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蹟

2024-10-08 06:44:29 作者: (英)弗·福賽斯

  錫耶納[1],一九七五年

  太陽像一團火球掛在天空,把赤熱灑向托斯卡納地區的這座圍有城牆的古城,灑向城裡一簇簇屋頂和中世紀的瓦片上。在烈日下,這些瓦片有些呈粉紅色,但大多數則在長時間的陽光烘烤下,變成了紅棕色或灰白色,在炎熱的空氣中閃著微光。

  突出的房檐排水槽在窗戶的上部投下夜晚一般的陰影,但在陽光能夠照射到的地方,那些抹了灰泥的牆壁和古老的磚塊則反射著灰白的熱光。木製的窗台開裂了,油漆也已剝落。在錫耶納老城區狹窄的鋪有鵝卵石的小巷深處,還有一些陰涼的休憩處,偶爾有幾隻想打盹的貓在尋找避暑的場所,但當地的居民卻不見蹤影,因為這一天是賽馬節。

  在其中一條這樣的巷子深處,在比成人肩膀寬不了多少的圓石小路的迷宮裡,一位美國遊客在匆匆趕路,臉被曬得像牛肉一樣發紅。汗水淌下來浸透了他的短袖棉質襯衣,身上的薄夾克感覺如同掛在肩膀上的一條毯子。在他身後,他的妻子因為平底涼鞋不合腳,走得踉踉蹌蹌。

  他們曾試圖在城裡訂旅館,但在這個季節,他們訂得太晚了,最後終於在卡索萊德爾薩訂到一個房間。租來的那輛汽車因為發動機過熱跑不動了,後來他們在城牆外面找到一個停車場,把汽車停在了那裡。現在,他們從奧維勒門匆匆奔赴他們的目的地。

  沒過多久,他們就在這些有五百多年歷史的小巷子裡迷失了方向,步履蹣跚地在滾燙的卵石上行走,腳下像是著了火。這位來自美國堪薩斯州的牛仔不時地朝人聲鼎沸的方向豎起耳朵,試圖往那裡趕。他那穿戴齊整的妻子只想著趕上丈夫,一邊用一本旅遊指南手冊作扇子扇風。

  「等等我。」她叫道。現在他們正在穿越城內兩幢住宅之間的又一條狹巷,這些房子曾見證過美第奇家族[2]的科西莫[3]耀武揚威地進城,但即便是那時候,這些房子也已經很古老了。

  「快點,親愛的,」他回過頭說,「我們要錯過遊行了。」

  他說得對。在四分之一英里遠處,聚集在田野廣場[4]上的人群正努力擠向前去,想搶先看到遊行隊列。臨時演員們穿著曾經統治和管理這座城市的錫耶納十七個主要同業公會的服裝,正拉開一場中世紀式的古裝遊行。根據傳統,十七個堂區中的十個要在那天進行賽馬比賽,獲勝的一方可以為他們的會館贏得象徵榮譽的錦旗。這就是賽馬會。不過,首先是遊行。

  

  頭天晚上在旅館的房間裡,這位美國人已經把旅遊手冊里的內容念給他妻子聽了。

  「錫耶納的堂區或市區,是在十二世紀末葉與十三世紀初葉之間建立的。」他大聲朗讀。

  「那是在哥倫布之前。」她表示反對,就好像在偉大的克里斯多福·哥倫布從帕羅斯起航,沿著力拓河進入大海後西行前,在他被人遺忘或是獲得榮耀以前,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

  「對。那是一四九二年。是在哥倫布之前三百年。這裡說,開始時有四十二個堂區,三百年後減為二十三個,後來到一六七五年時只剩下十七個。我們明天去看遊行。」

  在他們的視野之外,慶典隊列中幾百名第一批服飾鮮亮華麗的鼓手、樂師和旗手開始進入田野廣場。廣場周圍的十六座宮殿掛滿條幅、彩旗和標識物,窗戶前和陽台上擠滿了有錢人,四萬名群眾正聚集在賽道的圈子內熱烈歡呼。

  「快點,親愛的。」他朝身後叫道。前方的喧鬧聲變得響亮起來。「我們遠道而來就是為了看這個。我終於能看到那座塔樓了。」

  確實如此,曼吉亞塔樓的尖頂已經出現在了前面的屋頂上方。就在這個時候,她被絆倒了,她的腳踝因為鵝卵石和鞋子而扭到了。她叫了一聲,隨即坐倒在石頭路面上。她的丈夫轉身朝她跑來。

  「哎喲,親愛的,你怎麼回事?」他朝她俯身,關切地皺起眉頭。她攥著一隻腳踝。

  「我可能扭到腳踝了。」她說完哭了起來。這一天開始的時候很順利,現在卻萬事不順。

  她丈夫朝巷子兩頭打量,但這些古舊的木門全都上著鎖、上著閂。相距幾碼遠的高牆上有一道拱門,從一旁圍住了這條巷子。陽光從門洞照進去,那裡頭好像有一處露天空地。

  「我扶你到那兒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一個可以坐下來的地方。」他說。

  他把她從鵝卵石路面上拉起來,攙扶著一瘸一拐的她走向那個拱門。原來那裡是一個鋪著石板的院子,裡面有一盆盆玫瑰花。謝天謝地,牆邊的陰涼處還有一條石頭長凳。美國人把他的老婆扶到涼爽的石凳上,她如釋重負地坐了下去。

  遠處,遊行隊伍的尾巴還在主教座堂廣場[5]時,打頭陣的人們已經進入了田野廣場,市民判官們已經在對旗手的人員、舉止和舞旗水平進行品評。之後賽馬時,不管誰贏,裝備最精良的堂區參賽小組將獲得「Masgalano」——一隻精工雕刻的銀盤。這件獎品很重要,而且在場的觀眾都知道。美國旅遊者彎腰查看妻子的腳踝。

  「需要我幫忙嗎?」傳來一個平靜的聲音。美國人吃了一驚,轉過身去。陌生人背對太陽站在他的上方。遊客站直身子。那人細高個子,有一張神情冷靜的臉。他們年齡相仿,五十五六歲,不過陌生人頭髮已花白。他穿著褪了色的帆布休閒褲和牛仔襯衫,看上去像是流浪漢,或是已不再年輕的嬉皮士。他說起英語來很有教養,但有點口音,也許是義大利語。

  「我不確定。」美國人狐疑地說。

  「你夫人跌倒了,傷了腳踝?」

  「是的。」

  陌生人跪到院子的石板上,脫去他妻子的涼鞋,輕輕按摩受了傷的腳踝。他的手指很溫柔,手法嫻熟。美國人在旁邊盯著,準備在必要時挺身而出保護他的妻子。

  「腳踝沒有骨折,但恐怕是扭傷了。」那人說。

  「你怎麼知道?」丈夫問。

  「我確實知道。」那人說。

  「是嗎?你是什麼人?」

  「我是園丁。」

  「園丁?這裡的嗎?」

  「我種養玫瑰花,打掃院子,保持清潔衛生。」

  「但今天是賽馬節。你沒有聽見嗎?」

  「我聽見了。傷處需要包紮。我有一件乾淨的T恤衫,可以把它撕成布條。還要用冷水敷,以免腫脹。」

  「賽馬節你還留在這裡做什麼呢?」

  「我從來不看賽馬。」

  「為什麼?人人都去看了呢。」

  「因為是今天這個日子。七月二日。」

  「這個日子這麼特殊嗎?」

  「這也是解放日。」

  「什麼?」

  「三十一年前的今天,也就是一九四四年七月的第二天,錫耶納從德軍的占領下獲得了解放。而且這裡還發生了一件事,就在這座院子裡,一件重要的事情。我相信這是奇蹟。我去取水。」

  美國人吃了一驚。這位來自堪薩斯州托皮卡的美國人是一個天主教徒:他做彌撒和懺悔,他相信奇蹟——羅馬主教認可的那些。他這次的義大利夏季之行主要是去羅馬,錫耶納是後來加進行程里的。他朝這座空蕩蕩的院子打量了一番。

