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
2024-10-08 06:44:33
作者: (英)弗·福賽斯
他最喜歡回家的航程。三十多年來,在駕駛英國航空公司大型客機環繞世界的飛行生涯中,他去過七十多個大城市,其中大多是首都,原先的新奇感早已消退。
三十年前,身穿袖口上有金光閃閃的兩圈紋飾的初級副駕駛制服,機警靈活的他曾經熱衷於遙遠和陌生的地方。在飛機中途停留期間,他探訪過美國和歐洲大陸的夜生活,遊覽過遠東地區的寺院和廟宇。現在,他只想早點回到位於英格蘭多爾金附近的家中。
以前,他曾與幾位漂亮的空姐有過一些短暫而熾熱的風流韻事,但在蘇珊嫁給他以後,這種事情就自然而然停止了。在賓館床榻上度過的五千個夜晚早就成了過去,現在他只想跳上自家的床,聞一聞身旁蘇珊身上的薰衣草香。
他有兩個孩子。兒子查爾斯是蘇珊在蜜月時懷上的,現在是個二十三歲的小伙子,從事電腦編程工作;女兒詹妮弗剛滿十八歲,在約克大學攻讀藝術史。孩子們給了他家庭的穩定感,為他增添了更多想家的理由。再過兩年就可以退休了,屆時,駕著他那輛兩廂轎車駛上水車巷,而蘇珊在家門口等候著,這種情景的魅力遠勝於他國異鄉的任何景致。
在運送機組人員的大客車上,走廊的另一面,他的後備機長正一動不動地盯著司機的後腦勺。在他左邊,他手下兩名副駕駛的其中一位,還在好奇地凝視著不斷被拋到身後的曼谷城內的霓虹燈海。
在這輛冷氣十足的員工大巴後部,坐著機組人員:一位乘務長以及十五名乘務員,其中四個男的,十一個女的。兩天前,法龍和他們一起從倫敦希思羅機場飛過來,乘務長能處理從駕駛艙艙門到尾翼間的一切事務,和他一樣,乘務長也是個老手。
機長阿德里安·法龍的任務,只是把載有四百多位能讓他賺到工錢的旅客的這架波音747-400珍寶客機,從曼谷飛到希思羅,如同他飛行日誌里即將記錄的那樣,從BKK(曼谷國際機場)到LHR(倫敦希思羅機場)。
在起飛前兩小時,這輛機組人員的大客車開到機場周界,在門口警衛點頭之後,朝著英國航空公司辦事處駛去。等待的時間很漫長,但法龍機長是個一絲不苟的人,而從英航辦事處傳來的消息是,當地時間下午三點十五分從雪梨飛過來的一○號航班「快鳥」,將準時於曼谷時間晚上九點四十五分降落。事實上,飛機已經在作著陸準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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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機組人員乘坐的大巴後方一英里處,有一輛黑色的豪華轎車。車上只搭載了一人,乘客舒舒服服地坐在身穿制服的司機後面。轎車和司機都屬於高檔的文華東方酒店,而這位打扮得無可挑剔的高管人員,已經在那裡住了三天。汽車的後備箱裡放著他的旅行箱,那是一隻硬殼箱,真皮製作,搭配實心銅鎖,讓高級商務人員出行時顯得輕鬆又體面。他的身邊還放著一隻公文包,真鱷魚皮製作。
在他那件剪裁得體的奶油色絲質西裝的胸袋裡,放著他的英國護照,上面的名字是雨果·西摩,口袋裡還有從曼谷返回倫敦的機票——當然,是頭等艙的。當一○號航班「快鳥」離開跑道,朝英航候機室滑行時,這輛豪華轎車在辦理登機手續的大廳外停下了。
西摩先生沒有自己推行李車。他舉起一隻白淨的手,一名小個子泰國搬運工立即跑了過來。付過司機小費後,西摩朝敞開的汽車後備廂內的那隻旅行箱點了點頭,隨後便跟著搬運工進入候機大廳,朝英航頭等艙櫃檯走去。他暴露在熱帶地區黏糊糊的熱空氣中的時間,大約只有半分鐘。
辦理頭等艙登機手續用不了一小時四十五分鐘。櫃檯後面的年輕英航職員正空著。不到十分鐘,那隻牛皮行李箱就已經由皮帶輸送機送到行李處理區去了,在那裡,它會被貼上寫明英航飛往倫敦航班的標籤。西摩先生拿到了登機牌,頭等艙候機室的位置也已獲悉,就在護照檢查櫃檯的另一邊。
穿制服的泰國移民局官員瞟了一眼玫瑰紅的護照,接著檢查登機牌,最後去看玻璃屏風後面的那張臉:中年,略有曬黑,鬍子颳得很乾淨,一頭修剪打理過的鐵灰色頭髮,一件毫無汗漬的柔軟絲質白襯衫,從吉姆·湯普森商店買的絲質領帶,奶油色的絲質西服出自曼谷著名的裁縫店,這類店鋪不用三十個小時就能做出一件薩佛街[1]名牌貨的仿製品。他從玻璃屏風底下把身份證件遞了回去。
「薩瓦迪卡。」英國人西摩輕輕說了一句。聽到用泰語表達的感謝,泰國官員點點頭,露出一絲讚許的笑容,外國人一般可不會這麼說。
在視線以外的某個地方,從雪梨抵達曼谷的旅客正從波音客機上魚貫而出,踏上通往移民局卡口的一條長長的廊道,跟在他們後面的是中轉旅客。飛機上的乘客全都走空後,清潔工將登機打掃機艙里的五十九排座位,清理出十四袋分類垃圾。西摩先生提著鱷魚皮公文包,靜靜走向頭等艙候機室,在那裡,他受到兩個極為漂亮的泰國女服務員的熱情招待。她們將他引到座位前,還給他端來一杯清甜可口的白葡萄酒。他安靜地埋頭閱讀《福布斯》雜誌的一篇文章。在這間寬敞、涼爽且豪華的休息室里,還坐著另外十九位頭等艙旅客。
他不會勞神去注意的是,他辦理頭等艙登機手續的地方與公務艙的登機手續櫃檯僅相隔咫尺。英國航空公司這架波音747-400客機共有十四個頭等艙座位,十個座位已經售出,這其中有四人是從雪梨赴倫敦的旅客。西摩先生是六名從曼谷登機的頭等艙旅客之一。公務艙的二十三個座位已全部售出,其中,十八位乘客將在曼谷登機。當時,這些公務艙旅客在與他相隔咫尺的櫃檯前排隊辦理登機手續。
在他們旁邊的是經濟艙旅客的隊伍。櫃檯前擠了一大群人,緩慢地向前挪動。十隻櫃檯全力應付著差不多四百名旅客。旅客中有自己拖著行李的希金斯一家人。他們乘坐機場班車過來,車上雖然開著空調,但有那麼多乘客呼出來的熱氣,即便開了空調也無濟於事。經濟艙旅客汗流浹背,一副狼狽相。希金斯一家花了將近一小時才進入候機室,匆匆去過免稅商店後,總算在禁菸區里坐了下來,還有三十分鐘時間才能登機。機長法龍和機組人員早已經在飛機上了,但最早登機的是客艙的乘務員。
機長及機組人員照例在辦公室里花了十五分鐘處理文書工作:最重要的飛行計劃告訴他航程距離、需裝載的燃料的最低限量,以及今天晚上他必須遵照執行的航線細節情況。所有這些信息都已經提交給了曼谷到倫敦航線上的各個空中交通管制中心。他仔細看了一下航路上的氣象資料,另一端的英國將會迎來一個平靜的夜晚。他駕輕就熟地翻閱「機組人員須知」,記住與他有關的那幾頁內容,對無關緊要的大部分文字未加理會。
