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鴨名家

2024-10-02 05:16:05 作者: 汪曾祺

  剛才那兩個老人是誰?

  這個地方雞鴨多,雞鴨店多,教門館子多,一定有不少回回。回回多,當有來歷,是一頗有興趣問題。我們家鄉信回教的極少,數得出來的,雞鴨店則全城似只一家。小小一間鋪面,乾淨而寂寞,經過時總為一種深刻印象所襲,一種說不出來的東西與別人家截然不同。鋪子在我舅舅家附近,出一個深巷高坡,上了大街,拐角上第一家便是。主人相貌奇古,一個非常的大鼻子,真大!鼻子上一個洞,一個洞,通紅通紅,十分鮮艷,一個酒糟鼻子。我從那一個鼻子上認得了甚麼叫酒糟鼻子。沒有人告訴過我,我無師自通,一看見那個鼻子就知道了:「酒糟鼻子!」日後我在別處看見了類似而遠比不上的鼻子,我就想到那個店主人。剛才在雞鴨店我又想到那個鼻子!從來沒有去買過雞鴨,不知那個鼻子有沒有那樣的手段?現在那個人,那爿店,那條斜陽古柳的巷子不知如何了。……

  一串螃蟹在門後嘰哩咕嚕吐著泡沫。

  打氣爐子呼呼的響。這個機械文明在這個小院落里也發出一種古代的聲音,仿佛是《天工開物》甚至《考工記》上的玩意了。

  

  我們剛回來一會兒,買了鴨翅,鴨掌,鴨舌,鴨肫,八支蟹,青菜兩棵,蔥一小把,姜一塊回來。我來看父親,父親整天請我吃,來了幾天,吃了幾天。昨天晚上隔了一層板壁,他睡在外面房間,我睡在裡頭,躺在床上商議明天不出去吃了,在家裡自己作。不要多,菜只要兩個,一個蟹,蒸一蒸,不費事,——喝酒;一個舌掌湯,放兩個菜頭燴一燴——吃飯。我父親實在很會過日子,一個人在外頭,一高興就自己作飯,很會自得其樂!——那幾支蟹買得好,在路上已經有兩個人問過,好大蟹,甚麼地方買的,多少錢一斤,很讚許的樣子,一個老先生,一個女人,全都自然極了,親切極了,可是我們一點也不認識,真有意思!大都市裡恐怕很少這種情形了。

  那兩個老人是誰呢,父親跟他們招呼的,在沙灘上?——

  街上回來,行過沙灘。沙灘上有人分鴨子。三個,——後來又來了一個,四個,四個漢子站在一個大鴨圈裡,在熙熙攘攘的鴨子裡,一個一個,提起鴨脖子,看一看,分別丟在四邊幾個較小鴨圈裡。看的甚麼?——四個人都是短棉襖,有紐子扣得好好的,有的只掖上,下面皆系青布魚裙。這一帶江邊湖邊,盪口橋頭,依水而住,靠水吃水的人,賣魚的,販菱藕的,收雞頭芡實,經營蘆柴茭草生意的,類多有這麼一條青布裙子。昨天在渡口市攤上看見有這種裙子在那兒賣,我說我想買一條,父親笑笑。我要當真去買,人家准不賣,以為我是開玩笑的。真想看一個人走來討價還價,說好說歹,這一定是很值得一看的。然而過去又過來,那兩條裙子竟是原樣放著,似乎沒有人抖開前前後後看過!這種裙子穿在身上,有甚麼好處,甚麼方便,有甚麼感情洋溢出來呢?這與其說是一種特別裝束,不如說是一種特別裝束的遺制,其由來蓋當相當古遠。似乎為了一點紀念的深心,他們才那麼愛好這條裙子,和頭上那種瓦塊氈帽。這麼一打扮,就「像了」,所有的身份就都出來了。「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生養於水的,必將在水邊死亡,他們從不夢想離開水,到另一處去過另外一種日子,他們簡直自成一個族類,有他們不改的風教遺規。——看的是鴨頭,分別公鴨母鴨?母鴨下蛋,可能價錢賣得貴些?不對!鴨子上了市,多是賣給人吃,養老了下蛋的十隻里沒有一隻。要單別公母,弄兩個大圈就行了,把公的趕到一邊,剩下不就全是母的了,無須這麼麻煩。是公是母,一眼還不就看出來,得要那麼捉起來放到眼前認一認麼?就幾個小圈裡分明灰頭綠頭都有。——沙灘上悠悠窅窅,安靜極了,然而萬籟有聲,江流浩浩,飄忽著一種廣大深微的呼籲,一種半消沉半積極的神秘意向,極其悄愴感人。東北風。交過小雪了。真的入了冬了,可是江南地暖,雖已至「相逢不出手」時候,身體各處卻還覺得舒舒服服,饒有清興,不很肅殺。天有微陰,空氣里潮潤潤的。新麥,舊柳,抽了卷鬚的豌豆苗,散過了絮的蒲公英,全都欣然接受這點水氣,很久沒有下雨了。鴨子似乎也很滿意這樣的天氣,顯得比平常安靜得多。脖子被提起來,並不表示抗議。——也由於那幾個鴨販子提得是地方,一提起,就勢兒就摔了過去,不致令它們痛苦,甚至那一摔還會教它們得到筋肉伸張的快感,所以往來走動,煦煦然很自在的樣子,一摔也看不出悲慘。人多以為鴨子是很會嘮叨的動物,其實鴨子也有默處的時候,不過這麼一大群鴨子而能如此雍雍雅雅,我還從未見過!它們今天早上大都得到一頓飽餐了罷。——甚麼地方來了一陣煮大麥芽的氣味,香得很,一定有人用長柄大鏟子慢慢的攪和著,就要出糖了。——是稱稱斤量,分開新鴨老鴨?也不對。這些鴨子全差不多大,沒有問題,全是今年養的,生日不是四月就是五月初頭,上下差也差不了幾天。騾馬看牙口,鴨子不是騾馬。要看,也得叫鴨子張嘴,而鴨子嘴全閉得扁扁的!黃嘴也扁扁的,綠嘴也扁扁的。掰開來看全都是一圈細鋸齒,它的板牙在肚子裡,膆囊里那堆石粒子!嘴上看甚麼呢?——我已經斷定他們看的是鴨嘴。看甚麼呢?哦,鴨嘴上有點東西!有一個一個印子,刻出來的。有的是一道,有的兩道,有的一個十字叉叉,那個臉紅通通的小伙子,(他棉襖是新的,鞋襪乾乾淨淨,他不喝酒,不賭錢,他是個好「兒子」,他有個很疼愛他的母親。我並不嫉妒你!)盡挑那種嘴上兩道的。這是記認。這一群鴨子不是一家養的,主人相熟,一夥運過江來,攪亂了,現在再分開各自出賣?對了,不會錯的,這個記認作得實在有道理。