  院子三十碼乘二十碼這麼大,兩邊圍有高牆,至少有十二英尺高,其中一面牆體上開有一個門洞,兩扇大門敞開著,他就是從那個門洞進來的。另兩邊的牆更高,五十多英尺,牆上除了一些裂縫外,一片空白,牆頭有屋頂,是一座年代久遠的大型建築的外牆。在院子的最遠端,嵌在大樓牆體裡的,是另一扇門。它不是木板做的,而是由一根根木樑用螺栓固定而成,以阻止外人進攻。木門緊閉。門的木料與城市本身一樣古老,因為長年累月暴曬在陽光下,除了幾處污漬外,早已被曬得泛白。

  在院子的一邊,從一頭到另一頭,有一條長長的柱廊,斜屋頂由一排石柱支撐著,在屋檐下形成一個幽深而涼爽的避蔭處。這時候,園丁取來了布條和一杯水。

  他又跪下來,把布條繃帶結結實實地扎到受傷的腳踝上,又把水澆上去浸透布條,當作冷敷。美國人的妻子鬆了口氣。

  「你還能去看賽馬會嗎?」丈夫問道。

  妻子站起來,試著走了幾步,臉立即扭成一團。腳踝仍在疼。

  「你覺得呢?」遊客問園丁。對方聳聳肩。

  「這些巷子路面不平整,那麼多人擠在一起,又非常鬧騰。而且,沒有梯子和高台的話,你們什麼也看不見。但慶祝活動會持續一整晚,你們可以在那時候看露天盛裝慶祝,每條街上都有。或者,八月份還有一次賽馬節。你們能等到那時候嗎?」

  「不行。我要養牛。下星期必須回家。」

  「哦。那麼……你夫人現在能走路了,但得走慢些。」

  「我們等一下好嗎,親愛的?」她問道。

  遊客點點頭。他朝院子四周打量了一下。

  「是什麼奇蹟?我沒看見有什麼聖殿。」

  「這裡沒有聖殿。沒有聖人。現在還沒有。可有一天會有,我希望。」

  「那麼,三十一年前的今天,這裡發生了什麼?」

  園丁的故事

  「你參加過第二次世界大戰嗎?」園丁問。

  「那當然。美國海軍。太平洋戰區。」

  「不是在義大利這兒?」

  「不是。可我的弟弟是在這裡。他曾與馬克·克拉克將軍[6]一起戰鬥。」

  園丁點點頭,似乎在回憶往事。

  「整個一九四四年,同盟國軍隊在義大利半島邊戰鬥邊向前推進,從西西里島朝北到達奧地利邊境。那一年,德軍邊打邊退,邊打邊退。這是一次漫長的撤退。一開始他們是義大利的盟國,但在義大利投降之後,他們成了占領軍。

  「在托斯卡納這裡,戰鬥進行得異常激烈。陸軍元帥凱塞林[7]統帥著德軍。與他對峙的,是由克拉克上將率領的美軍、亞歷山大上將[8]指揮的英軍和朱安上將[9]統領的自由法蘭西部隊。到六月初時,西部戰線已經抵達翁布里亞北界和托斯卡納南方。

  「南部這裡,地形崎嶇不平,群山連綿不斷,山勢陡峭險峻,山谷里溪澗成百上千。盤山而上的公路是車輛通行的唯一道路。公路上很容易埋地雷,還能從對面的山坡上用機槍朝路上掃射。隱藏在山上的偵察兵還能指揮他們身後的炮兵把炮彈準確無誤地朝敵軍砸去。雙方都傷亡慘重。

  「錫耶納成了繁忙的醫療中心。德國陸軍的醫療隊在這裡建起了幾座野戰醫院,而且常常滿員。後來實在容納不下了,便徵用了幾座修道院。而同盟國軍隊的戰線還在向前推進,凱塞林元帥下令把所有輕傷員送到北方去。德軍救護車隊晝夜不停地駛向北方,但有些傷員無法動彈,只能留下來。許多士兵因傷重死去,被埋在郊外,床位緊張的壓力暫時得到緩解。但到了六月下旬,戰鬥變得空前激烈,已接近尾聲。在六月下旬的十多天裡,一位剛從醫學院畢業的年輕德國外科醫生來到了這裡。他沒有臨床經驗,只能在一旁觀看,邊學邊做。用來睡覺的時間很短,供應也嚴重短缺。」

  夏日的天空中傳來一陣歡呼,在視野之外,遊行隊伍的最後一部分進入了田野廣場。每一個堂區的參賽小隊都在鋪著圓石的寬大沙土賽道上繞行一周。一輛中世紀戰車入場了,牛拉著的戰車上載有象徵盛典與賽馬節的錦旗,人群中傳來一陣更為響亮的歡呼聲。

  「錫耶納這裡的德國守軍是第十四集團軍,指揮官是利默爾森上將[10]。別看報紙上把他們吹得很厲害,因為連續幾個月作戰,其實許多部隊已經筋疲力盡且兵員不足。第十四集團軍的主要分遣隊是施勒姆上將[11]的第一空降軍部隊,施勒姆把他從海上得到的所有部隊和裝備都布置到了錫耶納南方的山區里。這是利默爾森上將的右翼部隊。在左翼內陸更深處的,是已經疲憊不堪的德國陸軍第九十裝甲擲彈兵師,他們設法擋住哈蒙將軍的美軍第一裝甲師。

  「在馬克·克拉克上將的美軍第五集團軍的中央,面對著錫耶納城的是朱安上將的自由法蘭西部隊,兩翼是他自己的阿爾及利亞第三步兵師和摩洛哥第二步兵師。六月二十一日到二十六日這五天的激戰中,這些就是被德軍拖住的同盟國部隊。然後美軍的坦克部隊插入到德軍的裝甲兵陣地,錫耶納遭到了兩面夾擊,先是東側的美軍,接著是西側的法軍部隊。

  「後撤的德軍連隊退了回來,帶來了他們的傷員,有擲彈兵、裝甲兵、空軍野戰師和傘兵。六月二十九日,這座城市的南面發生了最後一次激戰,隨後同盟國軍隊突破了防線。

  「戰鬥打得激烈殘酷,最後演變成白刃戰和肉搏戰。德軍擔架兵在夜幕的掩護下進入,盡最大努力救治數百名傷員,既有德軍的,也有同盟國軍隊的,最後把他們帶回了錫耶納。眼見兩側受敵,而且在錫耶納,整個德軍第一空降兵部隊有被包圍的危險,利默爾森上將請求凱塞林元帥同意拉平他的防線。他的請求獲得了批准,於是傘兵們撤回城內。錫耶納到處是當兵的。傷員的數量實在太多了,連古舊的女修道院大牆下的這個院子,也被徵用為臨時掩蔽所和野戰醫院,以供最後抵達的大約一百名德軍和同盟國軍隊的傷員使用。新來的年輕外科醫生被指派去負責這裡的醫務工作。那是一九四四年六月三十日。」

  「這裡?」美國人問,「這裡曾經是野戰醫院?」

  「是的。」

  「可這裡沒有設備,沒有水,沒有電。條件肯定很艱苦。」

  「是很艱苦。」

  「我當時正搭乘運輸艦回國。我們有一個很大的療養院供傷員使用。」

  「你算幸運的。在這裡,傷員就躺在擔架兵把他們放下的地方。美國人、阿爾及利亞人、摩洛哥人、英國人、法國人,還有一百多名德國重傷員。他們確實是躺在這裡等死。最後,傷員總數達到了二百二十人。」

  「那位年輕的外科醫生呢?」

  那人聳聳肩。

  「哦,他開始工作,盡了最大的努力。上級軍醫派來三名勤務兵協助他。他們去附近的民居里找來床墊、草褥和任何可以躺臥的用具。他們還到處去偷床單和毯子。床單都被用來當作繃帶。錫耶納城裡沒有河流穿過,但許多個世紀前,錫耶納人已經建造了錯綜複雜的地下供水渠網,把山裡的溪水引到城內的街道底下,讓人們可以從井裡打水。勤務兵在最近的一個井上安裝水桶、鏈條和轆轤,把水接到了院子裡。

