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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老頭 01 伏蓋公寓 001

2024-10-02 05:39:40 作者: (法)巴爾扎克

  一個夫家姓伏蓋,娘家姓龔弗冷的老婦人,四十年來在巴黎開著一所兼包客飯的公寓,坐落在拉丁區與聖·瑪梭城關之間的聖·日內維新街上。大家稱為伏蓋家的這所寄宿舍,男女老少,一律招留,從來沒有為了風化問題受過飛短流長的攻擊。可是三十年間也不曾有姑娘們寄宿;而且非要家庭給的生活費少得可憐,才能使一個青年男子住到這兒來。話雖如此,一八一九年上,正當這幕慘劇開場的時候,公寓裡的確住著一個可憐的少女。雖然慘劇這個字眼被近來多愁善感,頌讚痛苦的文學用得那麼濫,那麼歪曲,以致無人相信;這兒可是不得不用。並非在真正的字義上說,這個故事有什麼戲劇意味;但我這部書完成之後,京城內外也許有人會掉幾滴眼淚。出了巴黎是不是還有人懂得這件作品,確是疑問。書中有許多考證與本地風光,只有住在蒙瑪脫崗和蒙羅越高地中間的人能夠領會。這個著名的盆地,牆上的石灰老是在剝落,陽溝內全是漆黑的泥漿;到處是真苦難,空歡喜,而且那麼忙亂,不知要怎麼重大的事故才能在那兒轟動一下。然而也有些東零西碎的痛苦,因為罪惡與德行混在一塊而變得偉大莊嚴,使自私自利的人也要定一定神,生出一點同情心;可是他們的感觸不過是一剎那的事,像匆匆忙忙吞下的一顆美果。文明好比一輛大車,和印度的神車一樣[1],碰到一顆比較不容易粉碎的心,略微耽擱了一下,馬上把它壓碎了,又浩浩蕩蕩的繼續前進。你們讀者大概也是如此:雪白的手捧了這本書,埋在軟綿綿的安樂椅里,想道:也許這部小說能夠讓我消遣一下。讀完高老頭隱秘的痛史以後,你依舊胃口很好的用晚餐,把你的無動於衷推給作者負責,說作者誇張,渲染過分。殊不知這慘劇既非杜撰,亦非小說。一切都是真情實事[2],真實到每個人都能在自己身上或者心裡發現劇中的要素。

  公寓的屋子是伏蓋太太的產業,坐落在聖·日內維新街下段,正當地面從一個斜坡向弩箭街低下去的地方。坡度陡峭,馬匹很少上下,因此擠在華·特·葛拉斯軍醫院和先賢祠之間的那些小街道格外清靜。兩座大建築罩下一片黃黃的色調,改變了周圍的氣息;穹窿陰沉嚴肅,使一切都暗淡無光。街面上石板乾燥,陽溝內沒有污泥,沒有水,沿著牆根生滿了草。一到這個地方,連最沒心事的人也會像所有的過路人一樣無端端的不快活。一輛車子的聲音在此簡直是件大事;屋子死沉沉的,牆垣全帶幾分牢獄氣息。一個迷路的巴黎人[3]在這一帶只看見些公寓或者私塾,苦難或者煩惱,垂死的老人或是想作樂而不得不用功的青年。巴黎城中沒有一個區域更醜惡,更沒有人知道的了。特別是聖·日內維新街,仿佛一個古銅框子,跟這個故事再合適沒有。為求讀者了解起見,儘量用上灰黑的色彩和沉悶的描寫也不嫌過分,正如遊客參觀初期基督徒墓窟的時候,走下一級級的石梯,日光隨著暗淡,嚮導的聲音越來越空洞。這個比喻的確是貼切的。誰又能說,枯萎的心靈和空無一物的骷髏,究竟哪一樣看上去更可怕呢?

  公寓側面靠街,前面靠小花園,屋子跟聖·日內維新街成直角。屋子正面和小園之間有條中間微凹的小石子路,大約寬兩公尺;前面有一條平行的砂子鋪的小路,兩旁有風呂草,夾竹桃和石榴樹,種在藍白二色的大陶盆內。小路靠街的一頭有扇小門,上面釘一塊招牌,寫著:伏蓋宿舍;下面還有一行:本店兼包客飯,男女賓客,一律歡迎。臨街的柵門上裝著一個聲音刺耳的門鈴。白天你在柵門上張望,可以看到小路那一頭的牆上,畫著一個模仿青色大理石的神龕,大概是本區畫家的手筆。神龕內畫著一個愛神像:渾身斑駁的釉彩,一般喜歡象徵的鑑賞家可能認作愛情病的標記,那是在鄰近的街坊上就可醫治的[4]。神像座子上模糊的銘文,令人想起雕像的年代,伏爾泰在一七七七年上回到巴黎大受歡迎的年代。那兩句銘文是[5]:

  不論你是誰,她總是你的師傅,

  現在是,曾經是,或者將來是。

  天快黑的時候,柵門換上板門。小園的寬度正好等於屋子正面的長度。園子兩旁,一邊是臨街的牆,一邊是和鄰居分界的牆;大片的常春藤把那座界牆統統遮蓋了,在巴黎城中格外顯得清幽,引人注目。各處牆上都釘著果樹和葡萄藤,瘦小而灰土密布的果實成為伏蓋太太年年發愁的對象,也是和房客談天的資料。沿著側面的兩堵牆各有一條狹小的走道,走道盡處是一片菩提樹蔭。伏蓋太太雖是龔弗冷出身,菩提樹三字老是念別音的,房客們用文法來糾正她也沒用。兩條走道之間,一大塊方地上種著朝鮮薊,左右是修成圓錐形的果樹,四周又圍著些萵苣,旱芹,酸菜。菩提樹蔭下有一張綠漆圓桌,周圍放幾個凳子。逢著大暑天,一般有錢喝咖啡的主顧,在熱得可以孵化雞子的天氣到這兒來品嘗咖啡。

  四層樓外加閣樓的屋子用的材料是粗沙石,粉的那種黃顏色差不多使巴黎所有的屋子不堪入目。每層樓上開著五扇窗子,全是小塊的玻璃;細木條子的遮陽撐起來高高低低,參差不一。屋子側面有兩扇窗,樓下的兩扇裝有鐵柵和鐵絲網。正屋之後是一個二十尺寬的院子:豬啊,鴨啊,兔子啊,和和氣氣的混在一塊兒;院子底上有所堆木柴的棚子。棚子和廚房的後窗之間掛一口涼櫥,下面淌著洗碗池流出來的髒水。靠聖·日內維新街有扇小門,廚娘為了避免瘟疫不得不沖洗院子的時候,就把垃圾打這扇門裡掃到街上。

  

