房客們說:「只要我舉一舉手,這三個奸細就要教我當場出彩,弄髒伏蓋媽媽的屋子。這般壞蛋專門暗箭傷人!」
伏蓋太太聽到這幾句大為難受,對西爾維道:「我的天!真要教人嚇出病來了;我昨天還跟他上快活劇院呢。」
「放明白些,媽媽,」高冷回答,「難道昨天坐了我的包廂就倒霉了嗎?難道你比我們強嗎?我們肩膀上背的醜名聲,還比不上你們心裡的壞主意,你們這些爛社會裡的蛆!你們之中最優秀的對我也抵抗不了。」
他的眼睛停在拉斯蒂涅身上,溫柔的笑了笑;那笑容同他粗野的表情成為奇怪的對照。
「你知道,我的寶貝,咱們的小交易還是照常,要是接受的話!」說著他唱起來:
我的芳希德多可愛,
你瞧她多麼樸實。
「你放心,我自有辦法收帳。人家怕我,絕不敢揩我的油。」
他這個人,這番話,把苦役監中的風氣,親狎,下流,令人觸目驚心的氣概,忽而滑稽忽而可怕的談吐,突然表現了出來。他這個人不僅僅是一個人了,而是一個典型,代表整個墮落的民族,野蠻而又合理,粗暴而又能屈能伸的民族。一剎那間高冷變成一首惡魔的詩,寫盡人類所有的情感,只除掉懺悔。他的目光有如撒旦的目光,他像撒旦一樣永遠要拼個你死我活。拉斯蒂涅低下頭去,默認這個罪惡的聯繫,補贖他過去的邪念。
「誰出賣我的?」高冷的可怕的目光朝著眾人掃過去,最後盯住了米旭諾小姐,說道:「哼,是你!假仁假義的老妖精,你暗算我,騙我中風,你這個奸細!我一句話,包你八天之內腦袋搬家。可是我饒你,我是基督徒。而且也不是你出賣我的。那麼是誰呢?」
他聽見警務人員在樓上打開他的柜子,拿他的東西,便道:「嘿!嘿!你們在上面搜查。鳥兒昨天飛走了,窠也搬空了!你們找不出什麼來的。帳簿在這兒,」他拍拍腦門,「呃,出賣我的人,我知道了。一定是絲線那個小壞蛋,對不對,捕快先生?」他問特務長,「想起我們把鈔票放在這兒的日子,一定是他。哼,什麼都沒有了,告訴你們這般小奸細!至於絲線哪,不出半個月就要他的命,你們派全部憲兵去保鏢也是白搭。——這個米旭諾,你們給了她多少?兩三千法郎吧?我可不止值這一些,告訴你這個母夜叉,醜八怪,公墓上的愛神!你要是通知了我,可以到手六千法郎。嗯,你想不到吧,你這個賣人肉的老貨!我倒願意那麼辦,開銷六千法郎,免得旅行一趟,又麻煩,又損失錢。」他一邊說一邊讓人家戴上手銬,「這些傢伙要拿我開心,儘量拖延日子,折磨我。要是馬上送我進苦役監,我不久就好重新辦公,才不怕這些傻瓜的警察老爺呢。在牢里,弟兄們把靈魂翻身都願意,只要能讓他們的大哥走路,讓慈悲的鬼上當遠走高飛!你們之中可有人像我一樣,有一萬多弟兄肯替你拼命的?」他驕傲的問,又拍拍心口,「這裡面著實有些好東西,我從來沒出賣過人!喂,假仁假義的老妖精,」他叫老姑娘,「你瞧他們都怕我,可是你哪,只能教他們噁心。好吧,領你的賞格去吧。」
他停了一會,打量著那些房客,說道:
「你們蠢不蠢,你們!難道從來沒見過苦役犯?一個像我高冷氣派的苦役犯,可不像別人那樣沒心沒肺。我是盧梭的門徒,我反抗社會契約那樣的大騙局。我一個人對付政府,跟上上下下的法院,憲兵,預算作對,弄得他們七葷八素。」
「該死!」畫家說,「把他畫下來倒是挺美的呢。」
「告訴我,你這劊子手大人的跟班,你這個寡婦總監。」(寡婦是苦役犯替斷頭台起的又可怕又有詩意的名字)他轉身對特務長說,「大家客客氣氣!告訴我,是不是絲線出賣我的?我不願意冤枉他,教他替別人抵命。」
這時警務人員在樓上抄遍了他的臥室,一切登記完畢,進來對他們的主任低聲說話。逮捕筆錄也已經寫好。
