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

2024-10-02 05:15:58 作者: 汪曾祺

  他為甚麼要到「內地」來?不大可解,也沒有人問過他。自然,你現在要是問我為甚麼大遠的跑到昆明過那麼幾年,我也答不上來。從前很說過一番大道理,經過一個時間,知道半是虛妄,不過就是那麼股子衝動,年紀輕,總希望向遠處跑;而且也是事實,我要讀書,學校都往裡搬了,大勢所趨,順著潮流一帶,就把我帶過了千山萬水。總是偶然,我不強說我的行為是我的思想決定的。實在我那時也說不上有甚麼思想。——我並沒有說現在就有。這個人呢?似乎他的身邊不會有甚麼偶然,那個潮流不大可能波及到他。我很知道,我們那一帶,就是像我這樣的年紀也多還是安土重遷的。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時難,小時候我們聽老人戒說行旅的艱險決不少於「萬惡的社會」的時候。他近四十邊上的人了,又是「做店」的。做店人跑上五七個縣份照例就是了不起的老江湖,關於各地茶館,浴室,窯姐兒,鎮水銅牛,大火燒了的廟,就夠他們向人撩一輩子;這種人見過世面,已經有資格稱為百事通,為人出意見,拿主意,凡事皆有他一分,社會地位極高,再也不必跑到左不過是那樣的生疏地方去。他還當真走上好幾千里幹甚麼?好馬不吃窩邊草,別了甚麼氣,要到個親舊耳目不及的地方來創一番事業,等將來衣錦榮歸,好向家裡妻子說一聲「我總算對得起你們」麼?看他不像是那種咬牙發狠的人,他走路說話全表示他是個慢性子,是女人們稱之為「三棍子打不出個悶屁來」的角色。再說,又何必用這麼遠,千里之內盡可以作個跨海征東薛仁貴,楚國為官的秋胡了。也許是他受了危言聳聽的宣傳,覺得日本人一來,可怕到不可想像程度,或者是他遭了甚麼大不幸或難為情事情,本土存身不得,恰好有個親戚,到內地來作事,須要個能寫字算帳的身邊人,機緣湊巧,無路可走之中他勃然打定了主意來「玩玩」了?也只是「也許」。——反正,他就是來了。而且做了完全另外一種。

  

  到我們認識他時,他開了個小吃食鋪子,在我們學校附近。

  初時,大家還帶得三個月至半年的用度,而且不時還可接到匯款,生活標準比在家時低不太多,稍有藉口,或誰過生,或失物復得,或接到一封字跡娟秀的信,或沒有理由,大家「通過」一下,即可有人作東請客。在某個限度內還可挑一挑地方。有人說,開了個揚州館子,那就怎麼樣也得巧立名目的去吃他一頓。

  有時,過了熱市,吃飯的只有幾個人,菜都上了桌,他洗洗手,會捧了把細瓷茶壺出來,客氣兩句,「菜炒得不好,這裡的醬油不行」,「黃芽菜教孩子切壞了,誰叫他切的!——紅燒才能橫切,炒,要切直絲的」。有時也談談時事,說點故鄉消息,問問這裡的名勝特產,聲音低緩而有感情。我們已經喜歡去坐茶館了,有時在茶館也可以碰到他,獨自看一張報紙或支頤眺望街上行人。他還給我們付了幾回茶錢,請我們抽菸。他抽菸也是那麼慢慢的,一口一口的吸,仿佛有無窮滋味。有時事完了,不喝茶,他去蹓躂,兩手反背在後面,一種說不出悠徐閒散。出門少遠,則穿了灰色熟羅長衫,還帶了把湘妃竹摺扇。想見從前他一定喜歡養養鳥,聽聽書,常上富春坐坐的。他自己說原在轅門橋一個大綢緞莊作事,看樣子極像。然而怎麼到這兒來開一個小飯館的呢?這當中必有一段故事,他不往下說,我們也不好究問。

  館子菜甚麼菜都是一個滋味,家家一樣,只有他那兒雖然品色不多,卻莫不精緻有特色。或偶爾興發,還可以跟他商量商量,請他表演幾個道地揚州菜,獅子頭,芙蓉鯽魚,叉子燒鴨,他必不惜工夫,做得跟家裡請客一樣,有幾個菜據說在揚州本地現在都很少有人做得好了。這位綢緞店「同事」大概平日在家極講究吃食,學會了烹調,想不到自己竟改行作了飯師傅。這不免是降低了一級,我們去吃飯,總似乎有點歉意。也許他看得比較高一層,所以態度上從未使我們不安。他自己好像已不頂在乎了。生意好,有錢剩,也還高高興興的。果然半年下來,店門關了幾天,貼出了條子:修理爐灶,休業數天。