當最後一份文件被保存好或是簽字退還後,四位飛行員作好了登機準備。他們比旅客提前了很多時間,而那些從雪梨抵達的人早就走光了。清潔工還在飛機上,但那是乘務長哈利·帕爾弗里負責的事情,他會不慌不忙地以慣常的優雅姿態予以處理。
乘務長所關心的並不單單是泰國的清潔工,所有的洗手間也都要通風和打掃,然後進行檢查。為四百位旅客準備的充足食物和飲料正在裝上飛機,他甚至還從另一架剛從希思羅飛來的噴氣客機那裡搞到一些倫敦剛出街的報紙。帕爾弗里先生的工作忙過半時,機長和飛行員們登機了。
在夏天,法龍機長只需兩名副駕駛陪伴,但現在是一月下旬,迎面而來的西北風使飛機的飛行時間增加到十三個小時,這就需要一位能換班的機長了。
阿德里安·法龍自己認為這沒必要。駕駛艙後部的左手邊有一個小艙室,裡面有兩張床鋪,而且,機長將飛機轉為自動駕駛模式交由另外兩位飛行員控制,自己抓緊時間睡上四五個小時,這再尋常不過了。但規定必須執行,因此這班客機安排了四名飛行人員,而不是三名。
當四個人沿著長長的通道走向幾乎是空蕩蕩的飛機時,法龍朝那位年輕的副駕駛點了點頭。
「勞駕,吉姆,去巡視檢查一下。」
剛才在機組人員大巴上凝視遠去的曼谷的那位年輕人點了點頭,打開入口通道盡頭的一扇門,走進悶熱又黏膩的夜幕中去了。這是他們全都討厭的例行工作,但又不得不做,於是通常會被派給他們中年紀最輕、資歷最淺的那個人。如果把這架珍寶客機從機艏到尾翼、從一側翼尖到另一側翼尖,整個裝入一隻四方盒子裡,那麼這隻盒子的占地面積將會超過一英畝。巡視檢查員要做的就是繞整架飛機走一圈,看看該在的東西是否都在各自的位置上,就這一件事。一塊嵌板也許有一半脫落了,一攤地勤人員沒能發現的液體也許意味著泄漏。說句不太中聽的話,雖然有地勤人員,但航空公司總是喜歡由自己的人員去作最後的巡視檢查。
有時候,外面天寒地凍或者赤日炎炎,這種時候運氣就不太好。在這種情況下,這位勤奮的副駕駛二十分鐘後回來時一定汗流浹背,還帶著被蟲子咬的幾個小包。不過飛機各方面情況都很正常。
機長法龍從入口艙門處的舷梯爬上上層艙,然後經由駕駛艙門走進他的領地。沒過幾分鐘,兩位機長及另一位副駕駛已經脫下西裝並掛到休息室門後。他們已經坐在了各自的位子上。法龍自然是坐左邊,資深的副駕駛坐在他右邊。為了不影響他們工作,替班的機長走進休息艙室研究起股票行情來。
當法龍事業剛起步,從貝爾法斯特的常規飛行轉為長途飛行時,他還處在需要一名領航員和一名機師的那個年代。但那樣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復返。他的機師現在是他頭頂和面前的一排排技術設備;儀錶盤、操縱杆和電鈕多到足夠承擔機師的所有工作,甚至更多。他的領航員現在是三套慣性基準系統,其中的「黑匣子」可以完成領航員的一切任務,而且更快。
大副正在瀏覽五份獨立的安全檢查單的第一份——啟動前檢查,法龍則看了一眼裝載單,在所有的行李確認裝載完畢,乘務長帕爾弗里按人頭清點完旅客人數後,他要簽署這份文件。機長的噩夢倒不是旅客登機了,行李卻沒裝上——那可以由下一班飛機裝運過去——而是行李已經裝載完,旅客卻沒登機。在這種情況下,所有行李必須卸下,直至排除無人認領的行李。天知道那種行李里會有什麼東西。
整架飛機仍由其輔助動力裝置供電,這種輔助動力裝置實際上是幾乎沒有旅客知道的第五代噴氣式發動機。這架巨型飛機上的輔助動力裝置足以驅動一架小型戰鬥機;它能使客機不依靠外界的幫助獨立發電,提供照明、驅動空調、發動引擎,等等。
在經濟艙旅客的休息大廳里,希金斯先生和夫人以及他們的女兒朱莉都已經累了,而且孩子開始變得躁動不安。他們四個小時之前就離開了下榻的二星級酒店,按現代化的旅行方式來說,這一路上他們是夠累的。把行李裝上大客車,確保沒有遺漏任何物品,排隊等待,坐在狹小的座位里,遇到交通堵塞,擔心遲到,又是一撥塞車,從班車轉到機場,同時找行李、找孩子、找小推車,在辦理登機手續櫃檯前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排隊等待,隨身行李接受X射線安檢設備檢查,因為皮帶扣子觸發了警報系統,還要進行身體檢查,孩子因為玩具娃娃被拿走並放到安檢設備上而哭鬧,在免稅商店選購一些糖果,繼續排隊等待……最後,總算坐到了登機前的硬塑料椅子上。
朱莉已經對無盡的等待感到厭煩了,她抱著在當地購買的一個玩具娃娃開始到處走動。幾碼距離外,一個男人叫住了她。
「嗨,小朋友,這洋娃娃真漂亮。」
她停下來盯著他看。他一點也不像她爸爸。他穿著中跟牛仔靴、髒兮兮的破牛仔褲和牛仔襯衫,還掛著一串民族風格的珠子,身邊放著一隻小小的背包。他的頭髮已經結塊,很可能好長時間沒洗了,下巴上留著一大把雜亂的鬍子。
假如朱莉·希金斯知道遠東地區有許多西方來的背包客,就會意識到,這個剛剛與她搭話的人就是其中之一。不過她才八歲,不太可能知道。遠東就像一塊磁鐵,吸引著成千上萬這樣的人,一部分是因為那裡生活輕鬆、物價便宜,另一部分原因是,那裡通常更容易搞到他們所依賴的毒品。
「她是新的,」朱莉說,「我叫她普吉。」
「好名字。為什麼叫這個呢?」那嬉皮士拖長聲音說。
「因為她是爸爸在普吉島買的。」
「我知道那裡。黃金海灘。你剛剛在那裡度完假嗎?」
「是的。我和爸爸一起游泳了,我們還看見了各種各樣的魚。」
這時候,希金斯夫人用腳趾頭碰了下她丈夫的腳,並沖他們女兒所在的方向點點頭。
「朱莉,快回來,親愛的。」希金斯先生用他女兒能聽懂的一種聲調叫道。這種聲調意味著不贊成。朱莉快步朝他們走了回來。希金斯盯著那個嬉皮士。這是他所厭惡的那種人:自由散漫,骯髒邋遢,而且幾乎個個吸毒,他最不希望女兒和這種人說話。嬉皮士覺察到了這一點。他聳聳肩,掏出一包香菸,看到頭頂上方有禁菸標誌,便慢慢晃到吸菸區去點火了。希金斯夫人嗤之以鼻。這時,廣播開始呼叫旅客準備登機,首先是34排到57排。
希金斯先生看了一下他的登機牌:第34排,座位號D、E和F。他召集家人,檢查了每個人的隨身行李,然後排到隊伍的末尾。
晚上十一點四十五分的起飛時間肯定是要延誤的,那只是對外公布的時刻,一般來說都是假的。法龍機長關心的是,他是否能從曼谷機場控制塔得到在零點零五分前起飛的時限,他想趕在那個時限起飛。在現代民航界,獲得起飛或著陸的時限才算數。如果你在西歐或北美錯過這個時限,就有可能要在空中盤旋一個小時才能等到下一個時限。