  房屋的分配本是預備開公寓的。底層第一間有兩扇臨街的窗子取光,通往園子的是一扇落地長窗。客廳側面通到飯廳,飯廳和廚房中間是樓梯道,樓梯的踏級是用木板和彩色地磚拼成的。一眼望去,客室的景象再淒涼沒有:幾張沙發和椅子,上麵包的馬鬃布滿是一條條忽而暗淡忽而發光的紋縷。正中放一張黑地白紋的雲石面圓桌,桌上擺一套白瓷小酒杯,金線已經剝落一大半,這種酒杯現在還到處看得到。房內地板很壞,四周的護壁板只有半人高,其餘的地位糊著上油的花紙,畫著《丹蘭瑪葛》[6]主要的幾幕,一些有名的人物都著著彩色。兩扇有鐵絲網的窗子之間的壁上,畫著加里潑梭款待於里斯的兒子的盛宴[7]。四十年來這幅畫老是給年輕的房客當作說笑的引子,把他們為了窮而不得不將就的飯食取笑一番,表示自己的身份比處境高出許多。石砌的壁爐架上有兩瓶藏在玻璃罩下的舊紙花,中間放一座惡俗的半藍不藍的雲石擺鐘。壁爐內部很乾淨,可見除了重大事故,難得生火。

  這間屋子有股說不出的味道,應當叫作公寓味道。那是一種閉塞的,霉爛的,酸腐的氣味,叫人發冷,吸在鼻子裡潮膩膩的,直往衣服里鑽;那是剛吃過飯的飯廳的氣味,酒菜和碗盞的氣味,救濟院的氣味。老老少少的房客特有的氣味,跟他們傷風的氣味合湊成的令人作嘔的成分,倘能加以分析,也許這味道還能形容。話得說回來,這間客室雖然教你噁心,同隔壁的飯廳相比,你還覺得客室很體面,芬芳,好比女太太們的上房呢。

  飯廳全部裝著護壁,漆的顏色已經無從分辨,只有一塊塊油跡畫出奇奇怪怪的形狀。幾口黏手的食器柜上擺著暗淡無光的破裂的水瓶,刻花的金屬墊子,好幾堆都奈窯的藍邊厚瓷盆。屋角有口小櫥,分成許多標著號碼的格子,存放寄膳客人滿是污跡和酒痕的飯巾。在此有的是銷毀不了的家具,沒處安插而扔在這兒,跟那些文明的殘骸留在痼疾救濟院裡一樣。你可以看到一個晴雨表,下雨的時候有一個教士出現;還有些令人倒胃的版畫,配著黑漆描金的框子;一口鑲銅的貝殼座鐘;一隻綠色火爐;幾盞灰塵跟油混在一塊兒的掛燈;一張鋪有漆布的長桌,油膩之厚,足夠愛淘氣的醫院實習生用手指在上面刻畫姓名;幾張斷腿折臂的椅子;幾塊可憐的小腳毯,草辮老在散率而始終沒有分離;還有些破爛的腳爐,洞眼碎裂,鉸鏈零落,木座子像炭一樣的焦黑。這些家具的古舊,龜裂,腐爛,搖動,蟲蛀,殘缺,老弱無能,奄奄一息,倘使詳細描寫,勢必長篇累牘,妨礙讀者對本書的興趣,恐非性急的人所能原諒。紅色的地磚,因為擦洗或上色之故,畫滿了高高低低的溝槽。總之,這兒是一派毫無詩意的貧窮,那種錙銖必較的,濃縮的,百孔千瘡的貧窮;即使還沒有泥漿,卻已有了污跡;即使還沒有破洞,還不曾襤褸,卻快要崩潰腐朽,變成垃圾。

  這間屋子最有光彩的時間是早上七點左右,伏蓋太太的貓趕在主人之前,先行出現,它跳上食器櫃,把好幾罐蓋著碟子的牛奶聞嗅一番,呼啊呼啊的做它的早課。不久寡婦出現了,網紗做的便帽下面,露出一圈歪歪斜斜的假頭髮,懶洋洋的趿著愁眉苦臉的軟鞋。她的憔悴而多肉的臉,中央聳起一個鸚鵡嘴般的鼻子,滾圓的小手,像教堂的耗子[8]一般胖胖的身材,膨亨飽滿而顛顛聳聳的乳房,一切都跟這寒酸氣十足而暗裡蹲著冒險家的飯廳調和。她聞著室內暖烘烘的臭味,一點不覺得難受。她的面貌像秋季初霜一樣新鮮,眼睛四周布滿皺紋,表情可以從舞女那樣的滿面笑容,一變而為債主那樣的豎起眉毛,板起臉孔。總之她整個的人品足以說明公寓的內容,正如公寓可以暗示她的人品。監獄少不了牢頭禁卒,你想像中絕不能有此無彼。這個小婦人的沒有血色的肥胖,便是這種生活的結果,好像傳染病是醫院氣息的產物。罩裙底下露出毛線編成的襯裙,罩裙又是用舊衣衫改的,棉絮從開裂的布縫中鑽出來;這些衣衫就是客室,飯廳,和小園的縮影,同時也泄露了廚房的內容與房客的流品。她一出場,舞台面就完全了。五十歲左右的伏蓋太太跟一切經過憂患的女人一樣。無精打采的眼睛,假惺惺的神氣像一個會假裝惱怒,以便敲竹槓的媒婆,而且她也存心不擇手段的討便宜:倘若世界上還有什麼喬治或畢希葛呂可以出賣,她是決計要出賣的[9]。房客們卻說她骨子裡是個好人,他們聽見她同他們一樣咳嗽,哼哼,便相信她真窮。伏蓋先生當初是怎麼樣的人,她從無一字提及。他怎樣丟了家私的呢?她回答說是遭了噩運。他對她不好,只留給她一雙眼睛好落眼淚,這所屋子好過活,還有給了她不必同情別人災禍的權利,因為她說,她什麼苦難都受盡了。

  一聽見女主人急促的腳聲,胖子廚娘西爾維趕緊打點房客們的中飯。一般寄飯客人通常只包每月三十法郎的一頓晚飯。

  這個故事開始的時代,寄宿的房客共有七位。二層樓上是全屋最好的兩套房間,伏蓋太太住了小的一套,另外一套住著古的太太,她過世的丈夫在共和政府時代當過軍需官。和她同住的是一個年紀輕輕的少女,維多莉·泰伊番小姐,把古的太太當作母親一般。這兩位女客的膳宿費每年一千八百法郎。三層樓上的兩套房間,分別住著一個姓波阿萊的老人,和一個年紀四十上下,戴假頭髮,鬢角染黑的男子,自稱為退休的商人,叫作伏脫冷先生。四層樓上有四個房間:老姑娘米旭諾小姐住了一間;從前做粗細麵條和澱粉買賣,大家叫作高老頭的,住了另外一間;其餘兩間預備租給候鳥[10],像高老頭和米旭諾小姐般只能付四十五法郎一月膳宿費的窮學生;可是伏蓋太太除非沒有辦法,不大樂意招留這種人,因為他們麵包吃得太多。