  江邊風大,立久了究竟有點冷,走罷。

  剛才運那一車子雞的夫妻倆不知到了哪裡。一板車的雞,一籠一籠堆得高高的。這些雞算不算他們自己的?算他們的,該不壞了,很值幾文呢。看樣子似不大像,他們穿得可不大齊整。這是作活,不是上廟燒香,不是回娘家過節,用不著打扮,也許。這付板車未免太笨重了一點,車本身比那些雞一定重得多。——雖然空車子拉起來一定又覺得很輕鬆的。我起初真有點不平,這男人豈有此理,讓女人在前頭拉,自己提了兩個看起來沒有多大份量的蒲包在後頭自自在在的踱方步,你就在後頭推一把也不妨呀?父親不說甚麼,很關心的看他們過去。一直到了快拐彎的地方,我們一相視,心裡有同樣感動了。這一帶地怎麼那麼不平,那麼多的坑!車子拉動了之後,並不怎麼費力的,陷在坑裡要推上來才不容易。一下子歪倒了,趕緊上去救住,不但要氣力,而且要機警靈活,壓著撞著都不輕。這下子,夠受的!他抵住了,然而一個輪子還是上不來。我們走過來,兩個老人也跑了過來。我上去推了一把,毫無用處,還是老人之一檢了一塊磚煞住一個老往後滑的輪子,那個男子(我現在覺得他很偉大,很敬佩他),發一聲喊,車上來了!不該走這條路的,該稍為繞繞,旁邊不還稍為平點麼。她是沒有看到?是想一衝衝過去的?他要發脾氣了,埋怨了!然而他沒有,不但臉上沒有,心裡也沒有。接過女人為他拾回來的落掉的瓦塊帽子,撣一撣草屑,戴上,「難為了」,又走了,車子吱吱吜吜拉了過去。我這才聽見,怎麼剛才車軸似乎沒有聲音呢?加點油是否好些?他那兩個蒲包里是甚麼東西?雞食?路上「歪掉」的雞?兩包鹽?

  我想起《打花鼓》,「恩愛的夫妻,

  槌不離鑼。」

  這兩句老在我心裡唱,我一邊走,它一邊唱,連底下那個「啊呃哎」。這個「啊呃哎」一聲一聲的弄得我心裡很淒楚起來。小時雜在商賈負販人中聽過廟戲多回,不知怎麼記得這麼兩句「一枝花」。後來翻查過戲譜,曾記誦過打花鼓全出,可是一有甚麼感觸時仍是這兩句,沒頭沒腦的儘是哼哼。