  「從附近房子裡抬過來的一張巨大的廚房桌子放在這裡,就在院子中央的玫瑰花叢之間,作為手術台。藥品相當缺乏,衛生就更不講究了。整個下午到黃昏,他一直全力以赴做著手術。夜幕降臨時,他跑到當地的部隊醫院討煤油燈。在煤油燈照明下,他繼續做手術。但這樣還是無濟於事,他知道會有傷員死去。

  「許多傷員傷勢嚴重,處於昏迷狀態。他已經沒有止痛藥了。有些傷員就在與戰友相隔幾步遠的地方被地雷炸中,另外一些傷員體內嵌著炮彈或手榴彈的彈片,還有一些人的手臂或者腿被炮彈炸得支離破碎。天黑後不久,姑娘來了。」

  「什麼姑娘?」

  「就是一個本地姑娘,一個義大利姑娘,他猜想。姑娘很年輕,也許二十歲剛出頭,模樣很奇特。他看到她在盯著他看。他點點頭,姑娘微笑了,他繼續動手術。」

  「為什麼說模樣奇特?」

  「鵝蛋臉、膚色蒼白,看起來相當平靜。一頭短髮,但不是當時流行的波波頭,而是發梢有點內卷的童花頭。相當優雅,不是非常輕浮的那種髮型。穿的則是一件淡灰色的棉布襯衣。」

  「她來幫忙了?」

  「不,她走開了。她在那些士兵之間靜靜穿行。他看見她拿了一塊布,在水桶里浸了一下,然後去擦拭他們的額頭。傷員一個接一個地被放上了那張手術台,他仍在工作。即使知道是在浪費時間,但他還是繼續工作著。他才二十四歲,剛剛成為一個大小伙子,卻正在承擔一份大人的工作。他累得筋疲力盡,盡力不出差錯。骨鋸用渣釀白蘭地[12]消毒一下就用來截肢,家用的棉線塗上蜂蠟就開始縫合傷員,嗎啡快用完了,不得不實行定量配給。傷員們痛得尖叫起來,啊,他們叫得多麼……」

  美國人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天哪,」他輕聲說,「你就是外科醫生。你不是義大利人。你就是那位德國外科醫生。」

  那人慢慢地點了點頭。

  「是的,我就是那個外科醫生。」

  「親愛的,我感覺腳踝現在好一點了。也許我們還能看到表演的結尾呢。」

  「安靜點,親愛的。就幾分鐘時間。後來發生了什麼?」

  在田野廣場,遊行隊伍離開了競技場,參賽者已經面對著宮殿各就各位了。沙土賽道上只剩下各堂區派出的一名鼓手和一名旗手。他們的任務是用旗幟和編隊來展示各自的技巧,隨著鼓樂的節拍編排出複雜的圖案,在比賽開始之前向人群致以最後的敬禮,這也是為他們各自堂區贏得銀質聖盤的最後一次機會。

  外科醫生的故事

  「我徹夜做著手術,直至黎明。勤務兵跟我一樣累了,他們把傷員一個接一個地抬到桌子上,而我在盡最大努力。黎明前,她走了。那姑娘走了。我沒有看見她的到來,也沒有看見她的離去。

  「太陽升起前有一段空閒。從拱門進來的擔架在減少,最後停止了。我有時間去洗手,並在傷員中清點夜間死去的人數,以便安排埋葬事宜。」

  「死了多少人?」

  「沒有。」

  「沒有?」

  「沒人死去。那天夜晚沒人死去,七月一日早晨太陽升起時也沒人死去。那邊的角落裡有三個阿爾及利亞人,胸部和腹部受傷,還有一個人雙腿粉碎性骨折。我是在下半夜對他們動手術的。他們都是很堅強的人,仰面靜靜躺著,也許回想起了來這裡為法蘭西戰鬥並犧牲以前,在馬格里布荒涼和乾燥的山丘間的各自的生活。他們知道自己會死,正等著真主來召喚他們。但他們沒有死。

  「就在你夫人坐著的地方,曾躺著一個來自美國德克薩斯州奧斯汀的小伙子。抬進來時,他雙手交叉按著肚子。我把他的手掰開。他是想設法把腸子塞回被撕裂了的肚子裡去。我能做到的也就是把腸子放回原來的位置並把腹部縫合。他失血很多,可我沒有血漿給他輸血。

  「黎明時,我聽到他在哭,在呼喚母親。我估計他能撐到中午,但他沒死。黎明過後,雖然陽光還沒從屋頂上直射進來,但氣溫已經升高了。當陽光直射時,這個地方將成為火爐。我設法把那張手術台搬到廊柱下的陰涼處,不過外面的那些人就沒什麼希望了。他們能夠熬過失血和昏迷,但也沒法對付毒辣辣的陽光。

  「在廊道下面的那些人很幸運。那裡有三個英國人,全都來自諾丁漢。其中一人向我要過煙。當時我英語水平很差,但香菸這個單詞全世界通用。我告訴他,肺部被彈片撕裂的話,香菸是萬萬不能抽的。他笑著告訴我,當亞歷山大將軍到來時,他至少可以敬他一支煙。真是瘋狂的英式幽默。不過,他們很勇敢,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回家了,但還是不忘開玩笑。

  「擔架手從戰場上返回時,我留住了三個。他們累壞了,態度也很粗暴,但謝天謝地,傳統的德意志紀律起了作用。他們接替了工作,原先的三名勤務兵在角落裡蜷縮起身體,馬上就睡著了。」

  「這一天是怎麼度過的?」遊客問。

  「這一天是這麼度過的。我命令新助手們去周圍的房舍里尋找繩子、帶子和更多床單。我們在院子兩頭拉起繩子,把床單搭上去並用衣夾夾住,形成一片小小的陰涼處。但溫度還是在上升。水是關鍵。傷病員們嗚咽著要水喝,勤務兵用提桶從井裡取來水放到院子裡,一杯一杯地遞送過去。德國人、法國人和英國人都用他們自己的語言道謝。

  「我祈求來一陣涼風或者太陽快點下山。沒有涼風,但曝曬了十二個小時後,太陽西下,溫度也隨之降了下來。下午三四點鐘時,利默爾森手下的一名年輕上尉意外地走進院子。他停住腳步,凝視著,在自己胸前畫十字,吐出一句『我的天哪』就跑了。我在他身後追趕,大聲喊『我這裡需要幫助』。他回過頭來說『我會盡力的』,可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但也許他確實做了些事情。一個小時以後,第十四集團軍的軍醫送來了一推車的藥品。有止血包、嗎啡、磺胺藥物等等。太陽下山後,最後一批傷員來了,這次全是德國兵,約有二十人,加上他們,我們這裡的傷員總數達到了二百二十名。黑暗中,她回來了。」

  「那個姑娘嗎?那個奇異的姑娘嗎?」

  「是的。她出現了,如同頭天晚上那樣。城牆外面,炮聲似乎終於停止了。我猜同盟國軍隊是在準備他們最後的突破性進攻,以摧毀錫耶納的防線。我祈求我們能倖免於難,儘管希望渺茫。到最後,除了傷員因疼痛而發出的呻吟、哭聲和偶爾的尖叫聲,院子裡很靜。

  「我聽到她的衣袍靠近我時發出的窸窣聲,當時我正在為一個來自斯圖加特的裝甲擲彈兵動手術,他失去了半邊下顎。我轉過身,她就在眼前,正把毛巾浸到木桶里的清水中。她笑了笑,在躺在地上的傷員間穿行,跪在他們身邊,擦拭他們的額頭,輕柔地觸摸他們的傷口。我叫她別去碰敷料,但她沒理會。」

  「那是同一個姑娘嗎?」美國人問道。

  「是同一個姑娘。沒有其他人。但這一次,我注意到了頭天晚上沒有發現的細節。她穿著的不是棉布襯衫,而是某種表示宗教級別的服裝,那是見習修女的衣服。然後我意識到,她一定來自錫耶納市內的某個女修道院。而且那件衣服上有個圖案,深灰色蓋在淺灰色上面,是基督的十字,但有點不同。十字的一條橫槓斷裂垂下來,形成一個四十五度的夾角。」