  那時代,兩個房間中的一個,住著一位從安古蘭末鄉下到巴黎來讀法律的青年,歐也納·特·拉斯蒂涅。人口眾多的老家,省吃儉用,熬出他每年一千二百法郎的生活費。他是那種因家境清寒而不得不用功的青年,從小就懂得父母的期望,自己在那裡打點美妙的前程,考慮學業的影響,把學科迎合社會未來的動向,以便捷足先登,榨取社會。倘沒有他的有趣的觀察,沒有他在巴黎交際場中無孔不入的本領,我們這故事就要缺乏真實的色彩;沒有問題,這點真實性完全要歸功於他敏銳的頭腦,歸功於他有種欲望,想刺探一樁慘事的秘密;而這慘事是製造的人和身受的人一致諱莫如深的。

  四層樓的頂上有一間晾衣服的閣樓,還有做粗活的男僕克利斯朵夫和胖子廚娘西爾維的兩間臥房。

  除了七個寄宿的房客,伏蓋太太旺季淡季統扯總有八個法科或醫科的大學生,和兩三個住在近段的熟客,包一頓晚飯。可以容納一二十人的飯廳,晚餐時坐到十八個人;中飯只有七個房客,團團一桌的情景頗有家庭風味。每個房客趿著軟鞋下樓,對包飯客人的衣著神氣,隔夜的事故,毫無顧忌的議論一番。這七位房客好比伏蓋太太特別寵愛的孩子,她按照膳宿費的數目,對各人定下照顧和尊敬的分寸,像天文家一般不差毫釐。這批萍水相逢的人心裡都有同樣的打算。三層樓的兩位房客只付七十二法郎一月。這等便宜的價錢(唯有古的太太的房飯錢是例外),只能在聖·瑪賽城關,在產科醫院和流民習藝所中間的那個地段找到。這一點,證明那些房客明里暗裡全受著貧窮的壓迫,因此這座屋子內部的悲慘景象,在住戶們破爛的衣著上照樣暴露。男人們穿著說不出顏色的大褂,像高等住宅區扔在街頭巷尾的靴子,快要磨破的襯衫,有名無實的衣服。女人們穿著暗淡陳舊,染過而又褪色的服裝;戴著補過的舊花邊,用得發亮的手套,老是暗黃色的領圍,經緯散率的圍巾。衣服雖是這樣,人卻差不多個個生得很結實,抵抗過人世的風波;冷冷的狠巴巴的臉,好像用舊而不再流通的銀幣一般模糊;乾癟的嘴巴配著一副尖利的牙齒。你看到他們會體會到那些已經演過的和正在搬演的戲劇——並非在腳燈和布景前面上演的,而是一些活生生的,或是無聲無息的,冰冷的,把人的心攪得發熱的,連續不斷的戲劇。

  老姑娘米旭諾,疲倦的眼睛上面戴著一個油膩的綠綢眼罩,扣在腦袋上的銅絲連憐憫之神也要為之大吃一驚。身體只剩一把骨頭,穗子零零落落像眼淚一般的披肩,仿佛披在一副枯骨上面。當初她一定也俊俏過來,現在怎麼會形銷骨立的呢?為了荒唐胡鬧嗎?有什麼傷心事嗎?過分的貪心嗎?是不是談愛情談得太多了?有沒有做過花粉生意?還是單單是個娼妓?她是否因為年輕的時候驕奢過度,而受到老年時路人側目的報應?慘白的眼睛教人發冷,乾癟的臉孔帶點兒兇相。尖利的聲音好似叢林中冬天將臨時的蟬鳴,她自稱服侍過一個患膀胱炎的老人,被兒女們當作沒有錢而丟在一邊。老人給她一千法郎的終身年金,至今他的承繼人常常為此跟她爭執,說她壞話。雖然她的面貌被情慾摧殘得很厲害,肌膚之間卻還有些白皙與細膩的遺蹟,足見她身上還保存一點兒殘餘的美。

  波阿萊先生差不多是架機器。他走在植物園的小道上像一個灰色的影子:戴著軟綿綿的舊鴨舌帽,有氣無力的抓著一根手杖,象牙球柄已經發黃了;褪色的大褂遮不了空蕩蕩的紮腳褲,只見衣擺在那裡扯來扯去;套著藍襪子,兩條腿搖搖晃晃像喝醉了酒;上身露出腌臢的白背心,枯草似的粗紗頸圍,跟繞在火雞式脖子上彆扭的領帶,亂糟糟的攪在一起。看他那副模樣,大家都心裡思忖,這個幽靈是否跟在義大利大街上溜達的哥兒們同樣屬於潑辣放肆的白種民族?什麼工作使他這樣乾癟縮小的?什麼情慾把他生滿小球刺兒的臉變成了黑沉沉的豬肝色?這張臉畫成漫畫,簡直不像是真的。他當過什麼差事呢?說不定做過司法部的職員,經手過劊子手們送來的帳單——執行逆倫犯所用的蒙面黑紗,刑台下鋪的糠[11],刑架上掛鍘刀的繩子等等的帳單。也許他當過屠宰場收款員,或衛生處副稽查之類。總之,這傢伙好比社會大磨坊里的一匹驢子,做了傀儡而始終不知道牽線的是誰,也仿佛多少公眾的災殃或醜事的軸心;總括一句,他是我們見了要說一聲究竟這等人也少不得的人。這些被精神的或肉體的痛苦磨得色如死灰的臉相,巴黎的漂亮人物是不知道的。巴黎真是一片海洋,丟下探海錘也沒法測量這海洋的深度,不論花多少心血到裡面去搜尋去描寫,不管海洋的探險家如何眾多如何熱心,都會隨時找到一片處女地,一個新的洞穴,或是幾朵鮮花,幾顆明珠,一些妖魔鬼怪,一些聞所未聞,文學家想不到去探訪的事。伏蓋公寓便是這些奇怪的魔窟之一。

