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逃離獵人

2024-10-02 04:54:56 作者: (美)R·A·薩爾瓦多

  在隨後的幾天裡,崔斯特只是重複著自己的日常生活,完全沒有再去思考自己的行為。他知道自己會活下來。獵人不會有別的選擇。但為了這樣的生存,他正在付出越來越沉重的代價,這在崔斯特·杜堊登的心中劃下了深刻而尖銳的印記。

  即便日復一日的勞作能夠掩蓋這種痛苦,在每天結束時,崔斯特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感覺到困苦無助。與至親手足遭遇的景象不斷浮現在他的眼前,真切地停留在他的腦海中,每天晚上都會重演一遍。不可避免地,崔斯特總是會被噩夢吞噬,在驚恐和孤獨中醒來。他明白,無論多麼精湛強悍的劍術也不可能擊敗噩夢這頭怪獸,而明白這一點只會讓他感到更加軟弱無力。

  

  崔斯特並不害怕他的母親會繼續盡全力捉拿和懲罰他。他完全相信母親肯定會這樣做。但這裡是他的世界,和魔索布萊城曲折迷亂的街道完全不同。這裡的生存之道是居住在城市中的卓爾精靈們完全無法理解的。崔斯特相信,在幽暗地域的荒野中,無論瑪烈絲主母派來怎樣的懲罰力量,對他都無可奈何。

  崔斯特努力讓自己從對布里莎的巨大負罪感中解脫出來。他說服自己,這是他姐姐和哥哥的錯。是他們迫使他用彎刀來說話。是布里莎先要向他施放法術,從而挑起了戰鬥。但崔斯特也明白,他的行動實際上源自他的本性,所以他必須用許多個日子去發掘自己性格中隱藏的本質。他變成一個如此瘋狂冷血的獵人,是因為這種殘酷的生存環境對他的壓迫嗎?抑或這個獵人一直就是崔斯特潛藏的另一面?崔斯特無法輕易回答這些問題,而此時此刻,它們也並不是他思緒中最重要的問題。

  這一次與親人重逢最讓崔斯特無法釋懷的,是他們說話的聲音。那一字一句所組成的美妙韻律是他能夠懂得、能夠回應的。對於他與布里莎和狄寧那短暫的重聚,他最清晰的回憶不是毒鞭利刃的相互攻殺,而是他們交談的語句。崔斯特拼盡全力抓緊它們,在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傾聽它們,唯恐有一天它們會消逝無蹤。但無論他把這些聲音記得多麼清晰,也不會再聽到它們了。

  他將再次孤身一人。

  在關海法飄走之後,崔斯特第一次從衣袋中掏出黑瑪瑙小雕像,將它放在面前的岩石上,抬眼看到他在岩壁上刻出的痕跡——那是為了記錄他上一次召喚黑豹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但他立刻又意識到這樣做是多麼徒勞無益。他上一次在岩壁上刻畫是在什麼時候了?這些記號到底有什麼用?

  就算他在每次睡醒之後就會留下一道新的劃痕,這樣計算時間就真的準確嗎?

  「時間是另一個世界的事,」崔斯特喃喃說道,聲音簡直就像一首輓歌。他向石壁舉起匕首,似乎是想要否認自己的話。

  「那又如何?」崔斯特用誇張的語氣質問,抬手將匕首丟在地上。鋼刃撞擊岩石的震響讓他的脊骨掠過一陣瑟縮,仿佛是一隻鍾在鳴響,宣告了他的投降。

  他的呼吸變得吃力,汗水從烏黑的額頭上流淌下來。他突然感覺到自己的雙手非常寒冷。這麼多年來,他周圍這座洞室逼仄的岩壁一直在為他提供庇護,為他抵擋幽暗地域無所不在的危險,現在它們卻仿佛正沉重地向他壓來。洞壁上的裂縫紋路和一塊塊岩石的輪廓在他的想像中成了一張張帶著冷笑的臉。他們在嘲諷他,譏笑他,蔑視他頑固的自尊。

  他轉身想要逃走,卻絆在石頭上,一頭栽倒在地。他的一隻膝蓋擦傷了,破爛的魔斗篷上又被撕開一個窟窿。但他不在乎自己的膝蓋和斗篷,只是回頭去看那塊絆住自己的石頭——又是一張對他露出兇相的面孔,讓他完全陷入困惑之中。

  獵人被絆倒了。十幾年裡這還是第一次,獵人被絆倒了!

