蠶豆
2024-10-12 23:31:56
作者: 汪曾祺
北京快有新蠶豆賣了。
我小時候吃蠶豆,就想過這個問題:為什麼叫蠶豆?到了很大的歲數,才明白過來:因為這是養蠶的時候吃的豆。我家附近沒有養蠶的,所以聯想不起來。四川叫胡豆,我覺得沒有道理。中國把從外國來的東西冠之以胡、番、洋,如番茄、洋蔥。但是蠶豆似乎是中國本土上早就有的,何以也加一「胡」字?四川人也有寫作「葫豆」的,也沒有道理。葫是大蒜。這種豆和大蒜有什麼關係?也許是因為這種豆結莢的時候也正是大蒜結球的時候?這似乎也是勉強。小時候讀魯迅的文章,提到羅漢豆,叫我好一陣猜,想像不出是怎樣一種豆。後來才知道,嗐,就是蠶豆。魯迅當然是知道全國大多數地方是叫蠶豆的,偏要這樣寫,想是因為這樣寫才有紹興特點,才親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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蠶豆是很好吃的東西,可以當菜,也可以當零食。各種做法,都好吃。
我的家鄉,嫩蠶豆連內皮炒。或加一點切碎的鹹菜,尤妙。稍老一點,就剝去內皮炒豆瓣。有時在炒紅莧菜時加幾個綠蠶豆瓣,顏色鮮明,也能提味。有一個女同志曾在我家鄉的鄉下落戶,說房東給她們做飯時在雞蛋湯里放一點蠶豆瓣,說是非常好吃。這是鄉下做法,城裡沒有這麼做的。蠶豆老了,就連皮煮熟,加點鹽,可以下酒,也可以白嘴吃。有人家將煮熟的大粒蠶豆用線穿成一掛佛珠,給孩子掛在脖子上,一顆一顆地剝了吃,孩子沒有不高興的。
江南人吃蠶豆與我們鄉下大體相似。上海一帶的人把較老的蠶豆剝去內皮,香油炒成蠶豆泥,好吃。用以佐粥,尤佳。
四川、雲南吃蠶豆和蘇南、蘇北人亦相似。雲南季節似比江南略早。前年我隨作家訪問團到昆明,住翠湖賓館。吃飯時讓大家點菜。我點了一個炒豌豆米,一個炒青蠶豆,作家下箸後都說:「汪老真會點菜!」其時北方尚未見青蠶豆,故覺得新鮮。
北京人是不大懂吃新鮮蠶豆的。北京人愛吃扁豆、豇豆,而對蠶豆不賞識。因為北京人很少種蠶豆,蠶豆不能對北京人有魯迅所說的「蠱惑」。北京的蠶豆是從南方運來的,賣蠶豆的也多是南方人。南豆北調,已失新鮮,但畢竟是蠶豆。
蠶豆到「落而為萁」,曬乾後即為老蠶豆。老蠶豆仍可做菜。老蠶豆浸水生芽,江南人謂之為「發芽豆」,加鹽及香料煮熟,是酒菜。我的家鄉叫「爛蠶豆」。北京人加一個字,叫做「爛和蠶豆」。我在民間文藝研究會工作的時候,在演樂胡同上班,每天下班都見一個老人賣爛和蠶豆。這老人至少有七十大幾了,頭髮和兩腮的短髭都已經是雪白的了。他挎著一個腰圓的木盆,慢慢地從胡同這頭到那頭,啞聲吆喝著:爛和蠶豆……。後來老人不知得了什麼病,頭抬不起來,但還是折倒了頸子,埋著頭,賣爛和蠶豆,只是不再吆喝了。又過些日子,老人不見了。我想是死了。不知道為什麼,我每次吃爛和蠶豆,總會想起這位老人。我想的是什麼呢?人的生活啊……
老蠶豆可炒食。一種是水泡後炒的,叫「酥蠶豆」。我的家鄉叫「沙蠶豆」。一種是以干蠶豆入鍋炒的,極硬,北京叫「鐵蠶豆」。非極好牙口,是吃不了鐵蠶豆的。北京有句歇後語:老太太吃鐵蠶豆——悶了。我想沒有哪個老太太會吃鐵蠶豆,一顆鐵蠶豆悶軟和了,得多長時間!我的老師沈從文先生在中老胡同住的時候,每天有一個騎著自行車賣鐵蠶豆的從他的後牆窗外經過,吆喝「鐵蠶豆」……這人是個中年漢子,是個出色的男高音,他的聲音不但高、亮、打遠,而且尾音帶顫。其時沈先生正因為遭受迫害而精神緊張,我覺得這賣鐵蠶豆的聲音也會給他一種壓力,因此我忘不了鐵蠶豆。
蠶豆作零食,有:
入水稍泡,油炸。北京叫「開花豆」。我的家鄉叫「蘭花豆」,因為炸之前在豆嘴上剁一刀,炸後豆瓣四裂,向外翻開,形似蘭花。
上海老城隍廟奶油五香豆。
蘇州有油酥豆板,乃以綠蠶豆瓣入油炸成。我記得從前的油酥豆板是灑鹽的,後來吃的卻是裹了糖的,沒有加鹽的好吃。
四川北碚的怪味胡豆味道真怪,酥、脆、鹹、甜、麻、辣。
蠶豆可作調料。作川味菜離不開郫縣豆瓣。我家裡郫縣豆瓣是周年不缺的。
北京就快有青蠶豆賣了,穀雨已經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