延誤二十分鐘沒有關係,他知道他可以在飛行途中補回來。由於巴基斯坦和阿富汗南部上空的強逆風,他的飛行計劃中的預計航程為十三小時二十分鐘。因為倫敦位於零時區,時差應該是七個小時。在這個一月份的寒冷早晨,他大約會在六點二十分抵達倫敦。倫敦的室外氣溫接近零攝氏度,而此時此地,在午夜的曼谷,氣溫二十六攝氏度,濕度則高達百分之九十。
有人敲了敲駕駛艙門;乘務長拿著一份載客名單走了進來。他和手下的乘務員已經按人頭數清點過了。
「四百零五名旅客,機長。」
人數相符。法龍簽好裝載清單,遞迴給帕爾弗里。乘務長隨即走下樓梯回到最後一扇開著的艙門邊,把單子交給英航地勤人員。在這架龐大的飛行器外面,最後一批地勤服務人員的工作即將完成。行李艙的門已經關上,輸油軟管也已卸去,車輛退回到了安全位置。這個龐然大物即將發動四台碩大的勞斯萊斯引擎開始滑行。
在頭等艙里,西摩先生已經脫去他那件優雅的絲質西裝,掛在了前面的衣櫃裡。他仍戴著絲質領帶,但已經鬆開結頭。一杯香檳酒在他手肘邊冒著氣泡,乘務長已經為他送來了最新的《金融時報》和《每日電訊報》。乘務長帕爾弗里先生卑躬屈膝,他喜歡那些他看作是「高素質人群」的乘客。即使是服侍那些打扮得像露宿街頭的流浪女人的好萊塢明星,對他來說也很滿足。
法龍監視著飛行甲板上的發動前檢查工作。他能夠看到前方和下方的牽引車。牽引車雖小,但至關重要。如果沒有牽引車,「快鳥」一○號就無法動彈,因為它現在面對著航站大樓,在沒有外力協助的情況下無法掉頭。
法龍從曼谷機場的地面管制室得到了發動引擎的許可。在牽引車開始把這架747-400型客機朝後推動的同時,四台勞斯萊斯524發動機開始運轉。法龍不需要地面協助來啟動引擎,靠輔助動力裝置便可完成。
在法龍的命令下,副駕駛把手伸向頭頂上方的儀錶板,拉動四號發動機的開關,同時,他的另一隻手在操作這個發動機的燃油控制開關。然後,他又把這些動作重複了三遍,相繼啟動了四號、三號、二號和一號引擎。同時,自動燃油控制系統將發動機慢慢推升至「閒置」狀態。
牽引車現在正以九十度的角度移動「快鳥」一○號,使它的鼻艏對準滑行道,以免飛機的噴射氣流會掀翻它身後的東西。完成牽引後,牽引車司機通過其佩帶的耳機通信系統向駕駛艙報告,車輛的拖杆仍插在飛機的鼻輪旁邊。他要求飛機制動。
他這麼做是對的。要與飛機脫開,他必須從牽引車上下來,走到珍寶機的鼻輪旁,把拖杆從插座中拉出來。如果飛機未制動,他就會被前輪碾成肉餅。法龍採取了制動措施,並知會司機。在他下方五十英尺的地面上,牽引車與飛機脫開後駛到一邊,司機按程序舉起了從拖杆插座處拿來的一面旗幟。法龍朝他揮揮手以示感激,然後牽引車就開走了。地面管制中心同意飛機開始滑行,並把它交給了管制塔台調度管理。
希金斯一家人終於在34排的座位上坐停當了。他們運氣很好。座位G沒有人,所以一整排的四個座位都歸他們了。約翰·希金斯坐在了靠一側走廊的D座;他的妻子坐在靠近另一側走廊的G座。朱莉坐在他們中間,不停地哄著普吉,向她保證她會舒舒服服地度過一個平安的夜晚。
「快鳥」一○號沿著滑行道滑向起飛點,它那龐大的機身全憑鼻輪導向,由法龍左手下的舵柄操縱。法龍機長一直保持著與塔台的通信聯絡。抵達主跑道終端時,他發出起飛請求並立即獲得了允許。這意味著他可以不經停頓從滑行直接起飛。
珍寶客機轉入跑道,把鼻艏對準了中心線。位於跑道上方的機長把油門杆朝前推,然後用手指按下起飛增速開關。四台發動機的功率全都自動升到了預置的數值。
珍寶客機加速時,旅客們能覺察到隆隆聲在不斷變大。他們和在飛行甲板上的機組人員,都聽不見艙外四台噴氣發動機的號叫聲,但他們能夠感受到發動機的動力。遠處航站大樓的燈光一閃而過。控制鈕一經按下,鼻輪便離開了瀝青跑道。頭等艙里的乘客聽到了他們腳下的第一陣金屬聲,但這是重量消失後油壓減震器的伸展聲。十秒鐘之後,主起落架提了上來,飛機升空了。
在飛機離開地面後,根據法龍的指令,副駕駛按動開關收起整副起落架;又是一陣沉悶的金屬聲,然後所有的噪音和震動都停止了。客機以每分鐘一千三百英尺的速度爬升到一千五百英尺,然後放慢了速度。在增速時,法龍命令副駕駛把襟翼按次序收回來,從二十度到十度、五度、一度、零度,到了這時,飛機的所有部件便全都歸位了。
在34排D座,約翰·希金斯原先緊緊抓著座椅扶手的雙手終於鬆開了。他不習慣坐飛機,更討厭起飛,但他盡力不在家人面前表現出來。他瞥了眼走廊,看到那個嬉皮士的位置就在斜對面,離他只有四排,30排C座。長長的走道向前延伸,一直到分隔經濟艙與公務艙的橫艙壁。那裡有一整間廚房和四個洗手間。他能看到四五個空姐已經在來回走動,為遲來的晚餐作著準備。上一頓飯是六個小時前在酒店裡吃的快餐,現在他已經餓了。他轉過頭幫助朱莉擺弄機上的娛樂系統,從裡頭找到卡通頻道。
從曼谷機場啟程的飛機一般都朝向北方。法龍把正在爬升的客機稍稍朝左舷轉向並朝下面望去。這是一個晴朗的夜晚。在他們的後方是曼谷所處的泰國灣,越過整片國土的那一邊,是安達曼海。兩處水域之間是泰國,月光映照著一望無際的稻田,整個國家好像都是水做的。「快鳥」一○號爬上三萬一千英尺高空,開始平飛,客機沿著飛往倫敦的其中一條航線,沿途將經過加爾各答、德里、喀布爾、德黑蘭、東土耳其、巴爾幹半島地區和德國上空。他將「快鳥」一○號轉為自動駕駛模式後伸了一下懶腰,上甲板的一位女乘務員適時端來咖啡。
在30C,嬉皮士看了一下送過來的晚餐菜單。他的胃口很小,真正想享用的是香菸。航程有十三個小時,加上在希思羅機場行李提取處等待他那隻碩大的帆布旅行包的另一個小時,然後才能溜到外面去點上一支煙。
「牛肉。」他對站在旁邊滿面笑容的空姐說。聽他的口音似乎是美國人,但他的護照寫著是從加拿大來的,名叫多諾萬。
在倫敦西區一間相當隱蔽的辦公室里,一部電話響了起來。坐在書桌後面的那個人瞟了一眼手錶。五點三十分,天已經黑了。
「你好。」
「老闆,英航010航班已經離開曼谷起飛了。」
「謝謝。」
他掛斷電話。威廉·比爾·布特勒不喜歡在電話上長時間交談。他其實根本就不喜歡交談。人們知道他的個性,也知道他是一位好領導,是個惹不起的人。他的所有部下都有所不知,他曾經有個深愛著的女兒,那是他生命中的驕傲,但她上大學之後卻因為吸食過量海洛因而去世。比爾·布特勒不喜歡海洛因,更不喜歡把毒品走私進來的人。就他所從事的工作來說,他是毒品的死對頭。他的部門代表英國海關對毒品發起了永不妥協的戰爭。這個部門被簡稱為「重擊組」,比爾·布特勒比任何人都更堅決地投身於打擊毒品的工作。
