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柔說話的風

2024-10-08 06:44:38 作者: (英)弗·福賽斯

  一直有傳聞說,卡斯特將軍[1]統帥的部隊在一八七六年六月二十五日小大角河的大屠殺中,沒有一個白人士兵活下來。這並不確切,其實是有一位倖存者的。他是一名邊防偵察兵,年齡二十四歲,名叫本·克雷格。

  這是關於他的故事。

  是年輕的邊防偵察兵靈敏的鼻子先聞到了味道,那是由草原上的微風吹來的淡淡煙燻味。

  他們在羅斯巴德河的西岸行進,偵察兵獨自騎馬走在前頭,離身後十名巡邏偵察的騎兵有二十碼距離。

  偵察兵沒有轉身,提起右手把韁繩勒住。在他身後,布拉多克中士和九名騎兵也跟著勒住馬韁。偵察兵跳下馬,讓馬兒安靜地吃草,自己小步跑向騎兵與溪流之間的一道低低的河岸。他在那裡臥倒,爬到岸頂,躲在長草叢中窺視前方。

  在山脊與河岸之間的小小的營地里,有四五間印第安式帳篷,只有一戶大家庭。這種圓錐形帳篷表明,他們是北夏延人[2]。這位偵察兵對印第安人的帳篷很了解。蘇人的圓錐形帳篷又高又窄;夏延人則把圓錐形帳篷底部建得很寬大,顯得更矮更胖。彰顯狩獵戰利品的象形圖畫裝飾在每隻帳篷的側面,這也是夏延人的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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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偵察兵估算,這個營地能容納二十至二十五人,但他從矮種馬的數量上可斷定,十來個男人外出打獵去了。這裡只有七匹矮種馬在帳篷附近吃草。要搬遷這麼一個營地,男女老少,加上摺疊起來的帳篷,連同裝上雪橇的其他行李,應該需要差不多二十匹馬。

  他聽到中士在他身後爬上了河岸,於是朝身後做手勢,讓中士趴下。隨後,那隻繡著三道人字形標識的藍色制服袖子出現在了他身旁。

  「你看見什麼了?」中士用嘶啞的聲音輕聲問他。

  此時是上午九點,天氣已經很熱。他們已經騎行了三個小時。卡斯特將軍喜歡清早拔營出發,但偵察兵已經能聞到從旁邊的中士身上散發出來的威士忌氣味了。這是一種劣質的邊防威士忌,味道很難聞,比用野山梅、櫻桃和在羅斯巴德河岸漫山遍野生長的犬薔薇製成的香水味道還濃烈。

  「夏延人的五座帳篷。營地里只有婦女和兒童。男人們去河對面打獵了。」

  布拉多克中士沒有詢問偵察兵是怎麼知道的,只是接受了偵察兵的解釋。他張開嘴打哈欠,露出滿口黃牙,噴出一股酒氣。偵察兵滑下堤岸站了起來。

  「別去管他們。這不是我們要找的人。」

  但布拉多克中士已經隨第七騎兵團在平原上當了三年兵,其間沒參加過什麼行動。在林肯堡度過的那個漫長而無聊的冬天裡,他與一個兼職妓女的洗衣女工生下了一個私生子,但他來平原,實際是想殺印第安人,可不想被誰阻止。

  這場屠殺只花了五分鐘。十名騎兵輕易就翻過山脊,飛快衝了下去。偵察兵爬上山脊,厭惡地在上面看著。

  其中一名騎兵剛入伍不久,騎術太差,從馬背上摔了下來。其他人大肆屠殺。佩劍都留在了林肯堡,於是他們使用隨身佩戴的柯爾特轉輪手槍或者新配發的斯普林菲爾德73型步槍。

  馬蹄聲傳來時,正在照看營火和爐灶的那些印第安婦女,試圖召集孩子們跑向河裡。但為時已晚。在她們抵達水邊之前,騎兵們已經衝到她們周圍,然後又折回殺向帳篷,向所有移動的目標射擊。當所有老人、婦女和兒童都死去後,他們才收手,跳下馬去搜帳篷,尋找可以送回家的有趣戰利品。當發現有仍然活著的孩子時,帳篷里又響起了幾聲槍響。

  偵察兵騎著馬從山脊一路跑下來,穿過四百碼距離走到營地察看。當騎兵們點火焚燒帳篷時,沒有什麼東西剩下,也沒有活人了。其中一名騎兵不過是個大男孩,他沒見過這種場面,把早飯時吃的硬麵包和豆子都嘔了出來。他把身子探出馬鞍,以免吐到自己身上。布拉多克中士得意洋洋。他打了個勝仗,還找到了一頂羽毛頭飾,把它固定在馬鞍上原本只許裝溪水的水壺旁邊。

  偵察兵數了數,十四具屍體橫七豎八地躺在各自倒下的地方。一名士兵遞給他一件戰利品,他搖了搖頭,騎馬穿過帳篷,到河岸邊讓他的戰馬飲水了。

  一個年輕的姑娘躺在地上,身子半掩在蘆葦叢中,鮮血汩汩地順著一條光腿流下。一顆步槍子彈在她奔跑時穿透了她的大腿。假如偵察兵的動作稍稍再快一點,他肯定會轉過頭,回到正在燃燒的帳篷旁。但正在注視著他的布拉多克注意到他的視線方向,於是策馬跑了過來。

  「你發現了什麼,小伙子?嗯,是不是有一條害蟲,而且還活著?」

  他從槍套里拔出柯爾特手槍去瞄準。蘆葦叢中的姑娘轉過臉來凝視著他們,空洞的眼睛裡充滿了恐懼。偵察兵伸出手緊緊抓住中士的手腕,把槍口抬向空中。布拉多克那張被威士忌熏紅了的粗俗面孔,因為憤怒而變得陰沉。

  「別打死她。她也許知道一些事情。」偵察兵說。這是唯一的辦法。布拉多克躊躇了會兒,想了想後點點頭。

  「好主意,小伙子。我們把她帶回去當禮物獻給將軍。」

  他把手槍插進槍套,回去檢查自己的人馬。偵察兵跳下馬,走進蘆葦叢照看那個姑娘。所幸,她的傷口很乾淨。當她在逃跑時,子彈在短距離內射穿了她的大腿。槍洞有兩個,一個進口,一個出口,都又小又圓。偵察兵用他的手帕和清澈的溪水擦洗了傷口並包紮止血。

  處理完畢後,他去看她。她也在回視他。一頭瀑布般的黑髮鬆散地披在她的雙肩,深色的大眼睛籠罩在痛苦和恐懼里。在白人眼裡,並不是所有的印第安女人都漂亮,但在所有部落人中,夏延人最美麗。蘆葦叢中的這個姑娘大概有十六歲,有著驚人而雅致的美貌。偵察兵今年二十四歲,讀《聖經》長大的他,從來不曾知道《舊約全書》意義中的女人。他感覺到自己的心在狂跳,不得不把目光轉向別處。他把她扛在肩膀上,走回到被摧毀了的營地。

  「把她放到矮種馬上。」中士喊道。他又拿著杯子喝起酒來了。偵察兵搖搖頭。

  「雪橇,」他說,「不然她會死。」

  燃燒殆盡的帳篷旁的地上有幾個舊式雪橇。這種北美印第安人使用的雪橇,由兩根細長而富有彈性的美國黑松木桿組成,木桿交叉紮緊後安放在矮種馬背上,叉開的兩頭在馬尾處延伸開去,分得很開,中間放上一張展開的牛皮用以載重。這是一種很舒適的旅行工具,對於傷員來說,比白人使用的二輪馬車更平穩,馬車遇到路面不平時顛簸得比較厲害。

  偵察兵趕攏一匹正要逃竄的矮種馬。現在只剩下兩匹矮種馬;五匹已經跑到了遠處。矮種馬在被繫上韁繩時膽怯地後退,它已經聞到了白人的氣息,這種氣味會使白斑色矮種馬發狂。反過來也一樣:美國騎兵的戰馬如果聞到平原印第安人的體味,也會變得難以駕馭。

  偵察兵朝矮種馬的鼻孔輕輕吹了一口氣,等它接受他並平靜下來。十分鐘後,雪橇也準備好了。負傷的姑娘躺在野牛皮上,身上裹著一條毯子。巡邏隊整裝出發,原路折返,去尋找卡斯特將軍及其領導的第七騎兵團主力部隊了。這是一八七六年六月二十四日。

  那年夏天在蒙大拿州南方平原上發生的戰役,其起因可追溯到若干年之前。在南達科他州神聖的布萊克山區發現的金礦,使得淘金者蜂擁而至。但布拉克山已經被永久性地贈予蘇人部族了。對此,平原印第安人自認為被出賣了,他們怒火萬丈,襲擊淘金者和馬車隊當作報復。

  這種暴力讓白人們感到很憤怒;虛構而又誇張的野蠻暴行傳說,更是使事情火上加油。隨後,白人群體向華盛頓提起申訴。政府的反應是草率地取消了《拉勒米堡條約》[3],並把平原印第安人限制在一些貧瘠的保留地上。這和他們曾經得到過的莊嚴承諾相比,只等於一個零頭。這些保留地在南、北達科他州的領土上。

  但華盛頓也讓與了一塊被稱為「未割讓領土」的區域。那是蘇人傳統的狩獵地,仍充滿著野牛和鹿。該土地的東部界線,是豎向垂直的北達科他州西部邊界。其西部界線是一條南北向的虛線,在往西一百四十五英里處,是印第安人難以想像也從未見過的界線。未割讓土地的北部邊境,是流經蒙大拿州進入南、北達科他州的黃石河;南部邊境是懷俄明州境內的北普拉特河。在這片土地上,起初是允許印第安人打獵的,但西進的白人並沒有停下腳步。

  一八七五年,蘇人開始走出達科他保留地,向那塊未割讓的狩獵土地進發。那年下半年,印第安人事務局向蘇人發出最後通牒:限一月一日之前返回保留地。

  蘇人及其盟友沒有就這個警告提出抗辯,直接忽略了它。他們中的大多數人甚至根本沒有聽說過這個最後通牒。他們繼續打獵,當冬天過去,春天來臨時,他們去追尋傳統獵物了:大量的野牛、性情溫和的鹿和羚羊。早春時候,印第安人事務局把這事交給了軍方。其任務是:找到他們、趕攏他們,並把他們押回達科他保留地。

  有兩件事情軍隊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走出保留地以及他們在什麼地方。關於第一件事,軍隊受騙了。那些保留地是由印第安人的代理人管理的,他們都是白人,而且許多人是地痞流氓。

  這些代理人從華盛頓領到牲畜、玉米、麵粉、毯子和錢,然後分發給他們所管理的印第安人。許多人大肆騙取印第安人錢財,導致婦女和兒童挨餓,並由此使得印第安人作出返回狩獵平原的決定。

  這些代理人之所以說謊還有一個原因。如果他們宣稱應該留在保留地上的人確實全都在那裡,他們就能領到百分之百的津貼。如果留守的印第安人數量下降,那麼分配下來的錢物也會隨之減少。這樣的話,代理人自己的好處也會減少。在一八七六年春天,這些代理人告訴軍隊,只有一小撮勇敢的印第安人消失了。他們撒了謊。成千上萬的印第安人都不見了,他們越過邊界去未割讓領土上打獵了。

  至於他們具體在什麼地方,只有一個方法可以知道:派軍隊去蒙大拿找到他們。於是,軍方制訂了一份計劃,擬派遣由步兵和騎兵混編的三支部隊前往。

  阿爾弗雷德·特里將軍從達科他北部的林肯堡出發,沿著黃石河西行,去狩獵地的北方邊界。約翰·吉本將軍將從蒙大拿的莎堡南下去埃利斯堡,然後轉向東面沿黃石河挺進,與從另一個方向趕過來的特里將軍的部隊會合。

  喬治·克魯克將軍則會從南方懷俄明州的菲特曼堡向北進軍,跨過瘋女溪源頭,越過湯格河朝大角峽谷行進,最終與另兩支部隊合流。他們推測,三支部隊中總有一支能找到蘇人的大部隊。他們都在三月份出發了。

  六月初,在湯格河北端匯入黃石河的地方,吉本與特里會師了。他們連一個印第安人的影子也沒見到。據此至少可以了解到,平原印第安人應該在他們南面的某個地方。吉本與特里商定,特里繼續西行,吉本現在已與他會合,那就和他一道回到西面。於是他們向西進發了。

  六月二十日,這支聯合部隊抵達羅斯巴德河匯入黃石河的地方。他們在此處決定,從林肯堡起就一直陪伴特里的第七騎兵團,應該沿羅斯巴德河去上游,直至抵達源頭,以防印第安人有逗留在羅斯巴德河上游地區的可能。卡斯特也許能找到印第安人,或者是找到克魯克將軍。

  沒人知道,克魯克在十七日那天遇到由蘇人和夏延人組成的大批人馬,被打得落花流水。他已經折返前往南方,正在快樂地狩獵。他沒有派騎兵去北方尋找並通知兄弟部隊,所以,吉本和特里都不知道,南方已經沒有接防部隊了。他們只能靠自己。

  在羅斯巴德河谷向前行進的第四天,前方的一支巡邏隊回來,報告了在夏延人小村莊的勝利以及有一名俘虜的消息。

  喬治·阿姆斯特朗·卡斯特將軍自豪地騎行在他的騎兵大部隊前頭,但他急於趕路,不想為了一個俘虜而讓整支部隊停下來。看到布拉多克中士歸來,他只是點點頭,命令他去自己的連長那裡報告。那個印第安女人要是知道什麼情況,可以留待他們在晚上紮營以後再處理。

  那天剩下的時間裡,夏延姑娘都躺在雪橇上。偵察兵把那匹矮種馬牽到後面,把它的韁繩系在一輛行李搬運車上。拖著雪橇的矮種馬跟在馬車後面快步走著。由於現在不需要去前方偵察,這位偵察兵留在了雪橇附近。剛加入騎兵七團沒多久,他就覺得自己不喜歡自己所做的事情。他既不喜歡自己的連長,也不喜歡連隊的這個中士,而且,他認為大名鼎鼎的卡斯特將軍,其實是一個大放厥詞的蠢貨。但這個想法他沒說出來,而是藏在了心底。他的名字是本·克雷格。

  他父親約翰·諾克斯·克雷格是蘇格蘭移民。在被一個貪財的地主從小農場趕出之後,這位硬漢於一八四○年左右移民到了美國。他在東部的某個地方遇上一個姑娘,隨後結了婚。她和他一樣,也是蘇格蘭長老會的教徒。他們發現城市裡的發展機會不多,便西行去了邊疆。一八五○年,他抵達蒙大拿南方,決定在普賴爾山區附近的荒野里淘金來謀得財富。

  他是那時候的第一批淘金者之一。在森林邊緣小河旁的一座小木棚里的生活,既單調又艱難,尤其是在寒冷的冬天。森林只有在夏天才會顯露田園風光,到處是豐饒的景象,溪流里游著鮭魚,草地上開滿了各種野花。一八五二年,妻子珍妮·克雷格生下了他們第一個也是唯一的兒子。兩年後,小女兒在嬰幼期不幸夭折。

  本·克雷格十歲時,是一個屬於山林和邊疆的男孩。那一年,他的父母死在了克勞族[4]遠征隊的手上。兩天後,一個叫唐納森的捕獸人發現了他。當時,克雷格坐在被燒成灰燼的木屋旁,又飢餓又悲傷。他們一起把約翰·克雷格和珍妮·克雷格埋在水邊的兩個十字架下。約翰·克雷格是否藏有砂金將永遠不得而知。要是克勞人發現了,他們也只會認為是沙土,把這種黃色粉末直接扔掉。

  唐納森是一位上了年紀的山裡人,他專門設置陷阱,捕捉狼、熊、河狸和狐狸,然後每年把獵物帶到附近的集貿市場出售。出於對這個孤兒的同情,老光棍收留了他,把他作為自己的兒子撫養。

  在母親的薰陶下,本只知道一本書:《聖經》。母親曾經大段大段地讀給他聽。雖然他讀書寫字並不熟練,但腦海里已經記住了母親稱為「好書」的《聖經》中的一篇篇短文。父親教過他如何淘金,但是唐納森教會了他如何在野外生活,讓他知道各種鳥的名字,怎樣根據動物的足跡跟蹤,以及如何騎馬和射擊。

  在與唐納森一起時,他遇到了一個夏延人。那人也是布設陷阱的捕獸者,與唐納森在農貿市場做過生意。在他們的言傳身教下,他學會了他們的生活方式和語言。

  一八七六年夏季戰爭的兩年前,老人唐納森在荒野里死去。他在捕獵一頭老黑熊時,錯過了自己做的記號,被瘋狂的野獸抓死了。本·克雷格在林中小屋附近掩埋了他的養父,帶上他所需的東西後,一把火燒掉了其餘的物品。

  老唐納森在世時常說:「孩子,當我走了以後,帶上你需要的東西。這些全歸你了。」於是,他帶走了一把鋒利的鮑伊獵刀,連同以夏延人方式裝飾的刀鞘,一支一八五二年製造的夏普斯步槍,兩匹馬,鞍具,毯子,以及旅途上要吃的一些干肉餅和硬麵包。其他的都不需要了。然後他走出山區,到了平原,一路騎行北上去了埃利斯堡。

  一八七六年四月,吉本將軍的部隊騎馬經過當地時,他在那裡正以捕獵、設陷阱和馴馬為生。將軍要找了解黃石河以南地帶的偵察兵,而部隊的待遇又很不錯,於是本·克雷格加入了。

  他參加了抵達湯格河河口的行軍和與特里將軍的會師,還與聯合部隊一起折返,再次到達羅斯巴德河口。在那裡,卡斯特率領的第七騎兵團接受了南下去羅斯巴德河源頭的派遣。部隊開始尋找會說夏延語的士兵。

  卡斯特已經有至少兩名會講蘇語的偵察兵。一個是黑人士兵,是七團唯一的黑人,名叫艾賽亞·多爾曼,曾與蘇人一起生活過。另一個是偵察隊長米奇·波耶爾,是法國人和蘇人的混血兒。雖然人們普遍認為夏延人與蘇人血緣最近,而且是最傳統的同盟,但二者的語言卻相差很大。克雷格舉手報了名。吉本將軍安排他加入了七團。

  吉本還向卡斯特提供由布里斯賓少校指揮的三個騎兵連,但被謝絕了。特里向他提供加特林機槍,也被回絕了。當他們沿著羅斯巴德河溯流而上時,七團有十二個連隊,一共六名白人偵察兵、三十幾名印第安人偵察兵,一個馬車隊和三位平民,總共六百七十五人。這個總數包括了馬醫、鐵匠和趕騾人。

  卡斯特已經把他團里的軍樂隊留給了特里,所以當他在最後衝鋒時,號角聲不再是他鍾愛的《加里歐文》。不過,在他們南下溯源的一路上,掛在流動炊事車兩邊的水壺、水盆、鐵鍋和勺子相互碰撞發出叮叮噹噹的響聲。克雷格不知道,卡斯特是否希望能憑此出其不意地捕捉到某支印第安人部落。有這三千隻馬蹄發出的噪聲和揚起的塵土,印第安人在數英里之外就能發現他們。

  在從湯格河往羅斯巴德河行進期間,克雷格有兩個星期的時間來觀察大名赫赫的七團及其偶像般的指揮官,而他越看心情越沉重。他擔心,他們也許會遇上一大群準備好要戰鬥的蘇人和夏延人。

  大部隊整日沿著羅斯巴德河騎馬往南走,但沒有再看見印第安人。然而,有好幾次當微風從大草原往西面吹時,騎兵部隊的戰馬似乎受到了驚嚇,甚至是驚恐。克雷格確信,它們已經聞到了風中的某種氣味。燃燒著的圓錐形帳篷不可能一直不被注意到。草原上的沖天煙炷在幾英里之外就能看見。

  下午剛過四點,卡斯特將軍命令部隊停下來紮營。太陽開始向遠處視線之外的洛基山脈西沉。軍官的帳篷很快就搭了起來。卡斯特和他的親信總是使用救護帳篷,那是最大也是最寬敞的帳篷。摺疊式營地桌椅支了起來,戰馬在溪邊飲水,食物準備妥當,篝火也點起來了。

  那位夏延姑娘靜靜地躺在雪橇上,凝視著正在暗下來的天空。她已經準備好赴死了。克雷格在溪流邊灌了一壺水,拿來給她喝。她用一雙深色的大眼睛凝視著他。

  「喝吧。」克雷格用夏延語說。姑娘沒有反應。他把一小股清涼的溪水澆到她的嘴上。她張開嘴唇,喝了下去。他把水壺留在了她身邊。

  暮色愈發暗沉時,B連的一名騎兵到營地來找他。

  找到他之後,騎兵回去報告了。過了一會兒,阿克頓上尉騎馬過來了。陪同他一起來的有布拉多克中士、一名下士和兩名騎兵。他們跳下馬圍住了雪橇。

  六個白人、一小群克勞人和三十個左右的阿里克拉人[5],七團所有這些邊疆偵察兵,因為共同的利益而形成一個小組。他們全都了解邊疆和邊疆的生活方式。

  晚上圍坐在營火旁時,他們習慣在就寢前互相交談。他們從卡斯特將軍開始,談論那些軍官,還有連隊的指揮官。克雷格驚訝地發現,將軍在他的部下中間非常不受歡迎。倒是他的弟弟,C連連長湯姆·卡斯特,深受士兵們喜愛,但是,軍官中最令人厭惡的,是阿克頓上尉。克雷格也有同感。阿克頓是一名職業軍人,十年前南北戰爭剛結束便參軍,在卡斯特的庇護下,在七團里得到晉升。他出生於東部的一個富裕家庭,長得瘦瘦的,有一張輪廓分明的臉和一張殘忍的嘴。

  「那麼,中士,」阿克頓說,「這就是你的俘虜嘍。讓我們來弄弄清楚,她知道些什麼。」

  「你會說野蠻人的土話?」他問克雷格。偵察兵點點頭。「我想知道她是誰,屬於哪一族,以及在什麼地方可以找到蘇人的大部隊。現在就問。」

  克雷格彎腰湊近躺在野牛皮上的那個姑娘。他突然說起夏延語,輔以表示數字的手勢,因為平原印第安人詞彙量很有限,需藉助於手勢才能表達清楚意思。

  「把你的名字告訴我,姑娘。不會傷害你的。」

  「我叫輕柔說話的風。」她說。騎兵們站在周圍聽著。他們一個字也聽不懂,但能明白她在搖頭。終於,克雷格直起腰來。

  「上尉,姑娘說她的名字叫輕風,是北夏延人。她的家庭屬於高麋部落。今天上午被中士摧毀的是她家的屋子。村里包括她父親一共有十個男人,當時他們都去羅斯巴德河東岸獵殺鹿和羚羊了。」

  「那麼蘇人的主要聚居地呢?」

  「她說她沒見過蘇人。她的家族來自南方,湯格河。之前有很多夏延人跟他們在一起,但一星期前,他們分道揚鑣了。高麋人喜歡單獨狩獵。」

  阿克頓上尉凝視著紮上了繃帶的大腿,俯身向前,狠狠地掐了一把。姑娘痛得深深吸了一口氣,但沒有叫出聲來。

  「也許可以鼓勵一下士氣呢。」阿克頓說。布拉多克中士咧開嘴在笑。克雷格伸手抓住上尉的手腕,把他的手拉開了。

  「那不行,上尉,」他說,「她已經把她所知道的告訴我們了。如果蘇人不在我們之前經過的北邊,而且也不在南邊和西邊,那他們一定是在東邊。你可以這麼報告將軍。」

  阿克頓上尉像是怕被傳染似的,把手腕從克雷格手裡掙脫出來。他挺直身子,取出一隻半獵式銀懷表[6]看了一眼。

  「將軍帳篷里開飯了,」他說,「我要走了。」他顯然已經對俘虜失去了興致,「中士,天黑以後,把她帶到草原上幹掉。」

  「有沒有什麼規定說我們不能先跟她玩一玩,上尉?」布拉多克中士問。其他士兵發出一陣贊同的笑聲。阿克頓上尉騎上了馬。

  「坦率地說,中士,我才不管你想幹什麼呢。」

  他策馬朝營地前頭卡斯特將軍的帳篷奔去。其他士兵也跟著跨上了馬。布拉多克中士在馬背上俯身斜眼看著克雷格。

  「要讓她活著,小伙子。我們會回來的。」

  克雷格走到最近的一輛炊事車,取了一盤醃豬肉、硬麵包和扁豆,找到一隻彈藥箱坐下,開始吃起來。他想起了他的母親,十五年前,她在昏暗的燈光下讀《聖經》給他聽。他想起了他的父親,耐心地在從普賴爾山脈上流下的溪流中不停地淘金。他還想起了老唐納森,只有一次,老人憤怒地解下皮帶要抽他,那是因為他粗暴地對待一頭被捕獲的動物。

  快八點時,夜幕已經完全籠罩了營地。克雷格站起身,把盤子和勺子放回車上,走到雪橇旁邊。他沒對姑娘說話,只是把兩根木桿從白斑色矮種馬背上卸下,放在了地上。

  他從地上扶起姑娘,只輕輕一抱,就把她抱上了矮種馬的背上,又把韁繩遞給她。然後,他手指向開闊的草原。

  「去吧。」他說。她盯住他看了兩秒鐘。他在矮種馬屁股上拍了一下。不一會兒,它就走了。那是一匹堅定、頑強、沒釘過蹄鐵的矮種馬,能在遼闊的草原上穿過數英里土地,直到聞到自己同族的氣味,找到自己的路。幾個阿里克拉的偵察兵在五十英尺開外好奇地看著。

  九點鐘光景,他們怒氣沖沖地來找他了。兩名騎兵抓著他,讓布拉多克中士揍他。他倒下去後,他們拖著他穿過營地去卡斯特將軍那裡。此刻,在幾盞油燈的照明下,將軍正坐在帳篷前的一張桌子旁,身邊圍著一群軍官。

  喬治·阿姆斯特朗·卡斯特將軍永遠神秘莫測。但他顯然有兩面:一面好、一面壞;一面亮堂、一面陰暗。

  他亮堂的一面總是很歡樂,經常笑聲不斷,喜歡像孩子般開玩笑,與人相處愉快。他具有無盡的精力和強健的體格,總是投入到一些新事物中去:要麼是在平原上收集野生動物,然後送到東部的動物園去,要麼就是學習製作動物標本。儘管常年在外,他對妻子伊莉莎白卻是絕對忠誠。

  自從年輕時有過一次醉酒經歷,他變得滴酒不沾,絕對禁酒,甚至在晚飯時也不喝酒。他從不罵人,也不允許別人在他面前說髒話。

  十四年前的南北戰爭期間,他曾表現出驚人的勇氣,置之死地而後生,這使他迅速從中尉升至少將,戰後又服從安排,在規模不如從前的軍隊裡擔任中校。他曾經身先士卒在槍林彈雨之中衝殺,卻從未掛過彩。他被無數老百姓視為英雄,卻沒有受到自己部下的信任和愛戴。

  這是因為,對於那些冒犯了他的人,他也會實施殘酷的報復手段。戰爭中,雖然他自己未曾受傷,但他部下官兵的傷亡人數,比任何其他騎兵部隊都多。這使他變得更為急躁和魯莽。士兵們不想愛戴和擁護一位要讓他們去捐軀的指揮官。

  在平原戰爭期間,他下令使用皮鞭來維持紀律,由此導致逃兵的數量比西部其他部隊都要多。因為不斷有人員趁夜色出逃,七團不得不經常徵募新兵,但卡斯特沒有興趣把他們訓練成具有戰鬥力的熟練騎兵。雖然在林肯堡度過了漫長的秋天和冬天,但在一八七六年六月,七團的狀態依然不是很好。

  卡斯特的虛榮心很強,野心很大,一有機會就在報紙上拋頭露面。深褐色的鹿皮套裝、一頭柔順的赤褐色捲髮,他的裝束和打扮都是為此準備的。如今第七騎兵團的隨軍記者馬克·凱洛格也是這副樣子。

  但作為一名統帥部隊的將軍,卡斯特有兩個缺陷會導致他和他的大多數官兵在之後的幾個小時內喪命。一是他經常低估敵人。他有著「印第安人克星」的名聲,對此也沾沾自喜。八年前,他的確曾消滅了一整村熟睡中的夏延人。那是夏延族領袖黑壺酋長的村莊,位於堪薩斯州沃希托河邊。他率領部隊,在夜間包圍了那些睡得正香的印第安人,並在太陽升起時分,屠殺了其中的大多數人:男人、女人,還有孩子。當時,夏延人剛剛與白人簽訂了一份新的和平協議,因此他們還以為自己很安全。

  其間,他也曾四次被捲入與印第安主戰派的小規模衝突中。這四次的兵力損失加起來不到十二人。跟南北戰爭時的重大兵員傷亡相比,與當地印第安人的這些遭遇戰根本不值一提。但東部的讀者需要有一個英雄人物來崇拜,他們所虛構的邊疆野蠻人則是惡魔般的反派角色。熱情洋溢的報紙宣傳和他的自傳《我的平原生涯》,讓他獲得了聲望和偶像般的地位。

  第二個缺點是,他聽不進任何人說的話。在沿羅斯巴德河行軍的路上,他有一些經驗極為豐富的偵察兵同行,但他對一次次的警告都置若罔聞。六月二十四日晚上,本·克雷格就是被拖到了這個人的面前。

  布拉多克中士解釋了發生的事情,而且還告訴卡斯特,這事有目擊證人。在六名軍官的簇擁之下,卡斯特將軍打量著他面前的這個人。在他面前的是個比他年輕十二歲的小伙子,身高六英尺不到一點,身穿鹿皮衣服,有一頭捲曲的栗色頭髮和一雙明亮的藍眼睛。他顯然是白種人,甚至不是其他偵察兵那樣的混血兒,但他的腳上卻穿著軟皮靴子,而不是硬皮騎兵靴,而且後腦勺的頭髮上插著一支有白色尖頭的山鷹羽毛。

  「這是非常嚴重的違紀行為。」當中士敘述完畢時,卡斯特說,「是真的嗎?」

  「是真的,將軍。」

  「你為什麼要那麼做?」

  克雷格解釋了之前對姑娘的審訊,以及那天晚上後來的計劃。卡斯特的臉繃著,相當不滿。

  「在我統帥的部隊裡,這種事情是不允許的,即便是對印第安女人。是這樣嗎,中士?」

  這時候,坐在卡斯特身後的阿克頓上尉插了進來。他說起話來圓滑得很,很有說服力。他說他親自進行了審問。完全是口頭形式的,旁邊有翻譯。整個過程中沒有對姑娘進行體罰。他的最後指示是,要徹夜看守她,但不得碰她,等到上午時,可交由將軍作出決定。

  「我的騎兵中士可以證明我所說的話。」他最後說了這句話。

  「是的,長官,事實就是如此。」布拉多克說。

  「案子屬實。」卡斯特說,「把他關起來,等軍事法庭來判決。叫憲兵中士過來。克雷格,你私自放走俘虜,等於讓她加入敵人的主力部隊並給他們發出警告。這是通敵,要被判處絞刑。」

  「她沒去西方。」克雷格說,「她騎馬往東走,去找她還活著的家人了。」

  「她現在仍然可以把我們的位置通報給敵人。」卡斯特快速反駁說。

  「他們知道你的位置,將軍。」

  「這你是怎麼知道的?」

  「他們整天都尾隨著你。」

  軍官們目瞪口呆,怔住了好長時間。這時候,憲兵中士出現了——一個大個子老兵,名叫劉易斯。

  「把這個人看管起來,中士。關起來。明天太陽升起時,軍事法庭會有場快速審判,很快便能作出判決。就這樣。」

  「可明天是禮拜天。」克雷格說。

  卡斯特想了想:「你說得對。我不會在星期天安排絞刑的。那就星期一吧。」

  團部副官加拿大人威廉·庫克上尉在一旁做著記錄,事後他會把本子裝進馬鞍袋裡。

  這時,偵察員鮑勃·傑克遜騎馬來到帳篷前。與他一起來的有四名阿里克拉人和一名克勞人偵察兵。日落時他們一直在前方偵察,回來晚了。傑克遜是黑白混血兒,他的報告使卡斯特激動得跳了起來。

  就在日落前,傑克遜的幾個土著偵察兵發現了一個大營地的痕跡:草原上有許多圓錐形帳篷支起時留下的圓形記號。蹤跡從營地一路蔓延,離開羅斯巴德河谷,向西面延伸。

  令卡斯特激動的理由有兩個:他從特里將軍那裡接到的命令,是朝羅斯巴德河的源頭進發,但如果有新情況出現,他可以自行作出判斷。現在新情況出現了。卡斯特現在可以自由決定他的戰略戰術和作戰計劃,用不著執行命令了。第二個理由是,他似乎終於發現了捉摸不定的蘇人主群體。西面離此地二十英里處,在另一條山谷里還有一條河流,叫小大角河,它流向北方,匯入大角河,然後再流入黃石河。

  在兩三天之內,吉本和特里的聯合部隊將抵達這個河流匯合處,然後沿大角河南下。這些蘇人將會受到鉗制。

  「拔營出發,」卡斯特喊道,他的軍官們散開後返回各自的部隊,「我們今天連夜趕路,」他回頭對憲兵中士說,「管住囚犯,劉易斯中士。把他綁在馬背上,跟在我後面。現在他可以看看,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在他的朋友身上。」

  他們徹夜行軍。山谷外面的鄉間地形複雜,崎嶇不平,朝分水嶺去的一路上都在上坡。士兵和馬匹都累了。六月二十五日,星期天凌晨兩三點鐘,他們抵達了分水嶺。這是兩條山谷間的制高點。天空一片漆黑,但星光燦爛。過了分水嶺不久,他們發現一條小溪,偵察兵米奇·波耶爾認出這是丹斯阿什伍德溪。它朝西流淌,在山谷底下匯入小大角河。部隊沿著溪流繼續行進。

  快黎明時,卡斯特命令部隊停下來,但沒有讓他們紮營。疲憊不堪的士兵們就地躺倒,抓緊時間睡上一會兒。

  克雷格和憲兵中士跟在卡斯特身後五十碼處,在司令部的隊伍中騎行。克雷格仍騎在馬背上,但他的夏普斯步槍和獵刀已被劉易斯中士收繳。他的腳踝被皮鞭束著,綁在馬鞍的肚帶上,雙手則被綁在了背後。

  劉易斯長得五大三粗,但心地倒還善良。黎明前的休息時間裡,他解開克雷格腳踝的皮鞭,悄悄地讓他坐在地上。克雷格的雙手仍被反綁著,但劉易斯用水壺餵了他幾口水。即將到來的白天依然會很炎熱。

  就在這個時候,卡斯特作出了他當天的第一個錯誤決定。他召來他的三把手弗雷德里克·本蒂恩上尉,命令他帶上H連、D連和K連,去南面的荒地看看那裡是否有印第安人。克雷格聽到,在相隔幾碼遠的地方,部隊裡最專業的軍人本蒂恩對命令提出了異議。如果前方小大角河兩岸有敵人的大部隊,那麼,把兵力分散是明智的舉措嗎?

