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2024-10-02 05:39:43
作者: (法)巴爾扎克
「森林[28]啊,喜劇院啊,我家裡啊,到處都可以。」她回答。
於是這南方的冒險家,在一場四組舞或華爾茲舞中間可能接觸的範圍內,竭力和這個動人心魄的伯爵夫人周旋。一經說明他是特·鮑賽昂太太的表弟,他心目中的那位貴婦人立刻邀請他,說隨時可以上她家去玩兒。她對他最後一次的微笑,使他覺得登門拜訪之舉是少不了的了。賓客之中有的是當時出名放肆的男人,什麼摩冷古,龍格羅,瑪克辛·特·脫拉伊,特·瑪賽,阿瞿達–賓多,王特奈斯,都是自命不凡、烜赫一世之輩,盡跟最風雅的婦女們廝混,例如勃朗同爵士夫人,特·朗日公爵夫人,特·甘爾迦羅哀伯爵夫人,特·賽里齊夫人,特·加里里阿諾公爵夫人,法洛伯爵夫人,特·朗蒂夫人,特·哀格勒蒙侯爵夫人,菲爾米阿尼夫人,特·李斯多曼侯爵夫人,特·埃斯巴侯爵夫人,特·摩弗里原士公爵夫人,葛朗里歐夫人。在這等場合,年輕人鬧出不通世面的笑話是最糟糕的。拉斯蒂涅遇到的幸而不是一個嘲笑他愚昧無知的人,而是特·朗日公爵夫人的情人,特·蒙脫里伏侯爵,一位淳樸如兒童的將軍,告訴他特·雷斯多伯爵夫人住在海爾特街。
年紀輕輕,渴想踏進上流社會,饑荒似的想弄一個女人,眼見高門大戶已有兩處打通了路子:在聖·日耳曼區能夠跨進特·鮑賽昂子爵夫人的府第,在唐打區[29]能夠在特·雷斯多伯爵夫人家出入!一眼之間望到一連串的巴黎沙龍,自以為相當英俊,足夠博取女人的歡心而得到她的幫助與庇護!也自認為雄心勃勃,盡可像江湖賣技的漢子似的,走在繩索上四平八穩,飛起大腿做一番精彩表演,把一個迷人的女子當作一個最好的平衡棒,支持他的重心!腦中轉著這些念頭,那女人仿佛就巍巍然站在他的炭火旁邊,站在法典與貧窮之間;在這種情形之下,誰又能不像歐也納一樣沉思遐想,探索自己的前途,誰又能不用成功的幻想點綴前途?他正在胡思亂想,覺得將來的幸福十拿九穩,甚至自以為已經在特·雷斯多太太身旁了;不料靜悄悄的夜裡忽然哼……的一聲嘆息,歐也納聽了幾乎以為是病人的痰厥。他輕輕開了門,走入甬道,瞥見高老頭房門底下有一線燈光;他怕鄰居病了,湊上鎖孔張望,不料老人幹的事非常可疑,歐也納覺得為了公眾安全,應當把自稱為的麵條商深更半夜乾的勾當看個明白。原來高老頭把一張桌子仰倒著,在桌子橫檔上縛了一個鍍金的盤和一件好似湯缽一類的東西,另外用根粗繩絞著那些鐫刻精工的器物,拼命拉緊,似乎要絞成金條。老人不聲不響,用筋脈隆起的胳膊,靠繩索幫忙,扭著鍍金的銀器,像捏麵粉一般。
「呦!好傢夥!」拉斯蒂涅私下想著,挺起身子站了一會。「他是一個賊還是一個窩贓的?是不是為了遮人耳目,故意裝瘋作傻,過著叫花子般的生活?」
大學生又把眼睛湊上鎖孔,只見高老頭解開繩索,拿起銀塊,在桌上鋪了一條毯子,把銀塊放在上面卷滾,非常利落的搓成一根條子。條子快搓成的時候,歐也納心上想:「難道他力氣跟波蘭王奧古斯德一樣大嗎?」
高老頭傷心的瞧了瞧他的作品,掉下幾滴眼淚,吹滅蠟燭,躺上床去,嘆了一口氣。