  其中有兩張臉跟多數房客和包飯的主顧成為顯著的對比。維多莉·泰伊番小姐雖則皮色蒼白,帶點兒病態,像害干血癆的姑娘;雖則經常的憂鬱,侷促的態度,寒酸和嬌弱的外貌,使她脫不了這幅畫面的基本色調——痛苦;可是她的臉究竟不是老年人的臉,動作和聲音究竟是輕靈活潑的。這個不幸的青年人仿佛一株新近移植的灌木,因為水土不宜而葉子萎黃了。黃裡帶紅的臉色,灰黃的頭髮,過分纖瘦的腰身,頗有近代詩人在中世紀小雕像上發現的那種嫵媚,灰中帶黑的眼睛表現她有基督徒式的溫柔與隱忍。樸素而經濟的裝束勾勒出年輕人的身材。她的好看是由於五官四肢配搭得巧。只要心情快樂,她可能非常動人;女人要有幸福才有詩意,正如穿扮齊整才顯得漂亮。要是舞會的歡情把這張蒼白的臉染上一些粉紅的色調,要是講究的生活使這對已經微微低陷的面頰重新豐滿而泛起紅暈,要是愛情使這雙憂鬱的眼睛恢復光彩,維多莉大可跟最美的姑娘們見個高低。她只缺少教女人返老還童的東西:衣衫和情書。她的故事足夠寫一本書。她的父親自以為有不認親生女兒的理由,不讓她留在身邊,只給六百法郎一年,又改變他財產的性質,以便全部傳給兒子。維多莉的母親在悲苦絕望之中死在遠親古的太太家裡;古的太太便把孤兒當作親女一樣撫養長大。共和政府軍需官的寡婦,不幸除了丈夫的預贈年金和公家的撫恤金以外一無所有,可能一朝丟下這個既無經驗又無資財的少女,任憑社會擺布。好心的太太每星期帶維多莉去望彌撒,每半個月去懺悔一次,讓她將來至少能做一個虔誠的姑娘。這辦法的確不錯。有了宗教的熱情,這個棄女將來也能有一條出路。她愛她的父親,每年回家去轉達母親臨終時對父親的寬恕;每年父親總是閉門不納。能居間斡旋的只有她的哥哥,而哥哥四年之中沒有來探望過她一次,也沒有幫助過她什麼。她求上帝使父親開眼,使哥哥軟心,毫無怨恨的為他們祈福。古的太太和伏蓋太太只恨字典上咒罵的字眼太少,不夠形容這種野蠻的行為。她們咒罵混帳的百萬富翁的時候,總聽到維多莉說些柔和的話,好似受傷的野鴿,痛苦的叫喊仍然吐露著愛。

  歐也納·特·拉斯蒂涅純粹是南方形的臉:白皮膚,黑頭髮,藍眼睛。風度,舉動,姿勢,都顯出他是大家子弟,幼年的教育只許他有高雅的習慣。雖然衣著樸素,平日盡穿隔年的舊衣服,有時也能裝扮得風度翩翩的上街。平常他只穿一件舊大褂,粗背心;蹩腳的舊黑領帶扣得馬馬虎虎,像一般大學生一樣;褲子也跟上裝差不多,靴子已經換過底皮。

  在兩個青年和其餘的房客之間,那四十上下,鬢角染色的伏脫冷,正好是個中間人物。人家看到他那種人都會喊一聲好傢夥!肩頭很寬,胸部很發達,肌肉暴突,方方的手非常厚實,手指中節生著一簇簇茶紅色的濃毛。沒有到年紀就打皺的臉似乎是性格冷酷的標記;但是看他軟和親熱的態度,又不像冷酷的人。他的低中音嗓子,跟他嘻嘻哈哈的快活脾氣剛剛配合,絕對不討厭。他很殷勤,老堆著笑臉。什麼鎖鑰壞了,他立刻拆下來,粗枝大葉的修理,上油,銼一陣磨一陣,裝配起來,說:「這一套我是懂的。」而且他什麼都懂:帆船,海洋,法國,外國,買賣,人物,時事,法律,旅館,監獄。要是有人過於抱怨訴苦,他立刻湊上來幫忙。好幾次他借錢給伏蓋太太和某些房客;但受惠的人死也不敢賴他的債,因為他儘管外表隨和,自有一道深沉而堅決的目光教人害怕。看那唾口水的功架,就可知道他頭腦冷靜的程度:要解決什麼尷尬局面的話,一定是殺人不眨眼的。像嚴厲的法官一樣,他的眼睛似乎能看透所有的問題,所有的心地,所有的感情。他的日常生活是中飯後出門,回來用晚飯,整個黃昏都在外邊,到半夜前後回來,用伏蓋太太給他的百寶鑰匙開大門。百寶鑰匙這種優待只有他一個人享受。他待寡婦也再好沒有,叫她媽媽,摟著她的腰,——可惜這種奉承對方體會得不夠。老媽媽還以為這是輕而易舉的事,殊不知唯有伏脫冷一個人才有那麼長的胳膊,夠得著她粗大的腰身。他另外一個特點是飯後喝一杯葛洛麗亞[12],每個月很闊綽的花十五法郎。那般青年人固然卷在巴黎生活的漩渦內一無所見,那般老年人也固然對一切與己無幹的事漠不關心,但即使不像他們那麼膚淺的人,也不會注意到伏脫冷形跡可疑。旁人的事,他都能知道或者猜到;他的心思或營生,卻沒有一個人看得透。雖然他把親熱的態度,快活的性情,當作牆壁一般擋在他跟旁人之間,但他不時流露的性格頗有些可怕的深度。往往他發一陣可以跟於凡那[13]相比的牢騷,專愛挖苦法律,鞭撻上流社會,攻擊它的矛盾,似乎他對社會抱著仇恨,心底里密不透風的藏著什麼秘密事兒。

  泰伊番小姐暗中偷覷的目光和私下的念頭,離不了這個中年人跟那個大學生。一個是精力充沛,一個是長得俊美,她無意之間受到他們吸引。可是那兩位好似一個也沒有想到她,雖說天道無常,她可能一變而為陪嫁富裕的對象。並且,那些人也不願意推敲旁人自稱為的苦難是真是假。除了漠不關心之外,他們還因為彼此境況不同而提防人家。他們知道沒有力量減輕旁人的痛苦,而且平時嘆苦經嘆得太多了,互相勸慰的話也早已說盡。像老夫妻一樣的無話可談,他們之間的關係只有機械的生活,等於沒有上油的齒輪在那裡互相推動。他們可以在路上遇到一個瞎子而頭也不回的走過,也可以無動於衷的聽人家講一樁苦難,甚至把死亡看作一個悲慘局面的解決;飽經憂患的結果,大家對最慘痛的苦難都冷了心。這些傷心人中最幸福的還算伏蓋太太,高高在上的管著這所私人救濟院。唯有伏蓋太太覺得那個小園是一座笑盈盈的樹林;事實上,靜寂和寒冷,乾燥和潮濕,使園子像大草原一樣廣漠無垠。唯有為她,這所黃黃的,陰沉沉的,到處是帳台的銅綠味的屋子,才充滿愉快。這些牢房是屬於她的。她餵養那批終身做苦役的囚犯,他們尊重她的威權。以她所定的價目,這些可憐蟲在巴黎哪兒還能找到充足而衛生的飯食,以及即使不能安排得高雅舒適、至少可以收拾得乾乾淨淨的房間?哪怕她做出極不公道的事來,人家也只能忍受,不敢叫屈。

  整個社會的分子在這樣一個集團內當然應有盡有,不過是具體而微罷了。像學校或交際場中一樣,飯桌上十八個客人中間有一個專受白眼的可憐蟲,老給人家打哈哈的出氣筒。歐也納·特·拉斯蒂涅住到第二年開頭,發覺在這個還得住上兩年的環境中,最堪注目的便是那個出氣筒,從前做麵條生意的高里奧老頭。要是畫家來處理這個對象,一定會像史家一樣把畫面上的光線集中在他頭上。半含仇恨的輕蔑,帶著輕視的虐待,對苦難毫不留情的態度,為什麼加之於一個最老的房客身上呢?難道他有什麼可笑的或是古怪的地方,比惡習更不容易原諒嗎?這些問題牽涉到社會上許多暴行。也許人的天性就喜歡教那些為了謙卑,為了懦弱,或者為了滿不在乎而忍受一切的人,忍受一切。我們不是都喜歡把什麼人或物做犧牲品,來證明我們的力量嗎?最幼弱的生物像兒童,就會在大冷天按人家的門鈴,或者提著腳尖在嶄新的建築物上塗寫自己的名字。