五個小時過去了。幾百份盒裝的加熱食品已經被分發一空,塑料盤子也已被收走。廉價的小瓶裝葡萄酒的空瓶子也被撤走了,或是被塞進了座椅背後的布袋裡。在艙位的橫艙壁後,人聲嘈雜的經濟艙旅客終於安靜了下來。
在頭等艙下面的電子設備室里,兩台航管計算機從三台慣性基準系統接收信息,經由無線電信號及人造衛星獲取數據後,用電子器件互相聯絡。它們測算出飛機的位置,並指導自動駕駛儀進行微調,以使「快鳥」一○號保持在預定的航線上。
飛機下方是喀布爾與坎大哈之間的崎嶇山地。在北方的潘傑希爾山區,狂熱的塔利班武裝分子在與沙阿·馬蘇德[2]交戰。位於阿富汗高空的這些旅客被包圍在黑暗的夜空、致命的寒冷、發動機的噪聲以及嚴酷的地形和戰爭之中。
舷窗的遮光板全都放下來了,燈光也已調暗,人們都拿到了薄毛毯。大多數旅客都設法睡一會兒,有幾個人在觀看飛機上的電影,還有些人調頻道看起音樂會來。
在34G座位里,希金斯夫人已經睡著了,毯子一直拉到下巴,嘴巴半張,輕柔地呼吸著。座位E和F中間的扶手已經被推上去,兩個座位並成了一個,朱莉伸直雙腿躺在那裡,身上蓋著暖和的毛毯,胸前抱著玩具娃娃,她也已經進入了夢鄉。
約翰·希金斯沒能睡著。他在飛機上從來沒有睡著過。所以,儘管很累,他仍然開始回想他們在遠東度過的假期。這是一次團隊度假游,當然,要不是跟團,保險公司的一名小職員是不可能走到那麼遠的泰國來度假的。即使如此,出行仍然花費了一大筆積蓄,但這很值得。
其間他們住在普吉島上的潘西酒店,遠離燈紅酒綠的芭堤雅。他絕對不想自己的家庭與那一類事情沾上邊,因此非常仔細地與旅行社核實過。令他驚奇的是,妻子和女兒全都同意了。他們租自行車,騎車遊覽了島上的橡膠種植園和泰族村莊。他們也曾在金碧輝煌的佛教寺院駐足,見到了身穿袈裟,誦念經文的僧人。
他在酒店為他自己和朱莉租借了潛水面鏡、呼吸管和腳蹼;希金斯夫人不下海游泳,只在池子裡玩了幾下。戴上這些裝備後,他和他女兒曾經游到近岸處的一叢珊瑚礁旁。他們在水下看到匆匆游過的魚:三色刺蝶魚、蝴蝶魚、四隻眼和七帶豆娘魚。
朱莉激動極了,她忍不住抬起頭來大喊,唯恐父親沒有看見這些漂亮的魚。他當然是看見了,於是做手勢讓她戴回咬嘴,以免喝進海水。但為時已晚,她猛烈地咳了起來,他趕緊把她帶回了沙灘。
酒店曾向他提供佩戴水肺潛水的訓練課程,但他婉拒了。他曾在哪裡讀到過,這一帶的水中也許會有鯊魚,希金斯夫人也對此大驚小怪。他們這一家確實想稍微體驗一下刺激的活動,但不能太冒險。
朱莉在酒店的商場裡發現一隻泰國小姑娘造型的洋娃娃,他為她買了下來。在物價高昂的阿曼度假村裡的潘西酒店逗留了十天之後,他們假期的最後三天行程安排在了曼谷。他們在市區跟隨團隊遊覽玉佛和巨大的臥佛,聞到從湄南河飄來的臭味以及滿大街汽車排氣管里不斷排出的尾氣,差點喘不過氣來。但一切都挺值得,這是人生中千載難逢的假期。
他面前的椅背上有一塊小屏幕,不斷顯示著飛行進程。他無所事事地看著。上面有無窮無盡的數字:曼谷時間、飛過的里程、離目的地的距離、航行時間、機外溫度(零下七十六攝氏度)、頂頭風的風速等等。
在播放數字期間,還閃出來一張圖,是這片地區的地圖,還有一架白色的小飛機朝西北方向的歐洲緩緩移動。他不知道這架小飛機是不是也會像數綿羊那樣,能幫助他進入夢鄉。這時,珍寶客機遇上一團湍急的氣流,開始顛簸,他的睡意蕩然無存,又緊緊抓住了座位扶手。
他注意到走廊斜對面離他四排遠的嬉皮士也醒著。他看見那人瞄了下手錶,掀起毯子,站了起來。
那人朝四周打量了一下,看沒人注意,沿走廊朝前方的橫艙壁走了過去。那裡掛著一條帘子,但只拉了一半,因此有一束光從廚房區射出來,照亮了一塊地毯和洗手間的兩扇門。嬉皮士到門邊,看了看兩扇門,但哪扇也沒有推。兩個洗手間裡無疑都有人,儘管希金斯沒見到過任何人走動。嬉皮士倚在其中一扇門上,等在那裡。
半分鐘後,另一個人也走到嬉皮士那裡。希金斯來了興致。這個人和嬉皮士很不一樣,他穿戴優雅,顯然是個富人。他是從前面過來的,公務艙,甚至是頭等艙。但為什麼呢?
在廚房燈光的照明下可以看見,他穿著奶油色的西裝和一件絲質襯衣,戴著松著結頭的領帶,也是絲質的。他的打扮像是來自頭等艙。難道他特地走這麼遠來上洗手間?
然後他們開始交談:優雅先生和嬉皮士。談話聲音很輕、很認真。主要是前面過來的那個人在說話,他身體前傾,面對著嬉皮士。嬉皮士頻頻點頭,表示明白。從二人的身體語言可以知道,優雅人士在下達一系列指示,而嬉皮士答應按吩咐去做。
約翰·希金斯是喜歡觀察周圍情況的那種人,他對此開始好奇。假如優雅先生想小便,頭等艙里就有五六個洗手間。在下半夜的這種時候,不可能每個洗手間都有人。不,是他們原先就約定了在這個時刻、這個地點會面。這不像是兩個碰巧在一起排隊等待的人在聊天,這不是在閒聊。
他們分開了。穿西服的那個人從視線里消失,回到前方的艙室去了。嬉皮士根本不想上洗手間,他也回到了自己的座位。約翰·希金斯心緒不寧。他意識到自己目擊了一件奇怪而又意義重大的事情,卻猜不出到底是怎麼回事。當嬉皮士在幽暗中再次打量是否有人在觀察時,他閉上眼睛佯裝睡覺。
十分鐘後,約翰·希金斯相信他得到了答案。那兩個人是約好了在那裡碰頭的,這是一次預先計劃好了的會面。但他們是如何約定的?他確信當時在經濟艙候機室里沒見過任何身穿奶油色西裝的優雅商人。不然一定會很顯眼。登機和落座以後,嬉皮士沒走動過。他也許從空姐的手裡拿到過一張紙條,但希金斯沒見到過這樣的事,所以無從證明。
假如不是那樣,那就只有一種解釋。在深更半夜的這個時刻,在經濟艙與公務艙的交界處的這次會面,是在泰國時就安排好了的。但為什麼?商談什麼事情?交換進度報告?由優雅人士下達最後關頭的指示?嬉皮士是商人的私人助手嗎?肯定不是。穿戴成那種模樣?他們的樣子有天壤之別。希金斯開始擔心了。進一步來說,他開始懷疑了。
當那兩個悄悄交談的人分開時,倫敦正是晚上十一點鐘。比爾·布特勒看了一眼在身旁睡覺的妻子,嘆了口氣,關了燈。他的鬧鐘定在凌晨四點半,時間足夠了。到時,他將起床洗漱,穿衣,坐進汽車,能夠在五點十五分抵達希思羅機場,比飛機著陸提前整整一個小時。然後就是家常便飯的那些工作了。
剛剛過去的一天十分漫長。有哪天不是如此嗎?他已經很累,但仍然睡不著。他的腦子在飛速轉動,想的還是同一個問題:還有什麼是他可以做的呢?
