覓我遊蹤五十年
2024-10-12 23:28:59
作者: 汪曾祺
將去雲南,臨行前的晚上,寫了三首舊體詩。怕到了那裡,有朋友叫寫字,臨時想不出合適詞句。一九八七年去雲南,一路寫了不少字,平地摳餅,現想詞兒,深以為苦。其中一首是:
羈旅天南久未還,
故鄉無此好湖山。
本書首發𝚋𝚊𝚗𝚡𝚒𝚊𝚋𝚊.𝚌𝚘𝚖,提供給你無錯章節,無亂序章節的閱讀體驗
長堤柳色濃如許,
覓我遊蹤五十年。
我在西南聯大讀書時,曾兩度租了房子住在校外。一度在若園巷二號,一度在民強巷五號一位姓王的老先生家的東屋。民強巷五號的大門上刻著一副對聯:
聖代即今多雨露
故鄉無此好湖山
我每天進出,都要看到這副對子,印象很深。這副對聯是集句。上聯我到現在還沒有查到出處,意思我也不喜歡。我們在昆明的時候,算什麼「聖代」呢!下聯是蘇東坡的詩。王老先生原籍大概不是昆明,這裡只是他的寓廬。他在門上刻了這樣的對聯,是借前人舊句,抒自己情懷。我在昆明呆了七年。除了高郵、北京,在這裡的時間最長,按居留次序說,昆明是我的第二故鄉。少年羈旅,想走也走不開,並不真的是留戀湖山,寫詩(應是偷詩)時不得不那樣說而已。但是,昆明的湖山是很可留戀的。
我在民強巷時的生活,真是落拓到了極點。一貧如洗。我們交給房東的房租只是象徵性的一點,而且常常拖欠。昆明有些人家也真是怪,願意把閒房租給窮大學生住,不計較房租。這似乎是出於對知識的憐惜心理。白天,無所事事,看書,或者搬一個小板凳,坐在廊檐下胡思亂想。有時看到庭前寂然的海棠樹有一小枝輕輕地彈動,知道是一隻小鳥離枝飛去了。或是無目的地到處遊逛,聯大的學生稱這種遊逛為Wandering。晚上,寫作,記錄一些印象、感覺、思緒,片片段段,近似A.紀德的《地糧》。毛筆,用晉人小楷,寫在自己訂成的一個很大的棉紙本子上。這種習作是不準備發表的,也沒有地方發表。不停地抽菸,扔得滿地都是菸蒂,有時煙抽完了,就在地下找找,揀起較長的菸蒂,點了火再抽兩口。睡得很晚。沒有床,我就睡在一個高高的條几上,這條幾也就是一尺多寬。被窩的裡面都已不知去向,只剩下一條棉絮。我無論冬夏,都是擁絮而眠。條幾臨窗,窗外是隔壁鄰居的鴨圈,每天都到這些鴨子呷呷叫起來,天已薄亮時,才睡。有時沒錢吃飯,就堅臥不起。同學朱德熙見我到十一點鐘還沒有露面,——我每天都要到他那裡聊一會的,就夾了一本字典來,叫:「起來,去吃飯!」把字典賣掉,吃了飯,Wandering,或到「英國花園」(英國領事館的花園)的草地上躺著,看天上的雲,說一些「沒有兩片樹葉長在一個空間」之類的虛無飄渺的胡話。
有一次替一個小報約稿,去看聞一多先生。聞先生看了我的頹廢的精神狀態,把我痛斥了一頓。我對他的參與政治活動也不以為然,直率地提出了意見。回來後,我給他寫了一封簡訊,說他對我俯衝了一通。聞先生回信說:「你也對我高射了一通。今天晚上你不要出去,我來看你。」當天,聞先生來看了我。他那天說了什麼,我已經不記得了。看了我,他就去聞家駟先生家了,——聞家駟先生也住在民強巷。聞先生是很喜歡我的。
若園巷二號的房東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寡婦,她沒有兒女,只和一個又像養女又像使女的女孩子同住樓下的正屋,其餘兩進房屋都租給聯大學生。我和王道乾同住一屋,他當時正在讀藍波的詩,寫波特萊爾式的小散文,用粉筆到處畫著普希金的側面頭像,把寶珠梨切成小塊用線穿成一串餵養果蠅。後來到了法國,在法國入了黨,成了專譯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翻譯家。他的轉折,我一直不了解。若園巷的房客還有何炳棣、吳訥孫,他們現在都在美國,是美籍華人了,一個是歷史學家,一個是美學和美術史專家。有一年春節,吳訥孫寫了一副春聯,貼在大門上:
人斗南唐金葉子
街飛北宋鬧蛾兒
這副對聯很有點富貴氣,字也寫得很好。鬧蛾兒自然是沒有的,昆明過年也只是放鞭炮。「金葉子」是指撲克牌。聯大師生打橋牌成風,這位Nelson先生就是一個橋牌迷。吳訥孫寫了一本反映聯大生活的長篇小說《未央歌》,在台灣多次再版。一九八七年我在美國見到他,他送了我一本。
若園巷二號院裡有一棵很大的緬桂花(即白蘭花)樹,枝葉繁茂,坐在屋裡,人面一綠。花時,香出巷外。房東老太太隔兩三天就搭了短梯,叫那個女孩子爬上去,摘下很多半開的花苞,裹在綠葉里,拿到花市上去賣。她怕我們亂摘她的花,就主動用白瓷盤碼了一盤花,灑一點清水,給各屋送去。這些緬桂花,我們大都轉送了出去。曾給蕭珊、王樹藏送了兩次。今蕭珊、樹藏都已去世多年,思之悵悵。
