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犯
2024-10-02 05:16:01
作者: 汪曾祺
我們在河堤上站了一下,讓跟我們一齊出城的犯人先過浮橋。是因為某種忌諱,不願跟他們一夥走,還是對他們有一種尊重,(對於不幸的人,受苦難的人,或比較接近死亡的人的尊重?)覺得該讓他們走在前頭呢?兩者都有一點吧。這說不清,並無明白的意識,只是父親跟我都自然而然的停下來了。沒有說一句話,覺得要停一停。既停之後,我們才相互看了一眼。父親和我離隔近十年,重相接處,幾乎隨時要忖度對方舉止的意義。但是含渾而不刻露,因為契切,不求甚解。體貼之中有時不免雜一絲輕微嘲諷的,——一點生澀,一點輕微的窘困,這個離別的十年,這個戰爭加在我們身上的影響還是不小啊!家庭制度有一天終會崩壞的。但像剛才那麼偶然一相視卻是骨肉之情的微波,風中之風,水中之水。這瞬間一小過程使我們彼此有不孤零之感,仿佛我們全可從一個距離外看到這裡,父親和兒子,差肩而立,情景如畫。我的一時都為這幅畫所感動,得到生活的信心和勇氣。——看來自自然然,好像甚麼都不為的站一站,好像要看一看對河長途汽車開來了沒有,好像我要把提著的箱子放下來息一息力,我於此發現自己性格與父親相似之處,纖細而含蓄。我更敏感,他更穩重。
我們差肩而立,看犯人過浮橋。
岸上人多注目於這個悲慘的隊列。
他們已經過了河。
我忽然記了記今天是甚麼日子。
初春,但到處仍極荒涼,泥土暗。河水為天空染得如同鉛汁,泛著冷冷的光。東北風一起,也許就要飄雪。汽車路在黑色的平野上。悲哀的,苦難的平野。有兩三隻烏鴉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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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在我們後面,細碎的市聲起落綢繆。好幾批人從我們身邊走下河堤。
父親跟我看了一眼,不說話,我們過浮橋。
大家搶著上汽車。車站碼頭上頂容易教人悲觀,大家儘量爭奪一點方便舒服。但這樣的場面見得也多了,已經不大有感觸。等都上去了,父親上去,然後是我。看父親得到一個比較安穩站處,我看看有甚麼地方可以拉一拉我的手。而在我後面上來了那幾個犯人。他們簡直弄不清楚人家怎麼把他們弄上來的。車門關上,車上人竄竄動動,我被擠到一個人縫裡,勉強把一隻腳放平,那一隻則怎麼擺都不是地方,我只有伸手撈著上面的槓子,把全身重量用一隻胳膊吊起來。我想把腰伸伸直,可是實在不可能。好吧,無所謂,半個多鐘頭就到江邊。我試一回頭,勉強可以看到父親半面,他的顴骨跟一隻肩膀。父親點點頭:我很好,管你自己吧。我想,在人群中你無法跟要在一起的人在一起,一衝一撞,拉得多牢的手也只有撒開。我就我的頭可以轉動的方向一巡視,那個矮壯犯人不知在甚麼地方。副班長好像沒有上來,大概跟司機坐在一處去了,這點門檻他懂。那個荷槍的兵筆直的貼在車門犄角,一個鄉下人的笠子剛剛頂在他的臉前面,不時要擦著他的鼻子,而逼得他一臉尷尬相。兩個有帽子犯人,我知道都在我身邊。他們哪裡也不要在,既然已經關上了車,總就得有塊地方,毫無主意的他們就被擠到這兒來了。甚麼地方對他們全一樣,他們沒有求舒服的心,他們現在根本不知道在甚麼地方。