  這個記認作得實在很有道理。遍觀鴨子全身,還有甚麼其他地方可以作記認呢?不像雞,雞長大了毛色各各不同,養雞人全都記得,在他們眼中世界上沒有兩隻同樣的雞,(《王婆罵雞》曲本中列雞色目甚繁夥貼當,可惜背不全了!)偷去殺了吃掉,剩下一堆毛,他認也認得清。小雞子則都給染了顏色,在肩翅之間,或紅或綠。有老母雞領著,也不大容易走失。染了顏色不大好看,我小時頗不贊成,但人家養雞可不是為的給我看的!鴨子麻煩,身上不能染紅綠顏色,它要下水,整天浸在水裡顏色要褪。到一放大毛,普天之下的鴨子就只有兩種樣子了,公鴨,母鴨。所有的公鴨都一樣,所有的母鴨也全一樣。鴨子養在河裡,你家養,他家養,在河裡會面打伙時極多,雖然趕鴨人對自己的鴨有法調度,可是有時不免要混雜。可以作記認,一看就看出來的只有那張嘴。(沈石田畫鴨,總是把鴨嘴畫得比實際的要寬長些,看過他三幅有鴨子或專畫鴨子的畫,莫不如是。)上帝造鴨,沒有想到鴨嘴有這麼個用處罷。小鴨子,嘴嫩嫩的,刻起來大概很容易,用把小洋刀,鉗子,釘頭,或者隨便甚麼,甚至荊棘的刺,但沒有問題,養鴨人家一定專有一個甚麼東西,輕輕那麼一划就成了。鴨嘴是角質,就像指甲似的沒有神經,刻起來不痛。刻過的,沒有刻過的,只要是一張嘴,一樣的吃碎米,浮萍,蛆蟲,蝦蠆,貓殺子羅漢狗子小魚,鴨子們大概毫不在乎,不會有一隻鴨子發現了,呱呱大叫出來,「咦,老哥,你嘴上怎麼回事,雕了花?」想出這個主意的必然是個伶俐聰敏人。這四個漢子中哪一個會發明出來,如果從前從未有過這麼一個辦法?那個紅臉小伙子眼睛生得很美,很撩人的,他可以去演電影。——不,還是魚裙瓦塊帽做鴨子生意!

  然而那兩個老人是誰呢!

  父親揭起煨罐蓋子看看,聞了聞氣味,「差不多了」,把一束蔥放下去,掇到另一小火的爐上悶起來,打氣爐子空出來蒸蟹。碗筷擺出來,兩個杯子裡酌滿了酒,就要吃飯了。酒真好,我十年來沒有喝過這樣好酒。父親說我來了這幾天,他比平常喝得要多些,我很喜歡。——

  「那兩個年紀大的是誰?」

  「怎麼,——你不記得了?」

  我還以為我的話問得突兀,我們今天看見過好幾個老人,雖然同時看見,在一處的,只有那兩個;雖然父親跟他們招呼過,未必像我一樣對他們有興趣,一直存在心裡罷。他這一反問教我很高興,分明這是很值得記得的兩個人,我的眼睛沒有錯,他們確是有吸引人的地方的!我以為父親跟他們招呼時有種特殊的敬愛,也沒有錯,我一問,他即知道問的是誰。不問,大概父親也會談起的。

  「一個是余老五。」

  余老五!這我立刻就知道了,是高大,廣額方顙,一腮幫子白鬍子根的那個。剛才我就覺得似曾相識,哪裡看見過的,想來想去,找不到那個名字,我還以為又是把在另一處看過的一個老人的影子錯借來了。他是余老五,真不該忘記。近二十年了,我從前想過他若是老了該是甚麼樣子,正是這個樣子!難怪那麼面熟。他不該上這裡來,若在家鄉街上,我能不認得?——那個瘦瘦小小,目光精利,一小撮山羊鬍子,頭老微微揚起,眼角微有嘲諷痕跡,行動不像是六十幾的人,是——

  「陸長庚。」

  「陸長庚?」

  「陸鴨。」

  陸鴨!不過我只能說是知道他,那時候我還小。——不像余老五那是天天見得到的老街坊。

  說是老街坊,余大房離我們家很有一截子路,地名大溏,已經是附郭最外一圈,是這條街的尾閭了。余大房是一個炕房,余老五在余大房炕房當師傅。他雖姓余,炕房可不是他開的,雖然他是這個炕房裡頂重要的一個人。老闆或者是他一宗,恐怕相當遠,不大清楚了。大溏是一片大水,由此可至東北各鄉及下河縣城水道,而水邊有人家處亦稱大溏。這是個很動人的地方,風景人物皆極有佳勝處,產生故事極多。在這裡出入的,多是那種戴瓦塊氈帽系魚裙朋友。用一個小船在河心裡順河而下,可以看到垂楊柳,脆皮榆,茅棚瓦屋之間,高爽地段,常有一座比較齊整的房子,兩邊牆上粉得雪白,幾個黑漆大字,鮮明醒目,一望可見,夏天外頭多用蘆席搭一個涼棚,綠缸中漬著涼茶,冬天照例有賣花生薄脆的孩子在門口踢毽子,樹頂常飄有做會的紙幡或紅綠燈籠的,那是「行」。一種是鮮貨行,代客投牙買賣魚蝦水貨,荸薺慈菇,芋艿山藥,雞頭薏米,種種雜物。一種是雞鴨蛋行。雞鴨蛋行旁邊常常是一爿炕房。炕房無字號,多稱姓某幾房,似頗有古意,而余大房聲譽最著,一直是最大的一家。