「諸位,」高冷招呼同住的人,「他們要把我帶走了。我在這兒的時候,大家都對我很好,我永遠不會忘記。現在告辭了。將來我會寄普羅旺斯[87]的無花果給你們。」
他走了幾步,又回頭瞧了瞧拉斯蒂涅。
「再會,歐也納,」他的聲音又溫柔又淒涼,跟他長篇大論的粗野口吻完全不同,「要有什麼為難,我給你留下一個忠心的朋友。」
他雖然戴了手銬,還能擺出劍術教師的架勢,喊著「一,二![88]」然後往前跨了一步,又說:
「有什麼倒霉事兒,儘管找他。人手和錢都好調度。」
這怪人的最後幾句說得十分滑稽,除了他和拉斯蒂涅之外,誰都不明白。警察,士兵,警務人員一齊退出屋子,西爾維一邊用酸醋替女主人擦太陽穴,一邊瞧著那般詫異不置的房客,說道:
「不管怎麼樣,他到底是個好人!」
大家被這一幕引起許多複雜的情緒,迷迷糊糊愣在那裡,聽了西爾維的話方始驚醒過來,你望著我,我望著你,然後不約而同的把眼睛盯在米旭諾小姐身上。她像木乃伊一樣的乾癟,又瘦又冷,縮在火爐旁邊,低著眼睛,只恨眼罩的陰影不夠遮掩她兩眼的表情。眾人久已討厭這張臉,這一下突然明白了討厭的原因。屋內隱隱然起了一陣嘀咕聲,音調一致,表示反感也全場一致。米旭諾聽見了,仍舊留在那裡。皮安訓第一個探過身去對旁邊的人輕輕的說:
「要是這婆娘再同我們一桌子吃飯,我可要跑了。」
一剎那間,除了波阿萊,個個人贊成醫學生的主張;醫學生看見大眾同意,走過去對波阿萊說:
「你和米旭諾小姐特別有交情,你去告訴她馬上離開這兒。」
「馬上?」波阿萊不勝驚訝的重複了一遍。
接著他走到老姑娘身旁,咬了咬她的耳朵。
「我房飯錢完全付清,我出我的錢住在這兒,跟大家一樣!」她說完把全體房客毒蛇似的掃了一眼。
拉斯蒂涅說:「那容易得很,咱們來攤還她好了。」
她說:「你先生幫著高冷,哼,我知道為什麼。」她瞅著大學生的眼光又惡毒又帶著質問的意味。
歐也納跳起來,仿佛要撲上去掐死老姑娘。米旭諾眼神中那點子陰險,他完全體會到,而他內心深處那些不可告人的邪念,也給米旭諾的目光照得雪亮。
房客們叫道:「別理她。」
拉斯蒂涅抱著手臂,一聲不出。
「喂,把猶大小姐的事給了一了吧,」畫家對伏蓋太太說,「太太,你不請米旭諾走,我們走了,還要到處宣揚,說這兒住的全是苦役犯和姦細。不然的話,我們可以替你瞞著;老實說,這是在最上等的社會裡也免不了的,除非在苦役犯額上刺了字,讓他們沒法冒充巴黎的布爾喬亞去招搖撞騙。」
聽到這番議論,伏蓋太太好像吃了仙丹,立刻精神抖擻,站起身子,把手臂一抱,睜著雪亮的眼睛,沒有一點哭過的痕跡。
「噯,親愛的先生,你是不是要我的公寓關門?你瞧伏脫冷先生……哎喲!我的天!」她打住了話頭,叫道,「我一開口就叫出他那個冒充規矩人的姓名!……一間屋空了,你們又要叫我多空兩間。這時候大家都住定了,要我召租不是抓瞎嗎!」
皮安訓叫道:「諸位,戴上帽子走吧,上索篷廣場弗利谷多飯鋪去!!」
伏蓋太太眼睛一轉,馬上打好算盤,骨碌碌的一直滾到米旭諾前面。
「喂,我的好小姐,好姑娘,你不見得要我關門吧,嗯?你瞧這些先生把我逼到這個田地;你今晚暫且上樓……」
「不行不行,」房客一齊叫著,「我們要她馬上出去。」
「她飯都沒吃呢,可憐的小姐。」波阿萊用了哀求的口吻。
「她愛上哪兒吃飯就哪兒吃飯好,」好幾個聲音回答,「滾出去,奸細!」
「奸細們滾出去!」
波阿萊這膿包突然被愛情鼓足了勇氣,說道:「諸位,對女性總得客氣一些!」
畫家道:「奸細還有什麼性別!」
「好一個女性喇麼!