  「你就執行命令吧。」卡斯特厲聲說完就轉身走了。本蒂恩聳聳肩,執行命令去了。卡斯特率領的大約六百名士兵中,有一百五十名奔赴荒山野嶺,去執行這徒勞的搜索了。

  克雷格和劉易斯中士將再也無法知道,本蒂恩和他筋疲力盡的人馬會在幾個小時之後返回這條河谷。要解救這些人已經來不及了,但正因為回來得太晚,使他們逃過了被消滅的厄運。卡斯特下達命令後,又整隊出發。七團順溪流而下,朝著小大角河進軍。

  黎明時分,在大部隊前方探路的幾名克勞人和阿里克拉人偵察兵回來了。他們在丹斯阿什伍德溪與河流的交匯處附近,發現了一座小山坡。由於熟知整個地區,他們也了解這個山坡。山坡上有一些松樹,爬上樹後能看見前方整個山谷。

  兩名阿里克拉人曾爬到樹上,看見了前方的一切。他們獲悉卡斯特打算繼續前進,覺得這簡直是去送死,於是就地坐了下來。

  太陽升起來了,氣溫隨之節節攀升。在克雷格的前面,身穿奶油色鹿皮裝的卡斯特將軍脫下外套,捲起來綁在身後的馬鞍上。他身著一件藍色棉布襯衫策馬前行,頭戴一頂寬邊奶油色草帽遮陽。部隊來到了那個山坡。

  卡斯特爬上半山腰,用望遠鏡觀察前面的情況。他們在溪流岸邊,距河流匯合處還有三英里。當他走下山坡與剩餘的軍官商議時,謠言在部隊裡已經傳開了。他見到了一部分蘇人村莊,村裡有炊煙正冉冉升起。這時是上午。

  在丹斯阿什伍德溪對面,黃石河以東,有一叢低低的山丘擋住了平地上的人們的視線,但卡斯特還是發現了他要尋找的蘇人。他不知道對方到底有多少人,也聽不進偵察兵向他發出的警告。他決定發起攻擊,這也是他字典里唯一的招數。

  他選定的作戰計劃是一次鉗形攻勢。他不打算插入到印第安人南翼並等待特里和吉本從北面包抄過來,而是決定用七團剩餘的兵力組成鉗子V型的兩條邊。

  縛在馬背上等待軍事法庭審判的本·克雷格,聽到卡斯特下了令。他命令第二把手馬庫斯·雷諾少校帶上A連、M連和B連三個連隊繼續西行。他們要抵達河邊,涉水過河後轉向右邊,從南路沖向那座村莊地勢較低的一端。

  卡斯特將軍留下一個連隊守衛騾馬車隊和後勤供給。他自己則將率領餘下的五個連隊快速北上,抵達山丘背面,從北邊這一端逼近。隨後他將衝到河邊,跨越河流,從北面進攻蘇人。在雷諾少校的三個連隊和他自己的五個連隊的夾擊下,印第安人將被打得落花流水。

  克雷格無法知道視線以外的山丘另一邊的情況,但他可以觀察克勞人和阿里克拉人偵察兵的舉止。他們已經明白,並且準備好了要赴死。他們所見到的,是蘇人和夏延人在同一個地點空前絕後地集結到了一起。六個大部落來到一塊兒合作狩獵,他們把營地扎在了小大角河的西岸。營地里有來自平原地區所有部族的一萬到一萬五千個印第安人。

  克雷格知道,在平原印第安人的社會裡,十五歲到三十幾歲的男子會被視為戰士。因此,平原部落中有六分之一的人口是戰士。這就意味著,河邊有兩千個這樣的戰士。而且,他們剛剛得知西北平原上到處是鹿和羚羊,這個時候,他們是不會老老實實回保留地去的。

  更糟糕的是,沒有人料到這些印第安人已經會合,並且在一星期前打敗了克魯克將軍。他們對這些藍衣士兵沒有絲毫恐懼,也沒有像前一天的高麋人那樣外出打獵。事實上,在二十四日晚上,他們為戰勝了克魯克將軍舉行了盛大的慶祝活動。

  慶典會延遲一個星期的理由很簡單:他們在為十七日與克魯克交戰時死去的親人進行哀悼,為期正好一周,所以慶典只能在七天後舉行。二十五日上午,戰士們剛從頭天晚上的活動中清醒過來。他們沒有外出打獵,而且全身仍塗著油彩。

  即使如此,克雷格也明白,這裡和沃希托河邊沉睡著的黑壺部落的村莊不一樣。午後,卡斯特最後也最致命的一次分散了他的兵力。

  克雷格注視著雷諾少校離開,後者帶上隊伍順溪流而下朝過河處奔去。在B連的前頭,阿克頓上尉看了一眼差不多已經被自己判了死刑的這個偵察員,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然後繼續騎馬前行。在他後面的布拉多克中士經過時,朝克雷格發出一聲冷笑。在兩個小時之內,這兩個人都將死去,而被放逐到山頭的雷諾,連同三個連隊的殘餘官兵,則會被困在原地。他們會設法守住陣地,等待卡斯特回來營救他們,但卡斯特一直沒有回來,是特里將軍在兩天之後把他們解救出來的。

  克雷格看著另外一百五十名畏縮的官兵朝溪流下遊走去。雖然他不是士兵,但對他們也沒抱什麼信心。卡斯特的部下中,百分之三十的軍人是剛剛招募的新兵,只接受過最基本的訓練。有些人剛剛在練習中學會騎馬,但一上戰場就會失去控制。其他人甚至還沒學會使用斯普林菲爾德步槍。

  還有百分之四十的士兵雖然入伍時間較長,但從不曾對印第安人開過槍,也沒在遭遇戰中碰到過他們,而且,許多人只見過保留地上受著管教的溫順印第安人,從沒見過真正的印第安人。一大群號叫著、身上塗滿油彩的遊牧部落戰士,為保護老婆、孩子而衝殺出來時,他不知道士兵們對此會有什麼反應。他有一種可怕的預感,而且這預感真的應驗了。但等到那個時候,一切都來不及了。

  他知道,卡斯特對此不屑一顧還有最後一個原因。與傳說相反,平原印第安人把生命看得很神聖,極為珍惜。即使在征途上,他們也無法承受重大傷亡,通常在損失了兩三名優秀的戰士之後,便會停止戰鬥。可是,卡斯特要攻擊的,是他們的父母、老婆和孩子。光是為了捍衛榮譽,就會使他們奮起應戰直至最後一名戰士犧牲,決不會心慈手軟。

  當雷諾少校率領的三個連隊順著溪流絕塵而去時,卡斯特下令,讓行李搬運車輛留在原地,由剩餘六個連隊中的一個守衛著。他帶上E連、C連、L連、I連和F連這五個連隊,轉向北方。那裡有山丘遮擋,河谷里的印第安人沒法看見他,但他也看不見他們。

  他扭頭對憲兵中士劉易斯說:「帶上囚犯。當七團衝殺進去後,他就能看到他朋友們的下場了。」

  然後他轉身策馬朝北快步跑去。五個連的官兵跟在他身後,總共是二百五十人。克雷格意識到,卡斯特仍沒有覺察到危險。他帶了三個平民去觀戰,其中一位,就是精瘦的戴眼鏡的隨軍記者馬克·凱洛格。更誇張的是,卡斯特還帶著兩個年輕的親戚一起前行,他肯定是要對他們負責任的。這兩個親戚,一個是他最小的弟弟波士頓·卡斯特,十九歲;另一個是十六歲的外甥,名叫奧蒂·里德。

  士兵們排成兩路縱隊,隊伍有半英里那麼長。在卡斯特後面騎行的是他的副官庫克上尉,再後面的是將軍當天的勤務兵,也是團部的號手,約翰·馬丁。他的真名叫吉斯帕·馬蒂諾,是一位義大利移民,曾經當過加里波第[7]的男管家,到現在英語水平仍相當有限。劉易斯中士和被縛住的本·克雷格,走在卡斯特後面三十英尺處。

  他們縱馬馳入山丘,雖然仍在山峰下,但他們能在馬鞍上轉過身,看見雷諾少校和他的人馬正在跨越小大角河,準備從南方發起攻擊。這時候,卡斯特注意到克勞人和阿里克拉人偵察兵哭喪著臉,於是叫他們騎馬回去。他們立馬掉頭離開,最後倖存了下來。

  部隊就這樣行進了三英里山路,不再被左面的山峰擋住視線,終於能俯視下面的山谷了。大個子劉易斯中士拉著克雷格那匹馬的馬勒。他倒吸一口冷氣,輕聲說:「噢,我的天哪。」遠處的河岸上是一片帳篷的海洋。

  即使相隔那麼遠的距離,克雷格仍能分辨出那些帳篷的形狀、裝飾顏色,並能辨認出它們分別屬於哪個部落。這些帳篷分屬於六個不同的村莊。

  平原印第安人在遷徙時會列隊前行,一個部落跟著一個部落。當他們停下來紮營時,不同村莊各自分開落腳,因此,整個營地就顯得又長又窄。在對面的河岸往下游的方向,一長溜地排著六個圓圈。

  他們一直在朝北遷徙,直到幾天前停頓下來。開路的光榮任務交給了北夏延人,因此他們的村落在最北端。接下來是他們最親密的盟友奧格拉拉[8]蘇人。再接下來是聖阿克蘇人,然後是黑腳。從南面數過來第二個村莊是明尼孔焦,在最南端的,也是此時正受到雷諾少校進攻的,是隊伍的尾巴胡克帕哈村莊,其首領,也是蘇人最崇敬的薩滿,就是老練的坐牛[9]。

  在場的還有其他人,與各自的親屬們住在一起的有桑蒂、布魯爾和阿西尼本蘇人。七團所看不見的是,在仍擋住視野的山坡背面,雷諾少校對南端胡克帕哈部落的進攻將變成一場大災難。胡克帕哈人已經從他們的帳篷中蜂擁而出,許多人騎著馬,全都拿著武器展開反攻。

  這時差不多是下午兩點,騎著矮種馬的戰士們,在草原上從左翼迂迴包抄過來,雷諾的人馬已經被逼得退到剛剛跨過的那條河邊,躲在附近的一片楊樹林中。

  許多士兵已經在林中下了馬,剩下的要麼是駕馭不住騎著的馬,要麼就是已經被馬甩了下來。一些人丟了步槍,被胡克帕哈人欣喜地撿去了。很快,剩餘的士兵將不得不從同一條河涉水回去,躲到一個山頭上,忍受三十六小時的圍困。

  卡斯特將軍審視著他眼前的情景,相距咫尺的克雷格則在打量這個印第安人殺手。營地里能見到女人和孩子,但沒有戰士。卡斯特認為這是意外之喜。克雷格聽到卡斯特向圍在他身旁的連長們喊道:「我們從這裡衝下去,占領這個村莊。」

  然後他召來庫克上尉,口授了一道命令。這命令是發給早已被派遣到荒野里去的本蒂恩上尉的。庫克草草記下命令:「來吧。大村莊。快點。帶上包裹。」他指的是彈藥。他把這道命令交給了號兵馬蒂諾。

  義大利人馬蒂諾奇蹟般地找到了本蒂恩上尉,因為機警的本蒂恩已經放棄在荒野里徒勞追擊,回到了溪水邊,並且最後在被圍困的山丘上與雷諾少校會合了。但到那個時候,他們已經無法突圍去解救遭遇滅頂之災的卡斯特了。

  當馬蒂諾沿著小徑騎馬跑回去時,克雷格從馬鞍上轉身看他。他看見耶茨上尉的F連中,有二十四名士兵也擅自騎馬逃跑了。沒人阻攔他們。克雷格轉身回看前方的卡斯特。這個自以為是的人難道一點也沒有警覺嗎?

  將軍站在馬鐙上,把奶油色的草帽舉過頭頂,朝他的部隊官兵喊道:「好哇,小伙子們,看到他們了。」

  這是正在離開的號兵馬蒂諾聽到的最後一句話。後來,在接受詢問時,他也報告了這句話。克雷格注意到,與許多長著金棕色頭髮的人一樣,年僅三十六歲的卡斯特也已經有點禿了。雖然被印第安人起了個「長發」的諢號,但卡斯特已為夏季的戰役剃短了頭髮。也許正因為如此,奧格拉拉婦女們後來沒能在他倒下的地方認出他。戰士們也認為,不值得把他的頭皮剝下來當作戰利品。

  舉帽致禮之後,卡斯特策馬跑向前方,剩餘的二百一十名官兵跟了上去。通向河岸的前方地形較為平坦,適合從山上衝下去。半英里之後,部隊折向左行,一個連隊接一個連隊跑下山坡,涉過河流,準備發起進攻。這時候,夏延人的村落炸開了鍋。

  戰士們像一群大黃蜂般傾巢而出,大多數人打著赤膊,身上塗著戰鬥油彩,「噫、噫、噫」地尖聲怪叫著衝到河邊,涉過河流登上東岸,沖向卡斯特的五個連隊。藍衣士兵們在半路上停了下來。

  克雷格旁邊的劉易斯中士勒住了馬韁,克雷格再次聽到他輕聲驚嘆「我的天哪」。夏延人剛蹚過河就紛紛跳下矮種馬步行前進。登上河岸後,他們鑽到高高的野草叢中不見了身影,站起來向前跑幾步,然後再次消失。第一批箭雨開始射向騎兵隊。一匹戰馬的側腹中了箭,它痛苦地哀號著,抬起前腿把它的騎手甩了下去。

  「下馬。用馬作掩護。」

  喊聲來自卡斯特。沒有人需要第二輪命令。克雷格注意到,有些士兵從槍套里拔出柯爾特點45手槍,把子彈直接射進他們戰馬的前額,然後用馬匹的屍體作為防禦物。他們這麼做算是聰明的。

  山丘上沒有防禦物,沒有岩石或巨礫可用來躲藏。士兵們跳到地上後,有幾個離開了各自的連隊,牽著十幾匹馬的韁繩,把它們帶回到山頂上去了。劉易斯中士讓他自己的馬和克雷格的馬都掉過頭來,快步跑回到山上去。在那裡,他們加入到剛才由十幾名騎兵牽出來的徘徊的馬群之中。沒過多久,戰馬們開始聞到印第安人的氣息。它們躁動地奔走,或者抬起前腿,把背上的騎兵甩來甩去。劉易斯和克雷格在馬鞍上看著他們。第一次進攻之後,戰場平靜了下來。但印第安人並沒有就此罷休,他們正在移動,準備包抄過來。

  後來有人傳言,在那天擊潰卡斯特的是蘇人。其實不然。發起大多數正面進攻的,是夏延人。夏延人的村莊是卡斯特的第一個進攻目標。為了保衛自己的村莊,同族的奧格拉拉蘇人聽從了夏延人的建議,趕過來增援,從側翼往前移動,切斷了聯邦軍隊的退路。克雷格從他的有利位置可以看到,奧格拉拉人溜進了遠處左右兩翼茂盛的草叢之中。用不了二十分鐘,部隊就會失去退卻的希望。呼嘯的彈雨和箭雨逼近了。一名騎兵喉部中箭後倒在地上,邊喘氣邊發出尖叫。

  這些印第安人有一些步槍,甚至還有幾支老式的燧發槍,但數量不多。黃昏時,他們會大量使用新型斯普林菲爾德步槍和柯爾特手槍,重新將自己武裝起來。他們主要使用弓箭,這對他們來說有兩個優勢。弓是無聲的武器,不會暴露射手的位置。那天下午,許多藍衣士兵還沒看見目標,就胸部中箭而死。另一個優勢是,雨點般的箭可以高高地射向空中,然後幾乎是垂直地落到騎兵們身上。這用來對付戰馬效果尤其好。不到一個小時,十幾匹戰馬被落下的箭射中。它們甩下騎手,掙脫韁繩,沿著小徑快步跑了回去。其他未受傷的馬匹也跟著跑了。在士兵們死去之前,戰馬已經跑了,所有的逃生希望也隨之消失。恐懼像野火般在士兵中間蔓延。幾位老軍官和軍士對部下已經失去了控制。

  那座夏延人村落的首領是「小狼」,但他碰巧不在。當他返回時,戰鬥結束已經有一個小時。他因為缺席,遭到眾人指責。其實,他剛才率領著一支偵察隊在羅斯巴德河上游尋找卡斯特的蹤跡,並越過分水嶺到了小大角河邊。

  外出期間,他把領導權交給了一個老練的戰士,那是來自南方夏延人部落的一位客人,人稱「跛腳白人」。他三十五六歲的年紀,既不是跛腳也不是白人。當大約三十人的一群騎兵在軍官的指揮下試圖向河邊突圍時,他孤身衝過去,摧毀了他們的士氣,自己卻英勇地犧牲了。但那三十個士兵再也沒能回到山坡上。他們的陣亡讓戰友們也失去了生存的希望。

  劉易斯和克雷格在山頭上聽到了士兵們面對死亡時的祈禱聲和哭喊聲。一個騎兵小伙子像小孩一樣哭喊著突破包圍,跑上山來想找到那最後一兩匹馬。幾秒鐘之內,四支箭射入他的後背。他倒在地上抽搐起來。

  馬背上的劉易斯和克雷格已經進入射程範圍,幾支箭「嗖」地從他們身邊掠過。下面的山坡上也許還有五十到一百名士兵仍然活著,但他們中半數的人肯定已經中箭或者中彈。有時候,一名追求個人榮耀的戰士會突然策馬衝上來,不顧槍林彈雨,直接越過蹲伏在地上的士兵們,然後竟能安然無恙地騎馬離開,並由此獲得伴隨著高聲尖叫的喝彩。

  在場的每一位士兵都認為這是作戰時的吶喊。克雷格知道得更多。印第安人衝鋒時的號叫,不是為了戰鬥,而是為了死亡:他自己的死亡。他只是在向無處不在的神靈吐露自己的心聲。

  不過,那天真正毀滅第七騎兵團的,是士兵們對被俘和受刑的恐懼。每個士兵都被印第安人會把俘虜折磨死的故事徹底洗腦了。總的來說,這些故事都不對。

  平原印第安人沒有戰俘文化。他們沒有設施處置戰俘。不過,如果敵方的人員損失已經過半,那可以光榮地投降。七十分鐘以後,卡斯特肯定已經失去了一半人馬。但按印第安人的傳統來說,如果對方一直堅持戰鬥,那通常會殺個片甲不留。

  如果被活捉,那麼,囚犯只有在兩種情況下會遭到拷打:如果這個人被認出來,發現他曾經正式發誓決不與這個部落的印第安人交戰,卻食言了;或者,被人發現這個人在戰鬥中貪生怕死。這兩種情況中,無論發生了哪一種,都會讓人名譽掃地。

  在蘇人和夏延人的文化中,一個人只要擁有堅忍、剛毅的意志,能承受住痛苦,那他的名譽就可以恢復。應該給予說謊的人或者懦夫機會,使他們經受痛苦。卡斯特曾經對夏延人發誓再也不跟他們打仗。兩名部落婦女在倒地的官兵中間認出卡斯特以後,用鋼錐捅他的耳膜,讓他下次能聽得清楚一些。

  夏延人和蘇人的包圍圈在不斷收緊,恐懼像叢林大火般在仍活著的士兵中間蔓延開來。由於那個時代沒有不冒煙的彈藥,當時打仗,能見度都不太好。一個小時後,這座山丘就籠罩在了火藥的硝煙之中。而現在,煙霧中走來了這些身上塗著油彩的野蠻人。那些士兵開始胡思亂想。多年以後,一個叫吉卜林的英國詩人會寫下這樣的詩句:

  當你受了傷,被留在了阿富汗平原上,

  婦女們出現,要割你的肢體,

  為什麼,你抓起步槍,射穿自己的腦袋,

  像一名軍人那樣,去見上帝。

  山上最後一批倖存者中,沒有人能活下來聽到吉卜林的詩,但他所描寫的,正是他們所做的。克雷格聽到了第一陣手槍的射擊聲,這是傷員們為免受折磨而結束自己的生命。他轉向劉易斯中士。

  他旁邊的這位大個子男人臉色煞白,他們的兩匹馬都快要失去控制了。回去的小道已經不能用作逃生之路;那裡到處是奧格拉拉蘇人。

  「中士,你不會讓我像一隻頭被捆住的豬那樣死去吧。」偵察兵朝他喊道。劉易斯想了想,他的職責已經結束,於是從馬背上滑下來,抽出佩刀,割開了把克雷格的腳踝與馬匹的肚帶縛在一起的兩條皮帶。

  這時候,三件事情在不到一秒鐘的時間裡發生了。兩支箭從不超過一百英尺的距離內射進了中士的胸部。他略感驚訝地看了看胸口的箭,手上還拿著刀,然後雙膝一軟,撲倒在了地上。

  在離克雷格更近的地方,一名蘇人從高高的野草叢中站起來,用一支老式燧發槍對準克雷格開火。為了增加射程,他顯然填了太多黑火藥,糟糕的是,他忘了取下通條。槍膛轟然爆炸並燃起一片火焰,把那人的右手炸成了肉醬。他要是把槍舉到與肩齊平開火的話,就會失去大半個頭顱,不過他是拿在低處開火的。

  火槍的通條像一支顫抖的標槍,從槍管中射了出來。克雷格剛才面對著那個人。通條射進了他的戰馬胸部,直刺心臟。馬匹倒下時,雙手仍被綁住的克雷格力圖掙脫開來。他背著地摔倒,腦袋砸在岩石上昏了過去。

  不到十分鐘,卡斯特部隊在山丘上的最後一個白人士兵死去了。雖然偵察兵克雷格因為失去了知覺而沒能看到,但戰鬥結束得極其快。蘇人戰士們後來這麼描述這一分鐘:十幾名最後的倖存者剛剛還在抵抗,無處不在的神靈下一秒就把他們全都消滅乾淨了。事實上,大多數士兵只是「滾到他們的步槍邊」或者使用了他們的柯爾特手槍。一些人幫助受傷的戰友結束生命,另一些人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本·克雷格甦醒過來時,他的腦袋仍然因為岩石的撞擊而痛得嗡嗡作響。他睜開一隻眼睛,自己正側身躺在地上,雙手仍被綁著,一邊的臉頰貼著地面。草葉近在他眼前。頭腦清醒後,他覺察到周圍有人穿著軟底鞋走來走去的聲音,激動的說話聲,時不時還有勝利歡呼聲。他的視線也恢復了過來。

  山坡上有人光腿穿著鹿皮軟鞋跑來跑去,這是蘇人戰士在尋找戰利品。肯定是有人看到他眼皮在眨動。先是響起了得意洋洋的喊叫,接著,幾隻強壯有力的手把他扶了起來。

  他周圍有四名戰士,臉上塗滿了歪歪扭扭的油彩,仍沉浸在殺戮的狂熱之中。他看到有人舉起一根石棍,想砸爛他的腦袋。他坐著等死的那一瞬間,沒來由地想到,不知道另一個世界的生活會是怎樣。石棍沒有砸下來,有一個聲音說:「住手。」

  他抬頭去看。剛才說話的那個人騎在一匹矮種馬上,站在十英尺開外的地方。西沉的太陽照在騎馬人的右肩,在耀眼的光芒下,那人的形象成了一個剪影。

  他的頭髮未經梳理,像斗篷般披在雙肩和背上。他沒有拿長矛,甚至沒有提鋼斧,所以顯然不是夏延人。

  那人胯下的矮種馬朝旁邊走了一步;陽光被擋在了他的身後,亮光更弱了。騎馬人的身影對著克雷格的臉,他看得更清楚了。

  那匹白斑色矮種馬不是大多數印第安人騎的黑白斑,也不是花斑,而是淺褐色的,常被人們稱為金鹿皮色。克雷格曾聽說過這種矮種馬。

  騎在上面的人赤裸著身體,只在腰上圍著一圈布條,腳上蹬著鹿皮軟鞋。他的穿著打扮像是名戰士,但實際上是首領。他的左前臂上沒有盾牌,意味著他不喜歡個人防護,但他的左手上晃蕩著一條石棍。因此,是蘇人。

  石棍是一種可怕的武器。把手有十八英寸長,頭部是一個叉。嵌在叉里的是一塊鵝蛋大小的光滑的石頭。石頭用皮帶綁住。這些皮帶以前被浸濕了用來鞭打,在太陽底下曬乾後,皮帶就會縮水收緊,所以那塊石頭不會掉下來。這種棍棒打起人來,會砸斷手臂、肩骨或肋骨,敲人腦袋就像是敲核桃。這種武器只能近距離使用,因此更能帶來殊榮。

  當他再次說話時,說的是奧格拉拉蘇語,這種語言最接近夏延語,所以偵察兵能夠聽懂。

  「你們為什麼把敵人這麼捆綁起來?」

  「我們沒有,首領。我們發現他時就是這個樣子,他是被自己人綁住的。」

  深邃目光落到了仍綁住克雷格雙踝的那些皮帶上。蘇人首領注意到了,但沒說什麼。他坐在馬鞍上,陷入沉思。他的胸部和肩部塗抹著代表冰雹的一個個圓圈,一道黑色的閃電從他的髮際邊沿,一直延伸到他下顎的子彈疤痕處。他沒有佩戴其他飾品,但克雷格知道他的名聲。在他眼前的是具有傳奇色彩的「瘋馬」,是過去十二年間,奧格拉拉蘇人無可爭議的首領。自二十六歲起,他就因為無畏、神秘和自我克制而受到崇敬。

  河邊來的一陣晚風吹拂著那位首領的頭髮,吹拂著地上的長草和偵察兵後腦勺上的那根羽毛。現在,羽毛已經落到了他身披鹿皮的肩膀上。瘋馬也注意到了。這是由夏延人賦予榮譽的一種標記。

  「別殺他,」這位軍事首領命令道,「帶他去坐牛首領那裡接受審判。」

  失去這個掠奪機會讓戰士們頗感失望,但他們服從了命令。克雷格被拖著站起來,走下山丘去河邊。在走過的半英里路上,他看到了這場大屠殺的結果。

  減去偵察兵和逃兵,五個連隊中一共有二百一十名官兵的屍體橫七豎八地躺在山坡上。印第安人正從屍身上搜尋一切可作為戰利品的東西,然後根據各個部落的不同傳統切割屍體。夏延人砍爛腿,這樣死者就不能追趕他們了;蘇人用石棍砸爛腦殼和面孔;其他部落的人肢解手臂和腿,並割下頭顱。

  克雷格在山丘下五十碼處見到了喬治·阿姆斯特朗·卡斯特的屍體。他全身赤裸,只有腳上套著一雙藍色棉質短襪,屍身在陽光下白得像塊大理石。他沒被肢解分屍,只有耳膜被捅穿了。之後特里將軍的官兵們發現他時,仍然是這個模樣。

  口袋和鞍袋裡的物品都被拿走了:步槍,當然還有手槍,以及餘留的充足彈藥、菸葉袋、全鋼表殼手錶、放有家庭照的錢包,所有可以作為戰利品的東西。然後是帽子、靴子和軍服。山坡上到處是印第安戰士和婦女。

  河岸邊有一群矮種馬。克雷格被扶上其中一匹,然後他和四名護送人涉過小大角河到了西岸。當他們穿越夏延人的村落時,婦女們走出來對這個倖存的白人尖聲叫嚷,但看到那根山鷹羽毛,她們就不再吭聲了。這是朋友,還是叛徒?