  來自大廣場的另一聲歡呼越過屋頂傳了過來。旗手們已經完成表演,之前關在市政官宮殿院子裡的十匹馬放了出來,來到沙地賽道上。因為這是無鞍賽馬會,它們身上配有韁繩,但沒有馬鞍。賽馬會的旗幟在裁判的看台前升起,人群中掀起一陣更響亮的歡呼聲。

  院子裡,遊客的妻子站起來試了一下她那受傷的腳踝。

  「我覺得我能這樣慢慢走。」她說。

  「再等一會兒,甜心,」她丈夫說,「然後我發誓,我們一定趕過去看熱鬧。那麼第二個晚上呢?」

  「我為最後二十個,也就是最後那批德國傷員動手術,然後我用新到的設備和藥品,去給頭天晚上的傷員作進一步治療。我現在有嗎啡和抗生素,對於那些最痛苦的危重傷員,我至少可以幫助他們走得平靜些。」

  「有人死去嗎?」

  「沒有。他們在生死線上掙扎,但沒人死去。那天晚上沒有。整個夜晚,那位年輕的修女一直在他們中間走來走去,一言未發,微笑著,用清涼的井水擦拭他們的臉,觸摸他們的傷口。他們向她表示感謝,想去拉拉她的手,但她微笑著輕輕走開了。

  「我二十四小時咀嚼安非他命提神,但下半夜,藥品用完,我已經無事可做,勤務兵們也已經在牆邊睡著了。我的罩衣、手上和臉上沾滿了其他年輕人的鮮血,我坐在那張錫耶納居民曾經用來吃飯的手術台旁,腦袋枕著雙臂睡了過去。太陽升起時,我被一名勤務兵推醒了。他一直在尋找食物,帶回來滿滿一罐正宗義大利咖啡,那一定是戰爭開始時就貯藏起來的。這是我一生中喝過的最好的咖啡。」

  「那個姑娘,那個年輕的修女呢?」

  「她走了。」

  「那麼傷員們呢?」

  「我很快巡視了遍院子,俯身檢查每一位戰士。都還活著。」

  「你肯定很高興。」

  「太高興了,高興得難以置信。這根本不可能。設施那麼簡陋,這裡的條件那麼艱苦,戰士們的傷勢那麼嚴重,我的經驗又是那麼少。」

  「這天是七月二日對嗎?解放日?」

  「對。」

  「那麼同盟國軍隊最後攻進來了?」

  「錯。他們沒有進攻錫耶納。你聽說過陸軍元帥凱塞林嗎?」

  「沒有。」

  「以我的觀點,他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最被低估的指揮官之一。他在一九四○年獲得元帥軍杖,但在當時,任何德軍上將都能在西線打勝仗。而在節節落敗時,要在抗擊具有優勢的敵軍過程中撤退則比較難。

  「有一類將軍能夠乘勝前進,另一類將軍能夠制訂邊戰邊退的計劃。隆美爾屬於第一類,凱塞林屬於第二類。他邊戰邊退,從西西里退到奧地利。到一九四四年,憑著絕對的空中優勢、先進的坦克、無窮無盡的燃料和供應品,以及當地老百姓的支持,同盟國軍隊本應在仲夏時就已橫掃整個義大利,是凱塞林讓他們步履艱難。

  「但與某些人不同,凱塞林不是野蠻人。他富有文化涵養,鍾愛義大利。希特勒命令他炸毀橫跨台伯河的羅馬市內橋樑。那都是建築瑰寶。凱塞林拒絕執行命令,這幫助了同盟國軍隊向前推進。

  「那天上午我捧著咖啡坐在院子裡時,凱塞林元帥命令施勒姆上將不放一槍一彈,把整個德軍第一空降軍團撤出錫耶納。沒有任何東西遭到損毀或破壞。我還不知道的是,教皇庇護十二世[13]請求過夏爾·戴高樂,在他的自由法蘭西部隊奉命占領城市時,不要破壞它。至於利默爾森與朱安之間是否訂立過秘密協定,這我們永遠無從知曉。他們誰也沒有承認過,而且現在都已去世,但他們都接到過相同的命令:保住錫耶納。」

  「沒打一槍?沒發一炮?沒扔一顆炸彈?」

  「沒有。我們的傘兵在中午之前開始撤出。整天都在撤兵。下午三點鐘光景,外邊巷子裡響起一陣皮靴走路的腳步聲,第十四集團軍的軍醫出現了。馮·斯特格利茨軍醫總監在戰前曾是一位著名的整形外科醫生。在總醫院時,他連續幾天都在做手術,也已經累得筋疲力盡。

  「他站在拱門下,驚奇地凝視著四周。和我在一起的有六名勤務兵,其中兩名在負責取水。他打量我那沾滿血跡的白大褂,以及那張已被放回亮堂處的廚房餐桌。他打量放在角落裡的那堆散發著異味的肢體:手掌、手臂和腿,有些腳上還套著皮靴。」

  「『這地方怎麼像一個藏屍所啊,』他說,『這裡就你一個人嗎,上尉?』

  「『是的,長官。』

  「『傷員有多少?』

  「『約二百二十人,將軍。』

  「『國籍?』

  「『一百二十名是我們的同胞,約一百名是同盟國戰士,長官。』

  「『死了多少個?』

  「『到目前為止,沒有,長官。』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然後大聲說:『Unmōglich』。」

  「這個德語單詞是什麼意思?」美國人問。

  「意思是『不可能』。然後他朝一排被褥走去。用不著詢問,只要看上一眼,他就能知道傷勢的類型、輕重和存活概率。跟隨他的隨軍牧師就跪在那裡,為那些在太陽升起前即將死去的傷員進行臨終祈禱。軍醫總監巡視完畢回到原來的位置。他盯著我看了好長時間。我身上亂七八糟的:倦容滿面,渾身血跡,臭哄哄的,而且已經有兩天兩夜沒吃飯了。

  「『你是一位了不起的年輕人,』他最後這麼說,『你在這裡完成的任務是無法想像的。你知道我們正在撤出嗎?』我說我知道。消息在敗兵中傳得很快。

  「他對身後的軍人下命令。一隊擔架兵從巷子裡進來。只抬走德國兵,他告訴他們,把同盟國士兵留給同盟國軍隊。他在德軍傷員中徘徊,只挑選那些能夠經受顛簸旅程、翻越基安蒂山抵達米蘭的傷員,到那裡後,他們才能得到一切最好的待遇。那些被認為完全沒有希望的德國人,他讓擔架兵把他們留了下來。在他下達命令後,七十名德軍傷員被抬走了。於是,剩下了五十個德國人,還有同盟國軍隊的傷員。然後他回到我這裡。太陽已經鑽到屋後,快要下山了。空氣正慢慢變涼爽。他的舉止不再粗魯,看上去只是又老又弱。

  「『得有人留下來。跟他們在一起。』

  「『我願意留下來。』我說。

  「『那意味著要成為戰俘。』

  「『我知道,長官。』我說。

  「『好了,對你來說戰爭畢竟短暫。等到回國以後,希望我們能再次相會。』

  「其他也沒有什麼話可說的了。他走進那個門洞,轉過身來向我敬了一個軍禮。你能想像嗎?將軍向上尉敬禮。我沒戴軍帽,所以沒法回敬。然後他便走了。我再也沒有見過他。六個月後,他死於空襲轟炸。我獨自被留在這裡,與一百五十名傷員相伴,如果救援不能很快到來,他們中的大多數註定會死去。太陽下山,黑夜降臨,我的幾盞燈已經耗盡了油。但月亮升起來了,我開始給傷員們分發水。等我轉過身時,她又回來了。」

  此時,田野廣場上傳來持續不斷的叫喊聲。十名騎師全是長得矮小精幹的職業選手,他們已經跨上馬背,都手持短柄馬鞭,這鞭子不但用於抽打自己的坐騎,還用來抽打靠得太近的其他馬匹和騎師。搞破壞是賽馬會的一部分,這不是一項適合膽小者的活動。賭注是什麼無所謂,勝利才是最激動人心的,而且一旦踏上沙土跑道,什麼事都會拋到九霄雲外。