「滾出去喇麼!」
「諸位,這不像話。叫人走路也得有個體統。我們已經付清房飯錢,我們不走。」波阿萊說完,戴上便帽,走去坐在米旭諾旁邊一張椅子上;伏蓋太太正在說教似的勸她。
畫家裝著滑稽的模樣對波阿萊說:「你放賴,小壞蛋,去你的吧!」
皮安訓道:「喂,你們不走,我們走啦。」
房客們一窩蜂向客廳擁去。
伏蓋太太嚷道:「小姐,你怎麼著?我完了。你不能耽下去,他們會動武呢。」
米旭諾小姐站起身子。
——「她走了!」——「她不走!」——「她走了!」——「她不走!」
此呼彼應的叫喊,對米旭諾越來越仇視的說話,使米旭諾低聲同伏蓋太太辦過交涉以後,不得不走了。
她用恐嚇的神氣說:「我要上皮諾太太家去。」
「隨你,小姐,」伏蓋太太回答,她覺得這房客挑的住所對她是惡毒的侮辱,因為皮諾太太的公寓是和她競爭的,所以她最討厭,「上皮諾家去吧,去試試她的酸酒跟那些飯攤上買來的菜吧。」
全體房客分作兩行站著,一點聲音都沒有。波阿萊好不溫柔的望著米旭諾小姐,遲疑不決的神氣非常天真,表示他不知怎麼辦,不知應該跟她走呢還是留在這兒。看米旭諾一走,房客們興高采烈,又看到波阿萊這個模樣,便互相望著哈哈大笑。
畫家叫道:「唧,唧,唧,波阿萊,喂,唷,啦,餵唷!」
博物院管事很滑稽的唱起一支流行歌曲的頭幾句:
動身上敘利亞,那年輕俊俏的杜奴阿……
皮安訓道:「走吧,你心裡想死了,真叫作:嗜好所在,鍥而不捨。」
助教說:「這句維琪爾的名言翻成普通話,就是各人跟著各人的相好走。」
米旭諾望著波阿萊,做了一個挽他手臂的姿勢;波阿萊忍不住了,過去攙著老姑娘,引得眾人哄堂大笑。
「好啊,波阿萊!」
「這個好波阿萊哪!」
「阿波羅–波阿萊!」
「戰神波阿萊!」
「英勇的波阿萊!」
這時進來一個當差,送一封信給伏蓋太太。她念完立刻軟癱似的倒在椅子裡。
「我的公寓給天雷打了,燒掉算啦。泰伊番的兒子三點鐘斷了氣。我老是巴望那兩位太太好,咒那個可憐的小伙子,現在我遭了報應。古的太太和維多莉叫人來拿行李,搬到她父親家去。泰伊番先生答應女兒招留古的寡婦做伴。哎喲!多了四間空屋,少了五個房客!」她坐下來預備哭了,叫著:「晦氣星進了我的門了!」
忽然街上又有車子的聲音。
「又是什麼倒霉的事來啦。」西爾維道。
高里奧突然出現,紅光滿面,差不多返老還童了。
「高里奧坐車!」房客一齊說,「真是世界末日到了!」
歐也納坐在一角出神,高老頭奔過去抓著他的胳膊,高高興興的說:「來啊。」
「你不知道出了事麼?」歐也納回答。「伏脫冷是一個逃犯,剛才給抓了去;泰伊番的兒子死了。」
「哎!那跟我們什麼相干?我要同女兒一起吃飯,在你屋子裡!聽見沒有?她等著你呢,來吧!」
他用力抓起拉斯蒂涅的手臂,死拖活拉,好像把拉斯蒂涅當作情婦一般的綁走了。
「咱們吃飯吧。」畫家叫著。
每個人拉開椅子,在桌邊坐下。
胖子西爾維道:「真是,今天樣樣倒霉。我的黃豆煮羊肉也燒焦了。也罷,就請你們吃焦的吧。」