  五個人騎著馬一溜小跑經過聖阿克蘇人和明尼孔焦人的營地,來到胡克帕哈人的村莊。營地里的吼聲震天響。

  這些戰士們沒在山丘上迎戰卡斯特;他們遇上了雷諾少校並擊退了他。過了河的雷諾的餘部仍被圍困在山頭上,本蒂恩及騾馬車隊已經與他們會合了,他們在那時仍苦苦思索,為何卡斯特不從山上騎馬下來解救他們。

  黑腳、明尼孔焦和胡克帕哈的戰士們一邊騎馬四處走動,一邊炫耀著從雷諾部下的屍身上取得的戰利品。克雷格看到一張張留著金髮或姜色頭髮的頭皮在空中飛舞著。在尖叫聲不斷的婦女們的圍觀下,他們一行來到了偉大的薩滿和判官坐牛的棚屋中。

  擔當護送的奧格拉拉人解釋了瘋馬的命令,把他交出後,騎馬回到山坡去找戰利品了。克雷格被粗暴地扔進一座圓錐形帳篷里,兩名老年婦女遵照命令,手持尖刀看守著他。

  有人前來提審他時,已經是深夜。十幾名戰士進來把他拖了出去。篝火已經點燃。火光下,身上仍塗著油彩的戰士們看上去很可怕,不過,氣氛已經平靜了下來。一英里之外,在越過楊木林和河流的地方,在視線以外的黑暗中,偶爾還有零星的槍聲傳來。那意味著蘇人仍在爬山,在向斷崖上的雷諾的防禦圈發起進攻。

  整個戰役中,在這個巨大營地的兩端,蘇人損失了三十一人。雖然共有一千八百名戰士參戰且敵人已被消滅,但他們仍感到損失慘重。營地里到處是對著丈夫和兒子的遺體號啕大哭的婦女,在為他們走完最後一程作準備。

  胡克帕哈村落中心的篝火比別處的都要大,十幾位首領圍在旁邊,坐牛是其中的最高首領。他那時剛好四十歲,但看上去更老成,他那古銅色的臉龐在火光下顯得更黑,皺紋也更深。與瘋馬一樣,他因為有一次預言了他的人民和平原上野牛的命運而受人尊敬。那個預言的景象十分暗淡:他曾看到自己的族人全被白人消滅了。人們都知道,他憎恨白人。克雷格被扔到了坐牛左邊二十英尺的地方,這樣就不會被火光擋住視線。他們都盯住克雷格看了一會兒。坐牛下了一道克雷格聽不懂的命令。一位戰士拔出一把刀,走向克雷格身後。他等待著致死的一刀。

  刀子割斷了綁住他雙腕的繩索。二十四個小時以來,他第一次可以把雙手放到身前。他意識到,雙手現在還沒有感覺。血液開始回流,先是一陣尖銳的刺痛,然後是疼痛。他不動聲色地忍耐著。

  坐牛又說話了,這次是對他說的。他聽不懂,但用夏延語作了回答。人群中一片驚訝。其中一位叫「雙月」的夏延人首領說話了。

  「最高首領問,為什麼白人把你綁在馬上,雙手反綁?」

  「我冒犯了他們。」偵察兵回答說。

  「很嚴重嗎?」在接下來的審問中,雙月承擔了翻譯工作。

  「藍衣軍隊的首領要絞死我。明天。」

  「你幹了什麼?」

  克雷格想了想。布拉多克摧毀高麋的營地是前一天上午嗎?他從那次事件開始說起,直至他被判處絞刑。他注意到,提及高麋的營地時,雙月點了點頭。他已經知道了。他每說完一句話都要停頓一下,讓雙月譯成蘇語。當他講完時,人們輕聲議論了片刻。雙月叫來了他手下的一個人。

  「騎馬回我們的村落。把高麋和他女兒帶到這裡來。」

  那位戰士走向被韁繩拴住的矮種馬,跨上去騎走了。坐牛又開始提問。

  「你們為什麼要與『紅人』交戰?」

  「他們告訴我,他們來這裡是因為蘇人正從南北達科他州的保留地上出走。沒有提過要殺人,但後來『長發』發瘋了。」

  又是一陣嗡嗡的議論聲。「長發來這裡了嗎?」是雙月在問。克雷格頭一次意識到,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跟誰打仗。

  「他在河對面的山坡上,已經死了。」

  首領們又商量了一會兒,然後安靜了下來。開會是一件嚴肅的事情,沒有必要匆匆忙忙。一個半鐘頭之後,雙月問道:「你為什麼要佩戴這根白色的山鷹羽毛?」

  克雷格作了解釋。十年前,當他還是一個十四歲的男孩時,加入了一個年輕夏延人的群體,和他們一起到山上打獵。除了克雷格,其他人都有弓箭,他被允許借用唐納森的夏普斯步槍。他們遭到一隻老灰熊的突然襲擊。那是一隻性格暴躁的老傢伙,牙齒差不多已經掉光了,但它的前爪力道大得很,只需一掌就會致人於死地。它從灌木叢中鑽出,發出巨大的吼叫聲沖了過來。

  這時,雙月身後的一位戰士要求打斷一下。

  「我記得這個故事。這發生在我堂兄弟的那個村莊。」

  在營火邊,沒有什麼比一個好故事更吸引人的了。人們邀請這位戰士接著講故事,蘇人們等不及聽雙月的翻譯了。

  「老灰熊像是一座山,速度極快。夏延男孩們四散逃開爬到樹上去了。但白人男孩仔細瞄準後開了火。子彈掠過灰熊的下頦,鑽進它的胸膛。它用後腳站著,有松樹那麼高,雖然快要死了,但仍向前猛衝。

  「白人男孩退出彈殼,塞進另一顆子彈,又開了一槍。第二顆子彈射進它怒吼的大嘴,穿過上顎,擊穿大腦。老灰熊又朝前走了一步,然後撲倒在地。它那巨大的頭顱近在眼前,唾沫和污血濺到了男孩的膝頭上。但他一動也沒動。

  「他們派了位信使去村里,戰士們帶著一張雪橇過來,剝下那怪物的皮,帶回去給我堂兄的父親做了一件睡袍。然後他們辦了個宴會,並給白人男孩起了個新名字,叫『無畏殺熊』。還給了他一根獵人才能有的山鷹羽毛。很多個月以前,在我們遷入保留地之前,這是在我們村里流傳著的一個故事。」

  首領們頻頻點頭。這是個很好的故事。一隊人騎著矮種馬來了。後面是一張雪橇。克雷格從來沒見過的兩個男人走到篝火前。根據穿著和梳的辮子來看,他們是夏延人。

  其中一人是小狼。他述說自己在河東打獵時,看到羅斯巴德河水上空騰起了煙霧。他前去察看,發現了遭到屠殺的婦女和兒童。他在那裡聽說藍衣軍人回來了,於是晝夜跟蹤,尾隨著他們來到營地所在的山谷。但他到達得太晚,錯過了這場大廝殺。

  另一個人是高麋。大部隊離開之後,他才狩獵回來。他的女兒回來時,他仍在為遇害的女眷和孩子們而悲痛。她受了傷,但仍活著。他和另外九名戰士一起夜以繼日地騎行,想找到夏延人的營地。戰鬥打響前,他們剛剛抵達,於是自願加入了戰鬥。他想在卡斯特所在的那座山丘上殺身成仁,結果殺死了五個白人戰士,但無處不在的神靈沒把他召喚去。

  雪橇上的那個姑娘最後一個說話。傷口的痛楚和從羅斯巴德河一路趕來的勞頓讓她臉色蒼白,但她講得很清楚。

  她說了屠殺事件,以及袖子上有條紋的那個大個子男人。她聽不懂他的話,但她明白,在她死去之前他想幹什麼。她訴說了這個穿鹿皮衣服的人是如何給她水喝、餵她食物,並抱她坐上一匹矮種馬,讓她返回家人懷抱的。

  首領們開始交換意見。他們集體討論作出決定後,交由坐牛宣布。這個白人可以活著,但他不能回到他自己人那裡去。他會被他們殺死,或者他會把蘇人的位置告訴他們。他應該交由高麋照看。高麋可把他當作囚犯或客人對待。等到春天,他可以獲得自由,或繼續留在夏延人那裡。

  營火周圍的戰士們紛紛表示贊同。這很公正。克雷格隨同高麋騎馬回到了分配給他的一座圓錐形帳篷里,由兩名戰士徹夜看守。第二天上午,這個大營收拾東西準備動身。但黎明時回來的偵察員帶來消息說,北面的藍衣軍人更多,於是他們決定南行去大角山,看看那些白人是否會跟過來。

  高麋慷慨大方,把克雷格接納進自己家族。克雷格在印第安人找到的四匹未受傷的戰馬中挑了一匹。印第安人更喜歡耐力型矮種馬,在他們眼裡,戰馬沒有太大的價值。這是因為能適應平原嚴酷冬季的馬匹很少。戰馬需要乾草,可是印第安人從來不採集這些,它們很難像矮種馬那樣,靠地衣、苔蘚和柳皮就能活過冬天。克雷格選了一匹他覺得應該能適應的栗色母馬,模樣粗獷、瘦瘦高高,並起名為「羅斯巴德」,以紀念他與輕風姑娘相遇的地方。

  因為印第安人從不使用馬鞍,他很快便選中了一副。他還找到了被其他人收為戰利品的夏普斯步槍和獵刀,儘管對方不太情願,最後也物歸原主了。在山頭上他那匹死去了的戰馬的鞍袋裡,他發現了夏普斯步槍的彈藥。山坡上被洗劫一空。印第安人把他們喜歡的物品全都拿走了。他們對白人扔在草叢裡隨風飄揚的那些紙片不感興趣。這其中,就有威廉·庫克上尉寫下的第一次審訊記錄。

  拆卸村落花了一上午。他們拆下圓錐形帳篷,收拾好炊具,把婦女和孩子們的包袱裝在許許多多雪橇上。午後不久,部落人上路了。

  死者被留了下來,躺在他們原先的圓錐形帳篷外面,被塗上了去另一個世界的油彩,身上披著他們最好的衣袍,旁邊還放著象徵各自級別的羽毛頭飾。不過,他們所有的日常手工製品都按照傳統留在了地上。

  從北方山谷過來的特里將軍的部隊在第二天發現這一情況時,會認為蘇人和夏延人是匆匆離去的。其實不然:把死者的物品分散地擺在地上是種習俗。不管怎麼說,這些物品都將被掠走。

  即便平原印第安人會辯解說,他們只想打獵、不想打仗,但克雷格知道,聯邦軍隊將會從失敗中恢復過來,找他們復仇。就算現在不來,以後也一定會來。坐牛的議事委員會也知道這一點。於是,他們在幾天之內就達成共識,各部落分成更小的群體,各自行動。這將給藍衣官兵的工作增加難度,也會讓印第安人有更大的機會在荒野里度過冬天,而不是被趕回達科他州的保留地,捱過一個半飢不飽的冬天。

  克雷格與高麋家族的剩餘成員一起騎馬行走。在羅斯巴德河畔失去女眷和孩子的十個獵人中,兩個已在小大角河畔戰死,還有兩個負了傷。腰部受了輕傷的一位戰士選擇騎行。另一個傷員在近距離內被步槍子彈射穿了肩膀,他躺在一張雪橇上。高麋和另外五名男子將會找到新的女人。為此,他們已經與另兩個大家庭會合,組成了一個有六十名男女老少的部落。

  當關於分開行動的集體決定傳到他們那裡時,他們找委員會商量自己該去哪裡。大多數人認為應該南下去懷俄明,躲進大角山脈中。他們要求克雷格發表意見。

  「藍軍官兵會去那裡。」他說。他用一根棍子畫出大角河的線條,「他們會到南方,在這裡尋找你們,還有東部的這裡。可我知道在西部的一個地方,叫普賴爾山。我就是在那裡長大的。」

  他向他們講述了普賴爾山脈。

  「低緩的山坡上到處是獵物。森林很密,茂密的樹枝可以遮擋炊煙。溪水裡魚蝦成群,山上還有湖泊,湖裡也有許多魚。白人從來不去那裡。」

  部落同意了。七月一日,他們離開了夏延人的大部隊,在克雷格的引導下朝西北方向的蒙大拿南部行進。特里將軍的巡邏隊以大角山為中心,朝四面八方搜尋印第安人的蹤跡,但他們不會深入到那麼遠的地方。七月中旬,他們抵達普賴爾山。那地方果然和克雷格描述的一樣。

  在樹枝的遮掩下,半英里以外就看不見這些圓錐形帳篷了。在今天被稱為「孤峰」的一塊附近的岩石上,看守者能看見好幾英里以外的地方,但沒人過來。獵人們在林中捕獲了許多鹿和羚羊,孩子們在溪流里垂釣鮭魚。

  輕風姑娘年輕又健康。

  乾淨的傷口痊癒得很快,現在,她又能像一隻輕盈的小鹿那樣奔跑了。當她給部落的男子們送飯時,克雷格偶爾會與她四目相交,每當這時,他的心就會狂跳不止。她則不動聲色,遇到他的眼神時,她就低頭朝下看。當她看到他那雙深藍色眼眸,體內似乎有某種東西要溶化了,胸腔也快要爆炸,這些他都無從得知。

  那年初秋,他們相愛了。

  女人們注意到了。她為男人們送完飯回來時,臉蛋總是紅撲撲的,鹿皮束腰外衣的胸口總是急劇地起伏著。年長的婦女會開心地咯咯笑。她的母親和姨媽都沒有活下來,部落里的女子們來自不同的家庭,但那十二個未婚、同時也是合格的戰士的男人中,有她們的兒子。她們不知道是誰點燃了這個美麗姑娘的激情。她們逗她快點說出來,免得她的情人被另一個姑娘偷走。但她告訴這些女人,她不知道她們在說些什麼。

  九月份,樹葉開始掉落,營地遷到更高的山上,躲在針葉樹林的遮蔽之下。到了十月份,夜間變得寒氣逼人,但打獵還是很容易,矮種馬吃完最後一批草料,然後才會轉去吃地衣、苔蘚和樹皮。羅斯巴德已經像周圍的矮種馬那樣適應了這裡的環境。克雷格時常下山去草原,帶回一袋新鮮的青草,用獵刀切細了餵它吃。

  假如輕風有母親,那麼她也許會與高麋商量此事,但問題是,她沒有母親,所以當她最終親自去告訴父親時,他頓時勃然大怒。

  她怎麼能去想這種事情?白人摧毀了她的家庭。這個人將會回到他自己人那邊去,而她在那裡不會有容身之地。更何況,在小大角河畔肩部中彈的那位印第安戰士,現在差不多已經痊癒。斷裂的肩骨終於接合了,不是局部,而是完全癒合。他是「走鷹」,也是一位優秀而又勇敢的戰士。他將成為她的未婚夫。這事第二天就要宣布。就這麼辦。

  高麋心緒不寧。很可能那個白人也是如此。從現在起,必須不分日夜地監視他。他不能回到白人那裡去;他知道他們紮營的地方。他要留在這裡過冬,但得有人看管著。就這樣。

  克雷格突然被安排住到了另一戶家庭的帳篷里。有另外三名戰士與他合住同一間屋子,他們警惕地注視著他在夜間的一舉一動。

  十月底的時候,輕風來找他了。他睜著眼睛躺在帳篷里,心中正思念著她。這時候,一把刀子緩慢而悄無聲息地劃破了圓錐形帳篷的一邊。他輕手輕腳地爬起來,鑽出破洞。她站在月光下迎視他。他們第一次擁抱在一起,熾熱的愛在他們之間流動。

  她掙脫開來,後退一步並招了招手。他跟了上去,一起穿過樹林來到營地視野以外的一個地方。羅斯巴德已被掛上馬鞍,一件野牛皮睡袍卷好了放在馬鞍後面。他的步槍掛在馬肩上的一隻長筒槍套里。鞍袋裡裝滿了食物和彈藥。一匹白斑色矮種馬也已經配上韁繩。他轉過身來,和她吻在一起。寒冷的夜晚似乎在他周圍旋轉。她在他耳邊輕聲說:「帶我去你的山裡,本·克雷格,讓我成為你的女人。」

  「現在,直到永遠,輕風。」

  他們跨上馬輕輕地穿越樹林來到一片開闊平地,然後一路下坡經過孤山,朝著平原疾馳而去。日出時,他們回到了山腳下。黎明時,一小隊克勞人遠遠地看見他們,然後轉向北方,沿著博茲曼小道朝埃利斯堡前行。

  夏延人來追他們了;一共六個人,速度很快。他們輕裝出發,肩上斜掛著步槍,腰裡插著斧子,屁股下墊著手工編織的毯子。他們接到的命令是,走鷹的未婚妻要活著帶回來,那個白人則應該去死。

  克勞人小分隊朝北騎行,走得很艱苦。其中一人夏天時在軍隊裡當過偵察兵,知道藍軍部隊已經貼出布告,重金懸賞捉拿那個白人叛徒,賞金多得足以購買許多馬匹和物品。

  他們最終沒有去博茲曼小道。在黃石河以南二十英里處,他們遇上了由一個中尉帶領的巡邏小隊,一共有十個人。克勞人解釋了他們所看到的情形,他們基本是在用手勢比畫,但中尉能明白。他讓巡邏隊去南面的山區,要克勞人充當嚮導,在前面探路。

  那年夏天,卡斯特及其部下遭屠殺的消息如同冷空氣般橫掃美國。在遙遠的東部,國家領導人於一八七六年七月四日在費城聚集,慶祝一百周年國慶。來自西部邊疆的那條消息令人難以置信。當局下令要立即展開調查。

  那次戰鬥之後,特里將軍的士兵們已經清理了那片不祥的山坡,期望能找到對這場災難的解釋。蘇人和夏延人已於二十四小時之前離去,特里也沒有心思追擊。雷諾少校的殘餘部隊已被解救出來,但除了當時看著卡斯特率領官兵騎馬走出視線進入山丘後面以外,他們什麼也不知道。

  在山坡上,每一片證據都被收集並保存了起來,正在腐敗的屍體要趕快掩埋。在收集到的物品中,有夾在草叢中的幾張紙片,其中有庫克上尉所作的筆錄。

  當時站在卡斯特身後參與審問本·克雷格的官兵們,沒有一個活下來,但上尉副官所記錄的內容足以說明一切。對於這場災難,軍隊需要一個理由。現在他們有了一個:那些野蠻人預先得到了警告,並已作好準備。毫不知情的卡斯特中了大埋伏。而且,軍方有了一個替罪羊。經驗不足不能作為理由被接受,但背叛可以。懸賞一千美元捉拿偵察兵克雷格的布告貼出來了,不論死活。

  叛徒克雷格已失去蹤跡多時,直到這一小隊克勞人看見了這個逃亡者,後面還跟著一個印第安姑娘,兩人在十月最後那幾天裡騎馬跑出了普賴爾山區。

  中尉部下的馬匹在夜裡休息過,而且已經吃飽喝足,現在它們精神飽滿。於是,他率領戰士們騎上馬朝南方奔去。他的職業生涯來到了一個關鍵時刻。

  日出後不久,克雷格和輕風抵達了普賴爾山口,這是夾在主山脈和西普賴爾峰之間的一道低矮的隘口。他們越過隘口,策馬慢跑穿過西普賴爾山腳來到荒野之中。崎嶇的山區里都是長滿荒草的山脊和隘谷,向西綿延達五十英里。

  克雷格不需要太陽來指引方向。在清冷蔚藍的天空中,他能夠看到遠處的目標在早晨的陽光下熠熠發亮。他正在朝阿博薩洛卡荒原行進,那是他孩提時與老唐納森一起打獵的地方。那個地方很荒涼,只有一片荒蕪的森林和岩石裸露的高原,很少有人能追來,而且,從那裡可上行通往熊牙山脈。

  即使相隔那麼遠,他也能看到山上的幾座雪峰——雷山、聖山、藥山和熊牙山。在那裡,一個人只要有一支上好的步槍就能抵擋一整支軍隊。他稍作逗留,讓渾身冒汗的坐騎喝上幾口水,然後繼續向著仿佛把大地與天空連接起來的那些山峰進發。

  在他身後二十英里處,六個印第安戰士邊仔細察看地上留下的馬蹄鐵痕跡,邊策馬飛馳,這樣既能節省矮種馬的體力,又能長時間奔跑。

  北面三十英里處,騎兵巡邏隊正南下尋找蹤跡。他們於中午時分在西普賴爾峰以西處找到了。幾個克勞人偵察兵突然勒住韁繩讓馬繞起圈來,他們雙眼盯著被太陽曬乾了的一塊土地,朝下指了指那些鐵蹄印跡,以及緊跟在後面的未釘鐵掌的一匹矮種馬的蹤跡。

  「嗯。」中尉輕聲說,「我們有了競爭對手。沒關係。」

  儘管馬匹已經有點疲倦,他仍下令繼續西行。半個小時後,他爬到平原的一個高坡上,取出望遠鏡觀察前方地平線上的動靜。逃亡者倒是沒看到,但他見到了一叢飛揚的塵土,下面是六個微小的人影騎坐在白斑色矮種馬上,向著山區快步跑去。

  夏延人的矮種馬也累了,但他們知道,前方逃亡者的坐騎肯定也一樣。戰士們在布里吉村下方的布里吉溪旁讓馬匹喝水並休息了半個小時。一位戰士把耳朵貼在地上,聽到後面傳來一陣馬蹄聲,於是他們上馬繼續前進。一英里之後,他們的領頭人拐到一邊,把他們帶到一個小山包後面躲起來,然後爬到山頂瞭望。

  他看到了三英里之外的騎兵隊。夏延人不知道山坡上的什麼記錄紙,也不知道對那個流亡白人的懸賞。他們認為,肯定是因為他們逃出保留地,那些藍軍官兵才會追來。因此他們一邊觀察一邊等待。

  騎兵巡邏隊在抵達土路的分岔點時停了下來,克勞人偵察兵下馬察看地面。夏延人看到克勞人一直在指西方,騎兵巡邏隊也繼續朝那個方向跑去。

  夏延人與他們齊頭並進,保持平行,如同小狼當時尾隨卡斯特沿羅斯巴德河北上那樣尾隨著這些藍軍戰士。但在下午三四點鐘時,克勞人發現了他們。

  「夏延人。」克勞人偵察兵說。中尉聳聳肩。

  「沒關係,讓他們打獵去。我們有我們的獵物。」

  兩路追捕者持續行進,直至夜幕降臨。克勞人跟隨那些蹤跡,夏延人尾隨巡邏兵。當太陽落到山峰後面,兩路人都意識到,他們得讓馬匹休息了。如果他們非要接著往前走,身下的坐騎會累垮的。此外,地面變得越來越崎嶇不平,追蹤也變得越來越困難。他們沒有帶馬燈,在黑暗中,沒有馬燈根本不可能趕路。

  在他們前方十英里處,克雷格也明白這一點。羅斯巴德是一匹高大、強壯的母馬,但它已經載著裝備和一個人在高低不平的路面上跑了五十英里。輕風不是一個熟練的騎手,她也已經疲憊不堪。他們在雷德洛治鎮東邊不遠的熊溪旁扎了營,但不敢點火,唯恐被發現。

  夜幕來臨後,氣溫急劇下降。他們蜷縮在那件野牛皮睡袍里,輕風姑娘很快就睡著了。克雷格沒有睡覺,他可以之後再睡。他鑽出睡袍,把自己裹在一條紅色的手工編織毯里,注視著他鍾愛的姑娘。

  沒有人來,但他在黎明前就起來了。他們拿出風乾的羚羊肉,和她從自己的圓錐形帳篷裡帶出來的玉米面包,和著溪水匆匆咽下,然後便離開了。當第一道曙光照下,小徑顯露出輪廓的時候,追捕者也起來了。他們落後了九英里,但正在逼近。克雷格知道夏延人會追來;他所做的事情是不可饒恕的。但他對騎兵追捕隊則一無所知。

  地面更崎嶇了,前進的速度也更慢了。他知道追捕者會追上來,他需要布下假的蹤跡來拖延他們的時間。在馬背上騎行兩小時之後,逃亡者來到了兩條溪水的交匯處。左手邊從山上翻滾流淌下來的是羅克溪,根據他的判斷,這條路無法通到荒野。正前方的是西溪,水更淺,石頭也更少。他跳下馬,把矮種馬的韁繩拴到他自己馬匹的鞍子上,然後牽著羅斯巴德的馬勒在前方領路。

  他帶領這支小小的馬隊以一個朝向羅克溪的角度離開岸邊,進入水中,然後折回來走另一條水路。他的雙腳被冰冷的溪水凍麻了,但他踩著溪底的礫石和卵石堅持行走了兩英里。接著他轉向左邊的山區,牽引著坐騎走出溪流,進入到一片濃密的森林裡。

  在此地,樹林底下的土地變得陡峭起來,太陽也被遮住了,樹林裡陰森森的。輕風用毯子裹住身體,騎在矮種馬的光背上以步行的速度前進。

  在後方三英里處,騎兵巡邏隊抵達水邊停了下來。克勞人指的方向似乎是朝羅克溪而去。中尉在與中士商議以後,命令巡邏隊朝那條假蹤跡追去。當他們消失之後,夏延人來到了兩溪會合處。他們無需踏入溪水來掩蓋足跡,但他們選擇了正確的溪流,快馬加鞭上了岸,打量著遠處馬兒出水的痕跡,朝著上山的方向進發了。

  兩英里之後,他們發現了溪水對面一塊軟土上的痕跡。他們騎著馬大步踏過溪流,進入到那片山林之中。

  中午時分,克雷格抵達了記憶中多年以前打獵時經過的地方。那是一個很大的岩石高原,叫銀徑高原,可以直接通往山區。他和輕風不知道的是,他們實際上已經來到海拔一萬一千英尺的高山上了。

  站在岩石邊緣俯視,能看見他曾經沿著走來而後又離開的那條溪水。在他的右邊,下方有人影。那是兩條溪流的分岔處。他沒有望遠鏡,但因為空氣很稀薄,能見度特別好。半英里之外的那些人不是夏延人,而是十名士兵,還有四個克勞人偵察兵。他們這路巡邏隊在發現自己走錯路之後,從下面的羅克溪折返了回來。這個時候,本·克雷格方才明白,因為他放走了那個姑娘,部隊仍在追捕他。

  他從皮套里取出那支夏普斯步槍,塞進一顆子彈,找到一塊可以臥倒的岩石,舉槍瞄向下面的山谷。

  「幹掉馬。」老唐納森以前總是這麼告誡,「在這種地方,一個人失去坐騎的話,只能掉頭回去。」

  他瞄準了軍官坐騎的前額。子彈射擊時發出一聲爆響,聲音如雷聲般在山巒間迴蕩許久。子彈擦過馬的腦袋,射中右肩上部。戰馬頹然倒地,軍官也跟著跌倒了。中尉倒下去時,扭傷了一隻腳踝。

  騎兵們四散逃入林中,但中士沒有逃跑,他沖向身後倒在地上的戰馬,試圖去幫助中尉。那匹馬已經受了致命傷,但還沒死。中士用手槍了結了它的痛苦,然後把中尉拖進樹林裡。槍聲沒有再次響起。

  夏延人在山坡上的樹林裡下了馬,停留在落滿松針的土地上。他們之中,有四個人帶著從七團繳獲的斯普林菲爾德步槍,但與平原印第安人一樣,他們的槍法也很差勁。他們知道那個年輕的白人能熟練使用夏普斯步槍,可以在各種射程內射擊。他們開始往上爬行,這使得他們的速度慢了下來。六人中的一人殿後,引領著六匹矮種馬。

  克雷格把一條毯子割成四片,分別包住羅斯巴德的四隻蹄子。夾在鐵掌和岩石之間的這些布料很快就會磨破,但能隱藏五百碼距離的蹄印。然後他策馬朝西南方向去,越過高原向山峰挺進。

  過了銀徑後再走五英里,周圍變得光禿禿的。兩英里之後,這位邊防戰士扭頭看身後,有一些微小的人影越過山脊到了石樑上。他繼續策馬前進。他們射不中他,也抓不住他。過了一會兒,人影更多了;騎兵們已經引著馬匹穿過樹林,也到了那塊岩石上,而夏延人在他們東面一英里處。此時,克雷格來到了一個裂口處。他以前沒有到過這麼高的山上,不知道這裡有一個裂隙。

  這道裂口裡有一條又陡又窄的山溪,叫萊克福克溪,兩岸長著松樹,溪水冰冷刺骨。克雷格沿著溪邊行走,想找一處較淺的堤岸跨過去。他在雷山的影子下發現了合適的地方,但這花去了他半個小時的時間。

  他引領馬匹下到深谷,又上了對面的坡頂,到了另一塊也是最後一塊岩石上,那是赫爾羅林高原。當他從溪谷中走出來時,一顆子彈從他頭頂呼嘯而過。在山谷對面,一個騎兵發現了松林里的動靜。他這一耽擱,不但使追捕隊趕了上來,而且還暴露了他穿越山溪的路徑。

  在他前方還有三英里平地,然後才是後衛山高聳入雲的岩壁。在峰巒疊嶂、洞穴遍布的高山上,世上再沒人能抓住他。兩個人和兩頭牲畜在稀薄的空氣中大口吸著氣。他仍在頑強挺進。夜幕很快就會降臨,他將消失在後衛山、聖山和熊牙山之間的峰巒溝壑之中。沒人能跟蹤到這裡。過了聖山是分水嶺,翻過去一路下坡就能到懷俄明州了。他們將遠離敵境,結婚,在荒野里生活,直到永遠。天光退盡時,本·克雷格和輕風甩掉了後方的追捕隊,朝後衛山的山坡前進。

  他們在黃昏時爬上岩原,來到山頂終年冰雪封蓋的雪線地帶。他們在那裡發現了一塊平坦的突岩,五十英尺長、二十英尺寬,後面還有一個深深的洞穴。山上最後的幾顆松樹遮擋著洞口。

  夜幕降臨時,克雷格拴住馬,讓它們在樹下吃松葉。山上寒氣逼人,但他們有野牛皮睡袍。

  偵察兵卸下馬鞍和隨身帶著的毯子進入山洞,他在步槍里塞入子彈後放在身邊,然後在洞口附近攤開野牛皮。克雷格和輕風躺了上去,他拉起另一半蓋在他們身上。他們的身體在這個大繭包里逐漸回暖。輕風姑娘投入他的懷抱。

  「本,」她輕輕對他說,「讓我成為你的女人。現在。」

  他開始把鹿皮束腰衣從她那熱切的身體上剝下來。

  「你這麼做是錯誤的。」

  這麼高的山上萬籟俱寂。這個聲音雖然蒼老虛弱,但用夏延語說出來的話卻一清二楚。

  克雷格已經脫去皮襯衣,在冰冷的空氣中光著上身。他提起步槍很快就到了洞口處。

  他不明白為什麼此前沒有看見這個人。他盤腿坐在松樹下的一塊平石邊緣,鐵灰色的頭髮垂到赤裸的腰部,臉上布滿皺紋,活像一隻被烤過了的核桃。他已經相當蒼老了,但十分虔誠,他是一位部族的薩滿,是未來的預卜者,來到荒蕪人煙之處是為了辟穀、沉思,並尋找神靈的指引。

  「是你在說話嗎,聖師?」偵察兵用了一個稱呼年長智者的稱謂。他猜不出老人來自哪裡。老人是如何爬上這麼高的山區的?他也無從知道。他是如何在沒有衣物的情況下頂住嚴寒的,這倒不是不可想像。克雷格只知道,有一些朝聖者能抵禦所有已知的惡劣環境。

  他感覺到輕風來到洞口處,站在他身邊。

  「在聖人和無處不在的神靈眼裡,這是不對的。」老人說。

  月亮尚未升起,但在清冷的空氣里,星星倒是很明亮。那塊寬大的岩石沐浴在一片淡淡的亮光下。克雷格能夠看到樹下老人眼中反射出的閃爍星光,那雙蒼老的眼睛正凝視著他。

  「為什麼不對,聖師?」

  「她已經被許配給了另一個人。她的郎君曾英勇地抗擊白人。他贏得了許多榮譽,不應該被這樣對待。」

  「可她現在是我的女人。」

  「她會成為你的女人,山里人,但不是現在。無處不在的神靈是這麼說的。她應該回到她的族群和她的郎君那裡去。如果她去了,那麼有一天你們會重新團聚,她會成為你的女人,你也會成為她的男人,直到永遠。無處不在的神靈是這麼說的。」

  他拿起身邊地上的一根拐杖,撐著站了起來。他那赤裸的肌膚又黑又老,在寒風中顯得病怏怏的,全身只圍了腰布,穿了鹿皮鞋。他轉身緩慢地穿越松林走下山去。慢慢地,他的身影在克雷格的視野里消失了。

  輕風朝克雷格仰起臉。眼淚流過她的臉頰,但沒有掉下來,在淌到下巴之前,淚滴已經凍住了。

  「我必須回到我的族人中去。這是我的命運。」

  他們沒有爭論。爭論也沒有用。她圍上腰布並把毯子裹上身體的時候,他備妥了她的矮種馬。他最後一次抱住她,把她抱上馬背,再遞給她韁繩。她默默地把矮種馬引到那條下山土路的起點處。

  「輕柔說話的風。」他叫道。她轉過身來,在星光下長久地凝視著他。

  「總有一天,我們會團聚的。神靈是這麼說的。當鶯飛草長、江河化冰時,我會等待著你。」

  「我也會等你的,本·克雷格。」

  她走了。克雷格仰望星空,直至寒氣更加深沉。他把羅斯巴德牽進山洞深處,為它準備了一大把松葉,然後在黑暗中鋪開野牛皮,躺上去拉起一邊往身上一裹,就睡著了。

  月亮升了起來。印第安戰士們看到輕風穿過岩石平原朝他們走來。她看見下方峽谷邊有兩堆燃燒著的篝火,聽到左邊那堆篝火邊傳來一聲低沉的鷹叫。於是,她朝那裡走去。

  他們沒說什麼,有什麼話應該讓她父親高麋說。但他們還有一項任務沒完成:洗劫了他們村莊的白人必須死。他們在等待天亮。

  下半夜一點鐘,大片雲朵飄到了熊牙山上空,氣溫開始下降。兩堆篝火旁邊的人全都瑟瑟發抖。他們裹緊身上的毯子,但那沒用。不久,他們全被凍醒,又往火堆里加了些柴禾,但氣溫仍在下降。

  夏延人和白人都曾在嚴酷的達科他過冬,也都知道寒冬是什麼滋味,可現在才十月底,冬季還沒到,溫度卻還在下降。凌晨兩點,漫山遍野下起了鵝毛大雪。在騎兵隊的營地里,克勞人偵察兵起來了。