  余老五整天沒有甚麼事情,老看他在街上逛來逛去,而且到哪裡提了他那把紫沙茶壺,坐下來就聊,一聊一半天。而且好喝酒,一天兩頓,一頓四兩。而且好管閒事,跟他毫無關係的事,他也要擠上來說話。而且聲音奇大,這條街上一爿茶館裡隨時聽見他的聲音。有時炕房裡差個小孩子來找他有事,問人看見沒有。答話人常是「看沒有看見,聽倒聽見的。再走過三家門面,你把耳朵豎起來,找不到,再回來問我。」他一年閒到頭,吃,喝,穿,用,全不缺。余大房養他。只有春夏之間,不大看見他影子了。

  不知多少年沒有吃那種「巧蛋」了。巧蛋是孵小雞沒有孵出來的蛋。不知甚麼道理,常常有些小雞長不全,多半是長了一個小頭,下面還是個蛋,不過顏色已變,黃黃的,上面略有幾根毛絲;有的甚至連翅膀也全了,只是出不了殼。出不了殼,是雞生得笨,所以這種蛋也稱為「拙蛋」,說是小孩吃不得的,吃了書念不好。可是通常反過來稱為「巧蛋」了,念書的孩子也就馬馬虎虎准許吃了。雖然並不因為帶一個巧字而鼓勵孩子吃。這東西很多人不吃的。因為看上去有點發酥發麻,想一想也怪不舒服。這大概與性的不潔觀念有點關係。對於不吃的人,我並不反對。有人很愛,到時候千方百計的去找。很慚愧,我是吃過的,而且只好老實說,味道很不錯。吃都吃過了,賴也賴不掉,想高雅也高雅不起來了。——吃巧蛋的時候,看不見余老五了,清明前後,正是炕雞子的時候。接著,又得炕小鴨子,四月。

  蛋先得挑一挑,那多是蛋行里人責任,哪一路,哪一路收來的蛋,他們都分得好好的,雞鴨也有「種口」,哪一種容易養,哪一種長得高大,哪一種下得蛋,他們全知道。分好了,剔一道,薄殼,過小,散黃,亂帶,日久,全不要。「亂帶」是繫著蛋黃的那道韌帶斷了,蛋黃偏墜到一邊去了,不那么正正中中的懸著了。

  再就是炕房師傅的事了。在一間暗屋子裡,一扇門上開一個小圓洞,蛋放在洞上,閉一隻眼睛,睜一隻眼睛,反覆映著,謂之「照蛋」。第一次叫「頭照」。頭照是照「珠子」,照蛋黃中的胚珠,看受過精沒有,用他們說法,是看有過公雞,或公鴨沒有。沒有過公雞公鴨的,出不了小雞小鴨。照完了,這就「下炕」了。下炕後三四天,(他們是論時辰的,不會這麼含胡,三四天是我的印象,)取出來再照,名為「二照」,二照照珠子「發飽」沒有。頭照很簡單,誰都作得來,不用在門洞上,用手輕握如筒,蛋放在底下,迎著亮,轉來轉去,就看得出有沒有那麼圓圓的暈暈的一點影子了。二照比較要點功夫,胚珠是否隆起了一點,常常不容易斷定。二照剔下來的蛋拿到外頭賣,還是一樣,一點看不出是炕過的。二照之後,三照四照,隔幾天一次,三四照之後的蛋就變了。到知道炕里蛋都在正常發育,就不再動它,靜待出炕「上床」。

  下了炕之後,不大隨便讓人去看。下炕那天照例三牲五事,大香大燭,燃鞭放炮,磕頭拜敬祖師菩薩,很隆重莊嚴。炕房一年就作一季生意,賺錢蝕本就看這幾天。但跟余老五熟識,尤其是跟父親一起去,就可以走近炕邊看看。所謂「炕」,是一口一口缸,裡頭塗糊泥草,下面不斷用火烘著。火要微微的,保持一定溫度。太熱了一炕蛋就都熟了,太小也透不進去。甚麼時候加點糠或草,甚麼時候去掉一點,這是余老五職分。那兩天他整天不離開一步。許多事情不用他下手,他只須不時看一看,吩咐兩句話,有下手從頭照著作。余老五這可顯得重要極了,尊貴極了,也謹慎極了,還溫柔極了。他說話細聲細氣,走路也輕輕的,舉止動作,全跟他這個人不相稱。他神情很奇怪,像總在諦聽著甚麼似的,怕自己輕輕咳嗽也會驚散這點聲音似的,聚精會神,身體各部全在一種沉湎,一種興奮,一種極度敏感之中。熟悉炕房情形的人,都說這行飯不容易吃,一炕下來,人要瘦一套,吃飯睡覺也不能馬虎一刻,這樣前前後後半個多月!從前炕房裡供余老五抽菸的。他總是躺在屋角一張小床上抽菸,或者閉目假寐,不時就壺嘴喝一口茶,啞啞的說一句甚麼話。一樣藉以量度的器械都沒有,就憑他這個人,一個精細準確而複雜多方的「表」,不以形求,全以神遇,用他的下意識來判斷一切。這才是目睹身驗著一個一個生命怎麼完成,多有意思事情!炕房裡暗暗的,暖洋洋的,空氣里潮濡濡的,籠著一度曖昧含隱的異樣感覺,怔怔悸悸,纏綿持續,惶恐不安,一種懷春含情的感覺。余老五也真是有一種「母性」,雖然這兩個字不管用在從前一腮幫子黑胡根子,現在一腮幫子白胡根子的余老五身上都似頗為滑稽。