伏蓋太太看見平時十八個人的桌子只坐了十個,沒有勇氣說話了;每個人都想法安慰她,逗她高興。先是包飯客人還在談伏脫冷和當天的事,不久順著談話忽東忽西的方向,扯到決鬥,苦役監,司法,牢獄,需要修正的法律等等上去了。說到後來,跟什麼高冷,維多莉,泰伊番,早已離開十萬八千里。他們十個人叫得二十個人價響,似乎比平時人更多;今天這頓晚飯和隔天那頓晚飯就是這麼點兒差別。這批自私的人已經恢復了不關痛癢的態度,等明天再在巴黎的日常事故中另找一個倒霉鬼做他們的犧牲品。便是伏蓋太太也聽了胖子西爾維的話,存著希望安靜下來。
這一天從早到晚對歐也納是一連串五花八門的幻境;他雖則個性很強,頭腦清楚,也不知道怎樣整理他的思想;他經過了許多緊張的情緒,上了馬車坐在高老頭身旁,老人那些快活得異乎尋常的話傳到他耳朵里,簡直像夢裡聽到的。
「今兒早上什麼都預備好了。咱們三個人就要一塊兒吃飯了,一塊兒!懂不懂?四年工夫我沒有跟我的但斐納,跟我的小但斐納吃飯了。這一回她可以整個晚上陪我了。我們從早上起就在你屋子裡,我脫了衣衫,像小工一般做活,幫著搬家具。啊!啊!你不知道她在飯桌上才殷勤呢,她曾招呼我:噯,爸爸,嘗嘗這個,多好吃!可是我吃不下。噢!已經有那麼久,我沒有像今晚這樣可以舒舒服服同她在一起了!」
歐也納說:「怎麼,今天世界真是翻了身嗎?」
高里奧說:「什麼翻了身?世界從來沒這樣好過。我在街上只看見快活的臉,只看見人家在握手,擁抱;大家都高興得不得了,仿佛全要上女兒家吃飯,吃一頓好飯似的。你知道,她是當我的面向英國咖啡館的總管點的菜。噯!在她身邊,黃連也會變成甘草咧。」
「我現在才覺得活過來了。」歐也納道。
「喂,馬夫,快一點呀,」高老頭推開前面的玻璃叫,「快點兒,十分鐘趕到,我給五法郎酒錢。」
馬夫聽著,加了幾鞭,他的馬便在巴黎街上閃電似的飛奔起來。
高老頭說:「他簡直不行,這馬夫。」
拉斯蒂涅問道:「你帶我上哪兒去啊?」
高老頭回答:「你府上囉。」
車子在阿多阿街停下。老人先下車,丟了十法郎給馬夫,那種闊綽活現出一個單身漢得意之極,什麼都不在乎。
「來,咱們上去吧。」他帶著拉斯蒂涅穿過院子,走上三樓的一個公寓,在一幢外觀很體面的新屋子的後半邊。高老頭不用打鈴。特·紐沁根太太的老媽子丹蘭士已經來開門了。歐也納看到一所單身漢住的精雅的屋子,包括穿堂,小客廳,臥室,和一間面臨花園的書房。小客廳的家具和裝修,精雅無比。在燭光下面,歐也納看見但斐納從壁爐旁邊一張椅子上站起來,把遮火的團扇[89]放在壁爐架上,聲音非常溫柔的招呼他:
「非得請你才來嗎,你這位莫名其妙的先生!」
丹蘭士出去了。大學生摟著但斐納緊緊抱著,快活得哭了。這一天,多少刺激使他的心和頭腦都疲倦不堪,加上眼前的場面和公寓裡的事故對比之下,拉斯蒂涅更加容易激動。
「我知道他是愛你的。」高老頭悄悄的對女兒說。歐也納軟癱似的倒在沙發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也弄不清這最後一幕幻境,怎麼變出來的。