  「我們要走了。」他們對軍官說。中尉的腳踝還在疼,但他知道,如果能抓到犯人獲得懸賞,他在部隊的仕途就會大為改觀。

  「天是很冷,但很快就到黎明了。」中尉告訴他們。

  「這不是正常的寒冷,」他們說,「這是『長眠之寒』。任何衣袍都無法抵禦。你要找的那個白人已經死了。就算沒死,也會在太陽升起之前死去的。」

  「那你們走吧。」軍官說。已經不需要追蹤了,他的獵物就在山上,他在下雪前的月光里看到過那座山。

  克勞人騎上馬離開。他們折回去跨越銀徑高原,走下山坡去那條山谷。當他們離開時,其中一人發出一聲夜鳥鳴叫般的刺耳叫聲。

  夏延人聽到了叫聲,他們面面相覷。那是警告的叫聲。他們把雪塊扔到篝火上,然後騎上馬帶著姑娘離開了。氣溫還在降。

  凌晨四點鐘左右,雪崩了。鋪天蓋地的雪塊從山上崩落到了高原上。積雪像一道高牆般一邊發出噝噝聲,一邊滑向萊克福克溪,將一路帶下的所有東西都卷進了溝壑里。留在原地的騎兵巡邏隊人馬已經無法動彈;寒氣把他們固定在了各自躺著或站著的地方。白雪填滿了溪谷,只有松樹的樹梢隱約可見。

  到了上午,雲開日出。山里一片白茫茫。成百上千個山洞裡都是山上和森林裡的動物們,它們知道冬天已經來臨。它們應該一覺睡到開春。

  高山上的那個洞穴里,裹在野牛皮睡袍里的那位年輕邊防戰士也在睡覺。

  他醒來後,一時記不起自己是在什麼地方。這種情況時有發生。是在高麋的村莊裡嗎?但他沒有聽到婦女們準備早餐時的聲響。他睜開眼睛,透過野牛皮的折縫窺視外面。他看到山洞粗糙的洞壁,突然間,一切都想起來了。他坐起身,努力消除頭腦中最後一絲睡意。

  他能夠看到外頭覆蓋著冰雪、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一塊白色大石板。他光著上身走出去呼吸早晨的空氣。這感覺很好。

  羅斯巴德還拴著,但它已經走出山洞,在那塊石板的邊緣啃著一些小松樹的嫩芽。上午的太陽在他的右邊,他面朝北方,凝視遙遠的蒙大拿州平原。

  他走到石板的前沿坐下,俯視前方的赫爾羅林高原。萊克福克溪那邊沒有炊煙飄來,看來追捕隊已經走了。

  他回到洞穴,穿上鹿皮衣、紮上皮帶、拿上獵刀後又回到羅斯巴德身邊,解開了系住它的韁繩。母馬輕聲嘶叫,還用天鵝絨口套輕輕蹭他的肩膀。這時,他注意到一些奇怪的現象。

  羅斯巴德啃食的那些綠色柔軟嫩芽,是春天才會長的植物。他打量四周。熬過了嚴寒的最後幾顆松樹迎著太陽,都長出了淡綠色的嫩芽。震驚之餘他意識到,像荒原動物一樣,整個嚴冬他都在冬眠。

  他聽說過這樣的例子。老唐納森曾經提起過,一名捕獸人在一個熊洞裡度過冬天,沒有死去。他像他身邊的幼獸那樣睡著了,直至春天來臨。

  他在鞍袋裡找到最後一塊風乾肉。這些肉硬得難以咀嚼,但他強迫自己咽了下去。為了潤喉,他雙手捧起一叢雪,用手掌揉搓然後飲下雪水。他知道雪最好不要直接吃。

  鞍袋裡還有那頂暖和的狐皮帽,他取出來戴在頭上。為羅斯巴德披上馬鞍後,他檢查了夏普斯步槍和剩餘的二十發子彈,然後把槍插進皮套,準備離開。那件野牛皮睡袍重是重了些,但他把它捲起來,綁在鞍後。洞穴里的東西全都收拾妥當了。他抓住羅斯巴德的馬勒,牽著它沿著那條土路走下高原。

  他還沒有拿定主意到底去做什麼,但他知道,山下的森林裡有許多獵物。光是用陷阱捕獵,一個人就能在山區生活得相當滋潤。

  他慢慢走過第一個高原,等著前方的動靜,甚或是從溪谷邊飛來一顆試探的子彈。但都沒有。當他抵達裂口時,沒有發現追捕隊仍在獵殺他的跡象。他不會知道,那些克勞人已經報告說,所有的藍軍士兵都死於那場奇特的雪災,而且他們的獵物也肯定已經死了。

  他又找到了下山通往萊克福克溪的那條土路,然後蹚過溪水上了對岸。當他走過銀徑高原時,太陽已經升得差不多一竿子高了。他感覺到了一絲溫暖。

  他穿越松林往山下走,直到周圍出現了闊葉樹。他在那裡停下來,紮下他的第一個營地。這時候是中午。他用一些細嫩的樹枝和從鞍袋裡取出的一段麻線,做了一個兔子陷阱。一小時後,一隻野兔未起疑心,從洞穴中跑出來,被逮住了。他殺了它,剝下皮,用一盒火絨和發火石生火,然後品嘗起這頓野味燒烤來。

  他在森林邊的營地里生活了一個星期,體力漸漸恢復。林中鮮肉豐足,他還可以在溪流里抓到鮭魚,口渴了則有溪水喝。

  到那個星期結束時,他決定走出山地去平原,晝伏夜行,回到普賴爾山。他可以在那裡搭一座木屋,建一個家。然後他可以去打聽夏延人去了哪裡,並等待輕風獲得自由。輕風會是他的女人,他對此深信不疑,因為神靈就是這麼說的。

  第八個晚上,他掛上馬鞍離開了那片森林,披星戴月朝北行進。這是一個滿月的夜晚,大地沐浴在一片淡白色的亮光之中。他走了一個晚上,白天則在一條乾涸的溪谷旁紮營,那裡沒人能夠看見他。他沒再點火,用在林中烤熟了的燻肉充飢。

  第二天夜晚,他轉向東面普賴爾山橫臥的方向,很快就跨過了一條兩頭望不到邊的狹長的黑色硬石地帶。黎明前,他又跨過了一條,但此後就沒有了。接著,他進入荒野。地面崎嶇不平,很難騎行,但適宜躲藏。

  有一次,他看到月光下站著一些牛羊,對那些拓荒移民放任自己的牲畜不管的愚蠢行為感到納悶。要是被克勞人發現的話,他們就有口福了。

  在騎行的第四天早晨,他看見了一座城堡。他有一回在一個小山包上紮營,太陽升起來的時候,他看到過西普賴爾山腳下的那個城堡。他觀察了一個小時,看看那裡是否有人居住,風中會不會傳來軍號聲,部隊廚房裡有沒有炊煙升起。但那裡什麼也沒有。日上三竿後,他躲進一片灌木叢的陰影中睡覺去了。

  吃晚餐時,他想好了他要做的事。這裡仍然是一片荒野,一個人單獨行走常會遇到危險。那座城堡去年秋天還沒有,顯然是新建的。這麼說來,軍隊已經擴大了對克勞人部族的土地管制。一年前,距這裡最近的城堡還是東面大角河邊的史密斯堡,距西北方向博茲曼小道最近的則是埃利斯堡。埃利斯堡他沒法去,那裡的人會認出他來。

  但如果駐守在那座新城堡里的不是七團,也不是由吉本將軍統帥的部隊,那應該不會有人認出他來,而且,如果他報的是假名……他為羅斯巴德配上馬鞍,決定在夜間悄悄偵察一下這座新城堡。

  他在月光下抵達這座城堡。旗杆上沒有部隊軍旗飄揚,裡面沒有一絲燈光,也沒有人的聲響。因為安靜,他的膽子也大了。他騎馬到正門口,門洞上方有兩個單詞。他認出第一個單詞是「城堡」(FORT),因為他以前見到過這個詞,知道它的形狀。第二個單詞他沒能回想起來,第一個字母是由兩條豎槓和中間一條橫槓組成的。在左右兩扇高大的城門外邊,一條鐵鏈和一把掛鎖緊緊鎖住了城門。

  他騎在羅斯巴德背上,繞著十二英尺高的圍牆柵欄走了一圈。為什麼部隊建起一座城堡後又丟下不管了呢?它是否遭到過攻擊,已經成了一座空城?裡面的人都死了嗎?但如果那樣的話,為什麼還掛一把大鐵鎖?半夜時,他站到羅斯巴德背上,伸長雙手搭上護牆。翻過牆頭後,有一條高出地面七英尺,比護牆矮五英尺的內沿走道。他跳上走道,俯視下方。

  他分辨出一些軍官和士兵的營地、馬廄和廚房,還有軍械庫、水桶、儲物倉庫和鐵匠鋪。一切應有盡有,卻是個被遺棄的空城。

  他輕手輕腳地走下裡面的樓梯,手裡端著步槍開始探查。沒錯,這是一座新城堡。這可以從榫頭和大樑上的新鮮鋸痕看出來。駐地司令官的辦公室上著鎖,但其他地方都敞開著。那裡有兩間平屋,一間給士兵住,另一間是給旅人的。他沒能找到茅坑,這倒是很奇怪。在遠離主門、貼著後牆的地方有一座小教堂,旁邊的主牆上有一扇門,一條木槓從裡邊把門拴住了。

  他卸去木槓到外面沿著護牆走過去,把羅斯巴德牽了進來。然後他重新用木槓封住門。他知道自己絕對沒有能力孤身守住這座城堡。如果一批印第安人來進攻,戰士們能與他一樣輕易地翻牆而入。但在他查明高麋的部族去了什麼地方以前,可以把這城堡當作臨時基地。

  白天他去察看了馬廄。裡面的分隔欄可容納二十匹馬,飼料充足,外面的水槽里還有新鮮飲用水。他卸下羅斯巴德的馬鞍,在它吃燕麥的時候,用一把硬刷子為它上上下下刷了一遍。

  他在鐵匠鋪子裡找到一罐潤滑油,把步槍擦拭到金屬和木柄都重又閃閃發亮。儲物倉庫里有獵人使用的捕獸器和毯子。他把毯子拿到供旅客使用的木屋,在角落裡的床鋪上鋪好。現在他唯一缺乏的是食物。不過,他最後在儲藏室里發現了一罐糖果,於是就當作晚餐吃掉了。

  第一個星期似乎過得很快。每天上午,他騎馬出去捕獸打獵,下午,他把那些捕獲的動物皮晾乾,以便將來出售。他有了所需的新鮮肉類,而且他知道,荒野里有幾種植物的葉子拿來熬湯營養很好。

  他在儲存庫里找到一塊肥皂,就在附近的溪流里洗了個澡。那裡的溪水雖然很冷,但洗過以後精神大振。溪邊還有羅斯巴德可以吃的鮮嫩青草。他在廚房裡找到了碗和錫盤。他搬來乾燥的越冬柴禾,忙著生火燒水、刮鬍子。在他從唐納森的木屋裡拿來的物品中,有一把鋒利的舊剃刀,他一直把它保存在一隻細長的鋼盒子裡。有了熱水和肥皂,他對於剃鬚變得那麼容易大感驚訝。在荒原里或與部隊一起行軍時,他曾經不得不在沒有肥皂的情況下用冷水刮鬍子。

  春天已轉為初夏,但仍然沒人來。他開始納悶,他該到哪裡去問夏延人去了哪裡?他們又把輕風帶到哪裡去了呢?只有等打聽清楚之後,他才能去找她。但他不敢騎馬去東面的史密斯堡和西北面的埃利斯堡,在那裡,他肯定會被認出來。如果他獲悉部隊仍要絞死他,他將使用唐納森這個名字,並希望能由此不知不覺矇混過去。

  他在這座城堡生活了一個月之後,有客人來了,但他當時剛好去山裡捕獵了。客人共有八個,是坐兩輛長長的鐵管車來的。車下滾動著幾隻黑乎乎的軲轆,但不是用馬拉的,軲轆的中間是銀色的。

  八個人中,其中一個是嚮導,其餘七個是他的客人。那導遊是博茲曼蒙大拿大學西部歷史系主任約翰·英格爾斯教授。他最重要的客人是一位資歷尚淺的州參議員,是大老遠從華盛頓趕來的。還有三位是來自蒙大拿州首府海倫娜的議會議員和三位教育部的官員。英格爾斯教授打開城門掛鎖,讓這群人走進去。他們好奇而又饒有興致地打量四周。

  「參議員、先生們,歡迎你們來赫里蒂奇堡。」教授說完,綻露出歡快的笑容。他是一位說話幽默的人,熱愛自己據以為生的專業。他研究古老的西部和西部歷史中的具體細節,工作是他畢生的愛好。他對舊時蒙大拿、平原上的戰爭,以及曾在這裡交戰和狩獵的土著美洲人有著驚人的了解。赫里蒂奇堡是他精心照看了十年並在委員會會議上吹噓了無數次的一個夢想。這一天,是十年來最關鍵的一個日子。

  「這裡的城堡和商棧按原來尺寸真實再現,逼真還原了當年不朽的卡斯特將軍所在的地方。我親自監督了每一處細節的施工,可以向你們打包票。」

  在帶領團隊參觀周圍的木屋和設施時,他解釋說,這個項目是他向蒙大拿歷史學會和文化基金會申請之後才立項的,項目資金來自基金會內部閒置的煤炭稅費,經他多次說服後才得以落實。

  他告訴他們,設計時做到了盡善盡美,使用的是當地森林出產的木材,而且,因為他追求完美,甚至釘子也是原來用的那種,鐵螺絲是禁止使用的。

  他的熱情感染了客人們。他告訴他們:「我希望,赫里蒂奇堡不但為蒙大拿,而且將為周邊各州的兒童和年輕人,提供一個具有深遠意義的教育基地。預訂旅遊大客車的團隊中,已經有來自懷俄明州和南達科他州的遊客了。

  「在克勞人保留地的邊緣,我們在牆外有二十英畝的圍場可供馬匹使用,而且,我們會及時備妥乾草來餵養它們。專家們會用當時所使用的那種長柄大鐮刀割草。遊客們將會看到一百年之前的邊疆居民的生活方式。我向你們保證,這在整個美國都是獨一無二的。」

  「不錯,我很喜歡。」參議員說,「那麼,你準備如何配備人員呢?」

  「這真是至高榮耀,參議員。這兒不是博物館,而是一座功能齊全、可以投入使用的一八七○年代模樣的城堡。該項基金可以雇用六十名人員,在正好包含了國定節假日和學校假期的整個夏季工作。員工主要是年輕人,從蒙大拿州各大城市的戲劇學校里抽調過來。學生們熱情高漲,他們將會完成一項極有價值的任務,也會對這裡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們另有六十名志願者。我自己擔任騎兵二團的英格爾斯少校,統帥這個據點。我手下有一名中士、一名下士和八名騎兵,都是些會騎馬的學生。馬匹是由一些友好的農場主出借的。

  「此外,還會有一些年輕婦女扮作炊事員和洗衣工。服裝式樣與那時候的一模一樣。其他學戲劇的學生將扮演來自山區的捕獸者、來自於平原的偵察兵,以及要西行跨越洛基山脈的移民。

  「一位真正的鐵匠已經同意加入我們,所以遊客們能看到釘馬掌。我會主持小教堂里的儀式,我們會唱響那時候的讚美詩。當然,姑娘們會有她們自己的寢室,還會有一位小組監護人,那是我們系裡的助教——夏洛特·貝文女士。戰士們會擁有一座宿舍,平民們另有一座。我向你們保證,所有的細節都已經考慮到了。」

  「肯定還有些現代年輕人離不開的設施。關於個人衛生、新鮮水果和蔬菜是怎麼安排的?」來自海倫娜的一位議員說。

  「完全正確,」教授露出微笑,「實際上有三處技術處理。兵營里不能有荷槍實彈的火器。所有手槍和步槍都是複製品,除了少數幾支能在監管之下放空槍的武器。

  「至於衛生,你們看見那邊的軍械庫了嗎?那裡有存放斯普林菲爾德步槍的架子,不過,在一堵假牆後面有一間真正的浴室,配有自來水、廁所、水龍頭、台盆和淋浴裝置,能提供熱水。盛放雨水的大桶呢?我們鋪設了地下自來水管。大木桶背後有個秘密入口。裡面有一隻燃氣冰箱,用來放置牛排、豬肉、蔬菜和水果,使用瓶裝煤氣。就這些。沒有電,照明只有蠟燭和油燈。」

  他們走到旅客宿舍的門邊。一位官員朝裡面窺視。

  「好像已經有人搶先住進來了。」他說道。他們全都盯著角落裡那張鋪著毯子的行軍床看,之後還發現了其他痕跡:馬廄里的馬糞,火堆里的炭。參議員哈哈大笑起來。

  「你的一些遊客似乎等不及了,」他說,「也許已經有一位真正的邊防戰士住在這裡了呢。」

  聽到這話,他們全都笑了起來。

  「說真的,教授,這是一件了不起的工作。我保證,我們都贊同。向你表示祝賀。這裡是我們蒙大拿州的一張名片。」

  他們隨即離開了。教授轉身鎖上正門,心裡還在納悶,不知道那張床鋪和馬糞是怎麼回事。三輛車沿著土路駛向一條狹長的黑石帶,即三一○號高速公路,然後朝北方的比靈斯和機場疾馳而去。

  兩個小時以後,本·克雷格從設陷阱的地方回來了。外人進來過的第一條線索,是小教堂旁邊主牆上的那扇門,被人從裡面插上了木槓。他記得他曾經把門關上並插入木楔。不管插木槓的人是誰,要麼已從大門離去,要麼仍滯留在城堡里。

  他檢查了那兩扇高大的主門,但它們仍上著鎖。外面的一些奇怪痕跡是他所不明白的,那似乎是馬車輪子留下的,但更寬,還有鋸齒形的花紋。

  他提著步槍登上牆頭,但經過一個小時的檢查後,他滿意了。裡面一個人也沒有。他卸下門上的木槓,把羅斯巴德牽進來,看到它在馬廄里安頓下來並開始吃草後,又去檢查閱兵場上的印跡。那裡有鞋印和靴印,還有更多的鋸齒形痕跡,但沒有蹄印。而且大門外也沒有鞋印。這倒是很奇怪。

  兩星期後,城堡居民工作團組抵達。克雷格又一次外出,去普賴爾山腳下設陷阱了。

  人員浩浩蕩蕩。一共來了三輛大客車、四輛轎車和裝有二十匹馬的銀色拖車。客貨全都卸下後,汽車開走了。

  這些工作人員在比靈斯就已經換上各自扮演的角色服裝。每個人都有一隻裝有替換衣物和個人用品的背包。教授已經檢查了每一件物品,並堅持禁止他們帶來任何「現代化」的東西。任何電器或電動用具都是不允許的。有些人實在難以與他們的電晶體收音機分手,但合同的規定必須遵守,甚至連二十世紀出版的圖書也不允許。英格爾斯教授堅持認為,無論從真實性的角度還是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徹底變換為整整一個世紀前的模樣至關重要。

  「過上一段時間,你們就會相信自己就是當下所扮演的角色,是生活在蒙大拿歷史上最關鍵時期的邊民。」

  很快,戲劇系的學生們開始欣喜地探索起他們周圍的環境來。他們不僅想在暑假裡志願從事一份遠比餐館打工要好的工作,還希望這份具有教育意義的工作,能對他們今後的職業生涯有所幫助。

  騎兵們把馬匹牽到馬廄,在營房裡安頓了下來。有人把拉蔻兒·薇芝[10]和烏蘇拉·安德絲[11]的美艷照片釘在牆上,但立即被沒收了。城堡里洋溢著歡快的氣氛,人們變得越來越興奮。

  來自遙遠東部的平民工人、小商販、釘馬蹄鐵的鐵匠、廚工、偵察兵和移民占據了第二座大營房。貝文小姐把八位姑娘安排到女生宿舍。兩輛由白帆布作篷的四輪大馬車,由雄壯高大的馬匹拖曳抵達後,停在了城堡大門附近。這對於未來的參觀者來說,將構成一個重要的景點。

  本·克雷格在半英里之外勒住羅斯巴德的韁繩,警覺地審視著城堡,這時已是下午三四點鐘光景。大門敞開著。隔著這段距離,他能夠看到停在大門內的兩輛有篷馬車,以及在閱兵場上穿行的人群。星條旗在大門上方的旗杆上迎風飄揚。他看見兩名藍軍士兵。幾個星期以來,他一直想找人打聽夏延人的去向,但現在他有點不確定了。

  經過半個小時的思量,他騎馬前行。他在兩名士兵正要關門的當口穿過門洞進入城堡。他們好奇地看看他,但沒有說話。他跳下馬,想把羅斯巴德牽向馬廄,卻在半路上被攔住了。

  夏洛特·貝文小姐是個好心人。她善良認真,充滿了美國人式的熱情。她長得金髮碧眼,鼻子上有幾顆雀斑,臉上經常掛著笑容。看到本·克雷格,她綻出燦爛的微笑。

  「嗨,你好。」

  天太熱,已經戴不住帽子了,所以這位偵察兵無法脫帽致意,只能點點頭。

  「女士。」

  「你是我們團里的成員嗎?」

  作為教授的助手和研究生,她從一開始就參與了這個項目,還參加過無數次面試以確定最終人選。但她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年輕人。

  「我想是吧,女士。」陌生人說。

  「你的意思是,你想加入?」

  「我想是的。」

  「哦,這有點不合常規,你不是我們的工作人員。但現在天色晚了,不適合在外面草原上過夜。我們可以讓你在這兒過夜。你把馬牽到馬廄去,我去和英格爾斯少校談談。請在半小時後去司令官辦公室好嗎?」

  她穿過閱兵場走到司令官辦公室,在門上敲了敲。教授穿著騎兵二團少校的制服,坐在辦公桌後埋頭處理公文。

  「坐吧,夏莉[12]。年輕人全都安頓好了嗎?」他問道。

  「是的,而且我們又多了一位。」

  「是誰?」

  「一位騎馬的年輕人。二十三四歲。剛從草原上騎馬過來。看起來像是一個遲到的當地誌願者。他想加入我們的隊伍。」

  「這我不一定能同意。我們的編制有名額限制。」

  「哦,不過,他已經帶來了自己的所有裝備。馬、很髒的鹿皮裝,還有馬鞍。馬鞍上甚至還掛著一張捲起來的動物毛皮。他顯然很能幹。」

  「他現在在哪裡?」

  「在馬廄里。我已經告訴他,讓他半小時內來這裡報到。我想你至少可以見他一面。」

  「哦,好吧。」

  克雷格沒有手錶,他是根據落日來判斷時間的,誤差在五分鐘以內。他前來敲門,聽到許可後走了進去。約翰·英格爾斯坐在寫字檯後面,已經扣好軍服的紐扣。夏莉·貝文站在一邊。

  「你要見我是嗎,少校?」

  教授立即被眼前這個年輕人的逼真打扮吸引住了。他手裡抓著一頂圓形狐皮帽。開朗而誠懇的栗色面孔上,有著一雙沉靜的藍眼睛。已經好幾個星期沒有修剪的栗色頭髮,在腦後用皮帶扎著馬尾,旁邊還插著一支山鷹羽毛。身上的鹿皮裝甚至還有手工縫製的歪歪扭扭的針腳,和他以前所見到過的那種真品一樣。

  「哦,好吧,小伙子,這位夏莉告訴我,你想加入我們的隊伍,相處一陣子?」

  「是的,少校,我很願意。」

  教授作出決定。該項目的操作基金留有一些餘裕,以備偶爾「應急」之用。他判定,這個年輕人的加入就是一次應急情況。他把一張長長的表格挪到面前,拿起鋼筆在墨水瓶里蘸了一下。

  「好吧,讓我們了解一些細節。姓名?」

  克雷格猶豫了。到目前為止,還絲毫沒有被認出的跡象,但他的名字也許會使人們回想起來。可這位少校身材豐滿,臉色有點蒼白,看上去像是剛來邊疆。也許東部地區的人們沒有提起過頭一年夏天在這裡發生的事件。

  「克雷格,長官。我叫本·克雷格。」

  他等待著。少校對這個名字完全沒有反應。他那胖乎乎的手工整地寫下:班傑明·克雷格。

  「住址?」

  「什麼?」

  「你住在哪裡,小伙子?你從哪裡來?」

  「外面,長官。」

  「外面是草原,然後是荒野。」

  「是的,長官。在山區里出生並長大,少校。」

  「天哪。」教授曾聽說過有些人居住在荒山野嶺的油毛氈棚屋裡,但那通常是在洛基山脈的森林中,在猶他、懷俄明和愛達荷。他仔細地寫下「無固定住所」。

  「父母名字?」

  「都死了,長官。」

  「哦,對不起。」

  「是在十五年前過世的。」

  「那麼,是誰把你撫養長大的?」

  「是唐納森先生,少校。」

  「噢,那麼他……」

  「他也死了,是被熊抓死的。」

  教授放下了鋼筆。他沒有聽說過有人因遭受野獸攻擊而喪命,只知道有些遊客處理野餐的垃圾殘餘時非常粗心。這完全是對野生動物了解多少的問題。不管怎麼說,這位長相英俊的年輕人顯然沒有家庭。

  「沒有親屬嗎?」

  「什麼?」

  「如果你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們應該與誰聯繫?」

  「沒有,長官。沒有人可以聯繫。」

  「我明白了。出生日期?」

  「五二年。應該是十二月底吧。」

  「那麼,你快要二十五歲了?」

  「是的,長官。」

  「好。社會安全號碼?」

  克雷格睜大眼睛。教授嘆了一口氣。

  「唉,你確實像是一條漏網之魚。好吧。在這裡簽字。」

  他把表格掉了個頭,推向書桌對面,並把鋼筆遞過去。克雷格接過來。他看不懂「申請人簽名」這幾個單詞,但哪裡是空白的地方還是能明白。他彎腰簽上自己的記號。教授取回表格,不可置信地凝視著。

  「小伙子呀小伙子……」他把表格轉了一個方向以使夏莉能夠看清。她看到空白處是一個墨水筆畫的十字架。

  「夏莉,作為教育工作者,我想你今年夏天有一個額外的小任務。」

  她露出笑容。

  「是的,少校,我明白了。」

  她今年三十五歲,結過一次婚,後來分道揚鑣,從未有過孩子。她認為這個來自荒野的年輕人就像一個小弟弟,天真、脆弱,需要她保護。

  「好的,」英格爾斯教授說,「本,如果你現在還沒安頓好的話,那就先去安頓,然後和我們一起在食堂的擱板桌前吃晚飯。」

  晚餐菜餚很好,這位偵察兵心裡想,而且很豐富。飯菜是盛在搪瓷盤裡端上來的。他用自己的獵刀、一把勺子和一塊麵包作為餐具吃晚飯。周圍坐著的人竊竊暗笑,但他沒有注意到。

  與他同住一間寢室的年輕人都很友好。他們好像來自他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城鎮,似乎以後還要返回東部。但這一天已經夠累的了,而且除了蠟燭,沒有電燈可供看書閱讀,所以他們很快吹熄蠟燭睡著了。

  以前從沒有人教過本·克雷格要對同齡人表示好奇,但他注意到周圍的這些年輕人在許多方面都很怪異。他們應該是偵察兵、馴馬人和捕獸人,但似乎對這些技能知之甚少。不過他回想起卡斯特統領的那些新兵,他們對馬匹、槍械和西部大平原印第安人的知識也是少得可憐。他猜想,在他與夏延人一起生活而後孤身獨居的這一年裡,世間沒有發生什麼大變化。

  在旅遊團隊到來之前,他們有兩個星期的時間安頓和排練。這段時間的安排是:把城堡照料得井井有條,參加日常事務訓練以及聽英格爾斯少校講課。這些活動主要在露天進行。

  克雷格對這些安排一無所知,他又準備外出打獵了。當他穿越閱兵場朝著敞開的大門走去時,一個叫布雷德的年輕牧馬人喊住了他。

  「你那裡面放著什麼傢伙,本?」他指向馬鞍前方掛在克雷格左膝邊的一隻羊皮套筒。

  「步槍。」克雷格說。

  「能讓我看看嗎?我正在熟悉槍械。」

  克雷格從套筒里取出夏普斯步槍,遞到馬下。布雷德欣喜若狂地接了過來。

  「哇,真漂亮。一件真正的古董。是什麼型號的?」

  「點52口徑夏普斯。」

  「真是難以置信。我都不知道還有這種複製品。」

  布雷德用這支步槍瞄準大門上方框架內的一口大鐘。這口鐘一般在發現或報告敵情時敲響,由此通知在外面勞作的人們快快返回。他隨後扣動扳機。

  他剛要說「砰」,夏普斯步槍替他發出了聲響,他被反衝力擊倒在地。假如那顆重磅子彈擊中大鐘,肯定會把它打碎。子彈射偏了,呼嘯著飛入半空。但大鐘還是發出了叮噹聲,城堡里的一切活動都停了下來。教授跌跌撞撞地從辦公室跑出來。

  「到底出了什麼事?」他叫道,然後看到布雷德坐在地上,手裡抓著一支重型步槍,「布雷德,你究竟在幹什麼呀?」

  布雷德站起來作了解釋。英格爾斯遺憾地看著克雷格。

  「本,我好像忘了告訴你,這個基地規定不准攜帶火器。我必須把這支槍鎖進軍械庫。」

  「不用槍枝,少校?」

  「不用槍枝。至少不用真槍。」

  「那麼蘇人呢?」

  「蘇人?據我所知,他們在南、北達科他的保留地。」

  「但是少校,他們也許會回來。」

  教授以為他在開玩笑。他寬容地露出了笑臉。

  「當然,他們也許會回來。但我認為不會是今年夏天。在他們到來之前,這把傢伙必須放進軍械庫。」

  第四天是星期天,全體員工在小教堂參加早禮拜。因為沒有牧師,所以由英格爾斯少校擔任主持。儀式進行到一半時,他走到講台上準備讀經。一本大部頭的《聖經》翻開在夾著書箋的那一頁。

  「我們今天要講的經文是《以賽亞書》第十一章,從第六句詩開始。這裡一段講的是,當上帝的和平將降臨到我們萬民的土地上的時候。

  「『豺狼必與綿羊羔同居,豹子與山羊羔同臥,少壯獅子與牛犢並肥畜同群;小孩子要牽引它們。

  「『牛必與熊同食,牛犢必與小熊同臥,獅子……』」

  他在這時翻頁,但兩頁紙粘在了一起,因為上下文不連貫,他停了下來。正當他不知所措的時候,面前第三排中間有一個年輕的聲音響了起來。

  「『獅子必吃草,與牛一樣。吃奶的孩子必玩耍在虺蛇的洞口,斷奶的嬰兒必按手在毒蛇的穴上。在我聖山的遍處,這一切都不傷人、不害物,因為認識耶和華的知識要充滿遍地,好像水充滿洋海一般。』」

  小教堂內一片寂靜,眾人都目瞪口呆地凝視著這個身穿骯髒鹿皮裝、後腦勺上插著老鷹羽毛的身影。約翰·英格爾斯找到了接下來的那段文字。

  「對,非常準確。第一課到此結束。」

  「我真弄不明白那個年輕人,」午飯後他在辦公室里對夏莉說,「他不會讀書寫字,卻能背誦小時候學過的一段段《聖經》。你說這個人怪不怪?」

  「別擔心,我想我已經猜到了,」她說,「他確實是荒原里獨居的一對夫婦所生的孩子。雙親去世時,確實有人領養了他,是非正式的,而且很可能是非法的。一個孤身老頭把他當作兒子撫養長大,所以他確實沒有接受過正規教育。但他對三件事情具有淵博的知識:他母親曾教過他的《聖經》、荒原里的生活,以及關於舊西部的歷史。」

  「他是從哪裡學的呢?」

  「從那位老人那裡,大概。畢竟,假如一個人在八十歲高齡去世,比如說,在僅僅三年之前,那麼他應該是上個世紀末出生的。那時候,這裡周圍的生活條件很艱苦。他肯定對男孩講過他想得起來的那些故事,或者是他從倖存者那裡聽來的關於邊民拓荒的故事。」