歐也納私忖道:「他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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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憐的孩子!」高老頭忽然叫了一聲。
聽到這一句,拉斯蒂涅認為這件事還是不聲張為妙,覺得不該冒冒失失斷定鄰居是壞人。他正要回房,又聽見一種難以形容的聲音,大概是幾個穿布底鞋的人上樓梯。歐也納側耳細聽,果然有兩個人不同的呼吸,既沒有開門聲,也沒有腳步聲,忽然三樓伏脫冷的屋內漏出一道微光。
「一所公寓裡竟有這麼些怪事!」他一邊想一邊走下幾級聽著,居然還有洋錢的聲音。一會兒,燈光滅了,沒有開門的聲音,卻又聽到兩個人的呼吸。他們慢慢的下樓,聲音也就跟著低下去。
「誰啊?」伏蓋太太打開臥房的窗子問。
「是我回來喔,伏蓋媽媽。」伏脫冷大聲回答。
「真怪!」歐也納回到房內想,「克利斯朵夫明明把大門上了閂。在巴黎真要通宵不睡才弄得清周圍的事。」
這些小事打斷了他關於愛情的幻想,他開始用功了。可是,他先是猜疑高老頭,心思亂了,而打擾得更厲害的是特·雷斯多太太的面貌不時出現,仿佛一個預告幸運的使者;結果他上床睡熟了。年輕人發狠要在夜裡讀書,十有九夜是睡覺完事的。要熬夜,一定要過二十歲。
第二天早上,巴黎濃霧蔽天,罩住全城,連最準時的人也弄錯了時間。生意上的約會全失誤了,中午十二點,大家還當是八點。九點半,伏蓋太太在床上還沒動彈。克利斯朵夫和胖子西爾維也起遲了,正在消消停停的喝他們的咖啡,裡面羼著從房客的牛奶上撩起來的一層乳脂。西爾維把牛乳放在火上盡煮,教伏蓋太太看不出他們揩油的痕跡。
克利斯朵夫把第一塊烤麵包浸在咖啡里,說道:「喂,西爾維,你知道,伏脫冷先生是個好人;昨晚又有兩個客人來看他。太太要有什麼疑心,你一個字都別提。」
「他有沒有給你什麼?」
「五法郎,算本月份的賞錢,意思叫我不要聲張。」
西爾維回答:「除了他跟古的太太捨得花錢以外,旁的都想把新年裡右手給的,左手拿回去!」
「哼!他們給的也是天曉得!」克利斯朵夫接著說,「一塊起碼洋錢,五法郎!高老頭自己擦皮鞋擦了兩年了。波阿萊那小氣鬼根本不用鞋油,大概他寧可吞在肚裡,捨不得搽他的破靴子。至於那瘦小的大學生,他只給兩法郎。兩法郎還不夠我買鞋刷,臨了他還賣掉他的舊衣服。真是沒出息的地方!」
西爾維一小口一小口喝著咖啡,「話得說回來,咱們這個還算這一區的好差事哩。哎,克利斯朵夫,關於伏脫冷先生,人家有沒有對你說過什麼?」
「怎麼沒有!前幾天街上有位先生和我說:你們那裡住著一位鬢角染黑的胖子是不是?——我回答說:不,先生。他並沒有染鬢角。他那樣愛尋快活的人,才沒有這個閒工夫呢。我把這個告訴了伏脫冷先生,他說:夥計,你對付得好!以後就這樣說吧。頂討厭是給人家知道我們的缺點,娶起親來不麻煩嗎?」
「也有人在菜市上哄我,要知道我有沒有看見他穿襯衫。你想好笑不好笑!」西爾維忽然轉過話頭,「呦!華·特·葛拉斯已經敲九點三刻了,還沒一個人動彈。」
