沽源
2024-10-12 23:29:06
作者: 汪曾祺
沙嶺子農業科學研究所派我到沽源的馬鈴薯研究站去畫馬鈴薯圖譜。我從張家口一清早坐上長途汽車,近晌午時到沽源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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沽源原是一個軍台。軍台是清代在新疆和蒙古西北兩路專為傳遞軍報和文書而設置的郵驛。官員犯了罪,就會被皇上命令「發往軍台效力」。我對清代官制不熟悉,不知道什麼品級的官員,犯了什麼樣的罪名,就會受到這種處分,但總是很嚴厲的處分,和一般的貶謫不同。然而據龔定庵說,發往軍台效力的官員並不到任,只是住在張家口,花錢僱人去代為效力。我這回來,是來畫畫的,不是來看驛站送情報的,但也可以說是「效力」來了,我後來在帶來的一本《夢溪筆談》的扉頁上畫了一方圖章:「效力軍台」,這只是跟自己開開玩笑而已,並無很深的感觸。我戴了右派分子的帽子,隻身到塞外——這地方在外長城北側,可真正是「塞外」了——來畫山藥(這一帶人都把馬鈴薯叫作「山藥」),想想也怪有意思。
沽源在清代一度曾叫「獨石口廳」。龔定庵說他「北行不過獨石口」,在他看來,這是很北的地方了。這地方冬天很冷。經常到口外攬工的人說:「冷不過獨石口。」據說去年下了一場大雪,西門外的積雪和城牆一般高。我看了看城牆,這城牆也實在太矮了點,像我這樣的個子,一伸手就能摸到城牆頂了。不過話說回來,一人多高的雪,真夠大的。
這城真夠小的。城裡只有一條大街。從南門慢慢地溜達著,不到十分鐘就出北門了。北門外一邊是一片草地,有人在套馬;一邊是一個水塘,有一群野鴨子自自在在地浮游。城門口游著野鴨子,城中安靜可知。城裡大街兩側隔不遠種一棵樹——楊樹,都用土墼圍了高高的一圈,為的是怕牛羊啃吃,也為了遮風,但都極瘦弱,不一定能活。在一處牆角竟發現了幾叢波斯菊,這使我大為驚異了。波斯菊昆明是很常見的。每到夏秋之際,總是開出很多淺紫色的花。波斯菊花瓣單薄,葉細碎如小茴香,莖細長,微風吹拂,姍姍可愛。我原以為這種花只宜在土肥雨足的昆明生長,沒想到它在這少雨多風的絕塞孤城也活下來了。當然,花小了,更單薄了,葉子稀疏了,它,伶仃蕭瑟了。雖則是伶仃蕭瑟,它還是竭力地放出淺紫淺紫的花來,為這座絕塞孤城增加了一分顏色,一點生氣。謝謝你,波斯菊!
我坐了牛車到研究站去。人說世間「三大慢」:等人、釣魚、坐牛車。這種車實在太原始了,車軲轆是兩個木頭餅子,本地人就叫它「二餅子車」。真叫一個慢。好在我沒有什麼急事,就躺著看看藍天;看看平如案板一樣的大地——這真是「大地」,大得無邊無沿。
我在這裡的日子真是逍遙自在之極。既不開會,也不學習,也沒人領導我。就我自己,每天一早蹚著露水,掐兩叢馬鈴薯的花,兩把葉子,插在玻璃杯里,對著它一筆一筆地畫。上午畫花,下午畫葉子——花到下午就蔫了。到馬鈴薯陸續成熟時,就畫薯塊,畫完了,就把薯塊放到牛糞火里烤熟了,吃掉。我大概吃過幾十種不同樣的馬鈴薯。據我的品評,以「男爵」為最大,大的一個可達兩斤;以「紫土豆」味道最佳,皮色深紫,薯肉黃如蒸栗,味道也似蒸栗;有一種馬鈴薯可當水果生吃,很甜,只是太小,比一個雞蛋大不了多少。
沽源盛產莜麥。那一年在這裡開全國性的馬鈴薯學術討論會,與會專家提出吃一次莜麵。研究站從一個叫「四家子」的地方買來壩上最好的莜麵,比白面還細,還白;請來幾位出名的做莜麵的媳婦來做。做出了十幾種花樣,除了「搓窩窩」,「搓魚魚」,「貓耳朵」,還有最常見的「壓餄餎」,其餘的我都叫不出名堂。蘸莜麵的湯汁也極精彩,羊肉口蘑潲(這個字我始終不知道怎麼寫)子。這一頓莜麵吃得我終生難忘。
夜雨初晴,草原發亮,空氣悶悶的,這是出蘑菇的時候。我們去采蘑菇。一兩個小時,可以采一網兜。回來,用線穿好,晾在房檐下。蘑菇採得,馬上就得晾,否則極易生蛆。口蘑幹了才有香味,鮮口蘑並不好吃,不知是什麼道理。我曾經採到一個白蘑。一般蘑菇都是「黑片蘑」,菌蓋是白的,菌褶是紫黑色的。白蘑則菌蓋菌褶都是雪白的,是很珍貴的,不易遇到。年底探親,我把這隻親手采的白蘑帶到北京,一個白蘑做了一碗湯,孩子們喝了,都說比雞湯還鮮。
一天,一個幹部騎馬來辦事,他把馬拴在辦公室前的柱子上。我走過去看看這匹馬,是一匹棗紅馬,膘頭很好,鞍韉很整齊。我忽然意動,把馬解下來,跨了上去。本想走一小圈就下來,沒想到這平平的細沙地上騎馬是那樣舒服。於是一抖韁繩,讓馬快跑起來。這馬很穩,我原來難免的一點畏怯消失了,只覺得非常痛快。我十幾歲時在昆明騎過馬,不想人到中年,忽然作此豪舉,是可一記。這以後,我再也沒有騎過馬。
有一次,我一個人走出去,走得很遠,忽然變天了,天一下子黑了下來,雲頭在天上翻滾,堆著,擠著,絞著,擰著。閃電熠熠,不時把雲層照透。雷聲訇訇,接連不斷,聲音不大,不是劈雷,但是渾厚沉雄,威力無邊。我仰天看看兇惡奇怪的雲頭,覺得這真是天神發怒了。我感覺到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恐懼。我一個人站在廣漠無垠的大草原上,覺得自己非常的小,小得只有一點。
我快步往回走。剛到研究站,大雨下來了,還夾有雹子。雨住了,卻又是一個很藍很藍的天,陽光燦爛。草原的天氣,真是變化莫測。
天涼了,我沒有帶換季的衣裳,就離開了沽源。剩下一些沒有來得及畫的薯塊,是帶回沙嶺子完成的。
我這輩子大概不會再有機會到沽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