「你來瞧瞧。」特·紐沁根太太抓了他的手,帶他走進一間屋子,其中的地毯,器具,一切細節都教他想到但斐納家裡的臥房,不過小了一點。
「還少一張床。」拉斯蒂涅說。
「是的,先生。」她紅著臉,緊緊握了握他的手。
歐也納望著但斐納,他還年輕,懂得女人動了愛情自有真正的羞惡之心表現出來。他附在她耳邊說:
「你這種妙人兒值得人家一輩子的疼愛。我敢說這個話,因為我們倆心心相印。愛情越熱烈越真誠,越應當含蓄隱蔽,不露痕跡。我們絕不能對外人泄露秘密。」
「哦!我不是什麼外人啊,我!」高老頭咕嚕著說。
「你知道你便是我們……」
「對啦,我就希望這樣。你們不會提防我的,是不是?我走來走去,像一個無處不在的好天使,你們只知道有他,可是看不見他。噯,但斐納,尼納德,但但!我當初告訴你:阿多阿街有所漂亮屋子,替他布置起來吧!——不是說得很對麼?你還不願意。啊!你的生命是我給的,你的快樂還是我給的。做父親的要幸福,就得永遠的給。永遠的給,這才是父親的所以成其為父親。」
「怎麼呢?」歐也納問。
「是呀,她早先不願意,怕人家說閒話,仿佛『人家』抵得上自己的幸福!所有的女人都恨不得要學但斐納的樣呢……」
高老頭一個人在那兒說話,特·紐沁根太太帶拉斯蒂涅走進書房,給人聽到一個親吻的聲音,雖是那麼輕輕的一吻。書房和別間屋子一樣精雅;每間屋裡的動用器具也已經應有盡有。
「你說,我們是不是猜中了你的心意?」她回到客廳吃晚飯時問。
「當然。這種全套的奢華,這些美夢的實現,年少風流的生活的詩意,我都徹底領會到,不至於沒有資格享受;可是我不能愛你,我還太窮,不能……」
「嗯嗯!你已經在反抗我了。」她裝著半正經半玩笑的神氣說,有樣的噘著嘴。逢到男人有所顧慮的時候,女人多半用這個方法對付。
歐也納這一天非常嚴肅的考問過自己,伏脫冷的被捕又使他發覺差點兒一失足成千古恨,因此加強了他的高尚的心胸與骨氣,不願輕易接受禮物。但斐納儘管撒嬌,和他爭執,他也不肯讓步。他只覺得非常悲哀。
「怎麼!」特·紐沁根太太說,「你不肯受?你不肯受是什麼意思,你知道嗎?那表示你懷疑我們的前途,不敢和我結合。你怕有朝一日會欺騙我!倘使你愛我,倘使我……愛你,幹嗎你對這麼一些薄意就不敢受?要是你知道我怎樣高興替你布置這個單身漢的家,你就不會推三阻四,馬上要向我道歉了。你有錢存在我這兒,我把這筆錢花得很正當,不就得了嗎?你自以為胸襟寬大,其實並不。你所要求的還遠不止這些……(她瞥見歐也納有道熱情奮發的目光)而為了區區小事就忸怩起來。倘使你不愛我,那麼好,就別接受。我的命運只憑你一句話。你說呀!」她停了一會,轉過來向她父親說:「喂,父親,你開導開導他。難道他以為我對於我們的名譽不像他那麼顧慮嗎?」
高老頭看著,聽著這場怪有意思的拌嘴,傻支支的笑著。