  被當作起跑線的一條粗繩後面有十匹馬,它們按照抽籤得出的順序進行排列。每一位騎師都身穿代表自己堂區的鮮艷盛裝,頭戴帽盔,手握馬鞭,韁繩勒得緊緊的。駿馬預先來到繩索後面各自的位置上。最後一匹馬就位後,發令員抬頭看地方行政長官,等他點頭便放下繩子開始比賽。人群如同草原上的雄獅一般發出響亮的吼聲。

  「她回來了?第三個晚上?」

  「第三晚,也是最後一晚。我們干起活來配合默契,像是團隊合作。有時候我說話,當然是用德語,但她顯然沒有聽懂。她微笑著,但一句話也沒說,即便是義大利語。我們從來沒有過肢體接觸。她照料著傷員們。我取來更多井水,還換了幾次藥。軍醫總監留了新的藥品和敷料給我。到黎明時,這些補給品全都用完了。

  「第三個晚上,我注意到了以前沒有注意到的情況。她是一位漂亮的姑娘,但在月光下,我看見她的雙手手背上各有一塊很大的黑斑,大概有一美元硬幣那麼大。我沒去細想這事,直至多年以後。黎明之前,我轉回身時,她已經走了。」

  「你再也沒有見過她嗎?」

  「沒有,再也沒有。太陽升起後,我看見那邊的所有高窗上都飄起了旗幟,沒有第三帝國的鷹旗,再也不會有了。錫耶納人縫製了同盟國軍隊的旗幟,尤其是法國的三色旗。它們在城內四處飄揚。大概七點鐘時,我聽見外面巷子裡的腳步聲正漸漸逼近。我很害怕。我從來沒見過荷槍實彈的同盟國士兵,但希特勒曾向我們宣傳過,他們全都是殺人犯。

  「過了一會兒,五名士兵出現在門洞裡。他們皮膚黝黑,軍裝上沾滿了塵土和汗水,很難判定他們來自什麼部隊。然後我看到了洛林十字。那是法國的。只不過,他們是阿爾及利亞人。

  「他們對我喊了幾個單詞,但我聽不懂。法語和阿拉伯語我都不懂,只好微笑著聳聳肩。我在國防軍襯衣和長褲外面套著沾有血跡的罩衫,但他們一定看到了罩衫下面的皮靴,是非常顯眼的國防軍軍靴。他們在錫耶納以南遭受了重大傷亡,此時此地的我,無疑是他們的敵人。他們走進院子,大聲喊著,在我面前晃著他們手裡的步槍。我以為他們要向我開槍了。這時,角落裡的其中一名阿爾及利亞傷員輕聲叫喚。戰士們走過去聽他講了一番話。當他們回來時,語氣變了。他們取出一支味道很難聞的香菸,作為友誼的象徵逼著我點上火。

  「到了九點鐘,城裡到處是法國人。狂熱的義大利居民夾道歡迎他們,姑娘們更是送上熱吻。而我則留在這裡,與捉到我的人在一起。

  「後來,一名法軍少校出現了。他會說一點英語,我也一樣。我解釋說,我是一名德國外科醫生,留下來照顧傷員,他們中有些是法國人,大多數是同盟國軍隊的。他詢問躺在地上的士兵,了解到其中有二十名他的同胞,其他還有英國人和美國人。於是他跑到巷子裡,大聲疾呼要求援助。不到一個小時,所有傷員全被轉移到了現在幾乎空蕩蕩的總醫院裡。我與他們一起過去了。

  「我被羈留在護士長辦公室里,由一名持槍士兵看守著。與此同時,一名法國上校軍醫在逐個檢查傷員。這一次,他們全都躺在了鋪有乾淨的白床單的病床上,由義大利護士輪班照料著,幫他們擦洗身體並餵他們能夠吃的營養品。

  「下午,上校軍醫來到護士長辦公室。跟他一起來的是一位法國將軍,名叫蒙莎貝爾,會說英語。『我的同事告訴我,這些人里有一半原本是會死去的,』他說,『你是怎樣醫治他們的?』我解釋說,我只是用我已有的設備和藥品竭盡全力救治。

  「他們用法語交談。然後將軍說:『我們必須為親屬保留記錄。那些死者,不管什麼國籍,他們的身份識別牌在哪裡?』我解釋說,沒有身份牌,送進院子的傷員沒有一人死去。

  「他們又交談了一番,上校軍醫不時地聳聳肩。然後將軍說:『請你向我宣誓決不逃脫,留下來協助我的同事。有許多工作要做呢。』我當然服從了。我能逃到哪裡去呢?德軍撤退的速度比我行走的速度還要快。如果我跑到鄉間,游擊隊會殺死我的。之後,由於缺乏進食和睡眠,我就地躺倒睡著了。

  「經過一天一夜二十小時的睡眠,洗了澡、吃過飯,我又有足夠的精力工作了。在過去的十天裡,由法國人治療的所有法軍傷員都已被轉移去了南方的佩魯賈、阿西西和羅馬。在錫耶納這家醫院裡的傷兵,幾乎全都是從院子裡轉移過來的。

  「傷員們的斷骨要接好復位並敷上石膏;傷口的縫線要拆開來,裡面的損傷要進行妥善修補。然而,原本會發炎並由此致命的傷口卻出奇的乾淨。被撕裂的動脈似乎已經自行癒合了;出血也已經被止住了。上校是來自法國里昂的一位名醫;他主刀動手術,我做他的助手。我們一刻不停地動了一天一夜的手術,沒有人死去。

  「戰爭的潮水湧向北方。我被允許與上校軍醫住在一起。朱安上將來醫院視察,並為我對法國傷兵所做的一切表示感謝。此後,我被派去專門照料五十名德軍傷員。一個月後,我們都撤離到了南方的羅馬。沒有一個德國兵還想再打仗,經由紅十字會的安排,他們被遣送回國。」

  「他們回家了嗎?」美國人問。

  「他們全都回家了。」外科醫生說,「美國陸軍醫療部隊把他們的小伙子用船舶從奧斯蒂亞運回美國去了。維吉尼亞人回到了謝南多厄河谷。德克薩斯人回到了孤星州。那個哭著喊媽媽的奧斯汀小伙子返回德克薩斯,他的內臟仍在體內,腹壁也已經癒合了。

  「法國解放後,法國人也把他們的傷員帶回了家。英國人帶走了自己人,也帶走了我。英軍亞歷山大上將曾來羅馬的醫院巡視,聽說了在錫耶納這個院子裡的事情。他說如果我再次發誓不逃走,就可以去一家英國醫院工作,繼續照顧這些德國傷員,直到戰爭結束。於是我作出保證。德國畢竟已經戰敗了。一九四五年德國最終投降,和平來臨了,我經許可回到已經被炸得千瘡百孔的故鄉——德國漢堡。」

  「那麼,三十年後你來這裡幹什麼?」美國遊客問道。

  清晰的尖叫聲從田野廣場傳來。一匹馬倒下了,斷了一條腿,騎師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覺,餘下的九匹馬在繼續比賽。儘管鋪了沙子,但底下的卵石還是會把骨頭震得生疼,賽馬步伐狂亂,人仰馬翻經常發生。

  那人聳了一下肩膀,朝四周慢慢地打量了一遍。

  「這座院子在那三天裡發生的事情,我相信是一次奇蹟。但這與我無關。我只是一名年輕而熱切的外科醫生,僅此而已。這與那個姑娘有關。」

  「賽馬會以後還會有的,」遊客說,「跟我說說那姑娘。」

  「好的。我在一九四五年秋天被送回了德國。漢堡處在英軍占領下。開始時,我在英國人的一家大醫院工作,後來轉到了漢堡總醫院。一九四九年,我們又建立了自己的非納粹國家——聯邦德國,我也轉到了一家私人診所。診所發展壯大後,我成了合伙人。我娶了一名當地姑娘,我們生養了兩個孩子。生活好起來了,德國也繁榮富強了起來。之後我自己開了一家診所,用財富去創造新的財富,並由此成了富人。但我永遠忘不了這座院子,也永遠忘不了穿著修女衣袍的那位姑娘。