  六十九歲的高老頭,在一八一三年上結束了買賣,住到伏蓋太太這兒來。他先住古的太太的那套房間,每年付一千二百法郎膳宿費,那氣派仿佛多五個路易少五個路易[14]都無所謂。伏蓋太太預收了一筆補償費,把那三間屋子整新了一番,添置一些起碼家具,例如黃布窗簾,羊毛絨面的安樂椅,幾張膠畫,以及連鄉村酒店都不要的糊壁紙。高老頭那時還被尊稱為高里奧先生,也許房東看他那種滿不在乎的闊氣,以為他是個不知市面的冤大頭。高里奧搬來的時候箱籠充實,里外服裝,被褥行頭,都很講究,表示這位告老的商人很會享福。十八件二號荷蘭細布襯衫,教伏蓋太太嘆賞不止,麵條商還在紗頸圍上扣著兩支大金剛鑽別針,中間系一條小鏈子,愈加顯出襯衣料子的細潔。他平時穿一套寶藍衣服,每天換一件雪白的細格布背心,下面鼓起一個滾圓的大肚子在那兒翕動,把一件掛有各色墜子的粗金鍊子,震動得一蹦一跳。鼻煙匣也是金的,裡面有一個裝滿頭髮的小圓匣子,仿佛他還有風流艷事呢。聽到房東太太說他風流,他嘴邊立刻浮起笑容,好似一個小財主聽見旁人稱讚他的愛物。他的柜子(他把這個名詞跟窮人一樣念別了音)裝滿許多家用的銀器。伏蓋寡婦殷勤的幫他整東西時,不由得眼睛發亮,什麼勺子,羹匙,食器,油瓶,湯碗,盤子,鍍金的早餐用具,以及美醜不一,有相當分量,他捨不得放手的東西。這些禮物使他回想起家庭生活中的大事。他抓起一個盤,跟一個蓋上有兩隻大鴿親嘴的小缽,對伏蓋太太說:

  「這是內人在我們結婚的第一周年送我的。好心的女人為此花掉了做姑娘時候的積蓄。噢,太太,要我動手翻土都可以,這些東西我絕不放手。謝天謝地!這一輩子總可以天天早上用這個缽喝咖啡;我不用發愁,有現成飯吃的日子還長哩。」

  末了,伏蓋太太那雙喜鵲眼還瞥見一疊公債票,約略加起來,高里奧這個好人每年有八千到一萬法郎的進款。從那天起,龔弗冷家的姑奶奶,年紀四十八而只承認三十九的伏蓋太太,打起主意來了。雖然高里奧的里眼角向外翻轉,又是虛腫又是往下掉,他常常要用手去抹,她覺得這副相貌還體面,討人喜歡。他的多肉而突出的腿肚子,跟他的方鼻子一樣暗示他具備伏蓋寡婦所重視的若干優點;而那張滿月似的,又天真的又痴的臉,也從旁證實。伏蓋寡婦理想中的漢子應當精壯結實,能把全副精神花在感情方面。每天早晨,多藝學校[15]的理髮匠來替高里奧把頭髮撲粉,梳成鴿翅式,在他的低額角上留出五個尖角,十分好看。雖然有點兒土氣,他穿扮得十分整齊,倒起煙來老是一大堆,吸進鼻孔的神氣表示他從來不愁煙壺裡會缺少瑪古巴[16]。所以高里奧搬進伏蓋太太家的那一天,她晚上睡覺的時候便盤算怎樣離開伏蓋的墳墓,到高里奧身上去再生;她把這個念頭放在慾火上燒烤,仿佛烤一隻塗滿油脂的竹雞。再醮,把公寓出盤,跟這位布爾喬亞的精華結合,成為本區中一個顯要的太太,替窮人募捐,星期日逛旭阿西,梭阿西,香蒂伊[17];隨心所欲的上戲院,坐包廂,無須再等房客在七月中弄幾張作家的贈券送她;總而言之,她做著一般巴黎小市民的黃金夢。她有一個銅子一個銅子積起來的四萬法郎,對誰也沒有提過。當然,她覺得以財產而論,自己還是一個出色的對象。

  「至於其他,我還怕比不上這傢伙。」想到這兒她在床上翻了個身,仿佛有心表現一下美妙的身段,所以胖子西爾維每天早上看見褥子上有個陷下去的窩。

  從這天起,約莫有三個月,伏蓋寡婦利用高里奧先生的理髮匠,在裝扮上花了點心血,推說公寓裡來往的客人都很體面,自己不能不修飾得和他們相稱。她想出種種玩意兒要調整房客,聲言從今以後只招待在各方面看來都是最體面的人。遇到生客上門,她便宣傳說高里奧先生,巴黎最有名望最有地位的商界巨頭,特別選中她的公寓。她分發傳單,上面大書特書:伏蓋宿舍,後面寫著:「拉丁區最悠久最知名的包飯公寓。風景優美,可以遠眺高勃冷盆地(那是要在四層樓上遠眺的),園亭幽雅,菩提樹夾道成蔭。」另外還提到環境清靜,空氣新鮮的話。

  這份傳單替她招來了特·朗倍梅尼伯爵夫人,三十六歲,丈夫是一個死在戰場上的將軍;她以殉職軍人的寡婦身份,等公家結算撫恤金。伏蓋太太把飯菜弄得很精美,客廳里生火有六個月之久,傳單上的諾言都嚴格履行,甚至花了她的血本。伯爵夫人稱伏蓋太太為親愛的朋友,說預備把特·伏曼朗男爵夫人和上校畢各阿梭伯爵的寡婦,她的兩個朋友,介紹到這兒來;她們住在瑪萊區[18]一家比伏蓋公寓貴得多的宿舍里,租期快要滿了。一朝陸軍部各司署把手續辦完之後,這些太太都是很有錢的。

  「可是,」她說,「衙門裡的公事老不結束。」

  兩個寡婦晚飯之後一齊上樓,到伏蓋太太房裡談天,喝著果子酒,嚼著房東留備自用的糖果。特·朗倍梅尼夫人大為贊成房東太太對高里奧的看法,認為確是高見,據說她一進門就猜到房東太太的心思,覺得高里奧是個十全十美的男人。