但斐納抓著歐也納的手臂又說:「孩子,你正走到人生的大門,碰到多數男人沒法打破的關口,現在一個女人替你打開了,你退縮了!你知道,你是會成功的,你能掙一筆大大的家業;瞧你美麗的額角,明明是飛黃騰達的相貌。今天欠我的,那時不是可以還我麼?古時宮堡里的美人不是把盔甲,刀劍,駿馬,供給騎士,讓他們用她的名義到處去比武嗎?噯!歐也納,我此刻送給你的是現代的武器,胸懷大志的人必不可少的工具。哼,你住的閣樓也夠體面的了,倘使跟爸爸的屋子相像的話。哎,哎!咱們不吃飯了嗎?你要我心裡難受是不是?你回答我呀!」她搖搖他的手。「天哪!爸爸,你來叫他打定主意,要不然我就走了,從此不見他了。」
高老頭從迷惘中醒過來,說道:「好,讓我來叫你決定。親愛的歐也納先生,你不是會向猶太人借錢嗎?」
「那是不得已呀。」
「好,就要你說這句話,」老人說著,掏出一隻破皮夾,「那麼我來做猶太人。這些帳單是我付的,你瞧。屋子裡全部的東西,帳都清了。也不是什麼大數目,至多五千法郎,算是我借給你的。我不是女人,你總不會拒絕了吧,隨便寫個字做憑據,將來還我就行啦。」
幾顆眼淚同時在歐也納和但斐納眼中打轉,他們倆面面相覷,愣住了。拉斯蒂涅握著老人的手。
高里奧道:「哎喲,怎麼!你們不是我的孩子嗎?」
特·紐沁根太太道:「可憐的父親,你哪兒來的錢呢?」
「噯!問題就在這裡。你聽了我的話決意把他放在身邊,像辦嫁妝似的買東買西,我就想:她要為難了!代理人說,向你丈夫討回財產的官司要拖到六個月以上。好!我就賣掉長期年金一千三百五十法郎的本金;拿出一萬五存了一千二的終身年金[90],有可靠的擔保;餘下的本金付了你們的帳。我麼,這兒樓上有間每年一百五十法郎的屋子,每天花上兩法郎,日子就過得像王爺一樣,還能有多餘。我什麼都不用添置,也不用做衣服。半個月以來我肚裡笑著想:他們該多麼快活啊!嗯,你們不是快活嗎?」
「哦!爸爸,爸爸!」特·紐沁根太太撲在父親膝上,讓他抱著。
她拼命吻著老人,金黃的頭髮在他腮幫上廝磨,把那張光彩奕奕,眉飛色舞的老臉灑滿了眼淚。
她說:「親愛的父親,你才是一個父親!天下哪找得出第二個像你這樣的父親!歐也納已經非常愛你,現在更要愛你了!」
高老頭有十年工夫,不曾覺得女兒的心貼在他的心上跳過,他說:「噢!孩子們,噢,小但斐納,你叫我快活死了!我的心脹破了。喂!歐也納先生,咱們兩訖了!」
老人抱著女兒,發瘋似的蠻勁使她叫起來:「哎,你把我掐痛了。」
「把你掐痛了?」他說著,臉色發了白,瞅著她,痛苦得了不得。這個父性基督的面目,只有大畫家筆下的耶穌受難的圖像可以相比。高老頭輕輕的親吻女兒的臉,親著他剛才掐得太重的腰部。他又笑盈盈的,帶著探問的口吻:
「不,不,我沒有掐痛你;倒是你那麼叫嚷使我難受。」他一邊小心翼翼的親著女兒,一邊咬著她耳朵:「錢花的不止這些呢,咱們得瞞著他,要不然他會生氣的。」
老人的犧牲精神簡直無窮無盡,使歐也納愣住了,只能不勝欽佩的望著他。那種天真的欽佩在青年人心中就是有信仰的表現。
他叫道:「我絕不辜負你們。」
「噢,歐也納,你說的好。」特·紐沁根太太親了親他的額角。
高老頭道:「他為了你,拒絕了泰伊番小姐和她的幾百萬家私。是的,那姑娘是愛你的;現在她哥哥一死,她就和克萊宙斯一樣有錢了[91]。」