  新萬年紅朱箋招紙貼出來,一早上就川流不息的坐滿了人。老闆聽從有人的建議,請了個南京師傅來做包子煮麵,帶賣早晚市了。我一去,學著揚州話,給他道一聲,

  「恭喜恭喜。」

  恭喜他擴充營業,同時我已經看到後面小天井裡一個女人坐著揀菜,髮髻上一朵雙喜絨花。老闆拱拱手,

  「托福托福,鬧著玩的。」

  女人不知是誰給說的媒,好像是這條街上一個菸鬼的女兒,時常也看她蓬著頭出來買香油醃菜蚊煙香,臉色黃巴巴的,樣子平平常常。可是因為年紀還不頂大,攏光了頭髮,搽了雪花膏,還敷了點胭脂,就像是完全換了一個人,以前沒有的好處全露了出來。老闆看樣子很喜歡,不時回頭,走過去低低說幾句話,讓她偏了頭,為拈去一片草屑塵絲,他那個手勢就比一首情詩還值得一看,老闆自己自然也年輕了不少,或者不如說一般人都不免,而實際上一個才四十的人不應便有的老態全借了一個年輕的身體而沖失了。要到這樣的年齡大概才真知道如何愛惜女人。

  灶下,那個南京師傅集中精神在做包子。他仿佛想把他的熱心變成包子的滋味,摘蒂子,刮餡心,那麼捏幾下,一收嘴子,全按板中節,如一個熟練的舞蹈家或魔術師的手腳。今天是第一天。他忙,沒甚麼工夫想甚麼,就這個「第一天」一定在他腦子裡閃了好多次。這三個字包含的感情很多,他自己一時也分辨不清,大體上都結成了一團希望,就像那個蒸籠冒出來的一陣一陣子的熱汽。聽他抽打著包子皮,聲音鈍鈍的,手掌一定很厚!他腦袋剃得光光的,後腦勺子擠成了三四疊,一用力,直扭動。他一身老藍布衣褲,腰裡一條洋面口袋改成的圍裙。從上到下,無一處不像一個當行麵食店師傅,跟揚州人老闆相互映照,很有趣味。

  然而不知甚麼道理,那一頓早點沒有留給我甚麼印象。等的時候太長,而吃的時候太短。我自己也不好,不愛吃豬肝,為甚麼叫了碗豬肝面加菠菜西紅柿!面是「機器面」,沒有辦法,生意太好,趕面來不及。——是誰給他題了那麼幾個藝術字?三個月之後這幾個字一定浸透了油氣的,活該!

  不久滇越鐵路斷了,各處「轉進」的戰事使好多人的故鄉隨「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的傷感老歌一齊失去。Cynical的習氣普遍的增高,而洗衣的錢付得少了,因為舊了破了,破舊了的衣服就去賣了。渺乎其遠的希望造成許多浪子。有些人對書本有興趣,抱殘守拙,顯得極其孤高。希望既遠,他們可看到比希望還遠的地方。因為形狀襤褸,倒更刺激他們精神的高貴,以作為一種補償。這是一種鬥爭,沉默而堅持,在日常的委屈悲憤的世俗感情的擺落中要引接山頭地底水泉來灌溉一顆心的滋長,是困苦的。有些失了節,向現實投了降,做起生意起來了,由微漸著,雖無大手筆,但以玩票姿態轉而下海,不失為一個「名家」局面。後一種人數目極少。正因為少,故在校中行動常一望而可指出。這才是一個開始,唯足以啟發往後的不正常。本來戰爭的另一名詞即不正常。這點不正常就直接影響綠楊飯店的營業。——現在,綠楊飯店已經為人耳熟,代替原來的「揚州人」。在它開張了,又擴充了時候,綠楊飯店是一個名詞。一個名詞仿佛可有可無的。而現在綠楊飯店成了一個實體,店的一切與它的招牌分不開了。

  第一,揚州人已經不能代表一個店了;而且這個飯店已經非常的像一個飯店,有時簡直還過了份!