這是大洋彼岸美國緝毒局的一位同事給的一條線索,他們為此開始追查。
英倫三島百分之九十的吸毒者,乃至西歐大多數癮君子,所消耗的海洛因都來自土耳其,因此,都是棕色的。這個生意為陰險毒辣、殘酷無情的土耳其黑手黨所掌控。土耳其黑手黨是全世界最殘暴的組織之一,但平常極其低調,英國公眾大多數都不知道。
他們的產品來自土耳其安納托利亞種植的罌粟。看上去像粗製黃糖。大多數人是放一撮在鋁箔里,然後隔著燭火吸食。英國的癮君子不喜歡注射——那是美國人的做法。
從金三角和遠東走私進來的不是這種土耳其毒品,而是泰國的白粉。這種毒品看上去像是烘焙用的麵粉,而且通常混合了類似的白色粉末,好把劑量稀釋成二十比一。這就是美國人喜歡的毒品。
因此,如果英國的販毒團伙能夠定期獲得價格公道的白粉,卡薩·諾斯特拉[3]會感興趣的。他們不做買賣,而是交換。可以用上等哥倫比亞古柯鹼以三比一的比例去換取:六公斤古柯鹼換兩公斤泰國白粉。
美國緝毒署的那條線索來自他們的邁阿密辦事處。混跡於黑社會的一名臥底報告說,在過去的六個月里,特拉菲坎特家族[4]三次派出運毒人(或者說是「毒驢」)赴英國,帶去了六公斤哥倫比亞純古柯鹼,換回來兩公斤泰國白粉。
數量不大,但很穩定,每次前往都給英國方面的策劃者帶去價值二十萬英鎊的交易量。這種數量使比爾·布特勒開始懷疑除輪船和卡車以外的交通工具:飛機,旅客的行李。他在床上翻來覆去,設法睡上四個小時。
約翰·希金斯也沒能睡著。他曾隱約聽說過那個度假天堂的陰暗面。他回想起讀到過的一篇文章,裡面提起過被稱為金三角的一個神秘地帶:漫山遍野種滿了罌粟——鴉片花。文章曾提及泰國軍隊難以穿越的,設在邊境密林中的提煉工廠,鴉片汁在那裡先被製成嗎啡,然後經過進一步提煉,成為白粉狀的海洛因。
乘客們都在睡覺,但約翰·希金斯因為拿不定主意而輾轉難眠。衛生間門口的這次特殊會面也能有若干種清白的解釋,但問題是,他一種也想不出來。
屏幕上的那隻白色小飛機正飛行在土耳其東部安納托利亞上空。這時,約翰·希金斯解開保險帶,站起來取下他放在頭頂上方行李架上的公文包,沒有驚動任何人,甚至是嬉皮士。
重新落座後,他在公文包里尋找紙和筆。後者很容易就夠到了,然後他找到四張印有信頭的信紙,是從潘西酒店的客房裡拿的。他仔細撕去信紙上部印有酒店商標和地址的那部分,留下他所需的白紙。他把公文包當作書桌,開始用大寫字母寫信。半小時後,他完成了。
寫完信時,那隻白色的小飛機正在土耳其首都安卡拉上空緩緩移動。他把紙折起來,放進由英航提供的一隻聯合國兒童基金會的慈善信封里,並在正面用大寫字母寫上:機長親啟,緊急。
他站起身,靜靜地走到洗手間門邊的帘子旁,窺視了一下廚房。一位年輕的男乘務員背對著他,正在準備早餐盤子。希金斯縮回身子,沒有被察覺。這時,蜂鳴器響了。他聽到乘務員離開廚房,朝前面走去。廚房沒有人了,希金斯穿過帘子,把那封信筆直地放在配餐區的兩隻咖啡杯之間,然後回到自己的座位。
半小時後,當乘務員在準備更多份早餐盤時,才注意到那封信。起初,他還以為那是給聯合國兒童基金會的捐款,然後他看到了信封上寫的字。他皺起眉頭想了想,最後走到前面去找乘務長哈利·帕爾弗里。
「有人把這封信放在了兩隻咖啡杯中間,哈利。我認為應該交給你,而不是直接拿去駕駛艙。」
哈利·帕爾弗里露出了和藹的笑容。
「好,西蒙,你做得對。大概是個怪人留下的。把它給我吧。現在,早餐盤子……」
他目送這個年輕人離開,注意到制服褲子下繃得緊緊的屁股。他與許多男乘務員共事過,也與其中一些人同床過,但這個小伙子看起來尤其迷人。也許到了希思羅機場……他看了一眼信封,皺起眉頭,想把它拆開,但最終還是走上前方的舷梯並敲響了駕駛艙門。
這只是個形式。乘務長可隨意進入駕駛艙。他徑直走了進去,替班的機長坐在左邊的椅子上,正注視著前方迎面而來的海岸燈光。法龍機長不在裡面。乘務長敲了敲休息艙的門。這一次,他敲門後等在原地。
半分鐘過後,阿德里安·法龍邊用手指梳理他那正變得灰白的頭髮邊打開了門。
「哈利?」
「這事有點怪,機長。有人把這個留在了中艙廚房間的兩隻咖啡杯之間。沒有簽名。我懷疑是一封匿名信。」
他把信件遞了過去。
阿德里安·法龍的胃在攪動。在英航駕駛飛機的三十年間,他從來沒遇到過劫機或炸彈威脅事件,但他知道有幾位同事經歷過。這是永遠的噩夢。現在,似乎這個噩夢要降臨到他頭上了。他撕開信封,坐在床沿讀了起來。信的開頭是這樣的:
機長,很遺憾我不能在信中籤上自己的名字,因為我絕對不想被捲入其中。然而,我希望當一名盡職的公民,所以應該把我目擊到的事情向你報告。在你的飛機上,有兩名乘客的行為極為奇怪,而且難以得出合乎邏輯的解釋。
信中接下來詳細描述了目擊者所看到的事情,以及為什麼這事奇怪得讓人起疑心。結尾是這樣的:
該事件涉及到兩名旅客,其中一人看上去像是嬉皮士:穿著襤褸,一副邋遢相,是那種可被稱為渣滓的人;他的座位號是30C。另一人的座位我不清楚,但他肯定來自頭等艙或公務艙。
接下來是對那個優雅人士的描述,結尾寫著:
希望我沒有造成麻煩。但如果那兩個人是在合謀什麼事情,那麼這件事應該是當局希望能提前知曉的。
自作聰明、誇誇其談的傢伙,法龍想道。什麼當局,不就是英國海關嗎?還有,窺探他航班裡的乘客,這種行為他也不喜歡。他把信遞迴給哈利·帕爾弗里。乘務長看過後抿緊了嘴唇。
「半夜幽會?」他猜測道。
法龍了解哈利·帕爾弗里,哈利也知道法龍對他有所了解,所以機長仔細地斟酌話語。
「沒有證據表明他們互相喜歡對方。而且不管怎麼說,如果不在曼谷,他們之前能在哪裡會面呢?那為什麼不在倫敦希思羅機場碰頭?為什麼要在洗手間門口?真討厭。哈利,把旅客名單拿給我好嗎?」
乘務長去跑腿時,法龍梳理頭髮,理了理襯衫。他問替班的機長:「現在的位置是?」
「前方是希臘海岸。出岔子了嗎,阿德里安?」
「希望沒有。」
帕爾弗里拿著名單回來了。30C座位上是一個叫凱文·多諾萬的旅客。
「另一個人呢?那個優雅人士?」
「我想我見過他,」帕爾弗里說,「頭等艙,2K座位。」他翻動旅客名單,「是雨果·西摩先生。」
「在採取下一步措施前,讓我們先確認一下這個人。」機長說,「悄悄巡視到頭等艙和公務艙去。尋找毛毯下面露出來的奶油色絲質西褲。在衣櫃裡找到能與之相配的奶油色絲質西裝。」
帕爾弗里點點頭,走下舷梯。法龍打電話要了一杯很濃的黑咖啡,並檢查了飛行狀況。
起飛九個小時以前輸入飛行管理系統的航路,確保「快鳥」一○號按照預定時間飛行在正確航線上。系統顯示,客機正在飛越希臘上空,再過四小時即可降落。現在是倫敦時間凌晨兩點二十分,希臘時間凌晨三點二十分,外面仍是漆黑一片。機身下方有一些零星的雲彩,偶爾能望見地面燈光,飛機上方則是一片燦爛的星光。