「啊,喂!他們都出去啦。古的太太同她的小姑娘八點鐘就上聖·丹蒂安拜老天爺去了。高老頭挾著一個小包上街了。大學生要十點鐘上完課才回來。我打掃樓梯的時候看他們出去的;我還給高老頭的小包裹撞了一下,硬得像鐵。這老頭兒究竟在幹什麼呢?旁人耍弄他,當作陀螺一樣,人倒是挺好的,比他們都強。他不給什麼錢,可是我替他送信去的地方,那般太太酒錢給的很闊氣,穿也穿得漂亮。」
「是他所說的那些女兒嗎,嗯?統共有一打吧?」
「我一向只去過兩家,就是到這兒來過的兩個。」
「太太起來了;一會兒就要叫叫嚷嚷的,我該上去了。你當心著牛奶,克利斯朵夫,仔細那貓兒。」
西爾維走進女主人的屋子。
「怎麼?西爾維,已經十點差一刻了,你讓我睡得像死人一樣!真是從來沒有的事!」
「那是濃霧作怪,濃得用刀劈也劈不開。」
「中飯怎麼了[30]?」
「噢!那些房客都見了鬼,一大早就滾出去了。」
「說話要清楚,西爾維。應該說一大早。」
「哦!太太,你要我怎麼說都可以。包你十點鐘有飯吃。米旭諾跟波阿萊還沒動彈。只有他們倆在家,睡得像豬一樣……」
「西爾維,你把他們兩個放在一塊兒講,好像……」
「好像什麼?」西爾維大聲痴笑起來,「兩個不是一雙嗎?」
「真怪,西爾維,昨夜克利斯朵夫把大門上了閂,怎麼伏脫冷先生還能進來?」
「不是的,太太。他聽見伏脫冷先生回來,下去開門的。你當作……」
「把短襖給我,快快去弄飯。剩下的羊肉再加些番薯;飯後點心用煮熟梨子,挑兩個小錢[31]一個的。」
過了一會,伏蓋太太下樓了,她的貓剛剛一腳掀開罩盆,急匆匆的舐著牛奶。
「咪斯蒂格里!」她叫了一聲,貓逃了,又回來在她腿邊廝磨,「好,好,你拍馬屁,你這老畜生!」她接著又叫:「西爾維!西爾維!」
「哎,哎,什麼事呀,太太!」
「你瞧,貓喝掉了多少!」
「都是混帳的克利斯朵夫不好,我早告訴他擺桌子,他到哪兒去了?不用急,太太,那份牛奶倒在高老頭的咖啡里吧。讓我沖些水,他不會發覺的。他對什麼都不在意,連吃什麼都不知道。」
「他上哪兒去了,這怪物?」伏蓋太太擺著盤子問。
「誰知道?大概在跟魔鬼打交道吧。」
「我睡得太多了。」伏蓋太太說。
「可是太太,你新鮮得像一朵玫瑰……」
這時門鈴一響,伏脫冷大聲唱著,走進客廳:
我久已走遍了世界,
人家到處看見我呀……
「哦!哦!你早,伏蓋媽媽。」他招呼了房東,又親熱的擁抱她。
「喂,放手呀。」
「幹嗎不說放肆呀!」他回答,「說啊,說我放肆啊!哦,哦,我來幫你擺桌子。你看我多好!……
勾搭褐發和金髮的姑娘,
愛一陣呀嘆一聲……
「我才看見一樁怪事……
……全是偶然[32]……」
寡婦道:「什麼事?」
「高老頭八點半在太子街,拿了一套鍍金餐具,走進一家收買舊食器舊肩章的銀匠鋪,賣了一筆好價錢。虧他不吃這行飯的人,絞出來的條子倒很像樣呢。」
「真的?」
「當然真的。我有個夥計出遠門,送他上了郵車回來,我看到高老頭,就想瞧瞧是怎麼回事。他回到本區格萊街上,走進放印子錢的高勃薩克家;你知道高勃薩克是個了不起的壞蛋,會把他老子的背脊樑雕成骰子的傢伙!真是個猶太人,阿拉伯人,希臘人,波希米人,哼,你休想搶到他的錢,他把洋錢都存在銀行里。」
「那麼高老頭去幹什麼?」
「幹什麼?吃盡當光!」伏脫冷回答,「這糊塗蟲不惜傾家蕩產去愛那些婊子……」
「他來了!」西爾維叫著。
「克利斯朵夫,你上來。」高老頭招呼傭人。