  蛋炕好了,放在一張一張木架上,那就是「床」。床上墊棉花,放上去,不多久,就「出」了,小雞子一個一個啄破蛋殼,啾啾叫起來。聽到這聲音,老闆心裡就開了花,而余老五眼皮一搭拉,已經沉沉睡去了,小雞子在街上賣的時候,正是余老五呼呼大睡的時候。——鴨子比較簡單,連床也不用上,難的是雞。

  余大房何以生意最好?因為有一個余老五,余老五是這一行的一個「狀元」。余老五何以是狀元?他炕出來的小雞跟別人家的擺在一起,來買的人一定買余老五的雞,他的小雞特別大。剛剛出炕的小雞剛從蛋里出來,照理是一樣大小,不過是那麼重一個,然而余老五雞就能大些。上戥子稱,上下差不多,而看上去他的小雞要大一套!那就好看多了,當然有人買。怎麼能大一套呢?他讓小雞的絨毛都出足了。雞蛋下了炕,比如要幾十個時辰,可以出炕了,別的師傅都不敢到那個最後限度,小雞子出得了,就取出來上床,生怕火功水氣錯了一點,一炕蛋整個的廢了,還是穩點罷,沒有膽量等。余老五大概總比較多等一個半個時辰。那一個半個時辰是頂吃緊時候,半個多月功夫就在這一會現出交代,余老五也疲倦到達到極限了,然而他比平常更覺醒,更敏銳。他那樣子讓我想起「火眼狻猊」,「金眼雕」之類綽號,完全變了一個人,眼睛陷下去,變了色,光彩近乎瘋人狂人。脾氣也大了,動輒激惱發威,簡直碰他不得,專斷極了,頑固極了。很奇怪的,他倒簡直不走近火炕一步,半倚半靠在小床上抽菸,一句話也不說。木床綿絮準備得好好的,徒弟不放心,輕輕來問一句「起了罷?」搖搖頭,「起了罷?」還是搖搖頭,只管抽他的煙,這一會兒正是小雞放絨毛的時候。這是神聖的一刻。忽而作然而起,「起!」徒弟們趕緊一窩蜂取出來,簡直才放上床,就啾啾啾啾的紛紛出來了。余老五自掌炕以來,從未誤過一回事,同行中無不讚嘆佩服,以為神乎其技。道理是簡單的,可是人得不到他那種不移的信心。不是強作得來的,是天才,是學問,余老五炕小鴨,亦類此出色。至於照蛋煨火等節目,是尤其餘事了。

  因此他才配提了紫沙壺到處閒聊,一事不管,人家說不是他吃老闆,是老闆吃著他,沒有餘老五,余大房就不成其為余大房了,沒有餘大房,余老五仍是一個余老五。甚麼時候他前腳跨出那個大門,後腳就有人替他把那把紫沙壺接過去了,每一家炕房隨時都在等著他。從前每年都有人來跟他談的,他都用種種方法回絕了,後來實在麻煩不過,他開玩笑似的說:「對不起,老闆墳地都給我看好了!」

  父親說,後來余大房當真托人在泰山廟,就在炕房旁邊,給他談過一小塊地,買成沒有買成,可不知道了。附近有一片短松林,我們從前老上那兒放風箏,蠶豆花開得紫多多的,班鳩在叫。

  照說,陸長庚是個更富故事性的人,他不像余老五那麼質實樸素。余老五高高大大,方肩膀,方下巴,到處方,而陸長庚只能算是矮子裡的高人,屬於這一帶所說「三料個子」一型,眉毛稍為有點倒,小小眼睛,不時眨動眨動,嘴唇秀小微薄而柔軟,透出機智靈巧,心竅極多,不過乍一看不大看得出來,不僅是他的裝束,舉止言詞亦帶著很重的農民氣質,安份,卑怯,願謹,雖然比一般農民要少一點驚惶,而絕望得似乎更深些。就是這點絕望掩蓋而且塗改了他的輕盈便捷了。他不像余老五那樣有酒有飯,有保障有寄託,他受的折磨、傷害、壓迫、飢餓,都多。他臉小,可是紋路比余老五雜駁,寫出更多人性。他有太多沒有說出來的俏皮笑話,太多沒有浪費的風情,沒有安慰,沒有吐氣揚眉,沒有——我看我說得太逞興了,過了一點份!所以為此,只因為我有點氣憤,氣憤於他一定有太多故事沒有讓我知道。余老五若是個為人所敬重的人,他應當是那一帶茶坊酒座,瓜架豆棚的一個點綴,是一個為人所喜愛的角色,可是我父親知道他那點事完全是偶然;他表演了那麼一回,也是偶然!