  「那麼,這個年輕人為什麼能扮得這麼像?他會不會是個危險人物?」

  「不會,」夏莉說,「根本不會。他只是很著迷。他認為他可以像以前的人那樣,隨意去打獵和設陷阱捕野獸。」

  「角色扮演?」

  「是的,不過,難道我們不都是在玩角色扮演嗎?」

  教授哈哈大笑起來,還用手拍了一下大腿。

  「當然,我們就是在玩角色扮演。他只是扮得特別惟妙惟肖。」

  她站起身來。

  「因為他深信不疑。他是最佳演員。你把他交給我吧,我會看著他不讓他傷著別人的。順便告訴你,有兩位姑娘已經在朝他拋媚眼了。」

  營房裡,本·克雷格仍在感到奇怪。他的同伴們脫衣上床時,脫得只剩下一條短褲,而他則穿著那條平時穿著的長及腳踝的白色里褲睡覺。一星期之後,這成問題了,幾位年輕人去向夏莉反映。

  分派完搬運木頭的工作後,她去找克雷格。他正揮舞著一把長柄斧,把松木劈成小塊以供廚房燒火用。

  「本,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當然可以,女士。」

  「叫我夏莉吧。」

  「好的,夏莉,女士。」

  「本,你以前洗過澡嗎?」

  「洗澡?」

  「喏,就是脫光衣服擦洗身體,洗滌全身,不光是洗手和洗臉那種?」

  「那當然了,女士。經常洗。」

  「嗯,這麼說就對了,本。你上次洗澡是什麼時候?」

  他想了想。老唐納森曾教育他要定期洗澡,但溪水裡都是融化的積雪,沒必要當成習慣。

  「怎麼了,最近一次是上個月。」

  「我想問的就是這個問題。你可以再洗一次澡嗎?就現在?」

  過了一會兒,她發現他從馬廄里牽出羅斯巴德,掛上了全套馬具。

  「你去哪裡,本?」

  「去洗澡,夏莉,女士。按你的吩咐。」

  「可你是要去哪兒洗?」

  「去溪水裡。還有其他地方嗎?」

  他每天晃到外面的草地上方便。他在馬槽里洗臉、洗手。他用折斷的柳枝刮抹牙齒,能保持一個小時白淨,但他可以邊騎行邊反覆刮抹。

  「把馬拴起來,然後跟我走。」

  她把他引到軍械庫,用拴在褲帶上的一把鑰匙打開鎖,把他帶進去。鐵鏈拴住的擺放斯普林菲爾德步槍的一排排架子後面,有一道後牆。她在牆上的木板節孔里找到一隻按壓的旋鈕,打開一扇暗門。門裡還有一個房間,配置了台盆和浴缸。

  在埃利斯堡的兩年間,克雷格見到過熱水浴缸,但那都是木桶浴缸,眼前的這些全是鑄鐵搪瓷做的。他知道,要把浴缸注滿得從廚房裡提來一桶桶熱水,但夏莉轉了下其中一邊的一隻奇怪旋鈕,冒著蒸汽的熱水便嘩嘩地流了出來。

  「本,我過一會兒回來。我要求你脫下全身衣褲,放在門外,除了那件需乾洗的鹿皮裝。

  「然後我要你帶上刷子和肥皂跳進去擦洗身體。全身清洗。再用這個洗頭髮。」

  她遞給他一瓶散發著松芽香味的綠色液體。

  「最後,我希望你穿上放在架子上的內衣褲和襯衫。全部完成以後再出來。好嗎?」

  他按吩咐去做了。他以前從未在浴缸里洗過澡,發現感覺很好,但他手忙腳亂不知道如何關水龍頭,水溢出來流了一地。洗完身體後,他用香波洗頭髮,水成了暗綠色。他在浴缸底部找到塞子拔出,然後看著水漸漸流完。

  他從房間角落的架子上挑選了棉布短褲、白色T恤和暖和的格子襯衣,穿上後,把那支羽毛插進後面的發束里,然後走了出來。夏莉正等著他。陽光下有一把椅子。她拿著一把剪刀和一把梳子。

  「我不是專家,但修一下總比不修要好,」她說,「來,在這兒坐下。」

  她修剪他那栗色的頭髮,只有插著羽毛的那束頭髮未去觸及。

  「這樣好多了,」剪完後她說,「你聞上去不錯。」

  她把椅子放回軍械庫,鎖上門。她心裡指望能得到熱情的感謝,卻發現這個偵察兵神情嚴肅,甚至有點沮喪。

  「夏莉,女士,你願意與我一起散步嗎?」

  「行,本。你有心事?」

  私下裡,她為此感到高興。現在她也許可以理解這個謎一般的奇怪山里人了。他們穿過大門出去,由他引路越過原野,走向一條溪流。他默默無語,心事重重。她強忍著不去打破這種沉寂。到溪水邊有一英里距離,他們走了二十分鐘。

  草原上有股乾草的氣味。年輕人好幾次抬頭,眺望南方高聳入雲的普賴爾山。

  「到外面來感覺真好,可以看看大山。」她說。

  「那是我的家。」他說完又陷入沉思。當他們走到溪岸時,他在水邊坐了下來。她折起棉布長裙的裙擺,與他面對面坐下。

  「什麼事,本?」

  「我能問你一件事嗎,女士?」

  「叫我夏莉。能,你當然可以問。」

  「你不會對我說謊吧?」

  「不說謊,本。只說真話。」

  「今年是哪一年?」

  她吃了一驚。她原先指望他說出一些秘密,比如關於他與團組內其他年輕人之間的關係的秘密。她凝視著那雙大而深沉的藍眼睛開始納悶……她比他大十歲,可是……

  「哦,今年是一九七七年呀,本。」

  假如她希望看到的是他不置可否地點頭,那麼她落空了。這位年輕人把頭埋在雙膝間,雙手捂住臉。披著鹿皮裝的雙肩開始顫抖起來。

  她以前只見過一次成年男子哭泣,那是從博茲曼到比靈斯的高速公路上,在一堆汽車殘骸旁邊。她膝蓋著地,身子朝前傾,雙手搭在他的肩上。

  「什麼事,本?今年怎麼啦?」

  本·克雷格曾感到過恐懼,比如在小大角河畔的山坡上面對那隻北美大灰熊時,但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恐怖過。

  「我生於一八五二年。」他最後說。

  她沒有吃驚。她知道這裡頭有問題。她用雙臂摟住他,把他抱在胸前,撫摸他的後腦勺。

  她是一位摩登的年輕女士,這些事情她在書本里都讀到過。半數的西部年輕人被東方神秘的哲理迷住。她知道關於輪迴轉世的理論,以及人們對此所持有的不同程度的信念。她讀到過有些人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認為他們在很久以前就已經存在。

  這是一個問題,是一種幻覺現象,是精神病學曾經研究且仍在研究的課題。得病的人能得到幫助、諮詢以及治療。

  「沒事,本,」她輕聲說,一邊像搖晃孩子般輕搖著他,「沒事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這麼想也沒有關係。這個夏天和我們一起住在這座城堡里吧,我們會像一百年前的人們那樣生活。等到秋天,你可以和我一起回博茲曼,我會找人來幫助你。你會好轉的,本。相信我。」

  她從袖子裡抽出一塊棉布手帕擦了擦他的臉,不禁同情起這個來自山區的困擾的年輕人來。

  他們一起走回城堡。夏莉對於自己身上穿著的現代人的內衣褲感到欣慰,萬一皮膚劃破、出現青腫或者生病,手頭也有現代藥品可及時醫治,而且,搭直升機去比靈斯紀念醫院只有幾分鐘路程,她開始喜歡起棉布連衣長裙、簡單的生活和邊疆城堡的日子來。而且,現在她知道,她的博士論文肯定能通過。

  英格爾斯少校講課時,全體人員都要出席。六月下旬天氣溫暖,他把課堂設在閱兵場,學生們坐在他面前的一排排長凳上,他自己備妥了黑板架和圖片資料。只要是講到舊西部的歷史,他就變得口若懸河。

  十天後,他講到了平原戰爭時期。他身後掛著蘇人首領的大尺幅照片。本·克雷格看到了一張坐牛的特寫照片,是在他晚年拍的。這位胡克帕哈部族人的薩滿曾去加拿大避難,但之後帶著剩下的族人向美軍投降,獲得大赦。黑板架上的這張照片是在他被謀殺之前拍攝的。

  「但他們中最奇怪的首領之一,是奧格拉拉的首領瘋馬,」教授講解說,「他出於自己的個人理由,從來沒有同意讓白人給他拍照。他相信照相機會奪走他的靈魂。所以,他也是眾多沒有留下照片的人物之一,我們也無從得知他的長相。」

  克雷格張開嘴巴欲言又止。

  在另一堂課上,教授詳細描述了小大角河畔戰役的另一場戰鬥。這是克雷格第一次獲悉雷諾少校率領的三個連隊所發生的事,以及本蒂恩上尉從荒原折返後,曾與他們在遭圍困的山頭會師的情形。大多數士兵被特里將軍解救了出來,他非常高興。

  最後一堂課上,教授講解了分散的蘇人和夏延人於一八七七年被趕攏後,回到了他們的保留地。當約翰·英格爾斯要求學生提問時,克雷格舉起了手。

  「說吧,本。」一個從未念過書的學生能夠舉手提問,教授很高興。

  「少校,有沒有哪裡提到過一個叫高麋的部族首領,還有一個叫走鷹的戰士?」

  教授臉紅了。他在院系辦公室里有一卡車參考書,而且,書里的絕大多數內容都已經印在了腦子裡。他原先指望能聽到一個簡單的問題。他在腦海里搜索了一番。

  「沒有,我相信沒人聽說過他們,而且平原印第安人後來也沒有提到過他們。你為什麼提這個問題?」

  「我聽說的是,高麋離開大部族,躲開特里將軍的巡邏隊,就在普賴爾山這裡度過了冬天,長官。」

  「哦,我可從來沒聽說過這事。如果是你說的那樣,他們的部落肯定在春天時被發現了。你必須去萊姆迪爾打聽,那裡現在是北夏延人的保留地中心。達爾納夫紀念學院也許會有人知道。」

  本·克雷格記住了這個名字。等到秋天,他會去萊姆迪爾,不管它在哪裡,他都會找到,然後去那兒打聽。

  周末,第一批遊客團隊來了。此後,差不多每天都有團隊抵達。他們主要是坐大客車來的,也有一些人是坐私家小汽車。有些團由老師領隊,其他的則是家庭團。不過,他們都把汽車停在視線之外半英里遠的地方,然後乘坐遮篷四輪大馬車抵達城堡的大門邊。這是英格爾斯教授提倡的「逼真氣氛」策略的一部分。

  這方法奏效了。遊客中大多是孩子,他們對坐馬車欣喜萬分,這對他們來說很新奇,在接近大門的最後兩百碼馬車行程中,他們想像自己是真正的拓荒邊疆的移民,紛紛興高采烈地從馬車上跳了下來。

  克雷格被指派去加工繃在架子上曬乾了的動物毛皮。他在毛皮上抹上鹽,颳了一遍,讓它們能夠軟化成革。士兵們在操練,鐵匠在鐵鋪里拉動風箱,姑娘們穿著棉布連衣長裙,正在洗大木桶里的衣服,英格爾斯少校帶領遊客團到處參觀,對遊客解釋城堡內各處的功能,以及在平原的生活中為什麼這些必不可少。

  兩個土著美洲人學生扮演住在城堡里的友好的印第安人,充當獵人和嚮導,移民們在平原上遭到游離保護地的遠征隊襲擊時,由他們向部隊通風報信。他們身穿棉布長褲、藍色帆布襯衣,扎著腰帶,高筒禮帽下還戴著長長的假髮。

  最吸引人的似乎是鐵匠和正在擺弄動物毛皮的本·克雷格。

  「是你親自設陷阱捕捉動物的嗎?」來自海倫娜某所學校的一個男孩問。

  「是的。」

  「你有許可證嗎?」

  「什麼?」

  「如果你不是印第安人,為什麼要在頭髮里插一根羽毛?」

  「那是夏延人給我的。」

  「為什麼?」

  「因為我打死了一隻大灰熊。」

  「真是個精彩的故事。」陪同的老師說。

  「不,這不是故事,」男孩說,「他跟其他人一樣,也是演員。」

  每當有馬車載著遊客抵達,克雷格就會在人群中尋找有披肩長發和深色大眼睛的姑娘。但她沒有出現。七月過去,八月到了。

  克雷格請了三天假回荒野。他在黎明前騎馬出發。他在山裡發現一片櫻桃林,於是取出他從鐵匠鋪借來的一把手斧,開始工作。他砍下木材,削成一把弓架,因為沒有動物腿筋,他把從城堡裡帶來的麻線裝了上去。

  他從筆直而又堅硬的白蠟樹幼苗上砍下木頭削成箭頭,從一隻呆頭呆腦的野火雞屁股上拔下羽毛做成箭翼。他在一條溪水邊發現燧石,經過一番敲擊打磨後做成箭頭。夏延人和蘇人都使用過燧石和鐵做的箭頭,嵌在箭頂端的裂縫處,用超細的皮繩捆綁固定住。

  這兩種箭頭中,平原人更害怕燧石箭頭。鐵箭頭可順著箭杆的方向倒鉤拔出來,但燧石箭頭通常會斷裂,深入肌理,必須進行一次沒有麻醉的外科手術。克雷格做了四支燧石箭頭。第三天上午,他獵得一隻雄鹿。

  他騎馬返回,那隻鹿橫掛在馬鞍上,箭仍插在心臟里。他把獵物帶進廚房,掛起來開膛剖肚、剝皮切塊,最後,當著一群瞠目結舌的城堡居民的面,向廚工提供了六十磅新鮮鹿肉。

  「是我的廚藝不好嗎?」廚師問道。

  「不,很好。我喜歡有五顏六色小顆粒的那種奶酪餡餅。」

  「那叫比薩餅。」

  「我只是覺得,我們還可以吃一些野味鮮肉。」

  偵察兵在馬槽邊洗手時,廚工拿著那支帶血的箭快步走向司令官辦公室。

  「這是一件精美的手工藝術品,」英格爾斯教授仔細審視著說,「我肯定在博物館裡見過。那些有條紋的火雞羽毛可以判定,這無疑是夏延人的傑作。他是在哪裡找到的?」

  「他說是他自己做的。」廚工說。

  「不可能。現在再也沒人能這樣打磨燧石了。」

  「好吧,這樣的箭他有四支,」廚師說,「這一支射中了一隻雄鹿的心臟。今晚大家能嘗到新鮮的野味了。」

  員工們在城堡外津津有味地享受了一頓鹿肉燒烤。

  隔著火光,教授驚恐地觀察克雷格用一把極為鋒利的獵刀切割烤熟了的鹿肉,不禁回想起夏莉對他作出的保證。也許是多心,但他仍有所懷疑。這個奇異的年輕人會不會變成一個危險人物?他注意到,現在已有四位姑娘在努力引起這個未經馴服的小伙子的注意,但他的思緒似乎總在遙遠的地方。

  到了八月中旬,本·克雷格開始感到沮喪和絕望。他的內心仍在試圖相信,無處不在的神靈沒有對他說謊、沒有出賣他。他所熱愛的姑娘是否也遭到了命運的捉弄?他周圍那些興高采烈的年輕人里,誰也不知道他已經作出了決定。如果到夏天結束,他還沒能找到預知未來的老人答應過他的愛情,他將騎馬進山,靠自己的努力在精神世界裡與她團聚。

  一個星期後,又有兩輛馬車滾動車輪駛進門洞,駕車人勒住滿頭大汗的馬匹。第一輛馬車裡跳下一群嘰嘰喳喳的激動的孩子。他把在石頭上磨過了的獵刀插進刀鞘,走上前去。一位小學女教師正背對著他,她有一頭黑玉般烏黑的長髮,一直垂到腰間。

  她轉過身來。是一個日裔美國人,長著一張圓圓的娃娃臉。偵察兵轉身大步走開。他頓時覺得很憤怒,停住腳步,朝空中舉起握緊的拳頭,大聲喊叫。

  「你騙了我,神靈。你騙了我,老頭。你們讓我等,可你們把我拋進荒野,成了被世人和上帝驅逐的人。」

  建築物間的閱兵場上,每個人都停下來盯著他看。走在他前面的是一個「馴服」了的印第安人。聽到他的聲音,這個人也停了下來。

  這是一張乾癟的褐色面孔,活像一隻用火烤過了的核桃,與熊牙山的岩石一般古老,臉頰兩邊有一簇簇雪白的頭髮,高筒禮帽下的兩隻眼睛正注視著他。這位預卜者的眼神里含著無盡的悲傷。他隨後抬起眼皮,默默點點頭,朝偵察兵身後看去。

  克雷格轉過身,什麼也沒看見,於是又轉回來。帽檐下是布里安·哈維希爾德的臉,他是兩位土著美國演員之一。他正凝視著克雷格,就像在看一個瘋子似的。克雷格回到了大門邊。

  第二輛馬車上的遊客都下了車。一群孩子圍在他們的老師身邊。女教師穿著格子襯衫和牛仔褲,頭上戴著棒球帽。她俯身去分開兩個正拳腳相向的男孩,然後用襯衣袖子擦了擦額頭。帽舌很礙事,她索性摘下棒球帽,一頭瀑布般的黑髮頓時翻滾著垂到腰際。她感到被人盯得有點不好意思,於是朝他轉過身來。一張鵝蛋臉,一雙烏黑的大眼睛。是輕風。

  他的雙腳似乎被釘在了地上,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他知道自己應該說點什麼,應該走過去,但他沒有說話,沒有邁步,只是凝視著。她臉紅了,感到很窘迫,於是趕緊轉移視線,召集學生們開始遊覽。一小時後,他們到達馬廄。夏莉領路,擔任他們的導遊。本·克雷格正在飼弄羅斯巴德。他知道他們會來,馬廄是遊覽路線的其中一站。

  「這是我們養馬的地方,」夏莉介紹說,「有些是騎兵的戰馬,其他的屬於住在這裡或從這裡經過的邊民。這位本正在照料他的馬,羅斯巴德。本是一個獵人、捕獸人、偵察兵和山民。」

  「我們要看馬。」一個孩子叫道。

  「好的,親愛的,我們會去看馬。不過請大家不要靠得太近,以防被馬蹄踢著。」夏莉說。她帶領學生們沿畜欄走去。留下克雷格和那位姑娘互相對視。

  「對不起,我剛才一直盯著你看,女士,」他說,「我的名字叫本·克雷格。」

  「你好,我叫琳達·皮基特,」她伸出手去。他握住她的手,又小又暖和,和他記憶中的一樣。

  「我能問你件事情嗎,女士?」

  「你把每一位女性都稱為女士嗎?」

  「差不多。別人就是這麼教我的。這麼稱呼不好嗎?」

  「太正式了。像是舊時代的稱呼。你要問什麼?」

  「你記得我嗎?」

  她皺緊了眉頭。

  「恐怕不記得。我們見過嗎?」

  「很久以前。」

  她哈哈大笑起來。這讓他想起曾經迴響在高麋棚屋邊篝火旁的笑聲。

  「那肯定是在我很小的時候。在哪裡呢?」

  「來吧,我指給你看。」

  他把這位困惑的姑娘引到外面。木柵欄外,南面的普賴爾山在遠處聳立著。

  「你知道那是什麼嗎?」

  「是熊牙山脈吧?」

  「不,熊牙山在西面更遠的地方。那是普賴爾山。我們就是在那裡認識的。」

  「可我從來沒去過普賴爾山。小時候我哥哥常帶我去露營,但從來沒去過那裡。」

  他轉過身來盯著這張可愛的臉龐。

  「你現在是學校的老師?」

  「嗯,在比靈斯。怎麼啦?」

  「你還會回到這裡來嗎?」

  「我也不知道。按計劃,以後還有其他團要來。也許會指派我陪同。怎麼啦?」

  「我希望你還能來,求你了。我一定要再見到你。答應我。」

  皮基特小姐又臉紅了。她太漂亮了,肯定收到過男孩子遞來的紙條。她通常會笑著把紙條推到一邊,這樣既傳遞了她不為所動的信息,又不致冒犯對方。這個年輕人卻非同一般。他沒有奉承,也沒有諂媚。他看起來很嚴肅、很誠摯、很天真。她凝視著這雙直率的鈷藍色眼睛,不禁心旌搖盪。夏莉帶著孩子們從馬廄里出來了。

  「我不知道,」姑娘說,「我會考慮的。」

  一小時後,她帶著學生團離開了。

  過了一個星期,她又來了。她學校里的同事臨時要去照顧病榻上的親戚,旅遊團的陪同出現空缺,於是她自告奮勇陪同前來。這天天氣很熱。她只穿著一件棉布印花襯衣。

  克雷格托夏莉為他查閱旅遊團的名錄,尋找來自學校的預訂團隊。

  「你看上誰了吧,本?」她調皮地說。她並沒有失望。與一位明白事理的姑娘建立戀愛關係,對於讓他回歸現實世界具有極大幫助。她對他學習閱讀和寫字的速度之快,打心底里感到高興。她已經搞到兩本比較簡單的教科書,供他逐字逐句閱讀。秋天過後,她可以幫他在城裡找到住所,以及一份商店營業員或飯店服務員的工作,而她則可以就他的恢復過程撰寫論文。

  一群學生和老師從馬車上下來時,他正等在旁邊。

  「你能跟我來嗎,琳達小姐?」

  「跟你走?去哪裡?」

  「去外面的草原上。這樣便於我們交談。」

  她表示反對,說孩子們需要她照顧,但比她年長的同事朝她微微一笑,在她耳邊輕聲說,她要是樂意的話,可以跟隨這位仰慕者離開。她當然願意。

  他們一起走出城堡,在一處樹蔭下找到一堆岩石,坐了下來。他沉默不語。

  「你從哪裡來的,本?」她問道。她覺察到他害羞,還挺喜歡的。他朝遠處的山峰點點頭。

  「你是在那裡長大的,在山區?」

  他又點點頭。

  「那麼你在什麼學校念過書嗎?」

  「沒念過書。」

  她試圖去想像這種生活。在狩獵和設陷阱捕野獸中度過整個少年時代,從未邁進過學校大門……這太奇異了。

  「山里一定很安靜。沒有交通,沒有廣播,沒有電視。」

  他不明白她在說些什麼,但猜想她提到的是會發出噪音的東西,是和樹葉的颯颯聲、鳥兒的鳴叫聲不一樣的東西。

  「那是自由的聲音,」他說,「告訴我,琳達小姐,你聽說過北夏延人嗎?」

  她吃了一驚,但話題的轉變讓她鬆了口氣。

  「當然了。我外婆的母親其實就是夏延人。」

  他猛地把頭轉向她,山鷹羽毛在熱風中一陣狂舞,那雙深藍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她,請求她說下去。

  「請告訴我關於她的事。」

  琳達·皮基特回憶起外婆曾給她看過的一張照片,照片上是個乾癟的老太婆,那是外婆的母親。雖然年代久遠,但在這張褪了色的黑白照片中,老太太的大眼睛、精巧的鼻子和高顴骨都表明,她年輕時很漂亮。她講述了她所知道的事,那些在她還是個小女孩時,如今已過世了的外婆告訴過她的事情。

  那位夏延婦女嫁給了一位戰士,生下一個男孩。可是,在一八八○年左右,一場流行性霍亂橫掃印第安人保留地,奪走了戰士和男孩的生命。兩年後,一位邊疆的傳教士不顧白人同伴們的反對,娶了年輕的寡婦為妻。他有著瑞典血統,身材高大,金髮碧眼。他們生了三個女兒。最小的女兒就是皮基特小姐的外婆,生於一八九○年。

  外婆又與白人結婚,生了一個兒子和兩個女兒。小女兒生於一九二五年,名叫瑪麗,十八九歲時,她來比靈斯找工作,在新開辦的農業銀行當上了一名文員。

  在她隔壁櫃檯工作的,是一個誠摯而勤勉的員工,名叫麥可·皮基特。他們於一九四五年結婚。琳達的父親因為近視沒有參軍。琳達有四個哥哥,都是身材高大、金髮碧眼的小伙子。她生於一九五九年,今年十八歲。

  「不知道為什麼,我生下來就有一頭黑髮和一雙深色眼睛,一點也不像我的爸爸媽媽。就這些情況。現在輪到你說說你的身世了。」

  他沒有理會她的要求。

  「你的右腿上有什麼印記嗎?」

  「我的胎記?這你是怎麼知道的?」

  「請讓我看看。」

  「為什麼?這是我的隱私。」

  「求你了。」

  她猶豫了一會兒,然後拉起棉布裙子,露出一條金棕色的纖纖大腿。印記仍在那裡。兩個皺巴巴的凹痕,是當年在羅斯巴德河畔邊被騎兵的一顆子彈洞穿的孔洞。她有點慍怒地把裙子放了下來。

  「還有什麼呀?」她帶著一絲嘲諷問道。

  「還有一個問題。你知道『Emos-est-se-haa『e』在夏延語中是什麼意思嗎?」

  「天哪,怎麼可能知道。」

  「意思是輕柔說話的風。輕風。我可以叫你輕風嗎?」

  「我不知道。我想可以吧。如果這樣能使你高興。可是為什麼呢?」

  「因為這曾經是你的名字。因為我夢見過你。因為我在等你。因為我愛你。」

  她站起身來,臉漲得通紅。

  「這太瘋狂了。你根本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你。再說,我已經訂婚了。」

  她走開了,回到她的團隊之中,再也不願與他說話了。

  可是,她又回到了城堡。她正進行著激烈的思想鬥爭,不止一百遍告訴自己,她一定是瘋了、是傻瓜,已經糊塗了。但在她那混亂的腦海里,那雙沉靜的藍眼睛正緊緊盯住自己,她深信自己應該去告訴這位害相思病的年輕人,他們不應該再見面,那毫無意義。至少,她是這麼告訴自己的。

  在離開學還有一個禮拜的那個星期天,她在市中心搭上一輛遊覽車,在城堡外的停車場下了車。他好像知道她要來。他等在閱兵場上,每天都這麼等著,身邊的羅斯巴德配好了全套馬具。

  他幫她騎上馬,讓她坐在他身後,然後騎到草原上。羅斯巴德認識去溪邊的路。在波光粼粼的溪水邊,他們下了馬。他向她講述在他幼年早早去世的父母,以及後來一位山民把他認作義子撫養長大的事。他解釋說,他沒上過學,但他會辨別荒原里各種動物的蹤跡、不同鳥的叫聲和每種樹木的形狀和特徵。

  她解釋說,自己的生活截然不同,長期受到正規和傳統的教育,做事考慮周到。她的未婚夫是一個來自殷實家族的年輕人,就如同她母親所說的那樣,這樣的年輕人能為她提供一個女人所需或要求的一切。所以,他們再次見面完全沒有意義……

  於是他吻了她。她想推開他,但當他們的嘴唇碰在一起時,她的手臂失去力氣,反而抱住了他的脖子。

  他的嘴裡沒有她未婚夫的那種酒味和難聞的雪茄味。他沒有摸索她的身體。她聞到了他身上的氣味:鹿皮味、炊煙味和松樹味。

  她激動地掙脫開來,朝城堡走去。他在後面跟著,但沒有再碰她。羅斯巴德也不吃草了,跟著走在後面。

  「留下來,和我在一起,輕風。」

  「我不能。」

  「我們命中注定要在一起。神靈在很久以前就是這麼說的。」

  「我沒法答應你,我必須考慮一番。這太瘋狂了。我已經訂婚了。」

  「告訴他,他得等著。」

  「這不可能。」

  一輛四輪大馬車正離開大門,駛向視野之外的停車場。她走過去,跳上馬車。本·克雷格跨上羅斯巴德跟在馬車後面。

  到了停車場,乘客們紛紛跳下馬車,登上一輛大巴士。

  「輕風,」他喊道,「你回來好嗎?」

  「不行,我要嫁給別人了。」

  幾位婦女向這個外表粗野的年輕騎手投去了不悅的目光,這人顯然是在糾纏一位年輕的好姑娘。司機關上車門,發動了汽車。

  羅斯巴德發出一聲驚恐的嘶鳴並抬起前蹄。大巴士動了起來,在通向瀝青公路的土路上開始加速。克雷格夾緊羅斯巴德的雙肋,騎著它追了上去。汽車加速後,羅斯巴德也由小跑變為快跑。

  這匹母馬對身邊的怪物有點害怕。汽車對著它又是噴氣又是怒吼。風速加大了。車廂里的乘客聽到一聲叫喊。

  「輕風,跟我一起去山裡,做我的妻子。」

  司機瞄了一眼後視鏡,看到馬兒翕動的鼻孔和滴溜溜轉動的眼睛,他踩下油門。大巴士在土路上顛簸著向前猛衝。幾位婦女一陣尖叫,抱緊身邊的孩子。琳達·皮基特從窗邊的座位上站起來,推開滑動窗。

  大巴士慢慢超過飛奔的馬匹。羅斯巴德受到驚嚇,但它沒有背叛騎在背上拉著韁繩的主人的意願。一顆黑黝黝的腦袋從車窗里探了出來。她的回答隨著汽車帶出的氣流飄來。

  「好的,本·克雷格,我願意。」

  騎手勒住韁繩,消失在紛紛揚揚的塵土之中。

  她小心翼翼地寫了一封信。因為領教過對方的脾氣,她明白地表達了自己的遺憾之情,希望這封信不至於觸怒他,讓他為此大發雷霆。寫完第四稿後,她簽上名字寄了出去。她一整個星期都沒有得到回音,之後等來的,卻是一次簡短而又不講理的會面。

  麥可·皮基特是單位里的棟樑,他是比靈斯農業銀行總裁兼執行長。在珍珠港事件前夕,他從一名卑微的出納員開始,一步一步升上經理助理的職位。他勤奮工作、辦事認真、天資聰穎,引起了銀行的創始人和業主——一位畢生單身且沒有親屬的老先生——的注意。

  這位老先生在退休時主動把他的銀行賣給了麥可·皮基特。他要找個人繼承他的傳統。於是,麥可籌集貸款資金,買下銀行的產權。購置的大部分貸款都及時償還了,但在六十年代後期出現了一些問題:過度開發,抵押品贖回權取消,壞帳以及死帳……皮基特不得不通過出售股份,向公眾籌集能使銀行起死回生的資金。危機過去了,資金周轉也流暢了。

  在女兒的信件抵達對方一星期後,皮基特先生被召喚而不是被邀請,去和未來的親家會面。會面安排在比靈斯西南面黃石河畔的一座豪華氣派的T吧牧場裡。他們曾在雙方兒女訂婚時見過面,但那是在牛仔俱樂部的餐廳里。

  銀行家被引進一間碩大的辦公室,那裡鋪著拋光木地板,護壁板豪華昂貴,牆上裝飾著各種紀念品,有裝在鏡框裡的各種證書和作為打獵紀念的牛頭。寬大的書桌後面坐著一個人,他沒有起身打招呼,只是朝對面唯一的一把空椅子做了個手勢。他一言不發地盯著坐下的客人看。皮基特先生感到很不自在,他心裡明白事出有因。

  這位牧場大亨故意表現得慢條斯理。他取出一支大雪茄菸,點上火,等燒通暢後,把書桌上唯一的一張紙推了過去。皮基特一看,是他女兒的信。

  「對不起,」銀行家說,「她已經告訴我了。我知道她寫了一封信,但我沒看過。」

  牧場主向前俯身,舉起食指正準備教訓人。他在室內也不願摘下斯泰森牛仔帽,帽子底下的那張臉活像是一塊牛肉,怒目瞪視著銀行家。

  「沒門,」他說,「門都沒有,懂嗎?沒有姑娘可以這麼對待我兒子。」

  銀行家聳聳肩。

  「我跟你一樣失望,」他說,「可是現在的年輕人……有時候,他們會改變自己的主意。他們都很年輕,也許這門婚事太匆忙了?」

  「跟她談談。告訴她,她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

  「我已經和她談過了。她母親也跟她談過。她希望解除婚約。」

  牧場主朝後靠在椅背上打量房間,腦子裡回想起他當初從一個放牛娃到現在發跡所走過的道路。

  「在我兒子這兒可不能反悔。」他說。收回那封信後,他把一疊紙從桌上推了過去,「你最好看看這些資料。」

  威廉·大比爾·布拉多克確實走過了一條漫長的道路。他的祖父出生在北達科他州俾斯麥,後來搬到西部。祖父是私生子,祖父的父親曾是一名騎兵中士,戰死在了平原的戰爭中。這位祖父在一家商店找了份工作,幹了一輩子,既沒有得到提升,也沒有被解僱。他的兒子繼承了他卑微的職業,但孫子卻在牧場裡找到一份工作。

  男孩長得高大、強悍,生來就橫行霸道,經常用拳頭解決問題,而且幾乎每次都讓他占到了便宜。但他也很聰明,戰後,他抓住了一個能賺錢立業的商機:用冷藏卡車,從飼養菜牛的地方往蒙大拿運送牛肉。

  他獨自籌措,從買卡車、涉足屠宰加工業開始,發展到控制了從牧場到燒烤一條龍的整條業務鏈。他開創了自己的品牌:大比爾牛肉,自由放養,汁多味鮮,當地超市有售。當他搬回來經營牧場業務、填補牛肉供應鏈中的最後一環時,他已經成了一個大老闆。

  十年前購買的這座T吧牧場經過重建,成了黃石河沿岸最為壯觀的大廈。他的老婆是一個從不敢大聲說話的小女人,幾乎難得看見她的身影。她為他生了一個兒子,名叫凱文,但長得一點也不像父母親。凱文今年二十五歲,從小嬌生慣養,飛揚跋扈。但大比爾寵愛自己的後代,對這個獨生子有求必應。

  麥可·皮基特看完這些材料後臉色灰白。

  「我不明白。」他說。

  「你瞧,皮基特,這再清楚不過了。我花了一星期時間,買下本州內你所擁有的每一件產業。這意味著,現在我擁有控股權,擁有你的銀行。這花了我一大筆錢。全是因為你女兒。她很漂亮,這我承認,但很愚蠢。我不知道也不關心她遇到的另一個傢伙是誰,可你必須告訴她,得把他甩掉。

  「讓她再寫一封信給我兒子,承認她犯下的錯誤。他們的婚約照舊。」

  「但如果我沒能說服她呢?」

  「那你就告訴她,她將對你的徹底毀滅負責。我將接管你的銀行、你的住房,我將接管你所擁有的一切。告訴她,你在本州恐怕連喝一杯咖啡都沒法賒帳。聽見了沒有?」

  在駕車返回的路上,麥可·皮基特心情極為沮喪。他知道布拉多克不是在開玩笑。他曾經對反對他的人來過這一手。皮基特還被警告說,婚禮必須提前到十月中旬舉行,離現在還有一個月。

  家庭會議開得很不愉快。皮基特夫人一會兒指責,一會兒安撫。琳達究竟明不明白她要幹什麼?她有沒有意識到自己犯下了天大的錯誤?嫁給凱文·布拉多克,這能讓她立即獲得其他人工作一輩子也不一定能得到的所有東西:一座漂亮的房子,寬敞的可供孩子們玩耍的花園,最好的學校和社會地位。她怎麼可以為了一個傻乎乎的、既沒讀過書也沒有固定工作、只是在暑假期間扮演邊民和偵察兵的演員,就拋棄這一切?