克利斯朵夫跟著高老頭上樓,一會兒下來了。
「你上哪兒去?」伏蓋太太問。
「替高里奧先生跑一趟。」
「什麼東西呀?」伏脫冷說著,從克利斯朵夫手中搶過一個信封,念道:送阿娜斯大齊·特·雷斯多伯爵夫人。他把信還給克利斯朵夫,問:「送哪兒呢?」
「海爾特街。他吩咐一定要面交伯爵夫人。」
「裡面是什麼東西?」伏脫冷把信照著亮處說,「鈔票?不是的。」他把信封拆開一點:「哦,是一張債務清訖的借票。嘿!這老妖精倒有義氣!」他伸出大手摸了摸克利斯朵夫的頭髮,把他的身體像骰子般骨碌碌的轉了幾下,「去吧,壞東西,你又好掙幾個酒錢了。」
刀叉杯盤已經擺好。西爾維正在煮牛奶。伏蓋太太生著火爐,伏脫冷在旁幫忙,嘴裡哼著:
我久已走遍了世界,
人家到處看見我呀……
一切準備停當,古的太太和泰伊番小姐回來了。
「這麼早到哪兒去啦,漂亮的太太?」伏蓋太太問。
「我們在聖·丹蒂安教堂祈禱。今兒不是要去泰伊番先生家嗎?可憐的孩子渾身哆嗦,像一張樹葉。」古的太太說著坐在火爐前面,鞋子擱在火門口冒起煙來。
「來烤火吧,維多莉。」伏蓋太太說。
「小姐,」伏脫冷端了一把椅子給她,「求上帝使你父親回心轉意固然不錯,可是不夠。還得有個朋友去教這個醜八怪把頭腦醒醒。聽說這蠻子手頭有三百萬,偏偏不肯給你一分陪嫁。這年月,一個美人兒是少不得陪嫁的。」
「可憐的孩子,」伏蓋太太接口道,「你那魔王老子不怕報應嗎?」
一聽這幾句,維多莉眼睛濕了;伏蓋太太看見古的太太對她擺擺手,就不出聲了。
軍需官的寡婦接著說:「只要我能見到他的面,和他說話,把他妻子的遺書交給他,也就罷了。我從來不敢冒險從郵局寄去,他認得我的筆跡……」
「哦!那些無辜的女人,遭著災殃,受著欺侮,」伏脫冷這麼嚷著,忽然停下,說:「你現在就是落到這個田地!過幾天讓我來管這筆帳,包你稱心滿意。」
「哦!先生,」維多莉一邊說,一邊對伏脫冷又畏怯又熱烈的望了一眼,伏脫冷卻毫不動心,「倘若你有方法見到家父,請你告訴他,說我把父親的慈愛和母親的名譽,看得比世界上所有的財寶都貴重。如果你能把他的鐵石心腸勸轉一些,我要在上帝面前為你祈禱,我一定感激不盡……」
「我久已走遍了世界……」伏脫冷用諷刺的口吻唱著。
這時高里奧,米旭諾小姐,波阿萊,都下樓了,也許都聞到了肉汁的味道,那是西爾維做來澆在隔夜的羊肉上的。七個同居的人正在互相問好,圍著桌子坐下,時鐘敲了十點,大學生的腳步也在門外響了。
「噯,行啦,歐也納先生,」西爾維說,「今兒你可以跟大家一塊兒吃飯了。」
大學生招呼了同居,在高老頭身旁坐下。
「我今天有樁意想不到的奇遇。」他說著夾了好些羊肉,割了一塊麵包——伏蓋太太老在那裡估計麵包的大小。
「奇遇!」波阿萊叫道。
「哎!你大驚小怪幹什麼,老糊塗?」伏脫冷對波阿萊說,「難道他老人家不配嗎?」
泰伊番小姐怯生生的對大學生瞧了一眼。
伏蓋太太說道:「把你的奇遇講給我們聽吧。」
「昨天我去赴特·鮑賽昂子爵夫人的舞會,她是我的表姊,有一所華麗的住宅,每間屋子都鋪滿了綾羅綢緞。她舉行一個盛大的跳舞會,把我樂得像一個皇帝……」
「像黃雀。」伏脫冷打斷了他的話。