  「關海法!」崔斯特發瘋一般地喊道,「到我這裡來!求你了,我的關海法!」

  他不知道黑豹是否會回應他。經過上一次冷漠的分手之後,崔斯特無法確定關海法是否還會再陪伴在他的身邊。他向黑瑪瑙雕像爬過去,絕望讓他軟弱無力,每前進一寸都仿佛是一場沒有盡頭的戰鬥。

  盤旋的煙霧在他眼前出現了。黑豹沒有拋棄它的主人,那一次對這名黑暗精靈的評判沒有讓它永遠拒絕這位朋友。

  隨著薄霧漸漸凝聚成實體,崔斯特放鬆下來。他注視黑豹的身影,以此幫助自己驅散那些岩石的邪惡幻象。很快,關海法就坐到了他的身邊,悠閒地舔著自己的一隻大爪子。崔斯特凝視黑豹的圓眼睛,在其中沒有看到任何評判他的意思。在他面前的只有關海法,他的朋友和救星。

  崔斯特跪坐起來,撲向大貓,急切地抱住它肌肉虬結的脖子,死死不放手。關海法平靜地接受了他的擁抱,只稍稍扭動身體,以便繼續舔爪子。從這隻具有異界智慧的大貓身上,完全看不出它是否懂得這個擁抱對崔斯特有多麼重要。

  接下來的幾天裡,崔斯特一直坐立不安。他在藏身之地周圍的隧道中不停地來回巡視,不斷提醒自己瑪烈絲主母在追獵他。他不能允許自己的防禦出現任何漏洞。

  但在內心深處,在所有這些看似合理的解釋背後,崔斯特依然明白自己真正的動機。這種無休止的巡邏只是一個藉口而已。他實際上是在逃避。他在逃避那個小洞穴的牆壁,在逃避自己不久之前聽到的話語。他在逃避崔斯特·杜堊登,他想要做回那個獵人。

  漸漸地,他的巡邏範圍越來越廣,經常連續好幾天也不會返回洞穴。崔斯特暗中希望能夠遇到一個強大的敵人。他需要一股實實在在的力量喚醒他原始的本性,他需要一頭恐怖的怪物,一場殊死搏鬥,讓他只需要為生存而努力,只需要被純粹的本能所控制。

  終於有一天,崔斯特發現遠處傳來了敲打洞壁的聲音。那種有節律的穩定聲音肯定是來自礦工的鶴嘴鋤。

  他靠在洞壁上,仔細考慮著自己的下一步行動。他知道這聲音會將他引向何方。他在尋找迷途的洛斯獸時來過這片隧道。就在幾個星期以前,正是在這片隧道中,他遇到了那支地底侏儒採礦隊。儘管還無法讓自己承認,但他再次進入這一地區絕非巧合。是他的潛意識將他引到了能夠再一次聽到斯涅布力鶴嘴鋤敲擊的地方。或者不如說,他是想要再聽一聽那些地底侏儒的笑聲和交談聲。

  現在,崔斯特沉重地倚在洞壁上,內心掙扎不已。他知道窺探斯涅布力礦工只會給他帶來更多的折磨,聽到他們的聲音,他只會變得更加無法忍受孤獨的痛苦。地底侏儒終究會回到他們的城市去,而崔斯特將再一次被丟棄在這片空虛孤單的黑暗中。