  她的兩位在當地工作和生活的哥哥也來參加了家庭會議。其中一位兄長提議,由他去一趟赫里蒂奇堡,與第三者當面談一談。兩個年輕人都擔心,復仇心切的布拉多克會從中作梗,使他們倆都丟掉飯碗。說話的那位哥哥在州政府機關工作,但布拉多克在州府海倫娜有好些個財大氣粗、呼風喚雨的朋友。

  心煩意亂的父親一遍又一遍地擦拭他那副厚鏡片近視眼鏡,臉上痛苦萬分。最後是他的痛苦使琳達·皮基特作了讓步。她點點頭,站起來回到自己的房間。這一次,她寫了兩封信。

  第一封信寫給凱文·布拉多克。她承認,自己為一個偶遇的年輕牧馬人犯下了愚蠢而幼稚的錯誤,但這已經結束了。她告訴他,她原先那麼寫信給他真是太蠢了,希望能得到他的原諒。她希望能維持他們之間的婚約,並期待能在十月底之前成為他的新娘。

  第二封信是寫給本·克雷格的,通過蒙大拿州大角縣赫里蒂奇堡轉交。兩封信都在第二天寄出。

  英格爾斯教授雖然熱衷於還原當時古堡內的生活,但還是對兩樣現代化設施作了讓步。儘管電話線沒有通到城堡,但他在辦公室里放了一部無線電話,由鎳鎘電池供電。此外,便是郵政服務。

  比靈斯郵局同意把所有寄給城堡的郵件,全都交到城裡最大的一家旅遊汽運公司,需遞交的郵袋由下一班出發的司機帶過去。四天後,本·克雷格收到了給他的信。

  他試圖讀信,但遇到了困難。多虧夏莉的輔導課,他已經會讀大寫字母,甚至小寫的印刷體字母,但年輕女士龍飛鳳舞的手寫體讓他傻了眼。他帶上信去找夏莉。女教師看了一遍後遺憾地看著他。

  「對不起,本。這是你喜愛的那位姑娘寄來的。琳達?」

  「請讀給我聽,夏莉。」

  「『親愛的本』,」她開始讀信,「『我在兩星期前幹了一件傻事。當你從馬背上朝我喊,我也從客車上朝你回喊時,我說過我們要結婚。但回到家後,我才明白自己有多愚蠢。

  「『事實上,我已經與相識若干年的一個好小伙子訂了婚。我意識到,不能隨意與他解除婚約。我們即將在下個月完婚。

  「『請祝福我將來幸福快樂,我也這麼祝願你。就此吻別,琳達·皮基特』。」

  夏莉折起信紙,遞了回去。本·克雷格遙望著遠處的群山,陷入沉思。夏莉伸出手搭在他手上。

  「我很抱歉,本。這樣的事時有發生。你們萍水相逢,她顯然是一時衝動,對你有了好感。我大致能理解。但她現在已經決定,繼續和她的未婚夫在一起。」

  克雷格凝視遠處的群山,然後問道:「誰是她的未婚夫?」

  「我不知道。她沒有說起。」

  「你能查到嗎?」

  「我說,本,你不會去搗什麼亂吧?」

  很久以前,曾有兩個年輕小伙子爭風吃醋,為了夏莉大打出手。她還感到自己很吃香、很風光。可是,此一時彼一時,她不想讓這個年輕的學生為一個只來過城堡三次的姑娘跟人打架,傷害他脆弱的感情。

  「不,夏莉,不是要搗亂。只是好奇。」

  「你不會騎馬去比靈斯,去找人打架吧?」

  「夏莉,我只想找回在世人和無處不在的神靈眼中,那本就屬於我的東西。神靈在很久以前就這麼說過了。」

  他又在說謎語了,她堅持自己的主張。

  「但不是琳達·皮基特吧?」

  他咀嚼著一根草梗,想了一會兒。

  「不,不是琳達·皮基特。」

  「你保證,本?」

  「我保證。」

  「我想辦法去打聽一下。」

  夏莉·貝文在博茲曼的學院有一位記者朋友在《比靈斯報》工作。她打電話給她,要求儘快查閱過期報刊上登載過的有關一名叫琳達·皮基特的年輕女士的訂婚的消息。消息很快就查到了。

  四天後,夏莉收到一封郵件,裡面裝有初夏時的一份剪報。麥可·皮基特夫婦和威廉·布拉多克夫婦欣喜地宣告,他們的女兒琳達和兒子凱文訂婚了。夏莉揚起眉毛吹了聲口哨,怪不得那姑娘不想解除婚約。

  「那一定是大比爾·布拉多克的兒子,」她告訴克雷格,「你知道那位牛肉大王嗎?」

  偵察兵搖搖頭。

  「不,」夏莉遺憾地說,「你只是一廂情願,而且這事兒不光彩。你看,本,對方的父親確實很富有。他住在北面的一個大牧場裡,靠近黃石河。你知道黃石河嗎?」

  克雷格點點頭。從埃利斯堡、湯格河與黃石河的交匯處,到羅斯巴德河東面他們折返的地方,他曾與吉本將軍一道踏遍了黃石河南岸的每一寸土地。

  「夏莉,你能打聽到婚禮什麼時候舉行嗎?」

  「你還記得你的諾言嗎?」

  「我記得。不是為了琳達·皮基特。」

  「這就對了。那麼你心裡有什麼打算?一個小驚喜?」

  「嗯。」

  夏莉又打了一個電話。九月結束,十月來臨。天氣仍然晴朗溫和。長期氣象預報說初秋將會風和日麗、氣候宜人,晴好天氣一直會持續到十月底。

  十月十日,旅遊巴士帶來一份《比靈斯報》。由於學校早已開學,旅遊團隊大幅減少。

  夏莉在朋友帶來的報紙上,發現了由社會版專欄記者采寫的一篇專題報導。她讀給克雷格聽。

  那位專欄記者以激動的筆觸描述了凱文·布拉多克和琳達·皮基特即將到來的結婚典禮。婚禮定於十月二十日,在勞雷爾城南邊雄偉壯觀的T吧牧場舉行。由於天氣持續晴好,婚禮儀式將於下午兩點在牧場巨大的草坪上進行,屆時將邀請上千位客人,包括蒙大拿州的社會名流和工商界精英。她一口氣讀完這篇新聞。本·克雷格點點頭,記在心裡。

  第二天,駐地司令官召集全體員工,在閱兵場上致辭。他說,赫里蒂奇堡的夏季仿古演出將於十月二十一日結束。這次活動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全州各地的教育工作者和議員們紛紛發來賀信。

  「在結束前的四天裡,還有許多艱苦的工作要做,」英格爾斯教授告訴年輕員工們,「薪水將會在結束前一天支付。我們必須把所有設施打掃乾淨,在離開前歸置好每個角落,迎接嚴酷冬天的到來。」

  會後,夏莉把本·克雷格拉到一邊。

  「本,這裡的活動已經接近尾聲,」她說,「結束後,我們全都可以回去穿上平常的衣服。哦,我想你身上穿的就是你平常的衣服了吧。到時,你會收到一筆錢。我們可以去比靈斯,為你購置鞋子和衣物,還有過冬的保暖外套。

  「然後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回博茲曼。我會為你找到不錯的住處,然後把你介紹給一些能給你幫助的人。」

  「好的,夏莉。」他說。

  那天晚上,他敲響了教授的房門。約翰·英格爾斯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後面。角落的爐子裡燒著柴火,驅走晚間的寒意。教授熱情歡迎這位身穿鹿皮裝的客人。他對這個年輕人以及他所具備的西部荒原和舊時邊疆的知識印象頗深。有他的這種知識,再加上大學文憑,教授可以為他在校園裡找到一份差事。

  「本,小伙子,有事嗎?」

  他期望自己能像慈父一般,給年輕人提供一些關於未來生活的忠告。

  「你有地圖嗎,少校?」

  「地圖?我的天哪。有,我想我應該有。你要哪個地區的?」

  「城堡這裡的,還有往北到黃石河的,長官。」

  「好主意。知道自己所在的位置和周邊地區的情況,總歸會派上用場。喏,這個。」

  他把地圖攤在書桌上開始解釋。克雷格以前見過作戰地圖,但那些地圖上除了有幾個布陷人和偵察兵所做的標記,大部分是空白。這張地圖上布滿了各種線條和圓圈。

  「這裡就是我們的城堡,在西普賴爾山脈北邊,朝北是黃石河,朝南是普賴爾山。這裡是比靈斯,然後我就是從這裡——博茲曼——過來的。」

  克雷格的手指移動在這兩個相距一百英里的城鎮之間。

  「博茲曼小道?」他問道。

  「沒錯,但那是過去的叫法。現在當然是一條瀝青公路。」

  克雷格不知道瀝青公路是什麼,但他覺得,可能就是他在月光下見過的狹長的黑色岩石地帶。這張大比例地圖上標有幾十個小城鎮,而且在黃石河南岸與克拉克溪匯合的地方,有個叫T吧牧場的房子。他猜想,它應該在城堡的正北偏西方向處,穿過鄉野,再走上大約二十英里。他謝過少校,遞迴地圖。

  十月十九日晚上,本·克雷格吃過晚飯後早早上床了。沒人感到奇怪。這一天,所有年輕人都在打掃衛生,為抵禦冬天的霜雪給金屬器件上油,把工具放進木屋留待來年春天使用。平房裡的其他人十點左右就寢,很快就進入夢鄉。沒有人注意到,他們蓋著毯子的同伴是和衣而臥的。

  他在半夜時起床,戴上狐皮帽,折起兩條毯子,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沒人看見他走向馬廄,閃身進去,為羅斯巴德裝備馬具。他已經為它配備了雙份燕麥口糧以增加所需的額外體力。

  備妥鞍具後,他讓馬留在原處,自己進入鐵匠鋪,取來他在頭天晚上就已經注意到的那幾件物品:一把放在皮護套里的手斧、一根撬棍和一把鐵剪。

  他用撬棍撬落軍械庫門上的掛鎖進入裡面,用鐵剪子迅速剪斷了拴住步槍的鐵鏈。它們全是複製品,只有一支是真槍。他取回他那支夏普斯52型步槍後就離開了。

  他牽著羅斯巴德走向小教堂旁邊的後門,卸下門上的木槓走了出去。他的兩條毯子塞在馬鞍下面,野牛皮睡袍捲起來綁在後面。步槍插在皮套里,掛在他左膝前方,右膝處掛著一隻皮筒,裡面插著四支箭,他的背上斜挎著一把弓。牽著馬匹靜靜走離城堡半英里後,他跨上了馬背。

  就這樣,本·克雷格,這位邊民、偵察兵,小大角河畔大屠殺中唯一的倖存者,騎馬走出一八七七年,進入二十世紀七十年代。

  他根據正在落山的月亮估摸,現在應該是凌晨兩點鐘。他有足夠的時間走完二十英里路抵達T吧牧場,並能節省羅斯巴德的體力。他找到了北斗星,在它的指引下,他在正北向的小路上往偏西方向走去。

  草原漸漸變成農田,面前的路上不時插有木桿,杆子之間還拉著鐵絲。他用剪子剪斷後繼續前進。他越過縣界從大角縣進入了黃石縣,但他對此一無所知。黎明時,他找到克拉克溪,於是沿著彎彎曲曲的溪流北上。當太陽從東邊的山丘後面升起時,他發現了一道長長的白色木柵欄,以及釘在上面的一塊告示牌:「T吧牧場。私人宅地。非請莫入。」他猜測出這些詞語的意思,繼續前行,直至發現通向牧場大門的一條私人道路。

  他在半英里之外就能看見大門,裡面是一座宏偉的房子,四周簇擁著一些氣派的穀倉和馬廄。大門口的路上橫著一條塗有條紋的木桿,旁邊還有一座警衛屋,窗戶里有一抹淡淡的燈光。他後退半英里,來到一片樹叢中,卸下羅斯巴德的鞍具,讓它休息、吃一些秋天的青草。他整個上午也在休息,但沒有睡著,他像野生動物那樣保持著警惕。

  事實上,那位報社記者低估了大比爾·布拉多克為他兒子準備的婚禮的排場。

  他堅持讓兒子的未婚妻接受一次由他的家庭醫生進行的身體檢查,深感羞辱的姑娘沒有辦法,只得同意。當他讀到這份詳細的體檢報告時,吃驚地揚起了眉毛。

  「她什麼?」他問醫生。醫生順著那根香腸般的手指所指的方向看去。

  「哦,對,這是毫無疑問的。絕對完好無損。」

  布拉多克會意地斜眼一瞥。

  「好,凱文這小子運氣不錯。其他情況呢?」

  「無可挑剔。她是一個非常美麗又健康的姑娘。」

  用金錢可僱到的最時尚的室內設計師,把那座大廈改造成了一個童話般的城堡。外面占地一英畝的草坪上,在距柵欄二十碼處搭起了一個聖壇,面朝牧場。聖壇前面是一排排供客人使用的舒適的椅子,中間留出一條走道供新人行走,先是凱文和陪同他的伴郎,隨後,新娘和她沒用的父親也會隨著《婚禮進行曲》的旋律走上這條過道。

  婚宴菜餚將擺放在椅子後面的擱板桌上。該花錢的地方都花到位了。盛著香檳的水晶酒杯堆成一座座金字塔,各種讓人彈眼落睛的名牌法國香檳和佳釀匯成一片片海洋。他要保證,即便是那些最見過世面的客人也挑不出絲毫不足之處。

  北極對蝦、螃蟹和牡蠣裝在冰盒裡從西雅圖空運了過來。對於那些嫌香檳酒不過癮的人,一箱箱芝華士也已備妥。婚禮前夜,爬上那張有四根床柱的睡床後,大比爾唯一擔心的還是兒子。那孩子又喝醉了,需要衝一個小時的澡才能在上午清醒過來。

  在新婚夫婦更換衣服、準備去巴哈馬一座私人島嶼度蜜月之前,為更好地招待客人,布拉多克已經安排好在花園旁邊舉行一場狂野西部的競技表演。這些競技演員同服務員和工作人員一樣,全是雇用的。布拉多克唯一沒有雇用的是保安人員。

  十分講究個人安全的他,設有一支私人軍隊。三四名貼身保鏢時刻不離他左右,其餘的人平常以牧場上的牧馬人作為身份掩護,但他們全都接受過火器射擊訓練,都具有實戰經驗,都會嚴格執行命令。他們拿錢就是幹這個的。

  為了這次婚禮,他把三十名士兵全都安排到了房子周圍。兩名守衛大門;他的個人衛隊在一位前綠色貝雷帽特種部隊軍人的率領下,跟隨在他身邊;其餘的人則扮作服務員和引座員。

  整個上午,川流不息的豪華轎車和麵包車把客人從比靈斯機場接來,駛到牧場大門口停下,經檢查後得以通過。克雷格在樹叢深處觀察著。剛過中午,教士來了,後面跟著一隊樂師。

  另一些運送食品的汽車和競技表演者從另一道大門走了進去,但他們在他視線以外。一點鐘剛過,樂師們開始奏樂。克雷格聞聲備好了馬鞍。

  他把羅斯巴德的頭引向開闊的草原,沿著柵欄一路騎行,直到警衛屋落到視線之外。然後他迎向白色木柵欄,從慢走加速至慢跑。羅斯巴德看見正在逼近的柵欄,調整了腳步,縱身一躍跨了過去。偵察兵發現自己落在了一個很大的圍場內,與最近的一些穀倉相距四分之一英里。一群長角菜牛在附近吃草。

  克雷格發現,在田野的遠處是穀倉區域的大門,門還敞著。當他穿過穀倉,經過鋪有地坪石的院子時,兩名巡邏警衛與他打了招呼。

  「你一定是屬於盛裝競技表演隊的吧?」

  克雷格看著他們點了點頭。

  「你走錯地方了。到那邊去,你們的人在屋子後面。」

  克雷格沿巷子走去,等到他們繼續前行後再折返回來。他朝樂聲方向走,不過他可不知道這是《婚禮進行曲》。

  聖壇上,凱文·布拉多克身穿純白的無尾夜禮服,與他最要好的朋友站在一起。他比父親矮八英寸,體重比父親輕五十磅,有著窄窄的肩膀和寬寬的臀部。臉上還長著幾顆膿瘡,但他拍了點母親的散粉加以掩飾。

  皮基特夫人與布拉多克的雙親坐在前排座位上,中間隔著走道。在走道的另一頭,琳達·皮基特挽著父親的手臂出現了。她那件白色絲質婚紗是由巴黎世家定做後從巴黎空運過來的,穿在她身上如同天仙般美麗。她的臉看起來蒼白肅穆。她凝視著前方,沒有一絲笑容。

  當她開始走向聖壇,上千顆腦袋都轉過去看她。一排排客人後面夾雜著一些服務員,他們也駐足觀看。在他們身後,出現了一個獨行的騎馬人。

  麥可·皮基特讓女兒站到凱文·布拉多克旁,他自己則坐到妻子身邊。她正在抹眼角。傳道士抬起眼,開始發言。

  「各位來賓,今天我們歡聚一堂,共同參加這位男士和這位女士的神聖婚禮。」樂曲聲漸漸停止後,他開始說話。看到走道上五十碼開外有個騎馬人站在那裡,他有點迷惑,但沒作出什麼反應。當那匹馬朝前邁進幾步時,十幾名服務員被擠到了兩邊。即便是草坪周圍的十二名保鏢,也在盯著面向傳道士的那對新人。

  傳道士繼續往下說話。

  「……在這片神聖的土地上,這兩個人現在即將結合。」

  皮基特夫人當眾哭了起來。布拉多克隔著走道怒視著她。傳道士驚奇地看到,新娘的眼眶裡湧出兩顆淚珠流淌到臉頰上。他只當這是喜不自禁的淚水。

  「因此,如果有任何人能說明他們不能合法結合,那就請現在說明,不然,以後只能保持沉默。」

  他的視線離開手裡的書,抬頭朝眾人露出笑容。

  「我要說話。她與我定了親。」

  說話聲顯得年輕有力,當那匹馬向前沖時,聲音傳到草坪上的每一個角落。服務員被掀翻在地。兩名保鏢奮力撲向騎馬人,但臉上各被踢了一腳,仰身倒在最後兩排客人身上。男人們在大喊,女人們在尖叫,傳道士的嘴巴張得圓圓的。

  羅斯巴德很快由慢走加速為慢跑,然後快跑起來。騎手勒住它,把韁繩拉向左邊。他朝右側俯身,輕舒右臂,一把摟住姑娘披著絲質婚紗的纖纖細腰,抱了上來。她剛剛還橫在他面前,現在已經滑到他身後,一條腿跨過那捲牛皮坐穩後,用雙臂抱住了他的腰。

  那匹馬衝過前排座位,越過白色柵欄,快步在齊腰深的草地上跑遠了。草坪上亂作一團。

  客人們全都站了起來,口中大呼小叫。那些菜牛拐過角落,來到了平整的草坪上。布拉多克四名貼身保鏢的其中一個,原先坐在他主子那排椅子的遠處,他這時候跑過傳道士身邊,拔出手槍,仔細瞄準了正在遠去的那匹馬。麥可·皮基特發出一聲「不……」的叫喊,撲向槍手,抓住他的手臂推向空中。在他們互相推搡的片刻,手槍射出了三顆子彈。

  人群和牛群這下都亂套了,全都驚慌地四處亂竄。椅子翻倒了,一盤盤對蝦和螃蟹被碰翻後落到草坪上。當地市長被推倒在一堆金字塔形的香檳酒杯上,洗了一次昂貴的玻璃碎片澡。傳道士一彎腰鑽到聖壇底下。他在那裡遇見了新郎。

  外面的主車道上停著當地警方的兩輛巡邏車,一旁還有四名騎警。他們在那裡疏導交通,並有免費的快餐作為午餐。他們聽到槍聲,對視了一下,隨後扔掉手裡的漢堡包跑向草坪。

  其中一人在草坪邊緣撞上一個正在飛跑的服務員。他扯住那人的白西服。

  「這裡發生了什麼事?」他問道。另外三名警察張口結舌地凝視著草坪上的瘋狂場面。資深警官聽完服務員的回答後,轉身告訴他的一位同事:「回到車上去,告訴警長,我們這裡出了點問題。」

  警長保羅·劉易斯星期六下午通常不在辦公室,但他想在新的一周開始前處理一些公文。下午兩點二十分左右,值班副主任來到他的辦公室門邊。

  「T吧牧場那裡出了問題。」

  他的手裡拿著電話聽筒。

  「你知道布拉多克家的婚禮嗎?埃德警官打來電話,說新娘剛剛被綁架了。」

  「什麼?把他轉接到我的線路上來。」

  電話轉接完成時,紅燈閃亮。劉易斯警長一把抓起了聽筒。

  「埃德,我是保羅。你們那邊到底怎麼回事?」

  他聽部下從牧場裡向他報告情況。與所有執法人員一樣,他厭惡綁架。因為首先,這是卑鄙的犯罪,通常針對富人的老婆和孩子;其二,這觸犯了聯邦法律,意味著聯邦調查局會去追捕他。在卡本縣當警察的三十年生涯里——其中包括了十年的警長生涯——他曾聽說過三次扣押人質的事件,全都安然無恙得到解決,但從未發生過綁架。他猜想,歹徒應該有一幫人,動用了大馬力汽車,甚至還可能有直升機。

  「一個獨行的騎馬人?你瘋了吧?他去了哪裡……跨過柵欄穿過草原。好吧,他肯定在某個地方藏有一輛汽車。我會請求鄰縣警力的協助並封住主要道路。聽著,埃德,詢問看到了這一事件的每個人,並做好筆錄:他是怎麼進來的、做了什麼,又是如何制服那姑娘、如何逃走的。然後向我匯報。」

  他花了半個小時召集後備警員,並在卡本縣東南西北的主要公路上安排了巡邏車。公路巡警們接到命令,要檢查每一輛汽車和每一個後備廂。他們要找的是一位身穿白色絲質連衣裙的貌美褐發女士。三點剛過,埃德警官從T吧牧場外的警車裡打來電話。

  「這事很奇怪,警長。我們從目擊者那裡獲得了將近二十份筆錄。那個騎馬人能進來,是因為大家都以為他是來參加狂野西部競技表演的。他穿著鹿皮裝,騎著一匹高大的栗色母馬,戴一頂狐皮帽,頭上還插著一支搖搖晃晃的羽毛,還帶著蝴蝶結[13]。」

  「蝴蝶結?什麼樣的蝴蝶結?粉紅色綢帶做的嗎?」

  「我說的不是蝴蝶結的意思,警長,而是弓,弓箭的弓。這就越發奇怪了。」

  「不用奇怪。說下去。」

  「目擊證人都說,當男的衝到聖壇前俯身去抱新娘時,她主動配合了他。人們說,她好像認識他,而且還用雙臂緊緊地抱住他,一起騎馬跨過了柵欄。她要是沒有抱緊他,就會從馬背上掉下來,現在就會在這裡了。」

  警長心頭懸著的一塊石頭落地了。運氣好的話,他碰到的不是綁架案,而只是一次私奔。他露出了微笑。

  「證人是不是都是這麼證實的,埃德?男的沒打她,沒把她打昏,沒把她扔到馬鞍上,沒把她作為俘虜帶走?」

  「顯然沒有。不過,他造成了許多破壞。婚禮搞砸了,宴會泡湯了,新娘跑了,新郎在鬧。」

  警長笑得更開心了。

  「哦,這是有點可怕,」他說,「知道那男的是什麼人嗎?」

  「好像知道。新娘的父親說,女兒曾與夏天在赫里蒂奇堡扮作邊民的一個年輕小伙子有過一段交往。你知道嗎?」

  劉易斯知道關於那座城堡的事情。他自己的女兒也曾帶孩子去那裡遊玩過一天,而且都很喜歡。

  「不管怎麼說,因為這段關係,姑娘中斷了與凱文·布拉多克的婚約。她的雙親覺得她這麼做是在發瘋,並說服她重續婚約。他們說,男的名字叫本·克雷格。」

  埃德警官又回去做筆錄了。劉易斯警長正想與赫里蒂奇堡聯繫,英格爾斯教授來電話了。

  「這也許不算什麼大事,」他開始報告,「我手下的一名年輕員工跑了。就在昨天夜裡。」

  「他有沒有偷走什麼東西,教授?」

  「哦,那倒沒有。他有自己的馬匹和服裝,還有一支步槍。在這段時間裡,我把槍給沒收了。但他破門闖入軍械庫,把槍給拿走了。」

  「他要那東西幹什麼?」

  「打獵,但願是。他是一個很好的年輕人,就是有點野。他在普賴爾山區出生並長大,鄉親們好像都是山民。他甚至從來沒上過學。」

  「聽著,教授,這也許很嚴重。這個年輕人會成為一個危險人物嗎?」

  「哦,我希望不會。」

  「他還帶了什麼?」

  「嗯,他有一把獵刀,還有一把手斧失蹤了。加上一把夏延人的弓和四支燧石箭。」

  「他拿走了你的古董?」

  「不,那是他自己製作的。」

  警長想了想。「這個人是不是本·克雷格?」

  「是的,你是怎麼知道的?」

  「請繼續說下去,教授。他是不是跟一位從比靈斯到城堡來遊覽的年輕漂亮的女教師戀愛了?」

  他聽到,電話另一頭的教授在與身後某個叫夏莉的人商議。

  「他似乎深深愛上了這樣一位姑娘。他認為姑娘接受了他的愛,可我聽說姑娘寫信給他,要求終止戀愛關係。他受到很大的打擊,甚至還打聽她的婚禮在什麼時間、什麼地點舉行。我希望他沒有干出傻事。」

  「很不幸,他剛剛從聖壇邊劫走了姑娘。」

  「噢,天哪。」

  「聽著,他會不會把馬換成汽車?」

  「不會。他不會開車,也從來沒有坐過汽車。他會和他最愛的馬一起,在荒野里露營。」

  「他會跑向哪裡?」

  「幾乎可以肯定是南方,普賴爾山。他畢生在那裡打獵和捕獸。」

  「謝謝你,教授,你為我們提供了極大的幫助。」

  他下令取消路障,並打電話給卡本縣的直升機飛行員,請他升空並報到。隨後,他等待大比爾·布拉多克必然會打來的那通電話。

  保羅·劉易斯警長是一位優秀的執法人員,遇事沉著鎮定,心腸又好。他更願意幫助人們脫離困境,而不是乘人之危落井下石,但法律就是法律,他在執法時是不會猶豫的。

  他的祖父曾經是一名騎兵戰士,後來在平原上戰死,在林肯堡留下一個寡婦和一個男嬰。這位戰爭寡婦又嫁給了另一位駐守在蒙大拿的戰士。他的父親是在蒙州長大的,結過兩次婚。一九○○年第一次結婚後,有過兩個女兒。妻子死後,他又結婚了,在一九二○年四十五歲的中年時期,有了唯一的兒子。

  劉易斯警長今年五十八歲,再過兩年就可以退休了。他打算之後去蒙大拿和懷俄明的一些湖泊,那裡有兇猛的鱒魚可供他垂釣。

  他沒被邀請參加這次婚禮,為此他並不感到驚訝。在過去的年月里,他的警官們曾四次處理涉及凱文·布拉多克的酗酒鬥毆事件。每一次,酒吧老闆都獲得了大方的經濟賠償,不願提起指控。警長見慣了年輕人的打架鬥毆,但小布拉多克有一次因為一位吧女不肯滿足他的奇特要求而毆打了她,這讓劉易斯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警長把凱文·布拉多克關進拘留所,準備對他提起指控,但姑娘突然改變主意,記起來是自己不小心摔到樓下跌傷的。

  還有一個情況,警長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三年前,他接到過一位海倫娜市警察局的朋友的電話。他們在警察學校里曾經是同學。

  那位同事講述了海倫娜警方曾對一家夜總會進行的一次突擊檢查。那是一個吸毒窩點。當時警方記錄了在場每一個人的姓名和地址,其中就有凱文·布拉多克。如果他手頭上有毒品的話,那麼肯定是及時脫手了,因此得以釋放。但那個夜總會是個同性戀的聚會場所。

  這時候,電話響了。是瓦倫蒂諾,大比爾·布拉多克的私人律師打來的。

  「你也許已經聽說了今天下午在這裡發生的事情,警長。你的助手們在幾分鐘之後到場了。」

  「我聽說,事情並沒有完全照計劃進行。」

  「請不要包庇,劉易斯警長。這是一次野蠻的綁架,必須把罪犯捉拿歸案。」

  「這是你的說法,律師。可我手頭有好多客人和送貨員的口供,其大意是,那位年輕女士自願配合騎上了馬,而且她與這個小伙子,也就是騎馬人,曾談過戀愛。因此,在我看來這更像是一次男女私奔。」

  「花言巧語的狡辯,警長。假如姑娘要想毀婚,那什麼都擋不住她,但現在她是被用暴力劫走的。那罪犯非法侵入此地,踢中布拉多克先生兩位員工的臉部,還對私人財產造成了極大的損壞。布拉多克先生準備起訴。是你去把歹徒抓來,還是由我們去抓?」