「先生,」歐也納氣惱的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說黃雀,因為黃雀比皇帝快活得多。」
應聲蟲波阿萊說:「不錯,我寧可做一隻無憂無慮的黃雀,不要做皇帝,因為……」
「總之,」大學生截住了波阿萊的話,「我同舞會裡最漂亮的一位太太跳舞,一位千嬌百媚的伯爵夫人,真的,我從沒見過那樣的美人兒。她頭上面插著桃花,胸部又是最好看的花球,都是噴香的鮮花。啊唷!真要你們親眼看見才行。一個女人跳舞跳上了勁,真是難畫難描。唉!哪知今兒早上九點,我看見這位神仙似的伯爵夫人在格萊街上走。哦!我的心跳啦,以為……」
「以為她上這兒來,嗯?」伏脫冷對大學生深深的瞧了一眼,「其實她是去找放印子錢的高勃薩克老頭。要是你在巴黎婦女的心窩裡掏一下,包你先發現債主,後看見情夫。你的伯爵夫人叫作阿娜斯大齊·特·雷斯多,住在海爾特街。」
一聽見這個名字,大學生瞪著伏脫冷。高老頭猛的抬起頭來,把他們倆瞧了一眼,又明亮又焦急的目光教大家看了奇怪。
「克利斯朵夫走晚了一步,她到過那兒了。」高里奧不勝懊惱的自言自語。
「我猜著了。」伏脫冷咬著伏蓋太太的耳朵。
高老頭糊裡糊塗的吃著東西,根本不知道吃的什麼;愣頭傻腦,心不在焉到這個程度,他還從來不曾有過。
歐也納問:「伏脫冷先生,她的名字誰告訴你的?」
伏脫冷回答:「噯!噯!既然高老頭會知道,幹嗎我不能知道?」
「什麼!高里奧先生?」大學生叫起來。
「真的?昨天晚上她很漂亮嗎?」可憐的老人問。
「誰?」
「特·雷斯多太太。」
「你瞧這老東西眼睛多亮。」伏蓋太太對伏脫冷說。
「他難道養著那個女人嗎?」米旭諾小姐低聲問大學生。
「哦!是的,她漂亮得了不得,」歐也納回答高老頭,高老頭不勝艷羨的望著他,「要沒有特·鮑賽昂太太,那位神仙般的伯爵夫人竟可以算全場的王后了;年輕人的眼睛只盯住她一個,我在她的登記表上已經是第十二名,沒有一次四組舞沒有她,旁的女人都氣壞了。昨天她的確是最得意的人。常言道:天下之美,莫過於滿帆的巨舶,飛奔的駿馬,婆娑起舞的美女,真是一點不錯。」
「昨天在爵府的高堂上,今兒早晨在債主的腳底下,這便是巴黎女人的本相。」伏脫冷說,「丈夫要供給不起她們揮霍,她們就出賣自己。要不就破開母親的肚子,搜搜刮刮的拿去擺架子,總而言之:她們什麼千奇百怪的事都做得出。唉,有的是,有的是!」
高老頭聽了大學生的話,眉飛色舞,像晴天的太陽,聽到伏脫冷刻毒的議論,立刻沉下了臉。
伏蓋太太道:「你還沒說出你的奇遇呢。你剛才有沒有跟她說話?她要不要跟你補習法律?」
歐也納道:「她沒有看見我;可是九點鐘在格萊街上碰到一個巴黎頂美的美人兒,清早兩點才跳完舞回家的女子,不古怪嗎?只有巴黎才會碰到這等怪事。」
「嚇!比這個更怪的事還多咧。」伏脫冷嚷道。
泰伊番小姐並沒留神他們的話,只想著等會兒要去嘗試的事。古的太太向她遞了個眼色,教她去換衣服。她們倆一走,高老頭也跟著走了。
「喂,瞧見沒有?」伏蓋太太對伏脫冷和其餘的房客說,「他明明是給那些婆娘弄窮的。」
大學生叫道:「我無論如何不相信美麗的伯爵夫人是高老頭的情婦。」
「我們並沒要你相信啊,」伏脫冷截住了他的話,「你年紀太輕,還沒熟悉巴黎。慢慢你會知道自有一般所謂痴情漢……」