阿德里安·法龍的公民責任心不是很強,肯定比不上坐在經濟艙里的那個匿名旅客,但他有點猶豫。那張紙條並不意味著他的飛機正處於危險之中,因此,他的第一反應是不去理會。
但麻煩在於,英國航空公司飛行員協會下面設有一個安全委員會,而他是該委員會的副主席。如果在希思羅機場出了什麼狀況,無論是西摩還是多諾萬因觸犯法律而遭警方或海關拘押,要是被人知道他曾經得到過明確警告,卻沒有對這兩名旅客採取任何行動,那他將很難為自己辯解。他陷入了兩難境地。當希臘國土在身後遠去,飛經巴爾幹地區時,他作出了決定。哈利·帕爾弗里已經見過那張紙條,更不用說寫下這張紙條的那位「盡責公民」了,如果在希思羅機場真的發生了什麼事,誰又會保持沉默為他撐腰呢?所以,最好是採取安全措施,以防萬一。他決定拍發一份不致引起恐慌的預警無線電報,不是發給海關,而是發給此刻正在希思羅機場值夜班的哈欠連天的公司調度員。
在公開頻道上發送信息,無疑是告訴了正朝希思羅飛去的半數飛行員,而此時起碼有二十多架飛機正飛往倫敦,這麼做簡直像是在《泰晤士報》上登GG。還好英航的客機上裝有一台叫ACARS的小儀器。
ACARS即飛機通信尋址與報告系統,能用來向希思羅的英航調度處發送加密信息。發完後,這個皮球就從他那裡踢出去了。
乘務長從下面的客艙回來了。是雨果·西摩,他說,毫無疑問。好,法龍說完,發出他的簡訊。這時候,他們正在飛越貝爾格勒。
比爾·布特勒沒在四點半被鬧醒。四點差十分時,電話響了。是他手下在希思羅機場四號航站樓值班的人打來的。他邊聽電話邊把雙腿從毛毯里伸出來,很快就清醒了過來。二十分鐘後,他已經坐進汽車,邊駕駛邊作起了打算。
他對圈套和匿名舉報了如指掌。這些差不多是有文字記載以來最古老的詭計了。起先,會有一通從市內某個公用電話亭打來的匿名電話,檢舉在一架正朝這裡過來的飛機上,有一名走私者。
海關不可能對這通電話置之不理,儘管他們可能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肯定,電話里所描述的遊客是清白的,他只是被選中,當作轉移視線的工具。而打電話的人則自然是在倫敦活動的犯罪團伙的成員。
被描述的人將會被截下,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那個長得如朝露般純潔無辜的真正走私者,則神不知鬼不覺地溜走了。
可是,機長發過來的警告呢?這倒是頭一回。警告來自機上一名乘客的紙條?兩個旅客被檢舉行為可疑?布特勒開動腦筋,試圖透過所有這些表象與事件背後的主謀一較高下。這很有可能只是一個愛管閒事的人在從中搗亂。
他在四號航站樓停好車,走進這座幾乎空無一人的建築物。此時是凌晨四點半,十幾架有著英航標誌的巨型噴氣式客機,正分別從非洲、遠東和美洲飛往這座幾乎被英航獨占的航站樓。兩個小時後,這個地方將會重新喧鬧起來。
下午六點鐘從紐約、華盛頓、波士頓和邁阿密起飛的航班,經過七小時的順風飛行,再加上五個小時的時差,將會在這裡遇上飛行了十三個小時、再減去七個小時時差的那些東面飛來的航班。上午六點到六點四十分這幾十分鐘時間裡,第一批走下飛機的旅客便會如潮水般湧入。他手下的十名「重擊組」隊員已經從倫敦周圍各郡出發,穿越黑暗的公路朝四號航站樓趕來。布特勒需把他的人員悄悄安排在下飛機的廊道、護照檢查處和海關大廳等各個區域。他最不希望發生的,就是有漏網之魚。
以前發生過這樣的事情。一個清楚自己行李箱裡裝了什麼的走私者臨陣畏縮,不敢去取那件行李。行李廳的皮帶機一圈又一圈地旋轉,海關官員也監視著,但剩下的那隻旅行箱就是沒人認領。走私者以後要如何面對痛苦而憤怒的黑社會頭目是他自己的事,無疑有人會因此性命難保。可布特勒要的不僅僅是一隻無人認領的箱包。他要的是人贓俱獲。
按照倫敦西德雷頓空管中心的指令,「快鳥」一○號正在飛越英吉利海峽,向蘇福克海岸飛近。飛機先要飛到機場北面,然後經過一次長而緩慢的向左轉向,使客機能從西面對準並飛向主跑道。
駕駛艙里,阿德里安·法龍回到了左邊的駕駛座,聽著從西德雷頓發來的指示。747客機已經下降到一萬五千英尺的高度,法龍可以看見伊普斯維奇的燈光在慢慢向他們靠近。
他的其中一位副駕駛遞給他一份ACARS發來的信息。ACARS委婉地要求,在客機停穩打開艙門的第一時間,由乘務長把那封神秘信件遞交給地勤人員。法龍嘟噥了一聲,從襯衫口袋裡取出那兩張疊著的紙遞給副駕駛,並傳達了給乘務長哈利·帕爾弗里的指示。他們此時正越過海岸,時間是六點零五分。
降落前的那種期盼氣氛開始在三個客艙內顯露。電燈大放光明,早餐盤已撤走並堆置在了一起,椅背屏幕上的娛樂節目也已停止。客艙乘務員們全都穿上了制服,並在頭等艙和公務艙里為乘客遞送外套。靠窗的旅客百無聊賴地看著從他們身下掠過的一串串燈光。
雨果·西摩先生從頭等艙洗手間裡出來了。他剛剛剃過鬍子,頭髮梳得紋絲不亂,顯得乾淨整潔,身上散發著名貴須後水的香味。回到座位後,他整了整領帶,扣上背心的紐扣,接過他那件奶油色的絲質西裝,疊好放在膝頭留待之後穿上。那隻鱷魚皮公文包則放在了雙腳之間。
加拿大嬉皮士在經濟艙里不耐煩地變換著姿勢,他很想抽一支煙。由於坐在走廊邊,他看不到舷窗外的景色,也沒有想看的意思。
在後方隔著四排座位的希金斯一家已經完全醒了,他們作好了著陸的準備。朱莉坐在父母中間,正耐心地告訴普吉布娃娃她在新的家園即將見到的各種迷人景象。希金斯夫人正在把最後一件隨身物品裝進手提行李中。喜愛整潔的希金斯先生已經把那隻塑料公文包放在了大腿上,雙手疊放在上面。他已經盡了義務,心裡感到舒暢。
座椅背上的那隻白色小飛機終於轉了個彎,指向希思羅機場。接著顯示的數字表示,還有二十英里就要降落了。這時是六點十二分。
駕駛艙里,飛行員們能夠看到下方仍然漆黑一片的伯克郡田野,以及把溫莎城堡照得通亮的燈光。起落架放下來了,襟翼依次打開,按要求開至二十五度。對地面上的觀察者來說,「快鳥」一○號像是在飄移,幾乎一動不動地掠過最後幾英里;實際上,它還在以一百七十節的航速飛行,但正在減速並下降。
阿德里安·法龍又檢查了一遍所有的儀器儀表,確認了希思羅機場塔台允許他降落的指令。在他前方,一架從邁阿密飛來的波音飛機剛剛滑過跑道,而在他後方十英里處,有一架從波士頓出發的西北航空客機,但它們的乘客將在三號航站樓下飛機。在英國航空公司專用的四號航站樓,他的飛機將是早晨抵達的第一架客機。當機翼掠過科恩布魯克水庫上空後,他把高度降到了一千英尺,並且把航速降至一百三十八節的著陸速度。六點十八分,「快鳥」一○號降落了。