  那個南京人,第一天,我從他的後腦勺子上即看出這是屬於那種會堆砌「成功」的人。他實事求是,穩紮穩打,抓緊機會,他知道錢是好的,活下來多不容易,舉手投足都要代價。為了那個代價,所以他肯努力。他一早晨沖寒冒露趕到小南門去買肉,因為每斤便宜多少錢;為了搬運兩袋麵粉,他可以跟挑夫說許多好話或罵許多難聽話,他一邊下面,一邊瞟著門前過去的幾馱子柴;他揀去一片發黃的菜葉子,拾起來又放在砧板上;他到別家鋪子門前逛兩轉,看他們的包子蒸出來是甚麼樣兒,回來馬上決定明天他自己的包子還可以摻點豆芽菜,而且放點豆腐乾也是個可試的辦法。……他的床是睡覺的,他的碗是吃飯的,他不幻想,不喜歡花,不上茶館喝茶,而且老打狗,因為雖然他的肉掛在樑上他還是擔心狗吃了。沒有多少時候,綠楊飯店即充滿了他的「作風」。不單是作風,也因為從作風的改變上,你知道這個店的主權也變了。過了一個時候,不問可知,已經是合股開的。南京人攢了錢,紅利工錢,再加上一點積蓄,也許還拉了點債,入了股。我可以跟你打賭,他在才有人來提生意時即已想到這一步。

  南京人明白他們這個店應當為甚麼人而開,聲氣相求,果然同學之中那個少數很快即為吸取進來,作為經常主顧。他們人數不多,但塞滿這個小飯店卻有餘。而且他們周圍照例有許多近乎謝希大應伯爵之人者流,有時還會等不著座兒。這時他們也並未「發跡」,不過手底下比較活動,他們的「社會」中,「同學」仍占一個重要位置,這裡便成為他們「聯絡感情」所在,常在來吃一碗豬肝面的教授面前擺了一桌子菜哄飲大嚼起來。有的,在這裡包了月飯,雖然吃一頓不吃一頓。——另一種同學,因為尚有衣物可賣,賣得錢,大都一天花光,豪爽脾氣未改,(這也是一種抗衛)也常三個五個七八個一擁上街去吃喝一頓。有時他們在這裡,有時到別處去。有時他們到別處去;有時還在這裡。有些本來常在這裡的不常在這裡了。

  綠楊飯店的生意好了一陣,好得足以使這一帶所有的吃食鋪子全都受了影響,而且也一齊對它非常關心。別以為他們都希望「綠楊」的生意壞,他們知道「綠楊」的生意要是壞,他們自己的也好不了。他們的命運既相妨,又相共。然而過了一個高潮,綠楊飯店眼看著豆芽菜豆腐乾越摻得多,賣出去的包子就越少。「學校附近的包子」在壁報文章中成了一個新奇比喻,到後來而且這個比喻也毫不新奇了。綠楊飯店在將要為人忘記的那條路上走。——時間也下來兩年了,好快!這時有錢活動的就活動得更遠。有的還在這個城裡,有的到了外縣,甚至出了國,到仰光,到加爾各達,有的還選了幾門課,有的乾脆休了學,離開書本,離開學校,離開同學,也離開了綠楊飯店。大部份窮的,可賣衣物更少了,已經有人經驗到飢餓時的心理活動。這也是一種活動,且正如那種活動到仰光加爾各達的人一樣,留下許多痕跡在臉上,造成他們的哲學。綠楊飯店猶如一面鏡子,揚州人南京人也如一面鏡子。鏡子裡是風乾的豬肝,暗淡的菠菜,不熟的或疲爛的西紅柿,太陽如一匹布,陽光中游塵揚舞。江西人的山東人的湖南人河北人的新聞故事與好興致全在豬肝菠菜西紅柿前失了顏色。悄悄的,他們把這段日子撕下來,風流雲散,不知所終。

  那個女人的臉又黃了下來,頭髮又亂了,而且像沒有光亮過,沒有紅過白過。有一次街上開來了一隊兵,馬上就找到他們要徘徊逗留的地方,向綠楊飯店他們可沒有多瞟幾眼。多可惜,揚州人那個值得一看的動人手勢!——這時候我才想起過他家裡有太太沒有?有孩子沒有?

  綠楊飯店還是開著。

  這當中我因病休了學,病好了住在鄉下一個朋友主持的學校里,幫他們教幾個鐘點課,就很少進城來。綠楊飯店的情形可以說不知道。一年之中只去了一次。一位小姐病了,我們去看她。有人從黑土窪帶了一大把玉簪花來,看著把花插好了,她笑了笑,說是「如果再有一盤椒鹽白煮魚,我這個病就生得很像樣子了」。從前的生病也是從前的談天題目之一。她說過她從前生了病都吃白煮魚,於是去跟揚州人老闆商量,看能不能給我們像從前一樣的配幾個菜。他們回答得很慢,但當那個交涉代表說「要是費事,不方便,那就算了」,卻立刻決定了,問「甚麼時候?」南京人呢,不表示態度。出來,我半天沒有話。朋友問是怎麼回事,沒有甚麼,我在想那個飯店。