我面前是兩個女客,她們是甚麼模樣我才不在乎,有一個好像是個老太太,我嘗試怎麼樣可以把肋骨放平正一點,而車子劇烈的搖幌了一下,一個身體往我背上一靠,他的手拉了一下我的衣服。是我身後那個犯人。甚麼樣的一隻手!一隻罪惡的手,死的手,生滿了疥瘡的手,我皮膚一緊,這感覺是不快的。我本能的有一點避讓之意。似乎我的不快,我的厭惡,我的拒絕,立刻傳過給他,拉了一下,他就放開了。他站不穩,我知道。他的胳臂無法伸直,伸直了也夠不到槓子,而且這樣英勇的生的爭取的姿勢根本就是他不會有的。他攀扶不到甚麼東西,習於被播弄了。我正想我是不是不該避讓,一面又向右顧那另一個犯人的手無意識的畫動了兩下,第二下更大的幌動又來了,我驀然有了個決定,像賭徒下出一注,把我的身體迎給他!他懂得,接受了我的意思,一把抓住了。這不難,在生活的不斷的抉擇之中,這樣的事情是比較易於成就的,因為沒有時間讓你掂斤播兩的思索。我並沒有太用力激勵自己。請恕我,當時我對自己是有一點滿意的。我如此作並非因為全車人都嫌棄他們,在這麼緊密的地方還遠之唯恐不及,而我憤怒,我要反抗。我是個不大會憤怒的人,我也能知道人沒有理由把不愉快事情往身上拉,現在是甚麼時代!我知道他身後必尚有一點空隙,我跟他說:「你蹲下來。」蹲下來他可以舒服些。我叫右邊那一個也蹲下來。這只是半點鐘的事,但如果可能,我想不太傷勞我的那一隻胳臂,他們一蹲下來,好像鬆動了一點,我可以挪一挪腳步了。可是當我偏了偏腰時,一隻手上來拉住了我的袖子。我這才看了看我面前那個女客,二十大幾,也許三十出頭,一個粉白大團臉。她皺著眉頭用兩個指頭拉我,我看了看那兩個指頭,不大方的指頭,肉很多,禿禿的,一個雞心形赤金戒指。好像這兩個指頭要我生了一點氣,我想不理她,我憑甚麼要給你遮隔住這兩個囚犯,一下了車你把早上吃的稀飯吐出來也不干我的事。然而我略扁了扁嘴,不大甘願的決定了,就這麼斜吊著身子吧,好在就是半個鐘頭的事。這才真是犧牲!我看了看那個老太太,真可憐,她偎在座位里,耗子似的眼睛看我的臉。那個梳著在她以為很時式的頭髮的女人(她一定用雙妹老牌生髮油!)這才算放了心,努力看著窗外。
這個倒楣女人叫我嘲笑自己起來。這半點鐘你好偉大,又幫助犯人,又保護婦女,你成了英雄!你不怕虱子,不怕疥瘡,而且不怕那張俗氣的粉臉,小市民的,塗了廉價雪花膏的胖臉!(老實說對著這樣的臉比兩個犯人靠在身上更不好受,更不幸。)——惜了這半點鐘你成了托爾斯泰之徒,覺得自己有資格活下去,但你這不是偷巧麼?要是半點鐘延長為一輩子,且瞧你怎麼樣吧。而且這很重要的,這兩個犯人在你後面;面對面還能是一樣麼?好小子,你能夠脫得光光的在他們之間睡下來麼?……
我相信這個車裡有一個魔鬼。不過幸好我得用力掛住自己,我的胳臂的酸麻給解了一點圍,我不陷在這些挑撥性的思索之中。我希望時間快點過去。
好了,果然快,車停了。我一心下去取那隻箱子,我們得趕上這一班過江輪渡。
一切都已過去,女人,犯人,我的胳臂的酸麻,那些無用的嘲諷,全過去了!外面的空氣多新鮮!我跟父親又在一起了。
那幾個犯人現在不知在哪裡了,也許也在這隻船上吧。我管不著了。那個科頭犯人的樣子我記在心裡。大概因為他有一種美,一種吸力。我想他會在一個甚麼地方忽然逃跑了。他跑不了,那個副班長會拔出左輪槍不加思索的向他放射。犯人會死於槍下。我仿佛已經看到那幅圖相。這是註定的,沒有辦法的悲劇。我心裡亂起來。想起一個舉世都說他對於人,對於人生沒有興趣,到末了躲到禪悟中去的詩人的話:
「世間還有筆啊,我把你藏起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