我們這次到昆明,當天就要到玉溪去,哪裡也顧不上去看看,只和馮牧陪凌力去找了找逼死坡。路,我還認得,從青蓮街上去,拐個彎就是。一九三九年,我到昆明考大學,在青蓮街的同濟大學附中寄住過。青蓮街是一個相當陡的坡,原來鋪的是麻石板;急雨時雨水從五華山奔瀉而下,經陡坡注入翠湖,水流石上,嘩嘩作響,很有氣勢。現在改成了瀝青路面。昆明城裡再找一條麻石板路,大概沒有了。逼死坡還是那樣。路邊立有一碑:「明永曆帝殉國處」,我記得以前是沒有的,大概是後來立的。凌力將寫南明歷史,自然要來看看遺蹟。我無感觸,只想起坡下原來有一家鋪子賣核桃糖,裝在一個玻璃匣子裡,很好吃,也很便宜。
我們一行的目標是滇西,原以為回昆明後可以到處走走,不想到了玉溪第二天就崴了腳,腳上敷了草藥,纏了繃帶,拄杖跛行了瑞麗、芒市、保山等地,人很累了。腳傷未愈,來訪客人又多,懶得行動。翠湖近在咫尺,也沒有進去,只在賓館門前,眺望了幾回。
即目可見的風景,一是湖中的多孔石橋,一是近西岸的圓圓的小島。
這座橋架在縱貫翠湖的通路上,是我們往來市區必經的。我在昆明七年,在這座橋上走過多少次,真是無法計算了。我記得這條道路的兩側原來是有很高大的柳樹的。人行路上,柳條拂肩,溶溶柳色,似乎透入體內。我詩中所說「長堤柳色濃如許」,主要即指的是這條通路上的垂柳。柳樹是有的,但是似乎矮小,也稀疏,想來是重栽的了。
那座圓形的小島,實是個半島,對面是有小徑通到陸上的。我曾在一個月夜和兩個女同學到島上去玩。島上別無景點,平常極少遊客,夜間更是闃無一人,十分安靜。不料幽賞未已,來了一隊警備司令部的巡邏兵,一個班長,把我們罵了一頓:「半夜三更,你們到這裡來整哪樣?你們吶校長,就是這樣教育你們吶!」語氣非常粗野。這不但是煞風景,而且身為男子,受到這樣的侮辱,卻還不出一句話來,實在是窩囊。我送她們回南院(女生宿舍),一路沉默。這兩個女學生現在大概都已經當了祖母,她們大概已經不記得那晚上的事了。隔岸看小島,雜樹蓊鬱,還似當年。
本想陪凌力去看看蓮花池,傳說這是陳圓圓自沉的地方。凌力要到圖書館去抄資料,聽說蓮花池已經沒有水(一說有水,但很小),我就沒有單獨去的興致。
《滇池》編輯部的三位同志來看我,再三問我想到哪裡看看,我說腳疼,哪裡也不想去。他們最後建議:有一個花鳥市場,不遠,乘車去,一會就到,去看看。盛情難卻,去了。看了出售的花、鳥、貓、松鼠、小猴子、新舊銀器……我問:「這條街原來是什麼街?」——「甬道街。」甬道街!我太熟了,我告訴他們,這裡原來有一家館子,雞做得很好,昆明人想吃雞,都上這家來。這家飯館還有個特點,用大鍋熬了一鍋苦菜湯,苦菜湯是不收錢的,可以用大碗自己去舀。現在已經看不出痕跡了。
甬道街的隔壁,是文明街,過去都叫「文明新街」。一眼就看出來,兩邊的店鋪都是兩層樓木結構,樓上臨街是欄杆,裡面是隔扇。這些房子竟還沒有壞!文明新街是賣舊貨的地方。街兩邊都是舊貨攤。一到晚上,點了電石燈,滿街都是電石臭氣。什麼舊貨都有,瑪瑙翡翠、銅佛瓷瓶、破銅爛鐵。沿街瀏覽,蹲下來挑選問價,也是個樂趣。我們有個同班的四川同學,姓李,家裡寄來一件棉袍,他從郵局取出來,拆開包裹線,到了文明街,把棉袍搭在胳膊上:「哪個要這件棉袍!」當時就賣掉了,夥同幾個同學,吃喝了一頓。街右有幾家舊書店,收集中外古今舊書。聯大學生常來光顧,買書,也賣書。最吃香的是工具書。有一個同學,發現一家舊書店收購《辭源》的收價,比定價要高不少。出街口往西不遠,就是商務印書館。這位老兄於是到商務印書館以原價買出一套嶄新的《辭源》,拿到舊書店賣掉。文明街有三家瓷器店,都是桐城人開的。昆明的操瓷器業者多為桐城幫。朱德熙的丈人家所開的瓷器店即在街的南頭。德熙婚後,我常隨他到他丈人家去玩,和孔敬(德熙的夫人)到後面倉庫里去挑好玩的小酒壺、小花瓶。桐城人請客,每個菜都帶湯,謂之「水碗」,桐城人說:「我們吃菜,就是這樣湯湯水水的。」美國在廣島扔了原子彈後,一天,有兩個美國兵來買瓷器,德熙伏在櫃檯上和他們談了一會。這兩個美國兵一定很奇怪:瓷器店裡怎麼會有一個能說英語的夥計,而且還懂原子物理!
這文明街為文廟西街,再西,即為正義路。這條路我走過多次,現在也還認得出來。
我十九歲到昆明,今年七十一歲,說遊蹤五十年,是不錯的。但我這次並沒有去尋覓。朋友建議我到民強巷和若園巷看看,已經到了跟前,不知道為什麼,我不怎麼想去。
昆明我還是要來的!昆明是可依戀的。當然,可依戀的不止是五十年前的舊跡。
記住:下次再到雲南,不要崴腳!
一九九一年五月十一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