  那天真是怪,南京人一聲不響,不動手,摸摸這,掇掇那。女人在灶下燒火。揚州人的頭髮白了幾根。他似乎不復那麼瀟灑似乎頗像作這樣的事情的一個人了。不僅是他的紡綢衣褲,好鞋襪,戒指,表練沒有了;從他放作料,施油鹽,用鏟子抄起將好的菜來嘗嘗味,菜好了敲敲鍋子,用抹布(好髒!)擦擦盤子,刷鍋水往泔水缸里一倒,扶著鍋台的架勢,偶爾回頭向我們看一看的眼睛,用火鉗夾起一片木柴吸菸,(扯歪了臉)小指搔搔發癢的眉毛,鼻子吸一吸吐出一口痰,……一切,全都變了。菜做完了,往我們桌邊拉出一張凳子(接過腿的)上一坐,第一句即是:

  「甚麼都貴了,生意真不好做。」

  這句話教南京人回過頭來,向著我們這邊。南京人是一點也沒有走樣!只那個扁扁的大鼻子教我想起我們前天應當跟他商量才對。我覺得出他們一定吵了一架。不一定是為我們的一頓飯而吵,希望不是因為我們而吵的。而且從揚州人臉上的皺紋陰影上看,開始吵架已經是頗久的事。照例大概是南京人嘀咕,揚州人不響。可能先是那個女人跟南京人為一點小事拌嘴,於是牽扯起一大堆,一直扯到這一次的不痛快跟前次的連接起來,追溯到很遠;還有餘不盡,種下下次相爭的因子。事情很明顯,南京人現在股本比揚州人只有多,決不少,而揚州人兩口子穿吃開銷,他們之間沒有甚麼會計制度,就是那麼一篇胡塗帳。他們為甚麼不拆夥呢?隔了年的漿子,粘不起來,那就算了。可是不,看樣子他們且要糊下去。從揚州人的衰頹萎敗上看起來,我疑心他是不是有時也抽口把鴉片煙。唔,要是當真,那可!——我曾問過坐在我對面的同學。

  「你是不是有把握絕對不會抽鴉片,假如有人說抽,或者你死?」回答是:

  「倒不是死。有許多東西比死更厲害。你要是信教,那就是魔鬼;或是不絕的『偶然』。」我看看南京人的粗粗短短的手指,(果然,好厚的手掌!)忽然很同情他,似乎他的後腦勺子沒有堆得更高全是揚州人的責任。

  到我復學時,一切全有點變動。或者不是變動,是層疊,深入,牢著,是不變。甚麼都有一種隨遇而安樣子。圖書館指定參考書不夠,可是要多少本才夠呢?於是就夠了。一間屋子住四十人太多,然而多少人住一屋或每人都有幾間屋最合理?一個人每天需要多少時候的孤獨?簡直連問也沒有人問。生物系的新生都得抄一個表,人正常消耗是多少卡羅里,而他們沒有想到他自己也是一個實驗對象;倒對一個教授研究出苗人常吃的刺梨和「雲南橄欖」所含維他命工作極有興趣。土產最烈的酒是五十三度,最壞的煙(燒完了灰都是黑的)叫鸚鵡牌。學校附近的荒貨攤上你常看見一男一女在那個講價,所賣是女的一件件曾經極時髦的衣服,反正那件衣服漂亮到她現在絕對無法穿出來了。而路邊種的那些樹都已長得很高,在月光中布下黑影,如夢如水。整個一個學校,一年中難得有幾個人哭,也絕不會有人自殺。……而綠楊飯店已經搬了家,在學校門邊搭一個永遠像明天就會拆去的草棚子賣包子,賣豬肝面。

  一句話就說盡這個飯店了:毫無轉機。沒有問它如何還能開下來,因為多少人怎樣活下來就無從想像。當然,這時候完全是南京人在那兒撐持。但客觀條件超出他所有經驗。武松拿了打折了的半截哨棒,只好丟了,背著這爿半死不活的店,南京人也無計可施。然而他若是丟了這個坑人的綠楊飯店他只有死!他似乎有點自暴自棄起來,時常看他弄了一土碗市酒,悶悶的喝,(他的絡腮鬍子烏猛猛的)忽然拳頭一擂桌子,大罵起來,也不知道罵誰才是。若是揚州人跟他一樣的壯,他也許會跳上去,沖他鼻子就是一拳。然而揚州人一股子窩囊樣子,折垂了脖子,木然看著哄在一塊骨頭上的蒼蠅。這樣子更讓南京人生氣,一股子邪火從腳底心直升上來。揚州人身體簡直越來越不行了,背佝僂得厲害。他的嘴角老掛著一點,嘴唇老開著一點。最多的動作是用左手擄著右臂衣袖,上下推移。又不是搔癢,不知道是幹甚麼!他的頭髮早就不梳好了,有時居然梳了梳,那就更糟,用水濕了梳的,毫無光澤,令人難過。有人來了,他機械的站起來,機械的走,用個黑透了的抹布,騙人似的抹抹桌子,抹完了往肩頭上一搭:

  「吃甚麼?有包子,有面。有牛肉麵,炸醬麵,菠菜豬肝面。……」聲音空洞而冷漠。客人的食慾就教他那個神氣,那個聲音壓低了一半。你就看看那個荒涼污黑的架子,看到西紅柿上的黑斑,你知道黑斑那一塊煮也煮不爛的;看到一個大而無當的盤子裡三兩個雞蛋,雞蛋會散黃;你還會想起揚州人跟你解釋過的,「雞蛋散黃是蚊子叮的」,你想起孑孓在水裡翻跟斗。吃甚麼呢,你簡直沒有主意。你就隨便說一個,牛肉麵吧。揚州人擄著他的袖子:

  「嗷,——牛肉麵一碗——」

  「牛肉早就沒有了,要說多少次!」

  「嗷,——牛肉沒有了——」

  那麼隨便吧。豬肝面吧。

  「嗷,——豬肝面一碗——」

  而那個女人呢,分明已經屬於南京人了。仿佛這也沒有甚麼奇怪。連他們晚上還同時睡在那個棚子底下也都並不奇怪。這當中應當又有一段故事的,但你也頂好別去打聽,壓根兒你就無法懂得他們是怎麼回事,除非你能是他們本人。

  我已經知道,他們原來是表兄弟,而且南京人是揚州人的小舅子,這!

  過了好多好多時候,「炮仗響了」。雲南老百姓管勝利,戰爭結束叫「炮仗響」。他們不說勝利,不說戰爭結束,而說是「炮仗響」。炮仗響那天我一點都沒有想到揚州人。一直到我要離開昆明前一天,出去買東西,偶然到一家鋪子裡吃東西,坐下,一抬頭,哎,那不是揚州人嗎?再往裡看,果然南京人也在那兒,做包子,一身藍布衣褲,麵粉口袋圍裙,工作得非常緊張,腦勺子直扭動,手掌敲著包子皮鈍鈍的響。他摘蒂子,刮餡心,那麼捏幾下,一收嘴子,全按板中節,仿佛想把他的熱心也變成包子的滋味。他從上到下無一處不像個當行的麵食店師傅,這個揚州人,你為甚麼要到內地來?你是四十多歲的人了,你從前是做綢緞莊的,你要想回去向妻子兒女說一聲「我總算對得起你們」?……然而仿佛他們全不成問題,成問題的倒是我!我教許多事情攪迷胡了。明天我要走了。車票在我口袋裡,我不知道摸了多少次。我有個很不好的脾氣,喜歡把口袋裡隨便甚麼紙捏在手裡搓,搓搓就扔掉了。我丟過修表的單子,洗衣服收據,照相憑條,防疫證書,人家寫給我的通信地址。每丟了一張紙,我就丟了好多東西。我真怕我把車票也丟了。我有點神經衰弱。我有點難過,想吐,這會兒餓過了火,我實在甚麼也不想吃。

  可是我得說話,我這麼失魂落魄的坐在這兒要惹人奇怪的。已經有人注意我,他一面咀嚼涼雞,一面咀嚼我,他在毫無拘束的從我身上構擬起故事來了,我覺得。我振作了一下:

  「豬肝面加菠菜西紅柿!」

  揚州人放好筷子,坐在一張空著的桌子旁邊凳上。他牙齒掉了不少,兩頰好像老在吸氣。而臉上又有點浮腫,一種暗淡的痴黃色。肩上一條抹布濕漉漉的。一件黑滋滋的汗衫,(還是麻紗的!)一條半長不半的褲子,像十二三歲的孩子穿的。衣褲上全有許多跳蚤血黑點。看他那個滑稽相的褲子,你想到他的肚皮一定一疊一疊的打了好多道摺子!最後我的眼睛就毫不客氣的死盯住他的那雙腳。一雙自己削成的大木屐,簡直是長方形的。好髒的腳,仿佛污泥已經透入多裂紋的皮膚。十個趾甲都是灰趾甲,左腳的大姆趾極其不通的壓在中趾底下,難看無比。對這個揚州人,我沒有第二個感情,厭惡!我恨他,雖然沒有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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