  「一九六五年,結婚十五年後,我的婚姻宣告結束。孩子們已經十幾歲了;他們當然很痛苦,但也表示理解。我有了自己的錢,也有了屬於自己的自由。一九六八年,我決定回到這裡找她,只是為了說一聲謝謝。」

  「那麼你找到她了嗎?」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找到了。已經過去二十四年,我猜想她應該有四十多歲,跟我差不多。我假定她仍是一名修女,或者,要是她還俗了,那麼應該是一名有了自己孩子的已婚中年婦女。所以我在一九六八年的夏天來到這裡,在帕特里齊亞租了一間房,開始尋找她。

  「首先我去了所有能夠找到的女修道院。共有三座,全是不同的宗教團體。我雇了一名翻譯,查訪了每座女修道院。我詢問了那裡的院長嬤嬤。其中的兩座在戰時就存在了,第三座是後來建的。當我描述了我在找的那位見習修女後,她們都搖搖頭表示不知道。她們還找來了院裡最年長的嬤嬤,但都不知道有這樣的修女,從來沒見到過。

  「特別之處是她穿過的那種衣袍:淺灰色,胸前縫著一隻深灰色的十字。沒人認得它。這些女修道院裡都沒有淺灰色的衣袍。

  「我把網撒得大一些。也許她來自錫耶納以外的宗教團體,在一九四四年德軍占領的最後那個星期里,她是在錫耶納探親訪友。我在托斯卡納地區閒逛,尋找她所在的女修道院,但一無所獲。在我的翻譯失去耐心以後,我研究了從前到現在各個修女團體的著裝,共有好幾款淺灰色的衣袍,但沒人見過釘有一條折斷了的橫槓的十字標誌的款式。

  「六個星期之後,我意識到希望渺茫。沒人聽說過她,更不用說見到過她了。二十四年前,她連續三個晚上走進這座院子。她擦拭過瀕死士兵們的面孔,還安慰過他們。她觸碰過他們的傷口,而且他們沒有死去。也許她天生具有通過觸摸就能使傷口癒合的能力,但她消失在戰火紛亂的義大利,再也沒有人見過她。我祝她安好,不管她在哪裡,但我知道,我永遠找不到她了。」

  「但剛才你說你已經找到了。」美國人提醒道。

  「我說的是『在某種意義上』,」外科醫生糾正道,「我收拾行李準備離開,但仍作了最後一次嘗試。這座城市有兩份報紙,《錫耶納快報》和《錫耶納報》。我在兩份報紙上各刊登了一份四分之一版面的尋人啟事。同時見報的還有一張畫,是我畫的她所穿過的那件棉衣的式樣,這張草圖連同文字一起刊登了出來。啟事中還許諾,提供相關線索的人將得到獎勵。在我準備離開的那天早上,這份啟事上了報。

  「我在房間裡收拾行裝,這時候服務台打電話來,說有人在找我。我帶著行李下了樓,預約的計程車將在一個小時內抵達,可我再也不需要那輛計程車了,我也錯過了那天的航班。

  「在大廳里等待著的是個滿頭銀色短髮的小老頭,僧人打扮,深灰色的衣袍,腰上圍著腰帶,腳上穿著涼鞋。他手裡拿著一份《錫耶納報》,翻在登有我的啟事的那一版。我們轉移到大堂咖啡廳坐下。他會說英語。

  「他問我是什麼人,為什麼要刊登那則啟事。我告訴他,我一直在尋找一位錫耶納的年輕女士,她在差不多四分之一世紀前幫助過我。他告訴我,他叫弗拉·多米尼科,屬於一個信奉禁食、祈禱和學習的宗教團體。他自己畢生的研究課題是錫耶納歷史及其中的各種宗教團體。

  「他看起來既緊張又激動,要我原原本本地告訴他,是如何在錫耶納遇到一位衣袍上有這種特殊圖案的年輕女士的。這事說來話長,我告訴他。我們有的是時間,他回答,『請告訴我一切』,於是我告訴了他。」

  一匹賽馬以半個身位的優勢越過終點線時,廣場裡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歡呼聲。九個堂區的會員發出絕望的抱怨聲,而第十個,也就是被叫作「豪豬」的堂區會員,則迸發出歡樂的尖叫聲。那天晚上,輸掉了比賽的九個同業公會免不了在各自的公館裡喝上幾杯,佐以頹喪的搖頭嘆息和惆悵的空想;而在「豪豬」的會館裡,慶祝活動將是一場狂歡。

  「說下去,」美國人催促道,「你對他說了什麼?」

  「我對他說了一切。那正是他想知道、他堅持要了解的。從頭至尾,所有細節情況,我一遍又一遍地講著。計程車來了,我沒理會。但我忘了一個細節,直到最後才想了起來。那雙手,姑娘的雙手。最後我告訴了他,在月光下我看見的姑娘手背上黑斑的具體情形。

  「那僧人的臉色變得如同他的頭髮一般雪白,他開始用手指撥動念珠,雙眼緊閉,嘴唇默默翕動。那時我還是一名路德教教徒,不過後來改變了信仰。我問他這是在幹什麼。

  「『我在祈禱,我的孩子,』他回答說。『為什麼,兄弟?』我問道。『為我不朽的靈魂,也為你的。』他說,『因為我相信,你已經看見了上帝的作為。』然後我請求他把他所知道的告訴我,於是他向我講述了關於仁慈凱薩琳的故事。」

  弗拉·多米尼科的故事

  「『你知道錫耶納的歷史嗎?』他問。

  「『不知道,』我說,『幾乎一無所知。』

  「『錫耶納歷史悠久,經歷了許多個世紀。有些世紀繁榮太平,但大多數世紀充滿戰爭、鮮血、暴政、世仇、饑荒和瘟疫。但最可怕的,是一三五五年到一五五九年那兩個世紀。

  「『在這兩百年裡,錫耶納城內外掀起了連綿不斷、毫無意義且無利可圖的戰爭。整個城市不斷遭受著可怕的僱傭兵的掠奪和襲擊,軟弱的政府沒能保護好自己的城民。

  「『你一定知道,那時候沒有「義大利」這個國家,只是一些公國、侯國、小小的共和國和城邦國,這些地方的統治者經常想攻占其他人的領地,有些甚至真的打起仗來。錫耶納是一個城邦共和國,時常受到佛羅倫斯公國的覬覦,最終,我們被歸到了美第奇家族科西莫一世的掌控之下。

  「『但那件事發生在最糟糕的時代,一五二○年至一五五○年,那就是我要說的那段時間。在被稱為蒙蒂的五個宗派的統治下,錫耶納城邦國的政府處於混亂狀態。蒙蒂集團內部相互之間爭鬥不斷,最後毀掉了這座城市。一五一二年之前,錫耶納一直在潘多爾福·佩特魯齊[14]一個家族的統治之下,他們施行暴政,但至少局勢得到了穩定。潘多爾福死後,城市陷入了無政府的混亂之中。

  「『市政府本應該是巴利亞,那是一個由地方行政官組成的永久性的委員會,佩特魯齊是巴利亞的主席,老練而無情。但巴利亞的每位委員同時也是互相競爭的蒙蒂集團的成員。他們沒有為管理城市通力協作,而是忙著傾軋相爭,結果把錫耶納給毀了。

  「『雖然潘多爾福本人已死,但該家族仍統治著巴利亞。一五二○年,佩特魯齊家族的一支旁系生了一個女兒。女孩四歲時,佩特魯齊家族失去了對巴利亞的控制,於是蒙蒂集團的其他四個宗派便肆無忌憚地爭鬥了起來。

  「『女孩長大後既美麗又虔誠,頗為她的家族增光。他們全家都住在離這兒不遠的一座龐大宮殿裡,遠離街上的貧困與混亂。其他富家嬌生慣養的姑娘們變得即便稱不上放蕩,也十足任性、邪惡,而凱特琳娜·佩特魯齊[15]卻仍然端莊、嫻靜,心思都放在宗教事業上。

