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車匠

2024-10-02 05:15:55 作者: 汪曾祺

  我記得戴車匠的板壁上貼的一付小紅春聯,每年都是那麼兩句,極普通常見的兩句:

  

  室雅何須大

  花香不在多

  雖是極普通常見,甚至教人覺得俗,俗得令人厭惡反感,可是貼在戴車匠家就有意義,合適,感人。雖然他那半間店面說不上雅不雅,而且除了過年插一枝山茶,端午菖蒲艾葉石榴花,八九月或者偶然一枝金桂,一朵白荷以外,平常也極少插花——插花的壺是總有一個的,老竹根,他自己車床上琢出來的,總供在一個極高的方几上。說是「供」,不是隨便說,確是覺得那有一種恭敬,一種神聖,一種寄託和一種安慰,即使旁邊沒有那個小小的瓦香爐,後面不貼一小幅神像。我想我不是自以為然,確是如此。我想,你若是喜愛那個竹根壺,想花錢向他買來,戴車匠準是笑笑,「不賣的」。戴車匠一生沒有遇過幾個這樣堅老奇怪的根節,一生也不會再為自己車旋一個竹壺。它供在那裡已經多少年,拿去了你不是叫他那個家整個變了個樣子?他沒有想得太多,可是賣這個壺是他從來沒有想到過的。他只有那麼一句話,笑笑,「不賣的」。別的問答他不知道,他不考慮。你若是真的去要,他也高興。因為有人喜愛他喜愛得成了習慣的東西,你就醅新了他的感情。他也感激你,但他只能說:「我給你留意吧,要再遇到這樣的竹子。」會留意的,他當真會留意的,他忘不了。有了,他就作好,放在高高的地方,等你去發現,來拿。——你自然會發現,因為你天天經過,經過了總要看一看。他那個店面是真小。小,而充實。

  小,而充實。堆著,架著,釘著,掛著,各種各樣的東西。留出來的每一空間都是必須的。從這些空間裡比從那些物件上更看出安排的細心,溫情,思想,習慣,習慣的修改與新習慣的養成,你看出一個人怎樣過日子。

  當門是一具橫放的櫸木車床,又大又重,堅硬得無從想像可以用到甚麼時候。它本身即代表了永遠。那是永遠也不會移動的,簡直好像從地里長出來的,一個穩定而不表露的生命。這個車床沒有問題比戴車匠歲數還要大,必是他父親兼業師所傳留下來的。超過需要的厚實是前代人製作法式。(我們看從前的許多東西老覺得一個可以改成兩個三個用。)這個車床的形貌有些地方看起來不大講究。有的因材就用,不拘小節,歪著扭著一點就聽它歪著扭著一點,不削斲太多以求其平直,然而這無妨於它大體的儼然方正。用了這許多年了,許多不光致斧鑿痕跡還摸得出來,可是接榫卡縫處吻投得真緊,真確切,仿佛天生的一個架子,不是一塊塊拼攏來的。多少年了,不搖,不幌,不走一點樣!這個車床占了幾乎二分之一的店堂,顯然這是最重要的東西,其餘一切全附屬於它,且大半是從這個車床上作出來的。大車床裡頭是一個小車床。戴車匠作一點小巧東西則在小車床上。那就輕便得多,秀氣得多,顏色也淺,常擦摩處呈牙黃色,光澤異常,木理依約可見,這是後來戴車匠自己手制的。再往裡去,一伸手是那張供香爐竹壺高几。車床後面有僅容一人的走道。挨著靠牆而放的一條桌向里去,是內室了。想來是一床,一燈案,低梁小窗,緊湊而不過分雜亂。當有一小側門,通出去是個狹長小天井。看見一點雲,一點星光,下雨天雨水流在淺淺的陰溝里。天井中置水缸二口,一吃一用;煮飯燒茶風爐兩隻。牆陰鳳仙花自開自落,磚縫裡幾絲草,在輕風中搖曳,貼地爬著幾片馬齒莧,有灰藍色螟蛾飛息。凡此雖非目睹,但你見過許多這樣格局的房子,原是極契熟的。其實即從外面情形,亦不難想像得知。——他吃飯用的碗筷放在哪裡呢?條桌上首牆上,他挖開了一塊,四邊釘板,安小門兩扇,這就成了個柜子。分成幾隔,不但碗筷,他自己的茶葉罐子煙荷包,重要小工具,祖傳手繪的圖樣,訂貨的底子,跟他兒子的紙筆,女人的梳頭傢俬,全都有了妥停放處。屈半膝在骨牌凳上,可以方便取得。我小時頗希望能有個房間有那樣一個柜子,覺得非常有趣。他的白蠟杆子,黃楊段子,桑木棗木梨木材料則擱在高几上一個特製架上,堆得不十分整齊,然而有一種秩序,超乎整齊以上的秩序。(車匠所需木料不多,)架子的支腳翹出如壺嘴,就正好掛一個蟈蟈籠子!

  戴車匠年紀還不頂大,如果他有時也想想老,想得還很昧曖,不管慘切安和,總離著他還遠,不迫切。他不是那種一步即跌入老境的人,他只是緩緩的,從容的與他的時光廝守。是的,他已經過了人生的峰頂。有那麼一點的,顫慄著,心沉著,急促的呼吸著,張張望望,彷徨不安,不知覺中就越過了那一點。這一點並不突出,閃耀,戴車匠也許紀念著,也許忽略了。這就是所謂中年。

  平常日子,下午,戴車匠常常要出去跑跑,車匠店就空在那兒。但是看上去一點都不虛乏,不散漫,不寂寞,不無主。仍舊是小,而充實,若是時間稍久,一切,店堂,車床,黃雀,洋老鼠,蟈蟈,伸進來的一片陽光,陽光中浮塵飛舞,物件,空間;隔壁侯銀匠的槌子聲音與戴車匠車床聲音是不解因緣,現在銀匠槌子敲在砧子上像繩索少了一股;門外的行人,和屋後補著一件衣服的他的女人,都在等待,等待他回來,等待把缺了一點甚麼似的變為完滿。——戴車匠店的店身特別高,為了他的工作,(第一木料就怕潮)又墊了極厚的地板,微仰著頭看上去有一種特別感覺。也許因為高,有點像個小戲台,所以有那種感覺吧。——自然不完全是。

  為甚麼要搖搖頭呢?也許他想到兒子一天天大起來了麼?也許。我離開故鄉日久,戴車匠如果還在,也頗老了。我不知因何而覺得他兒子不會再繼續父親這一行業。車匠的手藝從此也許竟成了絕學,因為世界上好像已經無須那許多東西,有別種東西替代了。我相信你們之中有很多人根本就無從知道車匠店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們沒有見過。或者戴車匠是最後的車匠了。那麼他的兒子幹甚麼呢?也許可以到鐵工廠當一名練習生吧。他是不是像他父親呢,就不知道了。——很抱歉,我跟你說了這麼些平淡而不免沉悶的瑣屑事情,又無起伏波瀾,又無鎔裁結構,逶逶迤迤,沒一個完。真是對不起得很。真沒有法子,我們那裡就是這樣的,一個平淡沉悶,無結構起伏的城,沉默的城;城裡充滿像戴車匠這樣的人;如果那也算是活動,也不過就是這樣的活動。——唔,不盡然,當然,下回我們可以說一點別的。我想想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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