米旭諾小姐聽了這一句,會心的瞧了瞧伏脫冷,仿佛戰馬聽見了號角。
「哎!哎!」伏脫冷停了一下,深深的瞪了她一眼,「咱們都不是有過一點兒小小的痴情嗎?……」
老姑娘低下眼睛,好似女修士見到裸體雕像。
伏脫冷又道:「再說,那些人啊,一朝有了一個念頭就抓住不放。他們只認定一口井喝水,往往還是臭水;為了要喝這臭水,他們肯出賣老婆,孩子,或者把自己的靈魂賣給魔鬼。在某些人,這口井是賭場,是交易所,是收藏古畫,捜集昆蟲,或者迷上音樂;在另外一些人,也許是做得一手好菜的女人。世界上所有的女人,他們都不在乎,一心一意只要滿足自己風魔的那個。往往那女的根本不愛他們,兇悍潑辣,教他們付很高的代價換一點兒小小的滿足。唉!唉!那些傻瓜可沒有厭倦的時候,他們會把最後一床被窩送進長生庫,換幾個最後的錢去孝敬她。高老頭便是這等人。伯爵夫人剝削他,因為他不會聲張;這就叫作上流社會!可憐的老頭兒只想著她。一出痴情的範圍,你們親眼看到,他簡直是個蠢笨的畜生。提到他那一門,他眼睛就發亮,像金剛鑽。這個秘密是容易猜到的。今兒早上他把鍍金盤子送進銀匠鋪,我又看他上格萊街高勃薩克老頭家。再看他的下文。回到這兒,他教克利斯朵夫送信給特·雷斯多太太,咱們都看見信封上的地址,裡面是一張債務清訖的借票。要是伯爵夫人也去過那放債的家裡,顯見情形是緊急得很了。高老頭很慷慨的替她還債。用不到多少聯想,咱們就看清楚了。告訴你,年輕的大學生,當你的伯爵夫人嬉笑跳舞,搔首弄姿,把她的桃花一搖一擺,尖尖的手指拈著裙角的時候,她是像俗語所說的,大腳套在小鞋裡,正想著她的或是她情人的,到了期付不出的借票。」
歐也納叫道:「你們這麼一說,我非把事情弄清楚不可了。明兒我就上特·雷斯多太太家。」
「對,」波阿萊接口道,「明兒就得上特·雷斯多太太家。」
「說不定你會碰到高老頭放了情分在那邊收帳呢!」
歐也納不勝厭惡的說:「那麼你們的巴黎竟是一個垃圾坑了。」
「而且是一個古怪的垃圾坑,」伏脫冷接著說,「凡是渾身污泥而坐在車上的都是正人君子,渾身污泥而搬著兩條腿走的都是小人流氓。扒竊一件隨便什麼東西,你就給牽到法院廣場上去展覽,大家拿你當把戲看。偷上一百萬,交際場中就說你大賢大德。你們花三千萬養著憲兵隊和司法人員來維持這種道德。妙極了!」
「怎麼,」伏蓋太太插嘴道,「高老頭把他的鍍金餐具熔掉了?」
「蓋上有兩隻小鴿的是不是?」歐也納問。
「是呀。」
「大概那是他心愛的東西,」歐也納說,「他毀掉那隻碗跟盤的時候,他哭了。我無意中看到的。」
「那是他看作性命一般的呢。」寡婦回答。
「你們瞧這傢伙多痴情!」伏脫冷叫道,「那女人有本領迷得他心眼兒都癢了。」
大學生上樓了,伏脫冷出門了。過了一會,古的太太和維多莉坐上西爾維叫來的馬車。波阿萊攙著米旭諾小姐,上植物園去消磨一天之中最舒服的兩個鐘點。
「哎喲!他們這不像結了婚?」胖子西爾維說,「今兒他們第一次一塊兒出去。兩口兒都是又干又硬,碰起來一定會爆出火星,像打火石一樣呢。」
「米旭諾小姐真要當心她的披肩才好,」伏蓋太太笑道,「要不就會像艾絨一樣燒起來的。」
四點鐘,高里奧回來了,在兩盞冒煙的油燈下看見維多莉紅著眼睛。伏蓋太太聽她們講著白天去看泰伊番先生一無結果的情形。他因為給女兒和這個老太太糾纏不清,終於答應接見,好跟她們說個明白。