十分鐘後,阿德里安·法龍最終把巨型噴氣式客機停在了一台移動式登機橋旁邊,拉上停機制動後,他讓副駕駛關引擎。電力由主發動機轉為輔助動力裝置供應,艙內燈光閃爍了一秒,然後又大放光明。在他下方,機艏的客艙乘務員們注視著旅客登機橋嗚嗚作響地向他們靠近。與客機對接之後,他們打開了艙門。
門口站著的是一位年輕人,身穿機場技術人員的連衣褲。他看到哈利·帕爾弗里後揚起了眉毛。
「乘務長嗎?」
「你是來取那封信的?」
年輕人點點頭,從帕爾弗里手中接過兩張疊著的信紙後就走了。乘務長轉過身,朝等在他身後的頭等艙旅客綻出了職業笑容。
「再見,先生,感謝您乘坐本次航班。」
乘客們開始魚貫地從他身邊走過。第八個走下飛機的雨果·西摩先生不像是幹壞事的人。經過了漫長的飛行,他那依然整潔的外表顯得鶴立雞群,儼然是位講究身份的人物。哈利·帕爾弗里真誠地希望後面的某個傻瓜旅客沒有給他帶來任何麻煩。
頭等艙之後是公務艙旅客,有些從後面過來,另一些從上層客艙踉踉蹌蹌地走下樓梯。波音客機下層,為數眾多的經濟艙乘客已經全都站了起來,互相擠來擠去,即使只剩十分鐘的等待時間,他們也已急不可耐,像是畜欄里的牛羊一樣渴望早點被放出去。
此時,移民局大廳的各個卡口空蕩蕩的,護照檢查官們守在櫃檯後面,等待著人海湧來。大廳一邊的上方有一道玻璃幕牆,這其實是單向透明玻璃鏡,後面有一個房間。比爾·布特勒正站在那個房間裡朝下觀望。
他的下方有十名護照檢查官員,兩名負責查驗英國和歐盟護照,八名負責其他國家的。他的一位助手已經向他們作了簡略的情況通報。移民局與海關之間時常合作,不管怎麼說,此次情況通報給這一個無聊的上午平添了一分小小的騷動。頭等艙旅客中只有四個英國人,其餘是泰國人和澳大利亞人。這四位英國公民很快就通過了必經的檢查櫃檯,當第三位英國旅客收回自己的護照時,移民局女檢查官抬起頭朝玻璃幕牆輕輕地點了點。比爾·布特勒手裡拿著那封信。奶油色絲質西服只有他一個,是雨果·西摩。布特勒向手裡抓著的小型通信器迅速地說了幾句話。
「出來了。奶油色絲質西服。鱷魚皮公文包。」
蘭吉特·古爾·辛格是一位錫克教徒,也是曼徹斯特大學畢業的藝術碩士和海關關員,隸屬於「重擊組」。那天上午,他在旅客的眼裡只是一個清潔工。他在護照檢查卡口後面的走道上,手裡拿著長柄簸箕和掃帚。他從塞在右耳洞裡的一隻小小耳塞中聽到了消息。不一會兒,一位穿奶油色西服的旅客從低垂著腦袋的他身邊迅速走過。
辛格官員注視著這位商人進入走道中途的男士洗手間。他輕輕地對著左邊袖口咕噥了一番。
「他直接進了男廁所。」
「盯住他,看他在幹什麼。」
錫克教徒進入洗手間,把地上的一些垃圾掃進簸箕。那個身穿奶油色西服的人沒有進小隔間,而是在洗手。古爾·辛格取出抹布,開始擦拭洗手台盆內外。對方沒有注意他。錫克教徒繼續忙著這些卑微的工作,但他留心檢查了一下那些小隔間裡是否隱藏著其他人。這裡是會合點嗎?是移交的場所嗎?當他仍在擦洗時,那位商人烘乾雙手,提起公文包離開了。沒有在這裡碰頭。他報告了比爾·布特勒。
這時候,非英國公民檢查櫃檯後面的一位護照查驗官,朝從他面前經過的一個形象不佳的嬉皮士點點頭,並朝玻璃幕牆使了個眼色。布特勒接收到信號,打了個電話。在通往海關大廳的走道上,一位裝作剛從飛機上下來的年輕女士佯裝繫鞋帶,然後她直起身子,注意到了她前面那個穿牛仔褲和牛仔襯衫的人。她跟了上去。
雨果·西摩進入走道後不再是孤身一人,而是混在一大幫經濟艙旅客中。他是在消磨時間,比爾·布特勒想,把自己混入到人群中。但為什麼要穿這麼顯眼的西服呢?這時候,一個匿名電話打了進來。布特勒從通信器里接聽了總機話務員匯報的有關該匿名電話的情況。
「美國口音,」總機話務員說,「追蹤到一個穿牛仔褲和牛仔襯衫的加拿大嬉皮士,留著一頭髒兮兮的長髮和一把鬍子,他的帆布背包里裝著一票貨。然後掛斷了。」
「盯住他。」布特勒說。
「動作好快啊,頭兒。」總機話務員的口氣很是羨慕。布特勒沿著不對公眾開放的廊道,快步走到另一面玻璃幕牆後面就位,但這裡是海關查驗區域,特別要注意的是沒有物品申報的綠色通道。如果嫌疑人中有任何一個走向紅色通道,那反倒奇怪了。
他對剛才的匿名電話頗為高興。這就和之前想到的模式對上了。嬉皮士是打掩護的,是表象。實際攜帶貨品的是那位令人尊敬的商人。真是個不錯的花招,但這一次,多虧那位失眠的盡責公民,這招行不通了。
來自曼谷的行李將從六號皮帶機出來,現在已經有兩百多人圍在那裡。大多數人已從大廳盡頭推來行李車。西摩先生在旅客之中。他那隻真皮硬殼旅行箱早已隨第一批行李出來,但他剛才沒在那裡。頭等艙的其他旅客已經走了。真皮箱子已經轉了二十圈,但他一直沒去看它,卻盯著牆邊與外面行李裝卸操作區相連的入口。
嬉皮士多諾萬站在十碼距離之外,仍在等待他那隻黑色的大背包。希金斯先生和他的妻子女兒推著兩輛行李車,剛剛走到行李提取轉盤旁。這是朱莉第一次出國旅行,她堅持要有單獨的一輛行李車放置她的小箱包和普吉娃娃。
旋轉的箱包一件又一件地被各自的主人認出,從轉盤上拖下來裝上行李車。綠色通道前已經開始排起長隊,另兩架珍寶噴氣式飛機的旅客——大部分是美國人和一些從加勒比海度假返回、經邁阿密轉機過來的英國人——也加入了他們,現在隊伍已經壯大。十幾個穿制服的海關官員,一些在行李大廳,另外一些在通道內,他們佯裝厭倦,暗地裡觀察著。
「在那裡,爸爸。」
幾位旅客回頭看了看,然後寬容地笑了。朱莉·希金斯可不會認錯自己的箱子。那是一隻中等尺寸的新秀麗牌旅行箱,上面貼著她最喜歡的卡通人物圖案:史酷比、威利狼和嗶嗶鳥。差不多在同一時間,她父母的兩隻旅行袋也出現了。愛整潔的約翰·希金斯小心翼翼地把箱包擺上行李車,以防它們倒下來。
嬉皮士看到了自己的帆布背包,他一把提起包背上雙肩,對行李車不屑一顧,然後邁開大步朝綠色通道走去。西摩先生終於拿起他的真皮旅行箱,放上一輛行李車並跟在後面。綠色通道里,比爾·布特勒站在玻璃牆後面,看著這些疲憊的人們列隊從玻璃牆幕前經過。
行李大廳里,一名閒著的搬運工朝袖口簡短地說了一句話。
「嬉皮士在前,現在過來了,絲質西服在他身後十碼的地方。」
嬉皮士沒能走遠。他在距離象徵解脫與好運的出口還有一半路程時,被兩名穿制服的海關官員擋住了去路。當然是有禮貌的,絕對有禮貌。
「對不起,先生,請你往這邊走好嗎?」
加大拿人勃然大怒。
「這是什麼意思?」
「只是跟我們走一趟,先生。」
加拿大人提高了嗓門。
「你們他媽的給我站住。我在飛機上熬了十三個小時,現在不要跟我說這種屁話,你們聽到沒有?」