  但崔斯特已經聽到了那一陣陣敲打聲,感覺到岩石隨著礦工的賣力工作而微微震動。這些都在召喚他,他卻無從抵抗這種召喚。他的求生本能在拼命抵抗著那股將他拖向那些聲音的力量,但在第一步踏進這片區域的時候,他其實就已經下定了決心。他斥責自己的愚蠢,用力搖頭想要否認這份決心。只是不管他的理智擺出多少道理,他的雙腿卻還在移動,將他帶向那一陣陣鶴嘴鋤的敲打聲。

  獵人的警覺一直在向他發出呼喊,要他遠離地底侏儒礦工。而此時,崔斯特已經站在高處的一段岩台上,俯視著那一隊地底侏儒。很久之後,他還是沒有離開。就這樣,據他自己的估算,連續幾天時間裡他都潛藏在那些地底侏儒礦工的附近,儘可能地傾聽他們的隻言片語,觀察他們的工作和休息。

  但那一天終究還是來了。礦工們開始整頓他們的車輛。崔斯特明白自己有多麼愚蠢。和地底侏儒共處的日子讓他變得軟弱,讓他否認了自身所處的嚴酷現實。現在他不得不返回自己那個黑暗空虛的岩洞了,這幾天的回憶只會讓他感到更加孤獨。

  手推車消失在通向斯涅布力城市的隧道中。崔斯特也向返回藏身之地的路上邁出了第一步。很快,他就會回到那座覆滿苔蘚、小溪潺潺,正在受到蘑菇生靈照管的洞窟。

  在隨後數個世紀的生命中,崔斯特·杜堊登將再也不會看一眼那個地方。

  他後來完全不記得自己是在什麼時候改變了方向。這不是他在清醒中做出的決定。有某種力量在牽扯他——也許正是裝滿礦石的手推車行進中的轔轔聲。當崔斯特聽到布靈登石城巨大的城門沉重的合攏聲時,他才明白了自己想要做什麼。

  「關海法,」崔斯特悄聲對隨身攜帶的雕像說。他的聲音讓他瑟縮了一下,唯恐被地底侏儒們聽見。不過斯涅布力衛兵們只是在寬闊的階梯上閒聊著。崔斯特很安全。

  灰霧圍繞黑瑪瑙雕像盤旋,黑豹應主人的召喚現身,立刻抿起耳朵,機警地嗅了嗅周圍,試圖探查清楚這個陌生的環境。

  崔斯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說出話來:「我想要和你道別,我的朋友。」他的聲音很低,但關海法立刻豎起了耳朵。大貓閃閃發光的黃色瞳仁在瞬間張大,又眯起眼睛,仔細審視崔斯特。

  「萬一……」崔斯特繼續說道,「我可能死在這裡,關海法。恐怕我正在失去一切活下去的意義。恐怕我正在迷失我自己。」他轉頭瞥了一眼通向布靈登石城的階梯,「而我失去的這些東西比我的生命更寶貴。你能明白嗎,關海法?我需要的不只是活下去。我已經變成了一個只憑野蠻直覺而生存的怪物,但我需要一種更加有意義的生活。」

  崔斯特往後一倒,靠在隧道的石壁上。他的話聽起來是如此有邏輯性,如此簡單,但他很清楚,現在朝那道階梯走上去的每一步都是對他的勇氣和信念的一次考驗。他回想起自己站在岩台上凝視布靈登石城大門的那一天。那時他就很想進去,但最終還是沒有敢跟隨地底侏儒的腳步。當他想到要衝進那道門、進入地底侏儒的城市時,卻被另一種真實的力量緊緊抓住,讓他全身癱瘓,只能一動不動地站在大門外。

  你很少會判斷我的對錯,我的朋友,」崔斯特對黑豹說,「而你對我的每一次判斷都很公允。你能明白嗎,關海法?在隨後的一段時間裡,我們可能會永遠分別。你能明白我為什麼必須這樣做嗎?」