  劉易斯警長不喜歡被威脅。

  「我希望你和你的當事人不至於去私自執法吧,律師?那將是最不明智的舉措。」

  律師對反威脅置之不理。

  「布拉多克先生對他兒媳婦的安危深為關切。他有權去尋找她。」

  「婚禮完成了嗎?」

  「婚禮什麼?」

  「你當事人的兒子與皮基特小姐按法律來說,是否確實已經結婚?」

  「這個……」

  「那樣的話,她還不是你當事人的兒媳婦。她與他們沒有關係。」

  「在獲得進一步的消息之前,她仍是我當事人兒子的未婚妻。他這是熱心公民的舉動。那麼你到底會去抓歹徒嗎?別忘了還有海倫娜。」

  劉易斯警長嘆了口氣。他知道比爾·布拉多克能對州府的議員們施加多大影響。對此他倒也不怕,但這位年輕人本·克雷格,無疑是惹惱了這位大人物。

  「查明他的行蹤後,我會立即趕過去的。」他說。放下電話後,他想,趕在布拉多克的那幫人之前找到那對愛情鳥,會比較穩妥。直升機飛行員來電話了,這時候已接近四點鐘,離太陽下山、天色變黑還有兩個小時。

  「傑里,我要你找到T吧牧場。然後朝南飛向普賴爾山。注意觀察前方和左右兩側。」

  「要我找什麼呢,保羅?」

  「一個獨行的騎馬人,朝南走的,很可能往山區去了。身後還有一位披著白色婚紗的姑娘。」

  「你在開玩笑吧?」

  「沒有。某個騎馬的流浪漢剛才從聖壇邊劫走了比爾·布拉多克兒子的未婚妻。」

  「我覺得這個人很棒啊。」警方直升機飛行員說。他剛剛離開比靈斯機場。

  「幫我找到他,傑里。」

  「小事一樁。如果他在那裡,我就能找到他。我出發了。」

  五分鐘之後,他飛到T吧牧場上空,把航向轉到了正南。他保持在一千英尺的空中,這樣既能看清身下移動的騎馬人,又能掃視前方和左右兩邊十英里範圍內的情況。

  他能看到右手邊的三一○號公路,以及朝南通往沃倫村、繼之越過平原進入懷俄明的鐵路線。在前方,他能夠看到普賴爾山的群峰。

  為防止騎馬人躲開追蹤、轉向西方跨越道路,劉易斯警長要求公路巡警沿三一○號公路巡視,並注意觀察道路兩側的草地上是否有一個騎馬人的身影。

  大比爾·布拉多克也沒有閒著。留下工作人員收拾草坪上的殘局後,他和手下的警衛人員直接去了他的辦公室。他本身就沒有幽默感,可周圍的人也從來沒見過他如此勃然大怒。他在書桌後面靜靜地坐了一會兒,身邊圍著十二個人,等著他下命令。

  「我們怎麼辦,老闆?」其中一人最後這麼問道。

  「思考,」牧場主咆哮著說,「思考。他孤身單騎,負荷沉重,行走距離有限,能去哪裡?」

  前綠色貝雷帽特種部隊軍人馬克斯,此刻正審視著掛在牆上的一張卡本縣地圖。

  「不會去北方,不然他得跨越黃石河,可水太深了。所以,是南方。回到山丘邊的那座複製城堡?」

  「對。我要你們中的十個人,騎上馬、帶上武器,去南方,分散開後形成一條五英里寬的陣線。快馬加鞭,追上他。」

  當十個牧馬人備妥馬鞍時,他在外面向他們交代任務。

  「你們每個人都有無線電話。保持聯絡。要是發現了他,打電話請求增援,包圍他以後,把姑娘帶回來。如果他試圖威脅她或威脅你們,你們知道該怎麼辦,你們明白我的意思。我要求把姑娘帶回來,不要其他人。去吧。」

  十名騎手策馬慢跑出了大門,散開形成一個扇面後疾馳而去。逃亡者是四十五分鐘之前出發的,但馬背上坐著兩個人,還馱著鞍袋、步槍和一張厚重的野牛皮。

  牧場裡,瓦倫蒂諾律師回來報告情況。

  「警長對這事似乎很不重視。但他會組織一次搜索。巡邏車已經上路了,而且很可能還會派去一架直升機。」他匯報說。

  「我不希望他們先到達那裡。」布拉多克厲聲說,「可我想知道他得到了什麼消息。馬克斯,去無線電室。我要求對本縣警方的所有頻道進行掃描,建立永久性監聽。讓我們的直升機升空,趕在騎馬追捕隊前頭找到那個狗雜種,把騎手們引向他。我們需要不止一架直升機,在機場另租兩架。出發,就現在。」

  他們全都搞錯了。教授、警長和布拉多克。這位邊民沒朝普賴爾山行進。他知道那太明顯了。

  他在牧場以南五英里處停了下來,把一塊鞍毯裹在輕風身上。毯子是鮮紅色的,可以遮住耀眼的白色連衣裙。但他從來沒有聽說過直升機。短暫逗留後,他斜嚮往西南方向去,他記得春天時曾在那裡穿越過一條狹長的黑石地帶。

  他能夠在一英里之外分辨出一排筆直的杆子,上面拉著線。這些杆子從他面前橫向穿過,延伸到視野範圍以外。那是架在與公路平行的伯林頓鐵路上方的電話線。

  下午三點半,在空中盤旋的警方直升機飛行員傑里報告情況。

  「保羅,你不是說是一個獨行的騎馬人嗎?可這兒下面有一整支軍隊。」

  布拉多克的追捕隊,警長想道。

  「你到底發現了什麼,傑里?」

  半空中傳來的聲音夾著噼噼啪啪的雜音。

  「我數過了,至少有八個騎手,排成一列橫隊,朝南方疾馳。看上去像是牧場裡的幫手,而且他們全都輕裝騎行。此外,前方還有另一架直升機在山腳上空盤旋,離那座複製城堡很近。」

  劉易斯輕輕咒罵了一聲。他希望自己現在就坐在警方直升機里,而不是留在辦公室中。

  「傑里,如果逃亡者在前方,要努力搶先趕上他們。如果布拉多克的手下抓住那小伙子,恐怕他就性命難保了。」

  「明白了,保羅。我會接著找的。」

  在牧場的房子裡,無線電室的負責人來到了辦公室門口。

  「布拉多克先生,老闆,警方的直升機就在我們追捕隊員的頭頂上。」

  「這樣就有一個目擊證人了。」馬克斯說。

  「告訴我們的人員,繼續尋找,」布拉多克厲聲說,「法庭上的事情,我們之後再去擺平。」

  坐在辦公室里也能控制局勢,劉易斯警長對此頗感高興。五點差五分,一個電話打了進來,有個聲音激動地喊道:「看到了。」

  「說話人,亮明身份。」

  「巡邏車T-1,在三一○號公路上。他剛剛穿過公路,朝西南方向騎行。我看到他進樹林了。」

  「三一○號公路的哪一段?」

  「布里吉爾以北四英里處。」

  「確認目標在公路西邊。」劉易斯命令道。

  「是的,警長。」

  「留在公路上,以防他折返回來。」

  「明白了。」

  劉易斯警長察看牆上的地圖。如果騎馬者接著前進,他會遇上另一條鐵路線,還有穿越山區進入懷俄明州帕克縣的更寬大的二一二號州際公路。

  州際公路上有兩輛巡邏車在巡視。他要求巡邏車繼續南下,並睜大眼睛注意試圖由東往西穿越公路的人。然後他呼叫警方的直升機飛行員。

  「傑里,找到他了,在你的西面。他剛剛越過三一○號公路,朝西南騎行。你能趕去那裡嗎?大概在布里吉爾北面四英里處。他又回到空曠的荒原了。」

  「好的,保羅,可我的燃油快用完了,而且天色也黑了。」

  警長又看了一眼地圖上叫作布里吉爾的小村鎮。

  「布里吉爾有一個簡易機場。油省著點用,飛到那裡去。你也許要在那裡過夜。你老婆珍妮那邊,我會去通知的。」

  這些話全被牧場房子裡的人聽到了。馬克斯審視著地圖。

  「他沒去普賴爾山,這太明顯了。他在朝荒原和熊牙山走。他想一直騎行,穿過那裡,然後進入懷俄明州隱藏起來。夠聰明的。換成我,也會這麼做。」

  布拉多克的無線電操作員轉告十名騎手轉向正西,穿過公路繼續尋找。他們同意了,並且克制住沒有對他發出提醒:他們已經冒著累垮的危險,快馬加鞭跑了十五英里。而天又快黑了。

  「我們應該派出兩輛汽車,配上人員,去州際公路,」馬克斯說,「如果他想去荒原,他就必須穿過州際公路。」

  兩輛碩大的越野車出發了,車內坐著另外八名人員。

  臨近州際公路時,本·克雷格跳下馬,爬到小山包的一棵樹上,審視前方的這條障礙帶。公路在平原之上,還有一條鐵路與之平行。偶爾有一些南來北往的車輛經過。他的四周是一片荒野,布滿了溪流和亂石,地面高低不平,長著一些牲口不吃的齊馬肚高的荒草。他溜下樹,從鞍袋裡取出鐵盒子和打火石。

  一陣微風從東方吹來,荒草燒起來後,迅速形成一條一英里寬的火線,朝西邊的公路方向蔓延開去。一縷縷青煙升入正在黑下來的天空。東風把煙霧吹向西面,比火焰跑得更快,道路消失在了煙霧中。

  北面五英里外的巡邏車看見了煙霧,於是開到南面來調查。當煙霧變濃變黑時,巡警們停了下來,但還是為時已晚。他們很快被包圍在了濃煙之中,沒有其他辦法,只能倒車。

  一輛朝南駛向懷俄明州的牽引式掛車在看見前方的尾燈時,馬上採取了緊急制動措施,以避免撞上警車。制動系統精確運作,車頭停住了,但後面的掛車就沒那麼幸運了。

  掛車一般情況下能夠互相適配運行,但也會像摺疊刀那樣發生彎折。後面的掛車由於慣性作用,撞上了前面的拖車,兩者摺疊了起來,側滑著橫在了路中間,阻斷了公路兩頭的交通。公路兩邊都是斷崖,人們也無法駕車繞過障礙。

  巡邏車的警官跳下汽車,隨前方道路上的卡車司機們一起逃離這片煙霧熏人的地方。在棄車前,只來得及打了一通電話。

  不過這通電話的信息已經足夠。消防車和起重車很快就南下處理這次事故了。排障工作進行了整整一夜,終於,道路在黎明時恢復暢通。傳到懷俄明的消息使得山區南面的交通全都癱瘓,只有那些已經上了路的車輛在荒野里度過了夜晚。

  混亂中,一個獨行的騎馬人借著煙幕的掩護慢慢穿過公路,進入到西面的荒原之中。男子用手帕捂住臉,騎坐在他身後的女孩則用一條毯子包裹著。

  騎手在公路的西邊下了馬。羅斯巴德的身體因為體力耗盡而顫抖著,而到達前方的樹林還需要走十英里路。輕風移坐到馬鞍上,不過她的體重只有她情人的一半。

  她從肩頭上取下了毯子。黃昏中,她的婚紗顯得白亮耀眼,披散著的長髮飄落到腰際。

  「本,我們去哪裡?」

  他指向南方作為回答。熊牙山的群峰在晚霞的映照下像火焰般聳立在森林線上方,守衛著另一種更加美好的生活。

  「穿過大山,進入懷俄明。沒人能在那裡找到我們。我會為你建一座小木屋,為你打獵、捕魚。我們將自由自在地永遠生活在一起。」

  她笑了,因為她非常愛他,也相信他的諾言,她重又高興了起來。

  布拉多克的私人飛行員沒有其他選擇,只得返航。他的存油已經不多,而且身下的地面太暗了,什麼都看不清楚。他用油箱裡最後剩下的一些油降落在了牧場裡。

  追捕隊的十名騎手坐在筋疲力盡的馬匹上,一瘸一拐地進入布里吉爾小鎮並要求借宿。他們在一家路邊小飯店裡吃了飯,用他們的鞍毯鋪好了床。

  傑里把直升機降落在布里吉爾簡易機場,機場經理為他安排了一張過夜的床鋪。

  牧場裡,現在由前綠色貝雷帽特種部隊軍人馬克斯接管了追捕計劃。這支私人軍隊的十名士兵連同他們的馬匹,被困在了布里吉爾;另八名戰士坐在汽車裡,被堵在州際公路上進退不得。這兩撥人馬都將在那裡過夜。馬克斯站在布拉多克以及剩餘的十二名戰士面前。他是部隊裡的精英,在越南制訂作戰計劃時就勝人一籌。牆上掛著卡本縣的一張大地圖。

  「方案一,」他說,「切斷通路。這裡有一條深深的裂谷或者是峽谷,穿越山區進入懷俄明州。它的名字叫羅克溪。溪水旁邊是一條公路,公路盤山而上,最後出現在山脈南邊。

  「他也許會順著公路旁的草地南行,避開兩邊的高山。州際公路上的擁堵狀況一經清除,我們的人員要追向那裡,超越前進道路上的一切,把守在位於州界的道路上。如果他出現了,他們知道該怎麼做。」

  「同意,」布拉多克粗聲粗氣地說,「要是他打算徹夜騎行呢?」

  「不可能,老闆。他的馬肯定已經疲憊不堪。我猜測,他之所以穿越道路,是因為他在朝樹林行進,然後去山區。你們看,他不得不穿過遼闊的卡斯特國家森林保護區,一路上坡,跨越西福克峽谷,然後繼續爬坡,去這片高原,也就是銀徑高原。對此,我們有方案二。

  「我們用兩架租來的直升機,飛到他前方,路上再把布里吉爾的那十個人捎上。這些人員在這個高原上設置一條防線,蹲伏在半坡上的巨石後面。當他出現在森林裡登上石坡時,就會成為我們的囊中之物。」

  「行,」布拉多克說,「還有嗎?」

  「方案三,老闆。我們剩下的這些人等到黎明,騎馬進入那片森林,把他逼到山頂的高原上。不管採取哪個方案,我們都能瓮中捉鱉。」

  「那如果他在林中轉身面對我們呢?」

  馬克斯露出欣喜的笑容。

  「別擔心,老闆。我是一個經過叢林戰訓練的戰士。還有三四個人則參加過越戰。我會讓他們跟我們一起行動。如果他在林中逃跑時想停下來反抗,那就會成為我的獵物。」

  「現在公路受阻,我們怎麼把馬匹弄到那裡去呢?」其中一人問道。

  馬克斯的手指沿地圖上的一條細線移動。

  「這裡有一條支線公路。從這裡西面十五英里處的比靈斯公路出發,穿越荒原到這裡的雷德洛奇為止,正好位於羅克溪峽谷附近。我們連夜用拖車把馬運到那裡,等黎明時騎上馬去追他。現在,我提議,去睡上四個鐘頭,等到半夜起床出發。」

  布拉多克點頭表示同意。「還有一件事,馬克斯少校。我跟你們一起去,還有凱文。這個人今天羞辱了我,現在該是我們看到他完蛋的時候了。」

  劉易斯警長也有一張地圖,而且他也得出了相似的結論。他請求雷德洛奇警方的協助。對方答應,日出時備妥十二匹吃飽喝足休息夠了的馬,而且會配備全套馬具。傑里也將在同一時刻為直升機加滿燃油,作好起飛準備。

  警長去核查州際公路上的應急排障工作進度,得到的報告表示,他們將在凌晨四點完成道路的清理。他要求讓自己的兩輛巡邏車優先通過。他可以在凌晨四點半抵達雷德洛奇。

  即使在星期天,他也可以輕易找到志願參加行動的警員。這裡的老百姓心平氣和、遵紀守法,因此縣裡很少有重大事件發生,但一次真正的追捕會使人激動亢奮。除了已在他頭頂上方的傑里外,他還召來了開偵察機的一名私人飛行員以及十名警官與他一起實施地面追捕。靠這些警力去對付一個騎馬人應該是足夠了。他又慢慢地仔細審視地圖。

  「可別到森林裡去啊,小伙子,」他喃喃地說,「那樣就很難找到你了。」

  在他說這些話時候,本·克雷格和輕風進入森林線,消失在了樹叢中。樹林在雲杉和松樹的遮蓋下一片黑暗。進去半英里之後,克雷格扎了營。他把姑娘從筋疲力盡的羅斯巴德身上抱下來,再卸下鞍具、步槍和毯子。羅斯巴德在樹林中找到了一涓細細的溪流和多汁的松葉,它開始休息,以便恢復體力。

  偵察兵沒有生火,輕風也不需要。她鑽進野牛皮袍子後就睡著了。克雷格提起斧子走開。他離開了六個小時。回來後,他小睡了一小時便拔營動身。他知道前方某處就是那條溪流,很久以前,他在那裡拖延了騎兵和夏延人。他想趕在追捕隊進入步槍射程之前,跨越溪流抵達對岸。

  羅斯巴德的疲勞已有所消除,但還沒有從頭一天馬拉松式的奔跑中完全恢復過來。他拉著它的韁繩,引領它前進。雖然已休息過,但它的體力正在流失,而且,要抵達山峰上的安全之處,他們還需行走很長一段路。

  他以樹梢上方的星光作為導向,行進了一個小時。在遙遠的東方,在達科他神聖的黑山上空,一輪紅日已經染紅天際。他來到了前進小徑上的第一條峽谷——被稱為西福克的險峻陡峭的溪谷。

  他知道自己以前曾來過這裡。有一條路可以通過,前提是他能再次找到它。找路花去了一個小時。羅斯巴德飲著清冷的溪水,一路邊滑溜邊努力穩住腳步,他們爬上了對岸的高坡。

  克雷格又讓羅斯巴德休息了會兒,並找到了一個能俯視溪流的隱蔽處。他想知道有多少人在追趕他。他們無疑將騎坐體力充沛的馬,還會有不同的裝備。這些追捕隊擁有奇異的能在空中飛翔的鐵箱子,如同頭頂上裝有旋翼的山鷹,還會發出如同公鹿發情一般的吼聲。頭一天,他在荒原上空見過這些飛翔的箱子。

  交通事故處理小組倒是說到做到。剛過凌晨四點,州際公路就恢復暢通了。在交警的指揮下,劉易斯警長的那兩輛巡邏車繞到排隊等候的車列前頭,加大油門朝南方十五英里外的雷德洛奇疾駛而去。

  八分鐘後,他們被兩輛瘋狂行駛的寬大的吉普車超過了。

  「我們要追上去嗎?」駕車的警官問道。

  「讓他們去。」警長說。

  越野吉普車怒吼著穿過正在甦醒的雷德洛奇小鎮,衝進了州際公路與羅克溪並行的那條山谷。

  山隘越來越狹窄,崖坡也越來越陡峭。公路右邊是落差達五百英尺的溪流,左邊是樹木蒼翠的懸崖峭壁。S形的彎道角度越來越大了。

  領頭的那輛吉普車在轉過第五個彎道時速度過快,司機沒能及時看見新近倒下、橫在路上的一棵松樹。吉普車車身衝到了樹幹南邊,而四隻輪子仍留在樹木的北邊。車內有五個人,他們的十條腿中斷了四條腿,還有三條胳膊和兩處鎖骨骨折,一隻骨盆錯位。

  留給第二輛越野車司機的選項一覽無遺:右轉墜入萬丈深淵或者左轉撞上山崖。他把方向盤朝左打去。汽車猛烈地撞上了石崖。

  十分鐘後,傷勢最輕的那個人爬回到公路上尋求救援,這時候,第一輛牽引式掛車從彎道上駛來。制動系統精確運作,大卡車及時停住了,但車頭與掛車發生了彎折。然後,那輛掛車似乎對這些無禮舉動提出了無聲的抗議,悄悄地側身臥倒了。

  劉易斯警長和七名警察組成的小分隊已經抵達雷德洛奇,他們和當地的一位警官見面,借用了一群馬匹。在場的還有兩位國有森林看守官。其中一位把地圖展開來後,攤在一輛汽車的發動機蓋子上,指向卡斯特國家森林公園的路標。

  「這片森林被這條西福克溪分割成了東西兩塊,」他說,「溪流的這一邊有土路和營地,是供夏季遊客使用的。越過溪水就進入了真正的荒原。如果你們的那個人去了那裡,我們將不得不進去追他。那個地方汽車開不進去,所以我們備了這些馬。」

  「那裡的樹林密度如何?」

  「很濃密,」護林官說,「由於氣候暖和,寬葉樹仍然枝繁葉茂。然後是松林,還有岩石高原,一路通上高峰。你們的那個人能在那裡活下來嗎?」

  「據我所知,他是在荒原里出生並長大的。」警長嘆了一口氣,說道。

  「沒問題,我們有現代化的技術。」另一位護林官說,「直升機、偵察機、對講機。我們會幫你們找到他的。」

  小分隊正要棄車出發時,比靈斯機場的空管員來了一個電話,是由警長辦公室轉接過來的。

  「我們有兩架直升機等待起飛。」控制塔里的空管員說。他與劉易斯警長相識多年,曾一起捕釣鮭魚,交情很深。

  「它們被比爾·布拉多克租用了,我一會兒得讓它們出發。它們計劃飛往布里吉爾。傑里說你那裡出了個問題。是關於T吧牧場的那場婚禮的吧?這消息上了所有的早間新聞。」

  「拖住它們。給我十分鐘時間。」

  「好的。」然後,控制員對等待著的直升機飛行員說:「起飛推遲。有一架飛機過來了,需要著陸。」

  劉易斯警長回想起傑里曾告訴過他,有一群帶著武器的騎手從牧場出發南下,去追捕那個逃亡的人。他們必然已經在離家很遠的地方遇上黑夜,並已經在開闊的草原或布里吉爾過了夜。可是,如果他們被召回牧場,為什麼不騎精力充沛的馬趕往那裡呢?他要求打電話給另一位朋友——在海倫娜的聯邦航空管理局負責人。聯邦航管局官員在家裡被喚醒後,接聽了這個電話。

  「怎麼回事,保羅?星期天別來打擾我好不好?」

  「我們出了一點問題,兩名逃亡者要進入阿博薩洛卡荒原。我正要率領一支小分隊和兩名護林官去把他們帶回來。這裡有幾位關心此事的公民,似乎想把他們當作獵物追殺,而且新聞媒體也會聞風而來。你能否對外宣布今天荒原地區為禁飛區?」

  「可以。」

  「比靈斯機場有兩架直升機正等待起飛。」

  「比靈斯控制塔誰在當班?」

  「奇普·安德森。」

  「把這事留給我處理吧。」

  十分鐘後,那兩架直升機接到了控制塔的電話。

  「對不起,那架飛機不來降落了。你們現在可以起飛,不過聯邦航空管理局的專有區今天不能飛。」

  「什麼專有區?」

  「五千英尺以下的整個阿博薩洛卡荒原。」

  在航管區和空中安全方面,聯邦航空管理局的話就是法律。這幾位受僱的飛行員不想被吊銷駕駛執照。發動機關閉了,槳葉慢慢停止了旋轉。

  大比爾·布拉多克和他剩餘的十名保鏢順著那條支線公路,已經在黎明前抵達了雷德洛奇。他們在距鎮子五英里的森林邊緣從卡車上卸下馬匹,檢查了武器後,騎馬進入了樹林。

  布拉多克還帶著可攜式無線電收發報機,可與牧場裡的無線電室保持聯繫。當曙光照亮騎手頭頂上方的樹林時,他獲悉,他的十名手下在羅克溪中段的州際公路上被擔架抬走了,另外十名士兵則流落在布里吉爾,沒有空中運輸工具能把他們帶往逃亡者前方的岩石高原。馬克斯少校的一號和二號方案成了歷史。

  「我們親自去逮那個狗雜種。」這個牛仔咆哮著說。他的兒子在馬鞍上坐得很不自在,於是從屁兜中取出一隻可攜式酒瓶喝了一大口。這個武裝團伙排成四分之一英里寬的一排橫隊,在森林裡邊前進邊掃視地上的新鮮蹄印。半小時後,其中一人發現蹤跡,是羅斯巴德的蹄印,在前方引領這串蹄印的腳印很可能是印第安人的鹿皮軟鞋所留下的。他用無線電通信器把其他人召了過來,然後他們聚到一起繼續前進。在他們後方一英里處,劉易斯警長和他的警察小分隊也騎馬進入了林中。

  過了十分鐘,目光尖銳的護林官就發現了情況。

  「這個人有幾匹馬?」一位護林官問道。

  「只有一匹。」劉易斯說。

  「這裡的痕跡不止一匹馬,」護林官說,「我數了數,至少有四匹。」

  「該死的傢伙。」警長說。他用無線電通信器接通他的辦公室,要求轉接瓦倫蒂諾律師的私人電話。

  「我的當事人對這位年輕女士的安全深為憂慮,劉易斯警長。他也許已經組織了一支搜索隊。我向你保證,他完全是在自己的職權範圍內行事。」

  「律師,如果這兩個年輕人受到了任何傷害,如果其中任何一個被殺害了,我首先要以謀殺罪立案。你把這話告訴你的當事人。」

  他在律師提出反對意見之前關掉了無線電話。

  「保羅,這傢伙綁架了一位姑娘,而且他還有一支步槍,」他的副手湯姆·巴羅咕噥著,「看來我們也許不得不先開槍後提問呢。」

  「有許多證人證實,那姑娘是自己跳到他的馬上去的,」劉易斯反駁說,「我可不想因為這個小伙子打碎了一些玻璃杯就給他定罪。」

  「還有在人家臉上踢了兩腳。」

  「沒錯,還有踢的那兩腳。」

  「還有一場草原火災,並導致了州際公路關閉。」

  「好吧,罪名是多了點。但他孤身一人在那裡,帶著個漂亮姑娘、一匹筋疲力盡的馬和一支一八五二年製造的步槍。哦,對了,還有弓和箭。我們擁有各種現代化的技術裝備,他沒有。注意這種對比。還有,要緊跟那些蹤跡。」

  本·克雷格隱藏在樹叢里,觀察抵達溪岸的第一批人馬。他能夠分辨出五百碼之外身材魁梧的大比爾·布拉多克和他個子矮小的兒子,後者坐在馬鞍上不停地扭動,好減輕摩擦給臀部帶來的痛苦。布拉多克旁邊的那個人沒穿西部人服裝,而是穿著迷彩戰鬥服,足蹬叢林靴,頭戴貝雷帽。

  他們用不著尋找從陡岸進入水中的小徑,或是從對岸爬上去的路徑,只需要沿著羅斯巴德的蹤跡行進。他知道他們會那樣做。輕風穿著絲質拖鞋無法行走,而羅斯巴德也無法在軟土上掩蓋蹤跡。

  他看著他們靠近潺潺流動的清澈溪水,停下來喝上幾口,又掬起一把水來洗臉。

  沒人聽見箭飛來的聲音,也沒有人看見它們從哪裡來。當他們把步槍里的子彈全都射進對岸樹林中時,弓箭手已經離開了。他腳步輕盈地穿過森林,回到他的馬匹和姑娘身邊,未留下任何痕跡,然後引領她們繼續攀登山峰。

  箭射中目標,穿過柔軟的肌膚直接觸及骨頭,燧石箭頭斷在了肌肉里。兩個人倒在地上痛苦地大聲叫喊。越戰老兵馬克斯追上南岸後臥倒,審視進攻者失去蹤影的樹林。他什麼也沒看見。要是那個人還在那裡,他的火力掩護可以保護溪流中的追捕隊。

  布拉多克的部下把傷員們抬回到他們來的路上。傷員們一路尖叫。

  「老闆,我們得讓他們離開這裡,」其中一名保鏢說,「他們需要治療。」

  「好吧,讓他們騎馬回去。」布拉多克說。

  「老闆,他們沒法騎馬了,也沒法走路。」

  沒有其他辦法,他們只得砍下樹枝做成兩副擔架,然後需要另外四個人去抬這些擔架。損失了六名人員和一個小時時間以後,布拉多克的追捕隊在馬克斯少校的武器保護下,在對岸重新集合了。四個人又開始在林中穿行。他們可不知道,使用雪橇會容易得多,還能節省人力。

  警長已經聽到武器射擊聲,擔心最糟糕的事情發生了。但在密林中,策馬跑上去才是愚蠢之舉,說不定會挨上對方的一顆子彈。在馬匹踩出來的那條小徑上,他們遇到了抬著擔架的那幾個人。

  「怎麼回事?」警長問道。布拉多克的士兵們作了解釋。

  「他逃走了嗎?」

  「是的。馬克斯少校越過了溪流,可是他已經離開了。」

  擔架隊繼續往回走向開化之地,而警長的小分隊則匆匆向前方的那條溪水趕去。

  「你們不要笑。」警長厲聲說。他已經對前方某處的那位年輕山民失去了耐心,「誰也沒法靠弓和箭在戰鬥中取勝。看在上帝的份上,現在是一九七七年了。」

  他們看見的兩名傷員,都是臉朝下俯臥在臨時擔架上,屁股上垂直插著一支夏延人的火雞羽毛箭。警長的小分隊蹚過溪水。他們拉著馬匹的韁繩,一步三滑,深一腳淺一腳地抵達對岸,重新集合。這裡不會有野餐的營地了。這兒有遠古世界的原始景色。

  傑里在直升機上。他在樹林上方一千英尺的空中盤旋,直至發現正在蹚過溪水的那批人馬。這縮小了他的搜索範圍。逃亡者必定在追捕隊前方,在溪流與前方深山之間的某處。

  可是,他的技術設備現在有一個問題。由於森林十分茂密,他無法用對講機通知警長。當他使用對講機時,警長能聽見他的呼叫,但分辨不出他在說什麼。靜電干擾太厲害了,聲音變得支離破碎。

  傑里是在說:「我找到他了。我看到他了。」

  他其實瞥見了一匹被人牽著韁繩的獨行的馬,馬背上有一個披著毯子的姑娘的身影。逃亡者剛才穿過了林中的一小塊開闊地面,空中巡視的直升機朝一邊傾斜著,使飛行員能夠得到最佳的俯視視線,就在此時,直升機飛行員有那麼一秒鐘看見了他們在那片林地里。但僅僅只有一秒鐘,之後逃亡者又鑽進了樹林裡。

  本·克雷格抬頭,透過樹梢仰望頭頂上方咔嗒作響的怪物。

  「裡面的人會把我們的位置告訴追捕隊的。」輕風說。

  「噪聲那麼響,他們怎麼聽得見呢?」他問道。

  「這沒有影響,本。反正他們有辦法。」

  這位邊民自有辦法對付。他從皮套里抽出那支古舊的夏普斯步槍,推進一顆長長的重磅子彈。為獲得更好的視線,傑里已經下降了六百英尺高度,現在離地面只有兩百碼。他盤旋著,機鼻微微下傾,凝視著他們也許會穿越的又一片小小的林中開闊地。底下的那個人仔細瞄準後開火了。

  一顆重磅子彈穿透直升機地板,從飛行員的兩條大腿之間飛過,又擦過他的面孔,在天花板上留下一個星形彈孔。從地面上看到的是,直升機狂亂地繞了一圈,隨後朝一側邊拖曳邊急劇上升。它絲毫沒有放慢速度,直到往側面及上空移動了足有一英里遠。

  傑里這會兒正對著話筒尖聲叫喊。

  「保羅,那小子在我的機身上鑽了一個孔。穿透了我的座艙罩。我得走了,必須回布里吉爾檢查機身。要是他擊中的是主旋翼,那我現在已經上西天了。我不能再冒險了,對吧?」

  警長根本沒聽清這些話。他聽見了老式步槍在遠處發出的一聲震響,也看見直升機在空中做了一個芭蕾舞動作,他還看見直升機朝地平線方向飛了過去。

  「我們擁有現代化的技術設備。」一位護林官咕噥著說。

  「算了吧,」劉易斯說,「那小伙子在林中生活了許多年。繼續走吧,備妥步槍,睜大眼睛,豎起耳朵。我們在這裡進行的是一次真正的追擊。」

  還有一名獵手聽見了這支步槍的射擊聲,而且他的距離更近,大約半英里遠。馬克斯已經提議他走在追捕隊的前方進行偵察。

  「他正牽著馬行走,先生。這意味著我可以移動得更快。他不會聽見我接近的。如果我能看清楚,就能在與姑娘相隔幾英尺的地方把他擊倒。」

  布拉多克同意了。馬克斯朝前面跑去。他悄悄地邊尋找掩護邊前進,眼觀四路,耳聽八方,一有風吹草動就趕緊躲進灌木叢。步槍的射擊聲給了他一個明確的追蹤方向,大概是在他前方稍靠右側、相距半英里的地方。他開始朝那裡跑去。