他後面的隊伍如同收到命令一樣停了下來。然後,人們按照英國人的習俗,在別人吵架的時候努力看別的地方,裝作什麼事也沒發生,繼續排隊朝前走。雨果·西摩就在他們之中。
被卸下小包和大背包之後,加拿大人仍在大聲叫喊提出抗議。他被推往一扇邊門,進入了一個搜查室。後面的旅客跟上了隊伍。穿奶油色西服的商人差不多已經到了出口的拱門那裡,這時候,他也遭到攔截。兩名海關官員擋住他的去路,另兩名截斷了他的退路。
一開始,他似乎不明白是怎麼回事。隨後,他黝黑的臉上露出蒼白的神色。
「我不明白。出了什麼問題?」
「請您跟我們走,先生。」
他也被帶走了。比爾·布特勒在單向透明玻璃鏡後面嘆了一口氣。這才是大魚呢。追捕結束了。那些箱包,還有裡面裝的東西。
搜查花了三個小時,在兩間相互隔絕的套房裡分別進行。布特勒一會兒走到這間,一會兒走到那間,挫折感在不斷增加。當海關打開行李時,如果裡面裝了他們要找的東西,那麼這會兒應該早就找到了。他們把嬉皮士的兩隻背包倒空,還搜查了襯裡和框線。除了幾包好彩香菸,他們一無所獲。這並沒有使比爾·布特勒感到奇怪。打掩護的人決不會攜帶任何違禁品。
讓他感到氣餒的是雨果·西摩。他們把那隻真皮旅行箱在X射線安檢設備里反覆檢查了十多遍,還量了內外尺寸,試圖找到藏在裡面的夾層,結果什麼也沒找到。那隻鱷魚皮公文包也一樣,裡面只有一瓶解酸藥片。他們把兩片藥丸搗碎後,對藥粉進行了化驗。化驗結果仍然是解酸藥片。他們還要求西摩脫去衣褲,用安檢設備掃描衣物。然後,他們還讓他光著身子過了遍安檢,以查明他體內是否攜帶任何物品。什麼也沒有。
到了大約十點,還有十五分鐘,就得放了那兩個人。西摩已經在大聲威脅要採取法律行動。布特勒未加理會。受檢查的旅客通常都會那樣。那是因為他們不知道海關真正擁有的權力。
「要跟蹤他們嗎,頭兒?」臉色陰沉的副手問他。布特勒想了一會兒,然後搖搖頭。
「很可能是假消息。如果他們是清白的,那麼我們去跟蹤也沒有意義。如果他們不是清白的,我懷疑在確認沒被跟蹤之前,背後的曼谷主使不會聯絡他們。算了吧。下次再說。」
首先獲得釋放的加拿大人搭乘機場大巴進入倫敦市區後,登記住進了靠近帕丁頓的一家破旅館。雨果·西摩先生坐上計程車,去了一家豪華賓館。
下午剛過兩點鐘,在倫敦不同街道上的四個人接到電話。根據事先安排,每個人都站在一個公用電話亭里。他們都得到電話通知,要去一個地點報到。其中一人另外打了個電話,然後離開電話亭去赴約了。
下午四點,比爾·布特勒獨自坐在他的汽車裡。汽車停在一棟酒店式公寓外,是那種可按星期甚至按天出租的公寓。
四點零五分,他一直在等待的那輛沒有標誌的貨運麵包車在他後方停下來,十名「重擊組」隊員下了車。沒時間介紹具體情況了。雖然觀察了半小時都沒有見到窗簾被掀動過,但那幫人很有可能安排了人盯梢。他只是點點頭,然後帶著隊員走進公寓樓大門。門廳里有一張辦公桌,但沒有門衛人員。他留下兩名略感失望的隊員守著電梯門,隨後領著其餘八名上了樓梯。那套公寓在三樓。
「重擊組」可不拘泥於禮節。一記重錘砸落門鎖後,他們就進去了。隊員們都很年輕,身體結實,積極性很高,但都沒有攜帶槍械。
公寓客廳里的五個人沒有反抗。他們坐在那裡,被突然闖入的不速之客驚得呆若木雞。隊員們紛紛把手探進衣服內袋掏出身份證明。布特勒最後一個進來,很有領導樣子。他首先對付那個憤怒地瞪著他的美國人。
之後的語音測試將會表明,就是他在希思羅機場撥打了海關熱線電話,告發加拿大嬉皮士是打掩護的人。他身邊的一隻旅行包里裝著六公斤哥倫比亞純古柯鹼。
「薩爾瓦托·波諾先生,我以夥同他人向本國走私違禁物品的指控逮捕你……」
手續完成後,來自美國邁阿密的這個人被戴上手銬押了出去。布特勒接下來對付嬉皮士。當一臉陰鬱的加拿大嬉皮士被帶出去時,布特勒朝他同事喊道:「上我那輛車。我要跟那傢伙談一談。」
雨果·西摩先生已經脫去絲質西服,換上更適合在英國一月下旬穿著的粗呢西裝和寬鬆褲子。他是第二個打掩護的人。因在本次行動中的作用,他也收到一大疊錢,總共是一萬英鎊,都是五十英鎊面值的鈔票。他也默默地被押走了。布特勒轉向剩下的那兩個人。
貨物在他們之間的桌上,跟過海關時一個模樣,還在旅行箱內。假箱底已被剪開,底下的夾層露了出來,裝在其中塑膠袋裡的物品,後來被檢測出是兩公斤泰國白色海洛因。旅行箱上仍然能看見史酷比和夏奇狗的貼紙。
「約翰·希金斯先生,我以夥同他人向本國走私違禁物品的指控逮捕你……」
這位盡責的公民不得不在陪同下走進衛生間嘔吐一番。當他被帶走後,布特勒轉向最後一個人——曼谷毒品走私行動的主謀。他坐在那裡,陰鬱地望著窗外的倫敦天空,他知道,這種景致以後很難再見到了。
「我盯著你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他不應聲。
「真是聰明的詭計。不是一個掩護,而是兩個。排在後面走,避開綠色通道的喧鬧,清白的希金斯先生,帶著溫順的妻子和可愛的女兒。」
「這計謀成功了。」中年人搶白道。
「很好。哈利·帕爾弗里先生,我現在逮捕你……」
布特勒留下兩名隊員搜查屋子,看是否還有在他們砸門時被處理掉的證據,其餘的人隨他一起下樓到了街上。一直到半夜都有活幹了,但這是他喜歡的工作。他的副手已經坐在他那輛汽車的駕駛座上,於是他鑽進後排,坐到了沉默的加拿大人身旁。
當轎車駛離上街沿時,布特勒說:「我們把事情理一下。你是在什麼時候知道西摩是這次雙重掩護中的同夥的?」
「就是剛才在公寓裡嘛。」嬉皮士說。
布特勒十分震驚。
「那半夜三更在飛機洗手間門口的談話又是怎麼回事?」
「什麼談話?什麼洗手間?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他。」
布特勒大笑起來,他難得如此大笑。
「哦,當然了。很抱歉你在希思羅機場遭到那樣的對待。可你知道規矩,我不能暴露你的身份,即便在那裡也不能。不管怎麼說,感謝你打來那通電話,肖恩。今晚請你喝啤酒。」
[1] 薩佛街:倫敦市中心梅費爾的購物街區,以傳統的男士服裝定製行業而聞名。
[2] 艾哈邁德·沙阿·馬蘇德(1953—2001):塔吉克族,阿富汗軍事領導人,綽號潘傑希爾之獅。
[3] 卡薩·諾斯特拉(Cosa Nostra):義大利語,意思是「我們自己的事」,通常用來指代主要由義大利黑社會各幫派聯合組成的美國黑手黨。
[4] 特拉菲坎特家族:美國黑手黨,主要勢力範圍在佛羅里達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