  「『她與父親的唯一隔閡是婚姻問題。當時,女孩子十五六歲出嫁司空見慣,但年復一年,凱特琳娜回絕了一個又一個求婚的小伙子,這讓她父親十分惱火。

  「『一五四○年,災難降臨錫耶納,也波及了周圍的鄉村地區;饑荒、瘟疫、騷亂、農民暴動和內部派系鬥爭,把這個城邦國家攪得一團糟。因為有宮殿圍牆和父親的衛兵保護,再加上時間都用來在家看書、做女紅和上家庭小教堂做彌撒,凱特琳娜本應該是能倖免於難的。但在那年發生了一件事情,改變了她的人生。她去參加一個舞會,卻永遠沒能抵達。

  「『我們知道發生了什麼——或者說,我們認為我們知道,因為她的告解神父用拉丁語寫過一份文件留存了下來,老神父是佩特魯齊家族的精神導師。那天,她帶著一名侍女坐上馬車,因為街上很危險,同行的還有六名衛兵。

  「『半路上,她的馬車被斜停在街上的另一輛馬車擋住去路。她聽到了喊聲,一個男人在痛苦地尖叫。她不顧身旁伴媼的反對,撩起窗簾朝外看。

  「『另一輛馬車屬於蒙蒂集團里的一個敵對家族,好像有一名老乞丐在街上跌倒了,使得拉車的馬匹受驚後轉向。坐在馬車上的是一位性格暴戾的年輕貴族,他勃然大怒,跳下馬車奪過衛兵手中的棍子,殘忍地抽打起乞丐來。

  「『凱特琳娜也毫不猶豫地跳下馬車,泥濘的地面弄髒了她的絲綢繡花鞋,她朝那人大喊,要他停下。男子抬起頭,她看到那是她父親希望她與之結婚的一個年輕貴族。對方看到她馬車門上的佩特魯齊盾形標誌,停下手裡的棍棒,回到自己的馬車上。

  「『姑娘蹲在泥地里,扶住老乞丐污濁的身軀。他被打得快要死了。雖然這樣的人身上有寄生蟲,而且又髒又臭,但在他死去時,她還是用雙臂挽著他。傳說里是這麼講的:當她俯視著那張精力耗盡、痛苦不堪、沾滿泥水和血污的面孔時,她認為她看到了基督臨死時的面孔。我們的古代編年史書上說,耶穌在死去前輕聲說,照顧好我的人民。

  「『我們永遠無法知道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麼,因為目擊者從來沒有說起過這件事。我們只有一位老教士多年後在一座孤獨的修道院裡寫下的文字。但無論發生的是什麼,那些事都改變了她的人生。她回到家裡,在宮殿的院子裡燒掉了自己所有的衣物。她還告訴父親,她要遠離塵世,遁入空門。父親當然沒有同意,斷然阻止了她。

  「『違拂父親的意願,這種事情在當時是聞所未聞的。她去到城內每一座尼姑庵和女修道院,要求當見習修女,但她父親派出的信使跑在她前面,於是她到處遭到謝絕。她們全都知道,佩特魯齊家族餘威仍在。

  「『如果她的父親認為這樣就可以阻止她,那他可錯了。她從家裡拿走自己的嫁妝財寶,又與蒙蒂集團里的一個敵對家族秘談,商定了某座庭院的長期租賃事宜。這院子不大,是聖則濟利亞修道院的地方,與修道院僅一牆之隔。僧尼們已經不用這塊地了。它大約有二十米寬,三十米長,一邊有一排廊柱,立在高高石牆下的陰影之中。

  「『為進行更徹底的分隔,院長神父在修道院通往院子的唯一一座拱形門洞裡裝上了一扇用橡木做成的厚實木門,並用粗大的插銷鎖住。

  「『在這個院子裡,年輕的女士為大街小巷的窮人和貧民們建立起提供庇護的避難聖所。如今,我們稱之為貧困救濟所,但那時候,當然是沒有這種機構的。她剪去飄逸長發,穿上一件普通的灰色棉布襯衣,赤著腳穿行在窮人中間。

  「『在這座院子裡,窮人、社會棄兒、跛子、乞丐、貧苦人、流浪漢,因懷孕而被逐出大戶人家的女傭人、盲人,還有病人,都找上門來。

  「『他們躺在院子裡,衣衫襤褸、骯髒不堪,與老鼠和跳蚤為伴。她為他們擦拭身體,照料他們的傷口和膿瘡,用她剩餘的嫁妝買來食物,為了維持這項事業,還到街上討錢。當然,她的家庭已經與她劃清界限。

  「『但一年以後,情況有了變化。人們開始稱她為仁慈凱薩琳,這個院子開始收到來自富人和罪人的匿名捐助。她的名聲越過高牆,傳遍城內大街小巷。另一個年輕女子放棄優裕的家庭,加入她的慈善事業。然後又有兩名加入了她們的行列。到了第三年,整個托斯卡納地區都聽說過她。她也引起了教會的注意。

  「『你肯定知道,先生,那時候是天主教會最可怕的時期。即使我也不得不這麼說。由於長期享有特權和財富,天主教會開始貪污腐敗。教會的許多主教、大主教和紅衣主教過著君主般的生活,驕奢淫逸,追求肉體欲望的滿足。

  「『這已經影響到了人民群眾,他們在尋找新的指引。這是一場宗教改革運動。在北歐,情況甚至更糟糕。馬丁·路德[16]掀起宗教改革,英格蘭國王已經與羅馬分道揚鑣。在義大利這兒,關於真正的信仰的爭議炸開了鍋。在僅僅相隔幾英里的佛羅倫斯,布道的僧人薩佛納羅拉[17]遭到嚴刑拷打,人們要求他認錯並放棄新教信仰,之後,他被綁在柱子上活活燒死。但即便他死了,反抗的聲音仍在繼續傳播。

  「『教會需要改革,但不是分裂,然而許多當權者看不清這種形勢,錫耶納的主教魯多維科就是其中之一。他最擔驚受怕,因為他已經把自己的宮殿變成了一個聲色犬馬,荒淫無度的場所。他包庇縱容富人,以此換取他們的財富。然而在他的城裡,差不多就在他眼皮底下,有這麼一位年輕的女士以自己的行動作出榜樣,使他蒙受羞辱,而且人們全看在眼裡。她沒有像薩佛納羅拉那樣進行宣講或煽動群眾,但魯多維科還是感到害怕。』」

  在田野廣場的裁判台上,賽馬會優勝獎被頒發給了獲勝的堂區領導人。飾有「豪豬」圖案的旗幟得意洋洋地狂舞著。他們即將高歌歡呼,奔赴勝利的宴會。

  「我們全都錯過了,親愛的。」美國人的妻子說。她又試了一下受傷的腳踝,發覺現在好多了,「已經沒什麼可看的了。」

  「故事只剩一點點了。我答應你,我們等會兒去看所有的慶祝活動和盛裝表演,這些會一直鬧騰到黎明呢。那麼她後來怎麼樣了?仁慈的凱薩琳後來怎麼啦?」

  「『第二年,主教的機會來了。那年夏天特別熱。大地被烤焦了,河流也乾涸了,大街上躺滿了人和牲畜的屍體,老鼠大量繁殖。然後,一場瘟疫降臨。

  「『那是可怕的黑死病,成千上萬人病倒死去。現在我們知道,這是淋巴腺鼠疫,是由寄生在老鼠身上的跳蚤傳播的。但當時的人們認為,這是憤怒的神明顯靈,降難於世,要安撫憤怒的神,得有一個犧牲品。

  「『當時,為使自己和三名助手與城裡的其他修女有所區別,凱特琳娜設計了一個圖案,繡在她們四人所穿的衣袍上:耶穌的十字架,但有一條橫槓折斷了,以表示上帝為他的子民以及他們的行事方式感到悲痛。我們之所以會知道這一情況,是因為那位年邁的告解神父在多年以後寫下了這些回憶。

  「『主教宣稱這個圖案代表異教,並煽動了一夥暴徒,其中的許多人從他那裡得到了報酬。他宣稱,這次瘟疫來自那座院子,是由晚上睡在那裡但白天聚集在街頭的乞丐們傳播的。人們願意相信該有人對他們的病負責。暴徒們於是向這座院子奔去。