  母親故世之後,父親覺得很寂寞無聊。母親葬在窯莊。窯莊我們有一塊地,這塊地一直沒有收成,沙性很重,種稻種麥,都不適宜。那麼一片地,每年只得兩擔荒草作租谷,父親於是想辟成一個小小農場,試種棉花,種水果,種瓜。把莊房收回來,略事裝修,他平日即住在那邊,逢年過節,有甚麼事情才回來。他年輕時體格極強,耐得勞苦,凡事都躬親執役,用的兩個長工也很勤勉,農場成績還不錯。試種的水蜜桃雖然只開好看的花,結了桃子還不夠送人的,棉花則頗有盈餘,顏色絲頭都好,可是因為好得超過標準,不合那一路廠家機子用,後來就不再種了。至今政府物產統計表上產棉項下還列有窯莊地方,其實老早已經一朵都沒有了。不過父親一直還懷念那個地方,懷念那一段日子,他那幾年身體弄得很好,知道了許多事情,忘記了許多事情,從來沒有那麼快樂滿足過。我由一個女用人帶著,在舅舅家過,也有時到窯莊住幾天,或是父親帶我去或是我自己來了,事前連通知都不通知他!

  那天我去,父親正在屋後園子裡給一棵礬杏接枝。這不是接枝的時候,不過是沒有事情作,接了玩玩。接枝實在是很好玩,兩種不同的樹木會連在一起生長,生長而又起變化,本來澀的會變甜了,本來紐子大的會有拳頭大,多神奇不可思議的事!他不知接了多少,簡直看見樹他就想接!手續很簡單,接完了用稻草一纏就可以了。不過雖是一根稻草,卻束得妥貼堅牢,不會鬆散。削切枝條的,正是這把角柄小刀,用了這麼些年了,還是刀刃若新發於硎。我來是請他回家過節,問他我們要不就在這裡過節好不好。而一個長工來了:

  「三爺,鴨都丟了!」

  「怎樣都丟了?」

  這一帶多河溝港汊,出細魚細蝦,是很適於養鴨地方。這塊地上老佃戶倪二,父親原說留他,可是他對種棉花不感興趣,而且怎麼樣也不肯相信從來沒有結過棉花地方會出棉花,這塊地向來只長蕎麥,胡蘿蔔,菉豆,紅毛草!他要退租,退租怎麼維生,他要養鴨;鴨從來沒有養過怎麼行,他說從前幫過人,多少懂一點;沒有本錢,沒有本錢想跟三爺借。父親覺得不能讓他再種紅毛草了,很對不起他,應當借給他錢。為了好玩,父親也托他買了一百隻小鴨,貼他一點錢,由他代養。事發生手,他居然把一趟鴨養得不壞,父親高興,說:

  「倪二,你不相信我種棉花,我也不相信你養鴨子,可是現在田裡是甚麼,一朵一朵白的,那是甚麼?」

  「是棉花。河裡一隻一隻肥的,是——鴨子!」

  「事在人為。明年我們換換手,你還是接這塊地種,現在你相信它能出棉花了。我明年也來養鴨!」

  父親是真有這樣意思的,地土適於植棉,已經證實,父親並沒有打算一直在這裡呆下去,總得有人接過。後來田還是交給倪二了。可是因為管理不善,結出來的朵子越來越伶仃了。鴨,父親可沒有自己去養,他是勸勸倪二也還是放棄水面,回到泥土,總覺得那不大適合他,與他的脾氣個性,甚至血統都不相宜,這好像有一種命定安排似的,他離不開生長紅毛草的這一片地,現在要來改行已經太晚了。人究竟不像樹木,可以隨便接枝。即樹木,有些接枝也不能生長的。站在莊頭場上,或早或晚,沉沉霧靄,淡淡金光中,可以看到倪二喳喳吃吃趕著一大陣鴨子經過盪口,父親常常要搖頭。

  「還是不成,不『像』!他自己以為幫人餵過食,上過圈,一窩鴨子又養得肥壯,得意得了不得,仿佛是老行家了,可是樣子總不大對。這些鴨子還沒有很認得他,服他、依他,他跟鴨子不能那麼完全是一家子似的。照理,都就要賣了,應當簡直不用拘束,那根篙子輕易不大動了。我沒有看見過趕鴨用這種神情趕鴨的!」

  他把「神情」兩個字說得很重,仿佛神情是個甚麼可以拿在手裡揮舞的東西似的。倪二老實一點,可是我父親對他不能欣賞他是也可以感覺到的,倪二不服,他有他的話:

  「三爺,您看!」

  他的意思是就要八月中秋,馬上就可以趕到市上變錢,今年雞鴨上好市面,到那個時候倪二再說他當初為甚麼要改業,看看倪二眼光如何,手段如何。父親想氣他一氣,說:

  「倪二,你知道你手裡那根篙子有多重?人說篙子是四兩撥千斤,是不是只有四兩?」

  這就非教倪二紅臉不可了,傷了他的心,他那根篙子搦得實在不頂遊刃得體,不夠到家。不過父親沒有說,怕太損了他的尊嚴。

  養鴨是很苦的事。種田也是很苦的事,但那是另外一種苦。問養鴨人頂苦是甚麼,很奇怪的,他們回答「是寂寞」。這簡直不能相信了,似乎寂寞只是坐得太久,談得太多,抽菸喝茶度日的人才有的感情,「鄉下人」!會「寂寞」嗎?也許寂寞是人的基本感情之一,怕寂寞是與生俱來的,襁褓中的孩子如果不是確知父母在留心著自己,他不肯一個人睡在一間屋子裡。也可能這是穴居野處時對於不可知的一切來襲的恐懼心理的遺傳,人總要知覺到自己不是孤身的面對整個自然。種地不是一個人的事情,車水、薅草、播種、插秧、打場、施肥,有歌聲,有鑼鼓,有打罵調笑,相慰相勞,熱熱鬧鬧,呼吸著人的氣息。而養鴨是一種游離,一种放逐,一種流浪。一清早,天才露白,撐一個淺扁小船,才容一人起坐,叫作「鴨撇子」,手裡一根竹篙,竹篙頭上系一個稻草把子或破巴蕉蒲扇,用以指揮鴨子轉彎入陣,也用以划水撐船,就冷冷清清的離了莊子,到一片茫茫的水裡去了。一去一天,直到天壓黑,才回來。下雨天穿蓑衣,太陽大戴笠子,涼了多帶件衣裳,整個被人遺忘在這片水裡。「連個說說話的人都沒有」。這句話似極普通,可是你看看養鴨人的臉,聽起來就有無比的悲愁。在那麼空寥的地方,真是會引起一種原始的恐懼的,無助、無告,忍受著一種深入肌理,抽搐著腹肉,教人想嘔吐的絕望,「簡直要哭出來」!單那份厭氣就無法排遣,只有拼命叭達旱菸。遠遠的可以聽到一兩聲人聲,可是眼前是這些扁毛畜生!牛羊,甚至豬,都與人切身相關,可以產生感情,要跟鴨子談談心實在是很困難。放鴨的如果不是特別有心性,會自己娛悅,能弄一點甚麼東西在手上作作,心裡想想的,很容易變成孤僻怪物,冷漠而褊窄。父親覺得倪二旱菸癮越來越大,行動雖還沒看出甚麼改變,可是有點甚麼東西正在深重起來,無以名之,只有借用又是只通用於另一階級的名詞:犬儒主義。

  可是鴨子肥得倪二歡喜,他看定了好利錢,這支持著他。

  前兩天倪二說,要把鴨子趕去賣了,已經談好了,行用,卡錢,水腳,全算上,連底三倍利。就要趕,問父親那一百隻鴨怎麼說,是不是一起賣。父親關照他留三十隻,送送人,也養幾隻下蛋,他要看自己家裡鴨子下兩個雙黃玩玩。昨天晚上想起來,要多留二十隻,今天叫長工去盪里跟倪二說一聲。

  「鴨都丟了!」

  倪二說要去賣鴨,父親問他要不要人幫一幫,怕他一個人對付不了。鴨子運起來,不像雞裝了籠子,仍是一隻小船,船上準備人的糧食,簡單行李,鴨圈一大卷,人在船,鴨在水,一路迤迤逶逶的走。鴨子路上要吃,還是魚蝦水蟲,到了那頭才不瘦膘減份量,精神好看。指揮撥反全靠那根篙子。有人可以在大江里趕十天半月,晚上找個沙洲歇一歇,這不是外行冒充得來的。

  「不要!」

  怕父親還要說甚麼,他偷偷準備準備,留下三十隻,其餘的一早趕過盪,過白蓮湖,轉到大湖裡,到鄰縣城裡去了。長工一到盪口,問人:

  「倪二呢?」

  「倪二在白蓮湖裡,你趕快去看看,叫三爺也去看看,——一趟鴨子全散了!」

  白蓮湖是一口小湖,離窯莊不遠,出菱,出藕,藕肥白少渣滓,荷花倒是紅的多。或散步,或乘船趕二五八集期,我們也常去的,湖邊港汊甚多,密密的長著蘆葦。新蘆葦長得很高了。蓮蓬已經採過,荷葉顏色發了黑,多半全破了,人過時常有翡翠鳥衝過掠過,翠綠的一閃,疾速如箭,切斷人的思緒或低低的唱歌。

  小船浮在岸邊,竹篙橫在船上,篙子頭上的破蒲扇不知哪裡去了。倪二呢?坐在一個石轆轤上,手裡團著他的瓦塊帽子,額頭上破了一塊皮,在一個人家曬場上,為幾個人圍著,他好像老了十年。他疲倦了,一清早到現在,現在是下半天了,他一定還沒有吃過飯,跟這些鴨子奮鬥了半日。他的飯在船上一個布口袋裡,一袋子老鍋巴。他坐著不動,看不出他心裡甚麼滋味,不時頭忽然抖一抖,好像受了震動。——他的脖子裡的溝好深,一方格一方格的,顏色真紅,燒焦了似的。那麼坐著,腳恐怕要麻了,好傻相的腳!父親叫他:

  「倪二。」

  「三爺!」

  他像個孩子似的哭起來了。——怎麼辦呢?