拉斯蒂涅道:「呃!提這個做什麼!」
「歐也納,」但斐納湊著他的耳朵說,「今晚上我還覺得美中不足。可是我多愛你,永遠愛你!」
高老頭叫道:「你們出嫁到現在,今天是我最快樂的日子了。好天爺要我受多少苦都可以,只要不是你們教我受的。將來我會想到:今年二月里我有過一次幸福,那是別人一輩子都沒有的。你瞧我啊,但斐納!」他又對歐也納說:「你瞧她多美!你有沒有碰到過有她那樣好看的皮色,小小的酒窩的女人?沒有,是不是?噯,這個美人兒是我生出來的呀。從今以後,你給了她幸福,她還要漂亮呢。歐也納,你如果要我的那份兒天堂,我給你就是,我可以進地獄。吃飯吧,吃飯吧,」他嚷著,不知道自己說些什麼,「啊,一切都是咱們的了。」
「可憐的父親!」
「我的兒啊,」他起來向她走去,捧著她的頭親她的頭髮,「你不知道要我快樂多麼容易!只要不時來看我一下,我老是在上面,你走一步路就到啦。你得答應我!」
「是的,親愛的父親。」
「再說一遍。」
「是的,好爸爸。」
「行啦行啦,由我的性子,會教你說上一百遍。咱們吃飯吧。」
整個黃昏大家像小孩子一樣鬧著玩兒,高老頭的瘋癲也不下於他們倆。他躺在女兒腳下,親她的腳,老半天盯著她的眼睛,把腦袋在她衣衫上廝磨;總之他像一個極年輕極溫柔的情人一樣風魔。
「你瞧,」但斐納對歐也納道,「我們和父親在一起,就得整個兒給他。有時的確麻煩得很。」
這句話是一切忘恩負義的根源,可是歐也納已經幾次三番妒忌老人,也就不能責備她了。他向四下里望了望,問:
「屋子什麼時候收拾完呢?今晚我們還得分手麼?」
「是的。明兒你來陪我吃飯,」她對他使了個眼色,「那是義大利劇院上演的日子。」
高老頭道:「那麼我去買樓下的座兒。」
時間已經到半夜。特·紐沁根太太的車早已等著。高老頭和大學生回到伏蓋家,一路談著但斐納,越談越上勁,兩股強烈的熱情在那裡互相比賽。歐也納看得很清楚,父愛絕對不受個人利害的玷污,父愛的持久不變和廣大無邊,遠過於情人的愛。在父親心目中,偶像永遠純潔,美麗,過去的一切,將來的一切,都能加強他的崇拜。他們回家發現伏蓋太太待在壁爐旁邊,在西爾維和克利斯朵夫之間。老房東坐在那兒,好比瑪里於斯坐在迦太基的廢墟之上[92]。她一邊對西爾維訴苦,一邊等待兩個碩果僅存的房客。雖然拜倫把泰斯[93]的怨嘆描寫得很美,以深刻和真實而論,遠遠不及伏蓋太太的怨嘆呢。
「明兒早上只要預備三杯咖啡了,西爾維!屋子裡荒荒涼涼的,怎麼不傷心?沒有了房客還像什麼生活!公寓裡的人一下子全跑光了。生活就靠那些衣食飯碗呀。我犯了什麼天條要遭這樣的飛來橫禍呢?咱們的豆子和番薯都是預備二十個人吃的。想不到還要招警察上門!咱們只能盡吃番薯的了!只能把克利斯朵夫歇掉的了!」
克利斯朵夫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問了聲:
「太太?」
「可憐的傢伙!簡直像條看家狗。」西爾維道。