  「『年邁的記錄者現已作古,但他聲稱,自己從多個來源聽說了所發生的事。聽說暴徒們衝過來時,三個助手把破毯子披在棉衣外頭,逃到了安全的地方。凱特琳娜留了下來。暴徒們破門而入,毆打了在那裡的男女老少,把他們趕到城牆外,任憑他們在鄉野中挨餓,自生自滅。

  「『然而,暴徒們把憤恨都發泄在了凱特琳娜身上。她必定是處女,但他們按住她,對她多次施暴。暴徒中一定有主教衛隊的士兵,蹂躪完之後,他們把她釘在了院子盡頭的木門上,她最後死在了那裡。』

  「就這些,」德國人說,「七年前弗拉·多米尼科在酒店咖啡廳里就告訴了我這些。」

  「沒有了?」美國人問道,「他沒有再說別的嗎?」

  「還有一些情況。」德國人承認道。

  「告訴我,請告訴我所有情況。」美國遊客請求說。

  「嗯,根據那位老僧侶所說,還發生了這樣的事情。

  「『就在謀殺發生的當晚,城裡來了一場可怕的暴風雨。山丘上烏雲翻滾,電閃雷鳴,天黑得使太陽,乃至後來的月亮和星星,全都失去了光輝。然後就開始下雨了。那場雨前所未有,它凝聚了極大的力量和憤怒,似乎整個錫耶納城遭到了高壓水槍的噴淋。暴雨下了整整一夜,並持續到第二天上午。然後雨過天晴,雲開日出。

  「『錫耶納已經被蕩滌乾淨,聚積在每一處裂縫內的污垢都被沖走了。洪水衝過街道,從城牆的缺口流淌出去,匯入到下游的山溪中。雨水帶走污物和老鼠,如同基督的淚水一般,洗刷了壞人的罪行。

  「『幾天後,瘟疫開始收斂,不久便消失。那些參加了暴行的人為他們的所作所為感到羞恥。其中一些人回到這個院子,裡面空蕩蕩的。他們從門上取下那具殘破的遺體,想按基督教習俗掩埋,但神父們害怕主教,怕擔上異教徒的指控,於是,幾個膽子大的人把屍體裝上一輛垃圾車,拉出城來到鄉間。他們把屍體燒了,把骨灰撒進山溪里。

  「『佩特魯齊家族的告解神父用拉丁語記載了這一切,他沒有寫確切的年份,甚至沒有寫明月份和日期。但在另一本編年史中,提到了那場特大暴雨的確切時間。那是一五四四年的七月份,大雨是在二日傍晚開始下的。』」

  結局

  「賽馬節的日子,」美國人說,「也是解放日。」

  德國人微微一笑。

  「賽馬節的日期是後來定的,德軍的撤退則是巧合。」

  「可她回來了。四百年之後,她回來了。」

  「我相信是這樣。」德國人靜靜地說。

  「照料戰士們,就像照料那些強暴了她的人。」

  「是的。」

  「那麼她手上的標記呢?是被釘到木門上時釘子穿過的孔?」

  「是的。」

  美國遊客凝視著那扇橡木門。

  「那些污漬,是她的血?」

  「是的。」

  「噢,天哪。」遊客說。他思索了一會兒,然後問道:「那麼你是在照顧這個花圃?為了她?」

  「我每年夏天來這裡。清掃院子,料理玫瑰。這只是向她表達謝意的一種方式。她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

  「今天是七月的第二天。她還會來嗎?」

  「也許會來,也許不會。但有一件事我可以向你保證,無論男女老少,錫耶納今晚沒人會死。」

  「這肯定會有開支,」遊客說,「要使這裡保持原樣是有成本的。如果有什麼事……」

  德國人聳聳肩。「也不一定。牆邊的凳子上有一隻捐款箱,是在為錫耶納的孤兒們募捐。我覺得她會喜歡這種方式。」

  這位遊客在美國人里也算是慷慨大方的。他把手伸進夾克,摸出厚厚一疊紙幣。他轉向捐款箱,抽出六張塞了進去。

  「先生,」他一邊扶起他的妻子,一邊對德國人說,「我很快就要離開義大利,飛回美國堪薩斯了。我要去經營農場,養牛。但我不會忘記,一輩子也不會忘記我曾經來過她死去的這座院子,而且只要我活著,就會永遠記住仁慈凱特琳娜的故事。來吧,甜心,我們也去看熱鬧。」

  他們離開院子,轉入巷子,朝通往遠處傳來歡慶喧鬧聲的街道走去。過了一會兒,一個女人從她原先一直藏身的廊柱陰影深處走了出來。

  她也穿著洗得發白的牛仔上衣,頭髮編成緊湊的玉米辮子,脖子上掛著一串具有民族特色的珠子。她的肩上還斜掛一把吉他,右手晃蕩著一隻沉重的背包,左手拿著她自己的手提袋。

  她站到男人身邊,從自己的胸袋裡掏出一支大麻菸捲點上火,深深地吸了一口,遞給他。

  「他留下多少?」她問。

  「五百美元。」男的說。他說話已經沒有了德國口音,完全是英國伍德斯托克西部的腔調。他倒空木箱內的美元,把錢塞進自己的襯衣口袋。

  「這故事很棒,」他的伴侶說,「我喜歡你講故事的風格。」

  「還行吧。」嬉皮士謙遜地說,一邊提起自己的帆布背包準備離開,「而且你知道嗎?他們總是信以為真。」

  [1] 錫耶納:義大利托斯卡納大區的一座城市,是錫耶納省的首府,也是義大利著名旅遊景點之一。其老城中心區在1995年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世界文化遺產。

  [2] 美第奇家族:是佛羅倫斯13至17世紀時期在歐洲擁有強大勢力的名門望族。

  [3] 科西莫·德·美第奇(1389—1464):文藝復興時期著名的佛羅倫斯僭主(非官方國家首腦),大商人。也被稱為老科西莫,或者國父。

  [4] 田野廣場:義大利中部托斯卡納大區錫耶納的主要廣場,也是歐洲最大的中世紀廣場之一。

  [5] 主教座堂廣場:位於錫耶納的聖母升天主教座堂的側翼,呈「L」形。

  [6] 馬克·韋恩·克拉克(1896—1984):美軍四星上將,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任美軍第五集團軍司令,指揮在義大利的登陸作戰行動。

  [7] 阿爾伯特·凱塞林(1885—1960):納粹德國空軍元帥,義大利戰役期間任德軍西南戰區總司令。

  [8] 哈羅德·亞歷山大(1891—1969):英軍上將,義大利戰役期間任地中海戰區同盟國軍隊最高副司令兼第十五集團軍群司令,一九四四年十二月晉升元帥。

  [9] 阿爾方斯·朱安(1888—1961):法軍上將,義大利戰役期間任法國遠征軍總司令,一九五二年晉升為法國元帥。

  [10] 約阿希姆·利默爾森(1888—1954):德軍上將,義大利戰役時任德軍第十四集團軍指揮官。

  [11] 阿爾弗雷德·施勒姆(1894—1986):德軍空降兵二級上將,義大利戰役時任德軍第一空降軍指揮官。

  [12] 渣釀白蘭地:風味類似葡萄酒,也是以葡萄為原料的酒,據信源自義大利北部。

  [13] 教皇庇護十二世(1876—1958):義大利籍教皇,是天主教會第二百六十任教宗,任內經歷了第二次世界大戰。

  [14] 潘多爾福·佩特魯齊(1452—1512):文藝復興時期義大利錫耶納的統治者。在他統治期間,錫耶納的藝術和科學都得到了發展。

  [15] 凱特琳娜(Caterina):是凱薩琳(Catherine)的變體。

  [16] 馬丁·路德(1483—1546):宗教改革的發起人,他的改革終止了中世紀羅馬公教教會在歐洲的獨一地位。

  [17] 吉洛拉謨·薩佛納羅拉(1452—1498):義大利多明我會修士,義大利宗教改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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