  「去找陸長庚,他有法子。」

  「哎,除非陸長庚。」

  「只有老陸,陸鴨。」

  陸長庚在哪裡?

  「多半在橋頭茶館。」

  「不要你多,十五塊洋錢。」

  十五塊錢在從前很是一個數目了。許多人都因為這個數目而回了回頭,看看倪二,看看陸長庚,桌面上頂大的注子是一吊錢三三四,天之九吃三道。

  說了半天,講定了,十塊錢,看一家地槓通吃,紅了一莊,方去。

  這十塊錢太賺得不費力了!拈起那根篙子,撐到湖心,人仆在船上,把篙子平著在水上撲一氣,嘴裡嘖嘖咕咕不知叫點甚麼,嚇——都來了!鴨子四面八方,從蘆葦縫裡像來爭甚麼東西似的,拼命的拍著翅膀,挺著脖子,一起奔到他那隻小船的四圍來。本來平靜寥闊湖面,一時驟然熱鬧起來,全是鴨子,不知為甚麼,高興極了,喜歡極了,放開喉嚨大叫,不停的把頭沒在水裡,翻來翻去。岸上人看到這情形,都忍不住大笑起來,連倪二都笑了,他笑得尤其舒服。差不多過齊了,篙子一抬,嘴子曼聲唱著,鴨子馬上又安靜起來,文文雅雅,擺擺搖搖,向岸邊游來,舒閒整齊有致。兵法用兵第一貴「和」,這個字用來形容那些鴨子真恰切極了。他唱的不知是甚麼,仿佛鴨子都很愛聽,聽得很入神似的,真怪!

  「一共多少只?」

  「三千多。」「三千多少?」

  「三千零四十二。」

  他揀一個高處,四面一望。

  「你數數,大概不差了。——嗨!你這裡頭怎麼來了一隻老鴨!是哪一家養的老鴨教你裹來了!」

  倪二分辯,分辯也沒有用,他一伸手撈住了。

  「它屁股一撅,就知道。新鴨子拉稀屎,過了一年的,才硬。鴨腸子搭頭的那裡有個小箍道,老鴨子就長老了。吃新鴨子,不喝酒,容易拉肚,就因為鴨腸子不老。裹了人家鴨自己還不知道,只知道多了一隻!」

  「我不要你多,只要兩隻。送不送由你。」

  怎么小氣,也沒法不送他,他已經到鴨圈裡提了兩隻,一手一隻,拎了一拎。

  「多重?」

  他問人。

  「你說多重?」

  有人問他。

  「六斤四,——這一隻,多一兩,六斤五。這一趟里頂肥的兩隻。」不相信,哪裡一兩也分得出,就憑手拎一拎?

  「不相信,不相信拿稱來稱。稱得不對,兩隻鴨算你的;對了,今天晚上上你家裡喝酒。」

  稱出來,一點都不錯。

  「拎都用不著拎,憑眼睛看,說得出這一趟鴨一個一個多重。」

  不過先得大叫一聲才看得出來。鴨身上有毛,毛蓬鬆著看不出來,得驚它一驚,一驚,鴨毛就緊了,貼在身上了,這就看得出哪一個肥哪一個瘦。

  「晚上喝酒了,在茶館裡會。不讓你費事,鴨先殺好。」

  他刀也不用,一個指頭往鴨子三岔骨處一搗,兩隻鴨掙扎都不掙扎就死了。

  「殺的鴨子不好吃,鴨子要吃嗆血的,肉才不老。」

  甚麼事他都是輕描淡寫,毫不大驚小怪。說話自然露出得意,可是得意之中還是有一種對於自己的嘲諷,仿佛這是並不稀奇的事,而且正因為有這點本領,他才種種不如別人。他日子過得很不如意,種一點地,種的是豆子。「懶媳婦種豆」,豆子是頂不要花工夫氣力的。從前放過鴨,可是本錢都蝕光了。鴨子瘟起來不得了,只要看見一個鴨搖一搖頭,就完了。還不像雞,雞瘟起來比較慢,灌得胡椒香油,還可以有點救。鴨,一個搖頭,個個搖頭,馬上,都不動了。比在三岔骨上搗一指頭還快。常常一趟鴨子放到盪里,回來時只有自己一個人了。看著死,毫無辦法。陸長庚吃的鴨可太多了,他發誓,從此決不再養。

  「倪老二,十塊錢不白要你的,我給你送到。今天晚了,你把鴨圈起來過一夜,明天一早我來。三爺,十塊錢趕一趟鴨,不算頂貴噢?」

  他知道這十塊錢將由誰來出。

  當然,第二天大早他來時仍是一個陸長庚,一夜七戳五在手,輸得光光的。

  「沒有!還剩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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