「碰到這個淡月,大家都安頓好了,哪還有房客上門?真叫我急瘋了。米旭諾那老妖精把波阿萊也給拐走了!她對他怎麼的,居然叫他服服帖帖,像小狗般跟著就走?」
「呦!」西爾維側了側腦袋,「那些老姑娘自有一套鬼本領。」
「那個可憐的伏脫冷先生,他們說是苦役犯,噯,西爾維,怎麼說我還不信呢。像他那樣快活的人,一個月喝十五法郎的葛洛莉亞,付帳又從來不脫期!」
克利斯朵夫道:「又那麼慷慨!」
西爾維道:「大概弄錯了吧?」
「不,他自己招認了,」伏蓋太太回答。「想不到這樣的事會出在我家裡,連一隻貓兒都看不見的區域裡!真是,我在做夢了。咱們眼看路易十六出了事,眼看皇帝[94]下了台,眼看他回來了又倒下去了,這些都不稀奇;可是有什麼理由教包飯公寓遭殃呢?咱們可以不要王上,卻不能不吃飯;龔弗冷家的好姑太太把好茶好飯款待客人……除非世界到了末日……唉,對啦,真是世界的末日到啦。」
西爾維叫道:「再說那米旭諾小姐,替你惹下了大禍,反而拿到三千法郎年金!」
伏蓋太太道:「甭提了,簡直是個女流氓!還要火上加油,住到皮諾家去!哼,她什麼都做得出,一定幹過混帳事兒,殺過人,偷過東西,倒是她該送進苦役監,代替那個可憐的好人……」
說到這裡,歐也納和高老頭打鈴了。
「啊!兩個有義氣的房客回來了。」伏蓋太太說著,嘆了口氣。
兩個有義氣的房客已經記不大清公寓裡出的亂子,直截了當的向房東宣布要搬往唐打區。
「唉,西爾維,」寡婦說,「我最後的王牌也完啦。你們兩位要了我的命了!簡直是當胸一棍。我這裡好似有根鐵棒壓著。真的,我要發瘋了。那些豆子又怎麼辦?啊!好,要是只剩下我一個人,你明兒也該走了,克利斯朵夫。再會吧,先生們,再會吧。」
「她怎麼啦?」歐也納問西爾維。
「噢!出了那些事,大家都跑了,她急壞了。哎,聽呀,她哭起來了。哭一下對她倒是好的。我服侍她到現在,還是第一回看見她落眼淚呢。」
第二天,伏蓋太太像她自己所說的,想明白了。固然她損失了所有的房客,生活弄得七顛八倒,非常傷心,可是她神志很清,表示真正的痛苦,深刻的痛苦,利益受到損害,習慣受到破壞的痛苦是怎麼回事。一個情人對情婦住過的地方,在離開的時候那副留戀不舍的目光,也不見得比伏蓋太太望著空蕩蕩的飯桌的眼神更悽慘。歐也納安慰她,說皮安訓住院實習的時期幾天之內就滿了,一定會填補他的位置;還有博物院管事常常羨慕古的太太的屋子;總而言之,她的人馬不久仍舊會齊的。
「但願上帝聽你的話,親愛的先生!不過晦氣進了我的屋子,十天以內必有死神光臨,你等著瞧吧,」她把陰慘慘的目光在飯廳內掃了一轉,「不知輪著哪一個!」
「還是搬家的好。」歐也納悄悄的對高老頭說。
「太太,」西爾維慌慌張張跑來,「三天不看見咪斯蒂格里了。」
「啊!好,要是我的貓死了,要是它離開了我們,我……」
可憐的寡婦沒有把話說完,合著手仰在椅背上,被這個可怕的預兆嚇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