  「啊!親愛的太太,」伏蓋寡婦對她說,「他一點毛病都沒有,保養得挺好,還能給一個女人許多快樂哩。」

  伯爵夫人對伏蓋太太的裝束很熱心的貢獻意見,認為還不能跟她的抱負配合。「你得武裝起來。」她說。仔細計算一番之後,兩個寡婦一同上王宮市場的木廊[19],買了一頂飾有羽毛的帽子和一頂便帽。伯爵夫人又帶她的朋友上小耶納德鋪子挑了一件衣衫和一條披肩。武裝買齊,扎束定當之後,寡婦真像煨牛肉飯店的招牌[20]。她卻覺得自己大為改觀,添加了不少風韻,便很感激伯爵夫人,雖是生性吝嗇,也硬要伯爵夫人接受一頂二十法郎的帽子;實際是打算托她去探探高里奧,替自己吹噓一番。朗倍梅尼夫人很樂意當這個差事,跟老麵條商做了一次密談,想籠絡他,把他勾引過來派自己的用場;可是種種的誘惑,對方即使不曾明白拒絕,至少是怕羞得厲害;他的傖俗把她氣走了。

  「我的寶貝,」她對她的朋友說,「你在這個傢伙身上什麼都擠不出來的!他那疑神疑鬼的態度簡直可笑;這是個吝嗇鬼,笨蛋,蠢貨,只能討人厭。」

  高里奧先生和朗倍梅尼太太會面的經過,甚至使伯爵夫人從此不願再同他住在一幢樓里。第二天她走了,把六個月的膳宿費都忘了,留下的破衣服只值五法郎。伏蓋太太拼命尋訪,總沒法在巴黎打聽到一些關於特·朗倍梅尼伯爵夫人的消息。她常常提起這件倒霉事兒,埋怨自己過於相信人家,其實她的疑心病比貓還要重;但她像許多人一樣,老是提防親近的人而遇到第一個陌生人就上當。這種古怪的,也是實在的現象,很容易在一個人的心裡找到根源。也許有些人,在共同生活的人身上再也得不到什麼;把自己心靈的空虛暴露之後,暗中覺得受著旁人嚴厲的批判;而那些得不到的恭維,他們又偏偏極感需要,或者自己素來沒有的優點,竭力想顯得具備;因此他們希望爭取陌生人的敬重或感情,顧不得將來是否會落空。更有一等人,天生勢利,對朋友或親近的人絕對不行方便,因為那是他們的義務,沒有報酬的;不比替陌生人效勞,可以讓自尊心滿足一下;所以在感情圈內同他們離得越近的人,他們越不愛;離得越遠,他們越殷勤。伏蓋太太顯然兼有上面兩種性格,骨子裡都是鄙陋的,虛偽的,惡劣的。

  「我要是在這兒,」伏脫冷說,「包你不會吃這個虧!我會揭破那個女騙子的麵皮,教她當場出彩。那種嘴臉我是一望而知的。」

  像所有心路不寬的人一樣,伏蓋太太從來不能站在事情之外推究它的原因。她喜歡把自己的錯處推在別人頭上。受了那次損失,她認為老實的麵條商是罪魁禍首;並且據她自己說,從此死了心。當她承認一切的挑引和搔首弄姿都歸無用之後,她馬上猜到了原因,以為這個房客像她所說的另有所歡。事實證明她那個美麗動人的希望只是一場空夢,在這傢伙身上是什麼都擠不出來的,正如伯爵夫人那句一針見血的話——她倒像是個內行呢。伏蓋太太此後敵視的程度,當然遠過於先前友誼的程度。仇恨的原因並非為了她的愛情,而是為了希望的破滅。個人向感情的高峰攀登,可能中途休息;從怨恨的險坡往下走,就難得留步了。然而高里奧先生是她的房客,寡婦不能不捺著受傷的自尊心不讓爆發,把失望以後的長吁短嘆藏起來,把報復的念頭悶在肚裡,好似修士受了院長的氣,逢到小人要發泄感情,不問是好感是惡感,總是不斷的玩小手段的。那寡婦憑著女人的狡獪,想出許多暗中捉弄的方法,折磨她的仇人。她先取消公寓裡添加出來的幾項小節目。

  「用不著什么小黃瓜跟魚了。都是上當的東西!」她恢復舊章的那天早晨,這樣吩咐西爾維。

  可是高里奧先生自奉菲薄,正如一般白手成家的人,早年不得已的儉省已經成為習慣。素羹,或是肉湯,加上一盤蔬菜,一向是,而且永遠就該是,他最稱心的晚餐。因此伏蓋太太要折磨她的房客極不容易,他簡直無所謂嗜好,也就沒法跟他為難。遇到這樣一個無懈可擊的人,她覺得無可奈何,只能瞧不起他,把她對高里奧的敵意感染別的房客;而他們為了好玩,竟然幫著她出氣。

  第一年將盡,寡婦對他十分猜疑,甚至在心裡思忖:這個富有七八千法郎進款的商人,銀器和飾物的精美不下於富翁的外室,為什麼住到這兒來,只付一筆在他財產比例上極小的膳宿費?這第一年的大半時期,高里奧先生每星期總有一兩次在外面吃晚飯;隨後,不知不覺改為一個月兩次。高里奧大爺那些甜蜜的約會,對伏蓋太太的利益配合得太好了;所以他在家用餐的習慣越來越正常,伏蓋太太不能不生氣。這種改變被認為一方面由於他的財產慢慢減少,同時也由於他故意跟房東為難。小人許多最可鄙的習慣中間,有一樁是以為別人跟他們一樣小氣。不幸,第二年年終,高里奧先生竟證實了關於他的讕言,要求搬上三樓,膳宿費減為九百法郎。他需要極度撙節,甚至整整一冬屋裡沒有生火。伏蓋寡婦要他先付後住,高里奧答應了,從此她便管他叫高老頭。

  關於他降級的原因,大家議論紛紛,可是始終猜不透!像那假伯爵夫人所說的,高老頭是一個城府很深的傢伙。一般頭腦空空如也,並且因為只會胡扯而隨便亂說的人,自有一套邏輯,認為不提自己私事的人絕沒有什麼好事。在他們眼中,那麼體面的富商一變而為騙子,風流人物一變而為老混蛋了。一會兒,照那個時代搬入公寓的伏脫冷的說法,高老頭是做交易所的,送完了自己的錢,還在那裡靠公債做些小小的投機,這句話,在伏脫冷嘴裡用的是有聲有色的金融上的術語。一會兒,他是個起碼賭鬼,天天晚上去碰運氣,贏他十來個法郎。一會兒,他又是特務警察雇用的密探;但伏脫冷認為他還不夠狡猾當這個差事,又有一說,高老頭是個放印子錢的守財奴,再不然是一個追同號獎券的人[21]。總之,大家把他當作惡劣的嗜好,無恥,低能,所能產生的最神秘的人物。不過無論他的行為或惡劣的嗜好如何要不得,人家對他的敵意還不至於把他攆出門外:他從沒欠過房飯錢。況且他也有他的用處,每個人快樂的或惡劣的心緒,都可用打趣或咕嚕的方式借他來發泄。最近似而被眾人一致認可的意見,是伏蓋太太的那種說法。這個保養得那麼好,一點毛病都沒有,還能給一個女人許多快樂的人,據她說,實在是個古怪的好色鬼。伏蓋寡婦的這種壞話,有下面的事實做根據。