  前方的山坡上,本·克雷格已經把步槍插回皮套並恢復行軍。只要再走上半英里,他就能走出森林,到達被稱為銀徑高原的那塊大石板了。從樹梢上方望去,能夠看到大山正在緩慢地向他靠近。他知道自己已經延緩了追捕隊的速度,但沒能使他們折返。他們仍在身後,仍在追趕。

  一隻鳥兒叫了,聲音從他身後高高的樹枝上傳來。他知道那是什麼鳥,也知道那種叫聲,一種重複著的呱呱聲。聲音隨著鳥兒逐漸飛遠而慢慢消退。另一隻鳥應和著,是同樣的叫聲,那是它們的警告聲。他讓羅斯巴德留下來吃草,自己走到蹄印左邊二十英尺處,然後穿越松林朝後方走了過去。

  馬克斯沿著蹄印邊隱蔽邊向前躍進,直至來到一片林中空地。迷彩服和臉上塗抹的黑炭為他在光線昏暗的樹林中提供了最好的偽裝。他審視那片林中空地,見到地面中央有一枚亮晶晶的黃銅彈殼,不禁露出微笑。如此愚蠢的詭計。他知道,最好不要跑上前察看,免得挨上暗處的槍手的一顆子彈。他知道對方肯定就在那裡。這個誘餌過於明顯,剛好證明了這一點。他一寸一寸地檢視空地對面的植物。

  這時,他看到一條嫩枝在晃動。那是一棵灌木,是空地對面的一棵又大又密的灌木。微風吹動枝葉時總是朝著一個方向搖擺。這條樹枝卻搖向另一邊。他盯住灌木細細察看,分辨出離地面六英尺處有一片淡淡的褐色污漬。他回想起頭一天戴在騎馬人頭上的那頂狐皮狩獵帽。

  他攜帶著自己最喜歡的武器:M16卡賓槍;槍管短、重量輕,絕對可靠。他用右手拇指把射擊方式靜靜地推到自動擋,然後就開火了。半匣子彈射進那叢灌木,茶褐色的污漬消失了,然後倒下,重新出現在地上。等到這個時候,馬克斯才不顧遮掩衝上前去。

  夏延人從來不使用石棍。他們喜歡用斧子,可以從馬背上用斧子朝側面和下方砍去,或者準確又快速地拋出去。

  飛來的斧子擊中了馬克斯少校右手的二頭肌。皮肉被切開了,裡面的骨頭也被砍碎。M16卡賓槍從他軟綿綿的手中滑落到地上。馬克斯臉色灰白,他朝下看,把小斧從手上拔出。鮮血立即噴射出來。他用左手夾住傷口來止血,然後轉身沿著原路跑下山去。

  偵察兵扔下左手捏著的剛才用來拉動樹枝的50英尺長細皮帶,撿回自己的手斧和帽子跑去找他的馬匹了。

  布拉多克、他的兒子和剩餘的三個人趕上前去,發現少校倚在一棵樹上,正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劉易斯警長和他的人馬也聽到了自動步槍的連續射擊聲。已經是第二次了,但這次跟逃亡者單發的槍聲很不同,於是他們連忙策馬趕了上去。資深的護林官看了一下少校受傷的手臂,說了聲「止血帶」,隨即打開攜帶著的急救包。

  在護林官包紮少校血肉模糊的手臂時,劉易斯警長聽布拉多克講述了事情經過。他厭惡地凝視著這個牧場主。

  「我應該把你們全都抓起來,」他厲聲說,「要不是我們現在身處遠離文明的荒郊野嶺,我一定會這麼幹。現在嘛,你們給我滾開,布拉多克先生,別來插手。」

  「這事我要管到底,」布拉多克喊道,「那個野蠻人偷走了我兒子的女朋友,而且把我的三名員工弄成重傷……」

  「你們本來就不應該來這裡。現在,我要把那個小伙子抓起來審問,可我不想發生流血事件。因此,我要收繳你們的武器,全部收繳,就現在。」

  若干支步槍對準了布拉多克的追捕隊員。幾名警官上前收繳了幾支步槍和手槍。警長轉向為少校包紮手臂的護林官。

  「傷員怎麼樣?」

  「要撤離,而且要快,」護林官說,「他可以由人陪同騎馬返回雷德洛奇,但一共有二十英里路,而且地面崎嶇不平,中間還夾著西福克溪,路上肯定不好受,他也許堅持不到那裡。」

  「前方是銀徑高原。無線電話在那裡應該會暢通。我們可以在那裡呼叫直升機。」

  「你有什麼建議?」

  「直升機,」護林官說,「少校需要外科手術,而且不能耽擱,不然他的手臂就保不住了。」

  他們繼續騎馬前進。來到林中開闊地面時,他們發現丟棄在那裡的一支自動步槍和散落在四周的子彈殼。護林官仔細審視著。

  「燧石箭頭、一把飛斧、一支野牛槍。這傢伙到底是什麼人,警長?」

  「我原以為我知道,」劉易斯說,「可現在也搞不清楚了。」

  「嗯,」護林官說,「但他肯定不是一個無業的演員。」

  本·克雷格站在森林邊緣,眺望前方那塊閃閃發光的平坦岩石。要去那條隱蔽的溪流,還有五英里路程;繼續行走兩英里就能跨過赫爾羅林高原,再走完最後的一英里,就能登上高山。他撫摸著羅斯巴德的腦袋和它那天鵝絨般柔軟的鼻子。

  「在太陽下山之前再辛苦一會兒,」他告訴母馬,「再騎一段路,我們就自由了。」

  他騎上馬背,策馬在岩石上慢跑起來。十分鐘後,追捕隊到達這個高原。但克雷格已經是岩面一英里之外的一個微小身影了。

  離開樹林後,無線電又能發揮作用了。劉易斯警長聯繫傑里,獲悉小型直升機所受到的損傷。傑里已經回到比靈斯機場,另外借用了一架大型的貝爾直升機。

  「快來這裡,傑里。別擔心狙擊手。他已經在一英里之外,超出射程了。我們這裡有一個人需要緊急救援。還有,偵察機的平民志願飛行員怎麼樣了?告訴他,我現在就需要他。我要他到銀徑高原上空,不要低於五千英尺高度。告訴他,讓他去找一個向著高山進發的獨行騎馬人。」

  這時已經過了下午三點,太陽正向著西邊的群峰移動。當太陽落到斯普里特山和熊牙山後時,黑暗就會很快降臨。

  傑里駕著貝爾直升機首先抵達。直升機「咔嗒—咔嗒」響著,從藍色的天空中飛來,降落在那塊平坦的岩石上。少校在攙扶下登上直升機,另有一名警官陪同著他。警方飛行員起飛了,他用無線電通知前方的比靈斯紀念醫院,要求在停車場降落,還要求作好外科大手術的準備。

  剩餘的騎手們開始穿越高原。

  「前方有一條暗溪,他不一定知道。」資深護林官趕上警長,一邊並肩前進,一邊說道,「那是萊克福克溪,溪水很深、很窄,溪岸很陡。只有一條路可供馬匹涉水過去。他要找到那條路,恐怕會花很長時間。我們可以追上去,在那裡抓住他。」

  「可要是他埋伏在樹林裡,用步槍瞄準我們呢?我不想為此讓你們受傷。」

  「那我們怎麼辦?」

  「別擔心,」劉易斯說。「他沒路出山的,甚至沒法南下去懷俄明州。我們有空中的偵察,他逃不掉的。」

  「如果他徹夜行軍呢?」

  「他的馬已經筋疲力盡了,身邊還有一位穿白色絲綢婚紗和拖鞋的姑娘。他已經不行了,而且他應該知道這一點。我們只要保持一英里左右的距離盯住他,然後等偵察機來。」

  他們盯著前方那個遙遠的微小身影繼續騎行。偵察機在將近四點時飛了過來。年輕的飛行員是從比靈斯的工作崗位上被召喚來的,他平時在一家野營用品商店打工。萊克福克溪陡峭堤岸上方的樹梢進入了視線。

  飛行員的聲音在警長的無線電設備上噼啪作響。

  「你們要找什麼?」

  「我們的前方有一個獨行的騎馬人,還有一位裹著毯子的姑娘坐在他背後。你能看見嗎?」

  高空中的派珀飛機飛向那條溪水。

  「能看見。這裡有一條狹窄的溪流。他正在進入樹林。」

  「離遠點。他有步槍,而且他是神槍手。」

  他們看到派珀飛機爬升,然後在前方兩英里處的溪水上方傾斜著轉了個彎。

  「好的。我還能看見他。他已經下了馬,正牽著馬往溪水裡走。」

  「他過不去的,」護林官表示不屑,「現在,我們能夠追上他了。」

  他們開始策馬慢跑。布拉多克、他的兒子和剩餘三名槍手帶著空空的槍套跟在警官們後面。

  「保持距離,」警長再次發出警告,「如果靠得太近,他仍然可以從樹林中射擊。他曾經對傑里來過這一手。」

  「傑里是在六百英尺的低空盤旋,」飛行員的聲音從空中噼噼啪啪地傳了過來,「可我現在是在三千英尺的空中,以一百二十節的速度飛行。哦,他似乎已經找到了上岸的路,正在攀登赫爾羅林高原。」

  警長看了看護林官,哼了一聲。

  「你認為他以前來過這裡。」迷惑不解的護林官說。

  「也許是來過。」劉易斯厲聲說。

  「不可能。誰來過這裡,我們一清二楚。」

  這群人抵達峽谷邊沿,但松林擋住了視線,他們無法看見那個筋疲力盡的人拉著負重的馬匹爬上了對岸。

  護林官知道涉過溪流的唯一小徑,但羅斯巴德的蹄印顯示,他們也知道這條通路。當他們登上第二個高原時,逃亡者又成了遠處的一個小點。

  「天越來越黑了,油也快用完了,」飛行員說,「我要回去了。」

  「最後盤旋一圈,」警長敦促說,「他現在在什麼地方?」

  「他已經到了山上,又下了馬在前方引路,正在爬北坡。不過,看起來他的馬快支撐不住了,一路上踉踉蹌蹌的。我估計你們可以在日出時抓住他。願你們大顯身手,警長。」

  派珀飛機在暮色漸濃的空中轉了一個彎,嗡嗡作響地飛回比靈斯去了。

  「我們要繼續前進嗎,警長?」一名警官問道。劉易斯警長搖搖頭。這裡空氣稀薄,他們全都在大口喘氣,黑夜正迅速降臨。

  「夜裡沒法趕路。我們在這裡宿營等天亮。」

  他們在溪岸上方的最後一片樹林中扎了營。和面前蒼茫暮色中的南方大山相比,岩石上的人和馬匹宛如細小的塵埃。

  他們取出厚實暖和的羊皮夾克穿在身上,還在樹下找到一些枯枝。很快,一堆明亮而又溫暖的篝火燃了起來。在警長的提議下,布拉多克、他兒子和剩餘三個人在一百碼之外安了營。

  他們根本沒想到會在這麼高的山區過夜,沒有帶被褥或者食物。他們圍著篝火坐在馬毯上,背靠著從馬上卸下來的鞍具,吃著糖果。劉易斯警長凝視著火焰。

  「明天你打算怎麼辦,保羅?」他的副手湯姆·巴羅問道。

  「我想一個人進山。不帶槍。我要舉著停戰旗,帶上一隻喊話器。我要努力說服他,帶著那個姑娘一起下山來。」

  「那很危險。他是野孩子,也許他想殺死你。」護林官說。

  「他今天原本可以殺死那三個人。」警長沉思後說,「他可以這麼做,但他沒有。他必然明白,在包圍之下根本保護不了那個姑娘。我猜他應該不會朝一個打著白旗的執法人員開槍。他會先聽別人說的是什麼。這值得一試。」

  寒冷的夜色包圍了山區。本·克雷格連推帶拉、連催帶哄地引領羅斯巴德爬完最後一段山路,登上了那個洞穴外的大石板。羅斯巴德站在那裡,渾身顫抖,眼睛遲鈍麻木,而它的主人則把姑娘從它背上抱了下來。

  克雷格做手勢示意輕風走向那個古老的熊洞,他自己解下野牛袍為她鋪在地上。他摘下還剩兩支箭的箭筒,從背上取下弓,把它們放在一起。最後,他鬆開韁繩並卸下馬鞍和兩隻馱袋。

  卸去負擔之後,這匹栗色母馬朝灌木叢和底下乾枯的枯葉走了幾步。它後腿一曲,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後前腿也蜷了起來,側躺在了地上。

  克雷格跪在羅斯巴德旁邊,捧起它的腦袋放在他的膝蓋上,用手撫摩它的鼻子。在他的摩挲下,母馬輕柔地嘶叫著,然後,它那勇敢的心臟停止了跳動。

  這位年輕人也耗盡了體力。他已經兩天兩夜沒睡覺了,幾乎沒吃過什麼東西,而且已經騎行加步行了將近一百英里。現在還有事情要做,他拖著步伐又往前走了一段距離。

  他在大石板的邊緣俯視,遠遠看見底下朝北方向有追捕隊的兩堆篝火。他在那位老人曾經坐過的地方砍了一些樹枝和樹苗,點起一堆火。火光照亮了岩脊和山洞,還有他深愛著的姑娘那身著白色絲綢的身影。

  他打開馱袋,取出他從城堡裡帶來的一些食物。他們並肩坐在野牛皮上,吃他們頭一次一起吃的一頓飯。

  他知道,他的馬倒下以後,追捕也即將結束。但能預知未來的老人承諾過,這個姑娘將成為他的妻子,而且,無處不在的神靈也是這麼說的。

  底下的平原上,那些筋疲力盡的追捕隊員們的談話聲漸漸消失。火光映紅了他們的臉龐。他們靜靜坐著,望著火焰出了神。

  高山上空氣稀薄,萬籟俱寂。一陣微風從山峰上吹來,但沒有打破寂靜。然後,響起了一個聲音。

  那聲音划過夜空傳到他們耳際,是由貓掌風[14]從山上帶下來的。這是種叫聲,又長又清晰,是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

  這不是痛苦或悲痛的叫聲,而是一個人在歡愉過後鬆弛下來的喊聲,難以用語言來形容,也無法重複。

  警官們面面相覷,然後低頭看著地面。警長看到他們的肩頭在抽搐和顫抖。

  一百碼之外的比爾·布拉多克從火堆旁站了起來,他的部下這時候不敢看他的眼睛。他凝視著高山,臉部因為憤恨和憎惡而變得扭曲。

  半夜裡,氣溫開始下降。起初,這些人還以為是高山和空氣稀薄引起的夜寒。他們顫抖著裹緊了身上的羊皮夾克。但牛仔褲抵禦不了寒風,於是,他們蜷縮著身體往篝火跟前靠。

  氣溫落到零攝氏度後還在往下降。警官們抬頭看天空,一團團厚重的烏雲遮住了群峰。他們看見高聳的後衛山側翼有一抹微小的火光,隨後火光便在視野內消失了。

  這些人全都是蒙大拿當地人,對嚴酷的冬天習以為常,但十月下旬不應該這麼寒冷。下半夜一點鐘時,兩位護林官估計,氣溫已經降到零下二十度,而且還在下降。到兩點鐘時,他們全都站了起來,睡意已經消失殆盡,他們跺著腳以保持血液循環,不停往手心吹熱氣,還往火堆里又添了些樹枝,但都不起作用。厚重的雪花開始落下,飄進火堆里發出噝噝響聲。篝火的火勢也變小了。

  資深的護林官凍得牙齒咯咯作響,他走到劉易斯警長旁邊。

  「我和卡爾認為,我們應該回到卡斯特森林裡去避寒。」他提議說。

  「那裡是不是暖和一些?」警長問。

  「也許是。」

  「這裡到底怎麼回事?」

  「你會認為我胡說八道的,警長。」

  「我倒想聽聽。」

  雪下得更密了,星星已經不見了,一道寒冷刺骨的白色幕簾正朝他們落下來。

  「這地方曾經是克勞人的地盤和肖松尼人[15]的區域的交會點。多年前,在白人到來之前,戰士們在這裡戰鬥並且犧牲。印第安人相信,他們的靈魂仍在這些山上行走,他們認為這裡是片神奇的地方。」

  「真是個迷人的傳說。可這鬼天氣是怎麼回事?」

  「我說過這聽起來像是胡說八道。可他們說,有時候,無處不在的神靈也會來這裡,並帶來『長眠之寒』,沒人承受得了。當然,這只是一種奇特的天氣現象,但我覺得我們應該離開這兒。如果我們留下來,熬不到日出就會被凍僵。」

  劉易斯警長想了想,然後點點頭。

  「備上鞍具,」他說,「我們騎馬出去,也和布拉多克他們說一聲。」

  過了一會兒,這位護林官冒著暴風雪回來了。

  「布拉多克說,他準備退回到溪邊的避寒處,但不會再往後撤了。」

  警長、兩位護林官和警官們打著寒戰重新蹚過溪流,騎上馬越過銀徑高原,回到了稠密的松林之中。林中的氣溫回升到零攝氏度。他們又點了堆篝火,活了過來。

  凌晨四點半,山上的一層白色積雪崩裂,朝平原橫掃下來。一道無聲奔涌的密集雪浪如同一堵牆般蓋過岩石,翻滾著跌入溪流,填滿後又溢出來,衝上銀徑高原又奔騰了半英里,才終於停了下來。空中的烏雲開始消散。

  兩個小時後,保羅·劉易斯警長站在森林邊沿遙望南方。群山銀裝素裹。東方的朝霞染紅了天際,預示這一天將會是個晴朗的日子。靛藍色的天空變成了蛋青色。無線電通信器被他整晚貼身焐著,現在還能使用。

  「傑里,」他呼叫著,「我們需要你開著貝爾直升機來這裡,快點。我們這裡下了一場暴風雪,情況看起來不太妙……不,我們已經回到森林邊緣,就是昨天你把少校接回去的地方。你會在這裡找到我們的。」

  四座直升機從初升的太陽那邊飛過來,降落在冰冷但沒有積雪的那塊岩石上。劉易斯讓兩名警官坐進后座,他自己爬上去坐到飛行員身邊。

  「回山上去。」

  「那個槍手怎麼辦?」

  「我覺得現在不會有人開槍了。他們能活下來就算運氣好的了。」

  直升機沿著頭一天追捕隊行走的路線飛行。萊克福克溪只有岸邊的一些松樹樹梢還能看見。林中沒有那五個人的蹤影。他們繼續朝那座山頭飛去。警長在尋找他在空中見到過的那團淡淡的營火。飛行員很緊張,保持在高空中,在離地六百英尺的上空盤旋著。

  劉易斯先看見了。高山上,山洞的入口處有片污黑的痕跡,前面是一塊積著冰雪但寬度足夠貝爾直升機降落的大石板。

  「降下去,傑里。」

  飛行員仔細地操縱飛機,張望著岩石堆里的動靜,尋找一個舉槍瞄準的人或者使用舊時黑火藥的步槍的反光。沒有動靜。直升機降落在大石板上,槳葉仍在快速旋轉,作好隨時逃離的準備。

  劉易斯警長握著手槍跳出艙門。警官們提著步槍鑽出機艙,跳到了地上,跑到洞口作掩護。沒有動靜。劉易斯開始喊話。

  「出來吧,舉起雙手。我們不會傷害你的。」

  沒有應答,沒有動靜。他走著「之」字形的路線來到洞口邊,然後朝四周打量。

  除了地上的一堆東西,此外什麼也沒有。他好奇地鑽進洞穴察看。地上有一團似乎是動物毛皮一樣的東西。不管這東西曾經是什麼,如今都因為年代久遠而徹底腐爛了。毛已經褪光,只剩下纖維把它連在一起。他掀開這張動物皮。

  姑娘身著白色絲綢婚紗躺在那裡,一頭瀑布般的黑髮沾滿冰霜,披在雙肩上,她看起來好像是在婚床上睡著了。但當他伸手去觸碰時,感覺她的身體像石頭般冰冷。

  警長不顧附近是否還埋伏著槍手,把手槍插進槍套的他一把抱起姑娘,跑到山洞外面。

  「把皮夾克脫下來裹住她,」他朝部下喊道,「把她放進后座,用你們的身體為她取暖。」

  警官們脫下身上暖和的皮衣,包住姑娘的身子。一名警官抱住這個年輕女子爬進直升機后座,開始揉搓她的手腳。警長把另一個警官推到前排的空座椅上,對傑里喊道:「送她去雷德洛奇診所。快點。通知他們,你會帶一個快要凍死了的人過去。路上開足機艙里的暖氣。她也許還有一絲獲救的希望。之後再回來接我。」

  他看著貝爾直升機隆隆響著升上天空,掠過高原和一直延伸到荒原的那片森林,飛向遠方。他隨後去探查洞穴和前面的石板。完成之後,他找到一塊岩石坐了上去,眺望北方令人難以置信的景色。

  在雷德洛奇的診所里,醫生和護士開始搶救那位姑娘。他們剝下那件冰冷的婚裙,摩擦她的手腳、手臂、腿和胸膛。她的體表溫度低於凍傷界限,體內溫度則處於危險範圍。

  二十分鐘後,醫生探察到了體內深處的一次微弱心跳,那是年輕的心臟為活命在奮鬥。心跳停止了兩次;醫生進行了兩次電擊搶救,直至重新有了心跳。身體的溫度開始回升。

  她的呼吸停止了一回,醫生嘴對嘴對她實施了人工呼吸,以使肺部恢復正常功效。搶救室內的溫度像是桑拿浴室,裹住她下肢的電熱毯也已調至最高一擋。

  一個小時後,眼皮出現顫動,嘴唇上的青紫色也開始消退。護士測了體溫:已經到危險界限之上,而且還在上升。心跳穩定了,而且強度也有所增加。

  又過了半個小時,輕風睜開她那雙深色大眼睛,張開嘴輕輕呼喚:「本?」

  醫生稍作祈禱,以表示對希波克拉底[16]以及所有在他之前的先驅們的感謝。

  「我是路克,不過這不重要。我還以為我們救不活你了呢,孩子。」

  警長在那塊石頭上注視著回來接他的貝爾直升機。他能夠看到它出現在幾英里之外的寧靜的半空中,能夠聽到它的轉葉在空氣中快速划過時發出的怒吼。山上是如此靜謐。傑里降落後,劉易斯警長招呼坐在前座上的警官。

  「拿上兩條毯子,到這裡來。」當槳葉變為緩慢的空轉時,他喊道。當警官走到他身邊時,他又指著說,「把他也帶上。」

  年輕的警官皺起鼻子。

  「這個……警長……」

  「動手吧。他曾經也是人,應該得到一次基督教的葬禮。」

  馬的屍骨側臥著。每一塊皮毛或肌肉的碎片都早已被啄得乾乾淨淨。尾毛和鬃毛也沒有了,很可能被叼去當作築鳥窩的材料了。不過,咀嚼過平原粗飼料的牙齒仍留在口腔里。馬勒幾乎都化成灰了,但鐵製的馬嚼子仍在牙齒間閃著光。

  棕色的蹄子完好無損,上面是很久以前由騎兵隊某個鐵匠釘上去的四塊馬蹄鐵。

  那人的屍骨在相隔幾碼處仰臥著,就好像他是在睡覺時死去的。他的衣物已經所剩無幾,只有幾片破爛的鹿皮依附在肋骨上。警官鋪開一條毯子,把遺骨全都放了進去。警長跑回去把這位騎手曾經擁有過的物品都收集了起來。

  無數個季節的風吹雨打,已經使馬鞍、肚帶和馱袋化成一堆爛皮革。但在這堆破爛里,有幾枚黃銅子彈在閃閃發光。劉易斯警長帶上了這些子彈。

  飾有珠子的皮鞘中還有一把鏽跡斑斑的獵刀,可是手一碰上去,刀鞘即刻化成了灰。曾經是邊民使用的步槍羊皮套筒,已經被飛鳥叼走了,那件火器躺在冰霜中蒙上了一層陳年的鏽跡,但仍然是一支步槍。

  使警長感到困惑的是插在箭筒里的兩支箭和一把斧子。它們看上去幾乎是全新的。上面還有隻皮帶扣子,以及仍附在上面的一段古舊的皮帶。

  警長把它們都帶上,用第二塊毯子包了起來。他最後打量了一下四周,以免遺漏什麼物品,然後登上直升機。那位帶著另一包物品的警官坐在了后座。

  貝爾直升機最終升至半空離開了那裡,在上午的陽光里,飛回到兩處高原和國家森林公園的大片綠色樹叢的上空。

  劉易斯警長俯視著冰封雪蓋的萊克福克溪。他將派救援組去那裡,把那些屍體帶回來,他知道沒人能夠活下來。他凝視著下方的岩石和樹林,對他在這片無情的土地上追捕過的那個年輕人感到迷惑不解。

  在五千英尺的空中,他能夠看到右下方的羅克溪,還能看見,州際公路上的那顆倒下的松樹和汽車殘骸已經被清理掉了,交通重又恢復通暢。他們飛過雷德洛奇上空,傑里與留在那裡的一位警官通了話。警官報告說,姑娘得到了悉心護理,她的心臟仍在跳動。

  他們順著公路飛回去,在布里吉爾北方四英里處,他能夠看到被火燒焦了的一百英畝草原。又往前飛行二十英里後,他看到了T吧牧場裡那些經過修剪的草坪和菜牛。

  直升機掠過黃石河和西行去博茲曼的公路後,開始下降。就這樣,他們回到了比靈斯機場。

  「『人生無常,世事難料』。」

  二月下旬,雷德洛奇的一個小小公墓地里出奇的冷。遠處的角落裡有一隻新挖的墓穴,上方的兩條橫木上放著一具廉價的薄皮鬆木棺材。

  牧師頂著寒風裹緊了衣服,兩名教堂司事戴著手套握緊拳頭等待著。一個穿著雪靴和棉大衣的送葬人站在墓穴邊,她沒戴帽子,一頭烏黑的長髮披在肩上。

  墓地遠處的邊緣地帶,有個身材魁梧的男人站在一棵漿果紫杉樹下觀望,沒有走上前去。他穿著一件皮大衣抵禦寒冷,警銜標識別在胸前。

  這是一個奇怪的冬天,樹下的那個人沉思著。成了寡婦的布拉多克夫人顯得更為輕鬆,而不是悲傷。她已經從孤獨中走出來,接管了布拉多克牛肉公司的董事長職位。她做了頭髮,臉上化了妝,還穿上漂亮衣服,經常參加各種派對。

  她去醫院探視了那個姑娘,很喜歡她,還免去房租,向她提供了牧場裡的一座小屋和一份私人秘書的工作。這兩項提議都已被接受。她還簽下贈與證書,將銀行的控股權轉讓給了皮基特先生。

  「『塵歸塵,灰歸灰,土歸土』。」牧師拖長聲音吟誦著。兩片雪花在寒風的吹拂下,落到了那頭黑髮上,如同綻開了兩朵白色的野玫瑰。

  兩名教堂司事提起繩子,踢開橫木,把棺材吊進了墓穴里。然後他們往後一站,又開始了等待,眼睛瞄向插在新翻掘的土堆里的鐵鍬。

  博茲曼的法醫病理學家們盡了最大的努力。他們的鑑定結果是,那些遺骨屬於一個身高六英尺不到一點點的男人,幾乎可以肯定,他體力強壯。

  骨骼上沒有裂痕,也沒有可能致死的任何傷痕,因此推測,他可能是凍死的。

  牙科醫生對那副牙齒產生了興趣:整齊、潔白、平整,沒有一處蛀牙。他們推算,那個年輕人的年齡應該在二十五至二十九歲之間。

  科學家檢測了身外之物。碳-14化驗表明,那些有機物——鹿皮、皮帶、皮帽——可以追溯到十九世紀七十年代。

  箭筒、箭、弓和斧子仍是未解之謎。同樣的化驗表明,這些物品就是最近的東西。科學家的結論是,一群土著美洲人最近去過那個洞穴,並把他們的戰利品留給了多年前死在那裡的人。

  那把獵刀已被重新擦亮並恢復了原狀,根據骨質刀柄確定了年代後,被贈送給了英格爾斯教授。他把獵刀掛在了辦公室里。警長討取了那支步槍。他也精心把它恢復了原貌,並把它掛在自己辦公桌背後的牆上。他打算退休時帶走它。

  「『讓往生者安寧,讓在世者重獲解脫。阿門。』」

  結束等待後,兩位教堂司事重新揮起鐵鍬,把泥土鏟進墓穴之中。牧師對唯一的送葬人說了幾句話,拍拍她的手臂,隨後便匆匆離開去教堂內殿避寒了。她沒有動。

  姑娘在醫院裡做了一份單方面事實陳述後,那場追捕逐漸停止了。新聞媒體推測,那個男的肯定是連夜騎馬翻過大山,消失在了懷俄明州的茫茫荒原之中,留下她在山洞裡等死。

  教堂司事填滿墓穴,很快用山石在地上搭起邊界,往界內倒入了四袋沙礫。

  然後他們朝姑娘抬了下皮帽子,帶上鐵鍬離去了。那個身材高大的男人靜靜地走上來站到她身後的一側。她仍然沒有動。她知道他在身後,也知道他是誰。他摘下帽子,拿在了手裡。

  「我們沒能找到你的朋友,皮基特小姐。」他說。

  「沒有。」

  她手持一枝花,單枝的長梗紅玫瑰。

  「恐怕我們永遠也找不到他了。」

  「是的。」

  他從她的手指間拿走那枝玫瑰花,上前幾步,彎下腰,把花插在墳墓上。墓基的頂端是一隻木製十字架,是由雷德洛奇的好心人捐贈的。在刷上清漆之前,一位當地的手工藝人已用烙鐵在木頭上烙了幾行字:

  這裡埋葬著一位邊民

  他於公元一八七七年死於山區

  唯有上帝知道他是誰

  願他安息

  那人直起腰來。

  「還有什麼事情是我可以幫忙的嗎?你要搭車回家嗎?」

  「不用了。謝謝你。我自己有車。」

  他重新戴上帽子,帽檐朝她傾斜了下。

  「祝你好運,皮基特小姐。」

  他走開了。他的汽車,那輛刷著縣警察局標識的汽車,停放在了公墓外面。他抬起頭,眺望西南方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熊牙山群峰。

  姑娘又逗留了一會兒,然後轉身走向大門。

  山峰上來的一陣微風吹拂著她,吹開她那件長長的棉大衣,露出了她那已有四個月身孕的肚子。

  [1] 喬治·阿姆斯特朗·卡斯特(1839—1876):畢業於西點軍校,南北戰爭時身經百戰,23歲時晉升准將。1876年6月25日,在蒙大拿州襲擊小大角河附近的蘇族印第安人營地時戰敗身亡。

  [2] 夏延人以及後文出現的蘇人,都是北美的印第安人部落名稱。

  [3] 1868年白人和印第安人簽署的《拉勒米堡條約》曾保證整個黑山歸當地印第安蘇族人所有。

  [4] 克勞族:印第安人的一個部落。

  [5] 阿里克拉人:印第安人的一個部落。

  [6] 半獵式銀懷表:罩殼上有一部分是透明的,不用打開蓋子即可看時間。

  [7] 朱塞佩·加里波第(1807—1882):義大利愛國志士及軍人,獻身於義大利統一運動,是義大利建國三傑之一。

  [8] 奧格拉拉、明尼孔焦、黑腳和胡克帕哈:這些和後文提及的桑蒂、布魯爾和阿西尼本蘇人等,都是不同的印第安人的部落。

  [9] 坐牛(1831—1890):印第安人拉克塔族胡克帕哈部落的領袖。

  [10] 拉蔲兒·薇芝:好萊塢電影女演員,曾主演電影《性感女神》《蠻荒世界》和《百支快槍》等。

  [11] 烏蘇拉·安德絲:好萊塢著名女演員,1955年首次登上銀幕,1962年在007系列電影第一部《諾博士》中出演邦女郎。

  [12] 夏莉:夏洛特的暱稱。

  [13] 此處原文說的是「bow」,在英語中,既有「蝴蝶結」的意思,也有「弓」的意思。

  [14] 貓掌風:在平靜的天氣里吹皺水面的微風。

  [15] 肖松尼人:曾經活躍於北美洲美國西部與墨西哥北部的大部族。

  [16] 希波克拉底(約前460—前377):古希臘著名醫生,西方醫學的奠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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