「好太太,」古的太太對伏蓋太太說,「你想得到嗎,他對維多莉連坐也不教坐,讓她從頭至尾站在那裡。對我,他並沒動火,可是冷冷的對我說,以後不必再勞駕上他的門;說小姐(不說他的女兒)越跟他麻煩,(一年一次就說麻煩,這魔王!)越惹他厭;又說維多莉的母親當初並沒有陪嫁,所以她不能有什麼要求;反正是許多狠心的話,把可憐的姑娘哭得淚人兒似的。她撲在父親腳下,勇敢的說,她的苦苦哀求只是為了母親,她願意服從父親的意旨,一點不敢抱怨,但求他把亡母的遺囑讀一遍。於是她呈上信去,說著世界上最溫柔最誠心的話,不知她從哪兒學來的,一定是上帝的啟示吧,因為可憐的孩子說得那麼至情至性,把我聽的人都哭昏了。哪想到老昏君鉸著指甲,拿起可憐的泰伊番太太浸透眼淚的信,往壁爐里一扔,說道:好!他想扶起跪在地下的女兒,一看見她捧著他的手要親吻,馬上縮了回去。你看他多惡!他那膿包兒子跑進來,對他的親妹妹理都不理。」
「難道他們是野獸嗎?」高里奧插了一句。
「後來,」古的太太並沒留意高老頭的慨嘆,「父子倆對我點點頭走了,說有要事。這便是我們今天拜訪的經過。至少,他見過了女兒。我不懂他怎麼會不認她,父女相像得跟兩滴水一樣。」
包飯的和寄宿的客人陸續來了,彼此問好,說些無聊的廢話。在巴黎某些社會中,這種廢話,加上古怪的發音和手勢,就算詼謔,主要是荒唐胡鬧。這一類的俗語常常在變化,作為根據的笑料不到一個月就聽不見了。什麼政治事件,刑事案子,街上的小調,戲子的插科打諢,都可以做這種遊戲的材料,把思想,言語,當作羽毛球一般拍來拍去。一種新發明的玩意叫作狄奧喇麼(diorama),比透景象真畫(panorama)把光學的幻景更推進一步;某些畫室用這個字打哈哈,無論說什麼,字尾總添上一個喇麼(rama)。有一個年輕的畫家在伏蓋公寓包飯,把這笑料帶了來。
「啊,喂!波阿萊先生,」博物院管事說,「你的健康喇麼怎麼啦?」不等他回答,又對古的太太和維多莉說:「太太們,你們心裡難受,是不是?」
「快開飯了嗎?」荷拉斯·皮安訓問。他是醫科學生,拉斯蒂涅的朋友。「我的寶貝胃兒快要掉到腳底下去了。」
「天冷得要冰喇麼!」伏脫冷叫著,「讓一讓啊,高老頭。該死!你的腳把火門全占了。」
皮安訓道:「大名鼎鼎的伏脫冷先生,幹嗎你說冷得要冰喇麼?那是不對的。應該說冷得要命喇麼。」
「不,」博物院管事說,「應當說冷得要冰喇麼,意思是說我的腳冷。」
「啊!啊!原來如此!」
「嘿!拉斯蒂涅侯爵大人閣下,胡扯法學博士來了,」皮安訓一邊嚷一邊抱著歐也納的脖子,教他透不過氣來,——「哦!嗨!諸位,哦!嗨!」
米旭諾小姐輕輕的進來一言不發對眾人點點頭,坐在三位太太旁邊。
「我一看見她就打寒噤,這隻老蝙蝠,」皮安訓指著米旭諾低聲對伏脫冷說,「我研究迦爾的骨相學[33],發覺她有猶大的反骨。」
「你先生認識猶大嗎?」伏脫冷問。
「誰沒有碰到過猶大?」皮安訓回答,「我敢打賭,這個沒有血色的老姑娘,就像那些長條的蟲,梁木都會給它們蛀空的。」
伏脫冷理著鬢角,說道:「這就叫作,孩子啊,
那薔薇,就像所有的薔薇,
只開了一個早晨。」
看見克利斯朵夫恭恭敬敬端了湯盂出來,波阿萊叫道:
「啊!啊!出色的喇麼湯來了。」
「對不起,先生,」伏蓋太太道,「那是蔬菜湯。」
所有的青年人都大聲笑了。
「輸了,波阿萊!」
「波阿萊萊萊輸了!」
「給伏蓋媽媽記上兩分。」伏脫冷道。
博物院管事問:「可有人注意到今兒早上的霧嗎?」
皮安訓道:「那是一場狂霧,慘霧,綠霧,憂鬱的,悶塞的,高里奧式的霧。」
「高里奧喇麼的霧,」畫家道,「因為混混沌沌,什麼都瞧不見。」
「喂,葛里奧脫老爺,提到你啦。」
高老頭坐在桌子橫頭,靠近端菜的門。他抬起頭來,把飯巾下面的麵包湊近鼻子去聞,那是他偶然流露的生意上的老習慣。
「呦!」伏蓋太太帶著尖刻的口氣,粗大的嗓子蓋住了羹匙,盤子,和談話的聲音,「是不是麵包不行?」
「不是的,太太。那用的是哀當卜麵粉,頭等貨色。」
「你憑什麼知道的?」歐也納問。
「憑那種白,憑那種味道。」
「憑你鼻子裡的味道,既然你聞著嗅著,」伏蓋太太說,「你省儉到極點,有朝一日單靠廚房的氣味就能過活的。」
博物院管事道:「那你不妨去領一張發明執照,倒好發一筆財哩。」
畫家說:「別理他。他這麼做,不過是教人相信他做過麵條生意。」
「那麼,」博物院管事又追問一句,「你的鼻子竟是一個提煉食物精華的蒸餾瓶了。」
「蒸——什麼?」皮安訓問。
「蒸餅。」
「蒸籠。」
「蒸汽。」
「蒸魚。」
「蒸包子。」
「蒸茄子。」
「蒸黃瓜。」
「蒸黃瓜喇麼。」
這八句回答從室內四面八方傳來,像連珠炮似的,把大家笑得不可開交,高老頭愈加目瞪口呆的望著眾人,好像要想法懂一種外國話似的。
「蒸什麼?」他問身旁的伏脫冷。
「蒸豬腳,朋友!」伏脫冷一邊回答,一邊往高里奧頭上拍了一下,把他帽子壓下去蒙住了眼睛。
可憐的老人被這下出其不意的攻擊駭呆了,半晌不動。克利斯朵夫以為他已經喝過湯,拿走了他的湯盆。等到高老頭掀起帽子,拿湯匙往身邊掏的時候,一下碰到了桌子,引得眾人哄堂大笑。
「先生,」老頭兒說,「你真缺德,要是你敢再來捺我帽子……」
「那麼老頭兒,怎麼樣?」伏脫冷截住了他的話。
「那麼,你總有一天要受大大的報應……」
「進地獄是不是?」畫家問,「還是進那個關壞孩子的黑房?」
「喂,小姐,」伏脫冷招呼維多莉,「你怎麼不吃東西?爸爸還是不肯讓步嗎?」
「簡直是魔王。」古的太太說。
「總得要他講個理才好。」伏脫冷說。
「可是,」跟皮安訓坐得很近的歐也納插嘴,「小姐大可為吃飯問題告一狀,因為她不吃東西。嗨!嗨!你們瞧高老頭打量維多莉小姐的神氣。」
老人忘了吃飯,只顧端相可憐的女孩子;她臉上顯出真正的痛苦,一個橫遭遺棄的孝女的痛苦。
「好朋友,」歐也納低聲對皮安訓說,「咱們把高老頭看錯了。他既不是一個蠢貨,也不是毫無生氣的人。拿你的骨相學來試一試吧,再告訴我你的意見。昨夜我看見他扭一個鍍金盤子,像蠟做的一樣輕便;此刻他臉上的神氣,表示他頗有點了不起的感情。我覺得他的生活太神秘了,值得研究一下。你別笑,皮安訓,我說的是正經話。」
「不消說,」皮安訓回答,「用醫學的眼光看,這傢伙是有格局的;我可以把他解剖,只要他願意。」
「不,只要你量一量他的腦殼。」
「行,就怕他的傻氣會傳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