  關海法輕步靠近到崔斯特身邊,用它的大頭蹭了蹭這名黑暗精靈的肋骨。

  「我的朋友,」崔斯特悄聲對大貓的耳朵說,「回去吧,不要等到我失去勇氣。回到你的家去,祝願我們能夠再見面。」關海法順從地轉過身,向黑瑪瑙雕像走去。這一次他的變化對崔斯特而言仿佛太快了一些,轉眼間,留在他面前的便只剩下那隻雕像了。崔斯特拿起雕像仔細端詳,再一次思忖自己即將面對的危險。

  但是當斯涅布力衛兵們看到一名卓爾精靈來到階梯頂端的平台上,站在他們城市的大門前時,他們的驚慌絲毫不亞於崔斯特曾經感到的恐懼。

  崔斯特將雙臂交叉在胸前,這是卓爾精靈在希望休戰時做出的不設防的姿勢。他只能希望地底侏儒們懂得這種姿勢的含義,因為僅僅是他的容貌就已經讓這些衛兵感到異常緊張了。他們交頭接耳,又在平台上四處亂跑,有的跑去守衛城市大門,有的高舉武器包圍了崔斯特,還有一些人慌亂地沖向階梯,向下跑出一小段路,確認這個黑暗精靈身後是否還跟隨著一整支卓爾戰隊。

  這支侏儒衛隊的隊長向崔斯特高聲喝問,顯然是想要得到一些解釋。但崔斯特只能無助地聳聳肩。看到他全無惡意的動作,包圍住他的六名地底侏儒卻立刻謹慎地後退了一步。

  衛隊長再一次開口說話,這次聲音更大了,而且將手中的鋒利的鐵矛朝崔斯特虛刺了一下。崔斯特聽不懂這種陌生的話語,也無法做出回應。他只能以非常緩慢而且明顯的動作將一隻手按在腹部的腰帶扣上。侏儒隊長雙手緊握矛杆,全神貫注地觀察著這名黑暗精靈的每一個動作。

  崔斯特手腕一顫。帶扣開啟,他的雙刀掉落在岩石地面上,發出響亮的撞擊聲。

  地底侏儒們不約而同地向後跳去,又迅速向崔斯特沖回來。他們的隊長喊了一聲,立刻有兩名衛兵丟下武器,開始不怎麼客氣地對這名不速之客進行全身搜查。當他們找出崔斯特靴子裡的匕首時,崔斯特不由得打了個哆嗦。他知道自己實在是很愚蠢,竟然忘記了這件武器,沒有一開始就把它交出來。

  片刻之後,一名地底侏儒從崔斯特衣袋的最深處掏出了那隻黑瑪瑙雕像。崔斯特更加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崔斯特本能地伸手去拿黑豹雕像,他的臉上顯露出乞求的神情。他的後背被矛杆杵了一下。地底侏儒並不是邪惡種族,但他們對黑暗精靈也不會有任何好感。他們在幽暗地域生存了無數的歲月,幾乎沒有盟友,卻有許多敵人。而黑暗精靈就排在他們敵人名單的最前列。自從古老的布靈登石城建立以來,已經有為數眾多的斯涅布力在這片荒野中被殺害,其中大部分都殞命在黑暗精靈的刀鋒之下。

  現在讓他們大惑不解的是,竟然有一名黑暗精靈來到了他們的城門前,願意繳出自己的武器。

  地底侏儒們將崔斯特的雙手緊緊綁在他的背後,四名衛兵一直用鐵矛頂住他。只要崔斯特有一點點危險的動作,他們就會立刻戳穿他的身體。前去階梯上進行哨探的衛兵已經返回,報告說附近沒有發現任何其他的黑暗精靈。但守衛隊長依舊滿腹狐疑。他在所有關鍵位置上都部署了衛兵,然後向等在城門口的兩名地底侏儒揮手示意。

  巨大的城門打開了,崔斯特被帶入城中。在這個充滿了恐懼與興奮的時刻,他只希望自己已經將那個獵人丟在了幽暗地域的荒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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