  那個晦氣星伯爵夫人白吃白住了半年,溜掉以後幾個月,伏蓋太太一天早上起身之前,聽見樓梯上有綢衣悉索的聲音,一個年輕的女人輕輕巧巧的溜進高里奧房裡,打開房門的方式又像有暗號似的。胖子西爾維立即上來報告女主人,說有個漂亮得不像良家婦女的姑娘,裝扮得神仙似的,穿著一雙毫無灰土的薄底呢靴,像鰻魚一樣從街上一直溜進廚房,問高里奧先生的房間在哪兒。伏蓋太太帶著廚娘去湊在門上偷聽,耳朵里掠到幾句溫柔的話;兩人會面的時間也有好一會。高里奧送女客出門,胖子西爾維馬上抓起菜籃,裝作上菜市的模樣去跟蹤這對情人。

  她回來對女主人說:「太太,高里奧先生一定錢多得作怪,才撐得起那樣的場面。你真想不到吊刑街轉角,有一輛漂亮馬車等在那裡,我看她上去的。」

  吃晚飯的時候,伏蓋太太去拉了一下窗簾,把射著高里奧眼睛的那道陽光遮掉[22]。

  「高里奧先生,你陽光高照,艷福不淺呢,」她說話之間暗指他早晨的來客。「嚇!你眼力真好,她漂亮得很啊。」

  「那是我的女兒呢。」他回答時那種驕傲的神氣,房客都以為是老人故意遮面子。

  一個月以後,又有一個女客來拜訪高里奧先生。他女兒第一次來是穿的晨裝,這次是晚餐以後,穿得像要出去應酬的模樣。房客在客廳里聊天,瞥見一個美麗的金髮女子,瘦瘦的身腰,極有丰韻,那種高雅大方的氣度絕不可能是高老頭的女兒。「哎啊!竟有兩個!」胖子西爾維說;她完全認不出是同一個人。過了幾天,另外一個女兒,高大,結實,深色皮膚,黑頭髮,配著炯炯有神的眼睛,跑來見高里奧先生。「哎啊!竟有三個!」西爾維說。

  這第二個女兒初次也是早上來的,隔了幾天又在黃昏時穿了跳舞衣衫,坐了車來。

  「哎啊!竟有四個!」伏蓋太太和西爾維一齊嚷著。她們在這位闊太太身上一點沒有看出她上次早晨穿扮樸素的影子。

  那時高里奧還付著一千二百法郎的膳宿費。伏蓋太太覺得一個富翁養四五個情婦是挺平常的,把情婦充作女兒也很巧妙。他把她們叫到公寓裡來,她也並不生氣。可是那些女客既然說明了高里奧對她冷淡的原因,她在第二年年初便喚他做老雄貓。等到他降級到九百法郎之後,有一次她看見這些女客之中的一個下樓,就惡狠狠的問他打算把她的公寓當作什麼地方。高老頭回答說這位太太是他的大女兒。

  「你女兒有兩三打嗎?」伏蓋太太尖刻的說。

  「我只有兩個。」高老頭答話的口氣非常柔和,正如一個落難的人,什麼貧窮的委屈都受得了。

  快滿第三年的時候,高老頭還要節省開支,搬上四層樓,每個月的房飯錢只有四十五法郎了,他戒掉了鼻煙,打發了理髮匠,頭上也不再撲粉。高老頭第一次不撲粉下樓,房東太太大吃一驚,直叫起來;他的頭髮原是灰中帶綠的腌臢顏色。他的面貌被暗中的憂患磨得一天比一天難看,似乎成了飯桌上最憂鬱的一張臉。如今是毫無疑問了:高老頭是一個老色鬼。要不是醫生本領高強,他的眼睛早就保不住,因為治他那種病的藥品是有副作用的。他的頭髮所以顏色那麼醜惡,也是由於他縱慾無度,和服用那些使他繼續縱慾的藥物之故。可憐蟲的精神與身體的情形,使那些無稽之談顯得鑿鑿有據。漂亮的被褥衣物用舊了,他買十四銅子一碼的棉布來代替。金剛鑽,金煙匣,金鍊條,飾物,一樣一樣的不見了。他脫下寶藍大褂跟那些華麗的服裝,不分冬夏,只穿一件栗色粗呢大褂,羊毛背心,灰色毛料長褲。他越來越瘦,腿肚子掉了下去;從前因心滿意足而肥胖的臉,不知打了多少皺襉;腦門上有了溝槽,牙床骨突了出來。他住到聖·日內維新街的第四年上,完全變了樣。六十二歲時的麵條商,看上去不滿四十,又胖又肥的小財主,仿佛不久才荒唐過來,雄赳赳氣昂昂,教路人看了也痛快,笑容也頗有青春氣息;如今忽然像七十老翁,龍龍鍾鍾,搖搖晃晃,面如死灰。當初那麼生氣勃勃的藍眼睛,變了黯淡的鐵灰色,轉成蒼白,眼淚水也不淌了,殷紅的眼眶好似在流血。有些人覺得他可憎,有些人覺得他可憐。一般年輕的醫學生注意到他下唇低垂,量了量他面角的頂尖,再三戲弄他而什麼話都探不出來之後,說他害著甲狀腺腫大[23]。

  有一天黃昏,吃過飯,伏蓋太太挖苦他說:「啊,喂!她們不來看你了嗎,你那些女兒?」口氣之間顯然懷疑他做父親的身份。高老頭一聽之下,渾身發抖,仿佛給房東太太刺了一針。

  「有時候來的。」他聲音抖動的回答。

  「哎啊!有時你還看到她們!」那般大學生齊聲嚷著,「真了不起,高老頭!」

  老人並沒聽見他的答話所引起的嘲笑,又恢復了迷迷糊糊的神氣。光從表面上觀察的人以為他老態龍鍾。倘使對他徹底認識了,也許大家會覺得他的身心交瘁是個大大的疑案;可是認識他真是談何容易。要打聽高里奧是否做過麵條生意,有多少財產,都不是難事;無奈那般注意他的老年人從來不走出本區的街坊,老躲在公寓裡像牡蠣黏著岩石;至於旁人,巴黎生活特有的誘惑,使他們一走出聖·日內維新街便忘記了他們所調侃的可憐老頭。頭腦狹窄的人和漠不關心的年輕人,一致認為以高老頭那種寒傖,那種蠢頭蠢腦,根本談不上有什麼財產或本領。至於他稱為女兒的那些婆娘,大家都接受伏蓋太太的意見。像她那種每天晚上以嚼舌為事的老太婆,對什麼事都愛亂猜,結果自有一套嚴密的邏輯,她說:

  「要是高老頭真有那麼有錢的女兒,像來看他的那些女客,他絕不會住在我四層樓上,每月只付四十五法郎的房飯錢,也不會穿得像窮人一樣的上街了。」

  沒有一件事情可以推翻這個結論。所以到一八一九年十一月底,這幕慘劇爆發的時期,公寓裡每個人都對可憐的老頭兒有了極其肯定的意見。他壓根兒不曾有過什麼妻兒子女;荒淫的結果使他變成了一條蝸牛,一個人形的軟體動物,據一個包飯客人,博物院職員說,應當列入加斯葛底番類[24]。跟高老頭比較起來,波阿萊竟是鷹揚威武,大有紳士氣派了。波阿萊會說話,會理論,會對答;雖然他的說話,理論,對答,只是用不同的字眼重複旁人的話;但他究竟參加談話,他是活的,還像有知覺的;不比高老頭,照那博物院職員的說法,在寒暑表上永遠指著零度。

  歐也納·特·拉斯蒂涅過了暑假回來,他的心情正和一般英俊有為的青年或是因家境艱難而暫時顯得高卓的人一樣。寄寓巴黎的第一年,法科學生考初級文憑的作業並不多,盡可享受巴黎的繁華。要知道每個戲院的戲碼,摸出巴黎迷宮的線索,學會規矩,談吐,把京城裡特有的娛樂攪上癮,走遍好好壞壞的地方,選聽有趣的課程,背得出各個博物院的寶藏……一個大學生絕不嫌時間太多。他會對無聊的小事情入迷,覺得偉大得了不得。他有他的大人物,例如法蘭西學院的什麼教授,拿了薪水吸引群眾的人。他整著領帶,對喜歌劇院樓廳里的婦女搔首弄姿。一樣一樣的入門以後,他就脫了殼,擴大眼界,終於體會到社會的各階層是怎樣交錯起來的。大太陽的日子,在天野大道上輻輳成行的車馬,他剛會欣賞,跟著就眼紅了。

  歐也納得了文學士和法學士學位,回鄉過暑假的時節,已經不知不覺經過這些學習。童年的幻象,內地人的觀念,完全消滅了。見識改換,雄心奮發之下,他看清了老家的情形。父親,母親,兩個兄弟,兩個妹妹,和一個除了養老金外別無財產的姑母,統統住在拉斯蒂涅家小小的田地上。年收三千法郎左右的田,進款並沒把握,因為葡萄的行情跟著酒市上落,可是每年總得湊出一千二百法郎給他。家裡一向為了疼他而瞞起的常年窘迫的景象;他把小時候覺得那麼美麗的妹妹,和他認為美的典型的巴黎婦女所做的比較;壓在他肩上的這個大家庭的渺茫的前途;眼見任何微末的農作物都珍藏起來的儉省的習慣;用榨床上的殘渣剩滓製造的家常飲料,總之,在此無須一一列舉的許多瑣事,使他對於權位的欲望與出人頭地的志願,加強了十倍。像一切有志氣的人,他發願一切都要靠自己的本領去掙。但他的性格明明是南方人的性格:臨到實行就狐疑不決,主意動搖了,仿佛青年人在汪洋大海中間,既不知向哪方面駛去,也不知把帆掛成怎樣的角度。先是他想沒頭沒腦的用功,後來又感到應酬交際的必要,發覺女子對社會生活影響極大,突然想投身上流社會,去征服幾個可以做他後台的婦女。一個有熱情有才氣的青年,加上倜儻風流的儀表,和很容易教女人著迷的那種健壯的美,還愁找不到那樣的女子嗎?他一邊在田野里散步,一邊不斷轉著這些念頭。從前他同妹妹們出來閒逛完全無憂無慮,如今她們覺得他大大的變了。他的姑母特·瑪西阿太太,當年也曾入宮覲見,認識一批名門貴族的領袖。野心勃勃的青年忽然記起姑母時常講給他聽的回憶中,有不少機會好讓他到社會上去顯露頭角,這一點至少跟他在法學院的成就同樣重要;他便盤問姑母,那些還能拉到關係的人是怎麼樣的親戚。老姑太太把家譜上的各支各脈想了一想,認為在所有自私的闊親戚中間,特·鮑賽昂子爵夫人大概最容易相與。她用老派的體裁寫了封信交給歐也納,說如果能接近這位子爵夫人,她自會幫他找到其餘的親戚。回到巴黎幾天之後,拉斯蒂涅把姑母的信寄給特·鮑賽昂夫人,夫人寄來一張第二天的跳舞會的請帖,代替覆信。

  以上是一八一九年十一月底公寓裡的大概情形。過了幾天,歐也納參加了特·鮑賽昂太太的舞會,清早兩點左右回家。為了補償損失的光陰,勇氣十足的大學生一邊跳舞一邊發願回去開夜車。他預備第一次在這個萬籟無聲的區域中熬夜,自以為精力充沛,其實只是見到豪華的場面的衝動。那晚他沒有在伏蓋太太家用餐,同居的人可能以為他要天亮回來,好像他有幾次赴柏拉杜舞會[25]或奧迪安舞會,絲襪上濺滿污泥,漆皮鞋走了樣的回家。克利斯朵夫閂上大門之前,開出門來向街上瞧了瞧。拉斯蒂涅恰好在這時趕回,悄悄的上樓,跟在他後面上樓的克利斯朵夫卻鬧出許多響聲。歐也納進了臥房,卸了裝,換上軟鞋,披了一件破大褂,點起泥炭,急匆匆的準備用功。克利斯朵夫笨重的腳聲還沒有完,把青年人輕微的響動蓋過了。

  歐也納沒有開始讀書,先出神的想了一會。他看出特·鮑賽昂子爵夫人是當令的闊太太之一,她的府第被認為聖·日耳曼區[26]最愉快的地方。以門第與財產而論,她也是貴族社會的一個領袖。靠了特·瑪西阿姑母的力量,這個窮學生居然受到鮑府的優待,可還不知道這優待的作用多大。能夠在那些金碧輝煌的客廳中露面,就等於一紙閥閱世家的證書。一朝踏進了這個比任何社會都不容易進去的地方,可以到處通行無阻。盛會中的鬢光釵影看得他眼睛都花了;他和子爵夫人僅僅寒暄了幾句,便在那般爭先恐後赴此晚會的巴黎女神中,發現了一個教青年人一見傾心的女子。阿娜斯大齊·特·雷斯多伯爵夫人生得端正,高大,被稱為巴黎身腰最好看的美人之一。一對漆黑的大眼睛,美麗的手,有樣的腳,舉動之間流露出熱情的火焰;這樣一個女人,照特·龍格羅侯爵的說法,是一匹純血種的馬。潑辣的氣息並沒影響她的美;身腰豐滿圓渾而並不肥胖。純血種的馬,貴種的美人,這些成語已經開始代替天上的安琪兒,仙女般的臉龐,以及新派公子哥兒早已唾棄不用的關於愛情的老神話。在拉斯蒂涅心目中,阿娜斯大齊·特·雷斯多夫人乾脆就是一個迷人的女子。他想法在她的扇子上登記了兩次[27],並且在第一次四組舞時就有機會對她說:

  「以後在哪兒跟你見面呢,太太?」說話之間那股熱情衝動的勁兒,正是女人們最喜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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